刘昕
《周易》有云:“立象以尽意。”所谓意象,就是认知主体对接触过的客观事物,根据感觉来源传递的表象信息,在思维空间中形成的有关认知客体的加工形象,在头脑里留下的物理记忆痕迹和整体的结构关系。它是思绪通过一种客观事物创作出来的抽象情感,是客观形象与主观心灵融合成的带有某种意蕴与情调的东西。汉语文意象,指作为汉语文本体的汉语言文字充分体现人们的主观想法,并与其表现的客观物象达到完美的融合,从而产生出物象本源意义之外的更为丰富的审美意蕴。汉语文意象是一种独特的“美”,从美学的角度来看,汉语文意象主题教学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一、美学与人学
汉语文意象教学是“有人”的教育。美学是人学,汉语文意象里的美学实际上是从人的视角来看的,汉语文意象教学是促使人的心灵和语文意象发生审美联系的过程。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以两首小诗的赏析为例,探讨诗中之美和物中之美的内在联系,从而得出意象之美实为人的心灵感悟之美。
“啊,诗从何处寻?在细雨下,点碎落花声,在微风里,飘来流水者,在蓝空天末,摇摇欲坠的孤星(《流云小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载某尼悟道诗)。”
诗歌和春天都是美好的,只不过一个是艺术的美,一个是自然的美,而诗歌的美从自然中来,自然的美要有诗人的眼睛才能发现。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你就没有地方可以发现美的踪迹。就像梅花本是一个外在的事物,大自然的物的存在,若不是你的心在感情里、在情绪里、在思维里找到了她的美(高洁、坚强),那梅花依然就只是梅花,而不能成为美学意义上的“美”。意象的形成就是诗人(文人墨客的统称)在心灵起伏变化间,在情感的波涛里,在思想的矛盾中,看到了眼前的景或物,于是把挣扎的情愫转接或寄托于其间,借倾诉来释放于外,久而久之,被经常使用在同一种情绪抒发中的物趋向固定和唯一,即形成汉语文中独特的“意象”,我们熟知的就有梅、兰、竹、菊、柳、松、月、舟等。
汉语文意象主题教学是通过和学生共同阅读相关文本,感受并理解某一意象所承载的特殊情感或人类品质的象征意义,从而唤起我们对民族文化的共同记忆并传承下去。儿童是汉语文意象主题教学首先要关注的。对于不同学段的儿童,教学的阶段目标是不一样的。大学注重的是人文情怀;中学是让已经开始理性抽象的学生明白意象中所含有的意蕴所指;小学高段向中学接近,小学低中段则必须以儿童视野展开教学。小学生是处于感性特别活跃,理性相对薄弱的年龄段儿童。因此,汉语文意象主题教学(下文都简称为意象教学)不宜挖掘过深,不宜以文人情怀和传统语言美学为经纬,而应该以儿童视角、儿童心理为依据来突出意象中的童话意蕴。我们的教学要有童话眼光,如以“月”的意象教学为例。首先在教材的选择上,低段和高段就各有侧重。低段以短小的儿歌和童话故事为读本,高段则可用经典的小散文、古诗词为读本。在教学路径的选择上,低段以“望月”入境,高段以“赏月”入境。下面用两个课例来佐证,我们来看看二年级和五年级同一个意象主题教学的不同文本和不同的方式。
二年级《月亮的衣裳》教学片断如下。
师:小朋友读了《月亮的衣裳》,唱了《小小的月儿》,吟诵了《古朗月行》,你发现在儿歌里,在歌曲里,在古诗里,月亮有什么共同的特点呀?
生:月亮都是在变化的。
师:对呀,有时候像……有时候像……有时候又像……
生:有时候像眉毛,有时候像镰刀,有时候像圆盘。
师:你们看,现在你知道老师上课前告诉你的成语“阴晴圆缺”是什么意思了吧?
生:就是指月亮有时候是圆圆的,有时候又缺了一角变成弯弯的了。
师:是啊,圆圆的时候像中秋节团圆的月饼。弯弯的时候,像远在他乡的人想念亲人皱着的眉头,显得有点忧伤。
五年级《月是故乡明》教学片断如下。
师:小组讨论讨论,读了三篇美文,它们有共同点和区别之处吗?
生:从切入角度上看,前两篇是游子、文人眼中的月亮,侧重内心感受。而第三篇是孩子眼里的月亮,侧重以对话为线索,有着独特的童真童趣。
生:从描写对象上看,三篇都是借物抒情,借月亮表达自己对故乡浓浓的思念。
生:从写作方法上看,第一篇用的是对比法,写外国的、北京的月亮不如家乡的小月亮;第二篇是按时间顺序进行描写的,写出了四季之中海上月亮的变化;第三篇是写孩童的言行、感受和内心变化,写出了月亮的灵动、调皮。
师:同学们在平时的阅读中,也应该有更多的比较。这样,我们的思维就会更深刻,视野更开阔。
师:那月亮真的是故乡的明吗?
预设:月亮是亘古不变的,变的是看的人及其不同的心境,她跟人的悲欢离合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是因为思念故乡。思念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还有亲人和朋友。因为别的看不到,只有月亮。板书(思念)。
二、美学与文学
汉语文意象教学是一种文学教育。有论者认为,汉语文教学主要应该是汉民族的文学教育,这种说法当然未免过于极端,但汉语文教学的确是不能忽略文学教育的。美学与文学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甚至是一种相互依存相互融合的关系,李泽厚先生和宗白华先生在对中国美学和中国文学关系的考量中,都有明确的且比较一致的观点和论述,那就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们不妨这样来看:诗传递更多的是文学信息,画传递更多的是美学气氛。无论是文学批评家还是美学家,都不得不承认诗画的离合异同。正如宋朝文人晁以道有诗云:“画写屋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画外意,待诗来传达,方可圆满;而诗歌中需具有画的形态,才能形象化、具体化,不至于太抽象。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对此进行了论述。所以,意象不仅仅是一个美学概念,它还是语言学和文学的概念。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对情景交融的中国古代文学特色进行了专门的论述。在“物色”篇中,刘勰先讲“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即由物引起人的感情,进而形成文辞。情境结合,所以要“既随物以婉转,亦与心而徘徊”。要婉转地描绘景物情态,还要表达出作者的感情,达到“情貌无遗”。在意象教学中,如“灼灼”明艳如火,本是形容桃花的鲜艳,又怎么与心徘徊呢?原来,这里“桃之天天,其华灼灼”是负载了新嫁娘火热的心情。再如“依依”,本是形容柳条的柔软,在这里却用来表达战士出征时与家人的依依不舍之情。所谓“情貌无遗”是说情感由物、景引起,是诗人的情赋予景物而非景物之情。所以刘勰又讲:“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他说,文章贵在描绘逼真,写作者要细心观察风景的情态,钻研草木的形态。创作诗歌,情态但求深远;妙写事物,功效只在贴切。所以,用巧妙言辞来书写事物的状态,像在泥土上盖了印迹,不用雕琢,就能把极其细微处详尽地写出来。在文末刘勰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意思就是,山岭重叠,流水回绕,树枝交错,云气聚合。眼睛反复地观察,内心也自然有所吐纳。春日里舒缓柔和,秋风起萧萧瑟瑟。用感情来看景物像投赠,景物引起兴会像酬答。endprint
的确如此,汉语文意象本身所含有的物象和意象之间的联系性事物就具有客观的合理性,所以便会产生情物融为一体的意象之美。以“芭蕉”为例,它在文学作品中历来都有两个牢固的意象。一是“雨打芭蕉”,正是因为芭蕉宽大的叶子最容易凸显出雨水的声音吧,如果是骤雨,那声音就会变得急促而难挨;如果是疏雨,那声音便淅沥而忧伤;所以就有“疏雨听芭蕉,梦魂遥”,有“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有“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美妙语句的诞生。二是卷心芭蕉,这种芭蕉的叶子先是聚拢在一起的,随着渐渐成熟而慢慢舒展开来,正像愁人心绪的舒与卷;所以就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语句流传于世。如纳兰性德的《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所以,当诗词作品中芭蕉和雨这两个意象共同出现时,那往往就是主人公发愁的时候到了。芭蕉和雨长久以来组成了一个固定的意象符号,所传达的信息主要有两个:一是愁绪,二是孤独。于是,当纳兰吐出“点滴芭蕉”这四个字时,不用说别的,我们便已经能够体会到他下面所要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了。
由此,我们知道汉语文意象既是美学概念也是文学概念,还是语言学概念的范畴。比如,汉语文意象中的谐音语和双关语。“柳”和“留”是谐音,“折柳相送”心欲“留君住”。“桃”则常有双关之意,它是芬芳的,是香气四溢的,故有“桃李满天下”。自然里“竹”,色泽淡雅,细圆修长,有节常青,韧而难折,中空有度,故有“柳门竹巷”、“垂名竹帛”。
由此看来,汉语文意象教学,一定要着意于儿童文学素养的提高,特别是汉语言中的文学因素的发掘与鉴赏。意象中的美学与文学,正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
三、美学与教育学
汉语文意象教学也是一种审美教育。世界教育之父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一书中有这样的论述:“只有通过美,人才能达到自由。”黑格尔也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我国著名美学家高尔泰先生则说:“美是自由的象征。”美育的最高境界和终极愿景正是培育人的自由人性,摆脱功利,用审美的心境来观照世界和人生,达到对自然必然性和社会必然性的超越,在建设自己和他人的美好生活时,“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马克思)。这样的人,不仅智性的发育、德性的养成是从知识教育和道德教育中获得营养,而且其灵性的培植也是从审美教育中汲取阳光雨露;这样的人,一方面能享受生活,一方面创造生活。一个人的创造力、创新精神决定于其灵性是否伸展,而灵性的生长,毫无疑问要依靠美育的功效。
梳理一下汉语文中的传统意象,我们会发现,无论它承载的情感是欢乐还是忧伤,大多具有优美的特质,符合诗学的特点。诗学是寻找美的学术,诗学教育是美的教育。著名儿童教育家李吉林老师在《教育的灵魂:培养学生的创新精神》一文中说:“美对于儿童确实有无穷魅力,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感召力。凡是美的,儿童就会被吸引,就会沉浸其中,身心感到无限的舒畅、愉悦。因为孩子作为审美主体,在审美感受中需求得到满足,因此产生欢乐感,思维也在无限自在的心理世界中积极展开,潜在的创新种子就很易在这种宜人的审美中萌动、发芽。”李老师所说的“无限自在的心理世界”正是儿童摆脱了功利性学习,身心能够处于一种自由状态的积极心境。这种活跃而积极的心境,使儿童学习的内在动力得到激发;同时,也使儿童产生创新的需求和可能。
汉语文意象主题教学无论从文本内容还是文本形式,都是符合审美规定的母语教育。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母语教育已然是教育的范畴,它对意象主题教学而言存在着选择和改造的问题。所谓选择,就是大浪淘沙、去伪存真,即使同一个民族的共同文化品格,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有所不同,其根本走向是人类的认识随着历史的进步也在进步。所以,引领今天的儿童进行传统意义上的意象阅读,向其提供的阅读文本必须经过认真的选择。比如屈原的“香草美人”显然已经不适宜作为今天中小学生研读的意象,因为在屈原那里,“香草”的意象是他自己,“美人”的意象是君王,而忠于君王的思想是今天民主社会所唾弃的。所谓改造,则是指传统意义上的某些意象所指在帮助儿童理解时,是需要进行适当的修正和改造的。如“慈母手中线”中的“线”,也就是“丝”,在那个遥远的年代,“丝线”是缠绕,是“思念”。而古代对儿女之孝道,则提倡“父母在不远游”,在今天的意象教学中应当对此作出时代的解释,“丝”依然是“思”,只是对于“孝”的解释恐怕已不是“父母在不远游”了,“好儿女志在四方”才是我们提倡的,也是父母们所期盼的。
总之,小学语文中的汉语文意象主题教学,不是文人清赏,而是儿童意趣;不是简单的语言现象,而是文学与美学的重要范畴;不应崇尚“意象拜物教”,而应发挥教育的正能量功能,不泥古薄今,不数典忘祖。在儿童的精神世界里,在传统的辩证扬弃中,我们的小学汉语文意象主题教学的探索之路,一定能越走越宽广。
(责任编辑 罗登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