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有一年在国外访问,吃过午饭,在街边的露天咖啡座小憩。是一条狭窄的深巷,少有行人,两边古老厚重的欧洲建筑壁立如仞,沿街鲜花盛开,明媚的阳光从建筑之间的缝隙穿入,巷陌显得格外静谧而安详。突然——真的是很突然——街中间出现了四个彪形大汉,个个身高足超过两米,排成四角形阵势,目光如炬,左右巡睃,面目森严,如大敌当前。十分搞笑的是,在这四个大汉围绕的中心,是一个最多三岁的小不点,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四个大汉的方阵也就随之时动时静。使馆的朋友告诉我们,中间那个小不点是当地富豪家的孩子,几位大汉是他的保镖。
在国内也听到过类似的事。一次在南方某城遇到塞车,司机说他认识一个有钱人,为了不让儿子上学放学受塞车之苦,打算买架直升机接送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中外皆然。
做父母真不容易。很多年前,鲁迅就专门写过《我们怎样做父母》,社会发展到今天,这问题依然存在,只是内容有了很大的不同。鲁迅那篇文章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革家庭;又因为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总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
而今,对许多家庭来说,问题恐怕是颠倒过来了,更多的是“子权”至上了。
鲁迅的时代,“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而今,孩子在一个家庭被叫做“小祖宗”“小皇帝”,孩子永远都是对的,错的永远是长辈。只要在放学的时候去城市的幼儿园、小学甚至中学门口,以及寒暑假学校和社会上五花八门的补习班辅导班、大学新生入学时的报到处,看看那些家长们焦灼的眼巴巴的神情,就不难知道,今天的中国孩子在家长心里的位置。
作为一个父亲,我并不是想要非议这些,我想说的是,家长们在爱护和抚育孩子方面一定还有更好的选择。我的一个邻居两口子都是普通工人,工厂在郊区,他们早出晚归,完全顾不上两个儿子。儿子上到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唯一能够照顾他们的祖母重病去世。上过高中的父亲对两个儿子交代说,从此你们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我和你们老妈能做的就是生了你们,赚钱让你们活命和读书,别的什么也给不了。我们也不指望你们回报,如果听得进就听我一句话,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最靠得住的就是自己,主要有四样东西:身体,天性,知识,修养。前面两样是我们给的,给得不够是你们的命;后面两样靠你们自己努力,努力得不够,也是你们的命。一个人只要不荒废身体,不泯灭天性,又让知识和修养日日增加,将来不管在哪里,也不管做什么,都不愁饿饭。
这两个男孩后来都在全球最著名的大学之一拿到高学位,找到高薪的职业,让下岗失业的父母得到物质和心理的最大满足。
当然,上面说的我邻居的例子也许有一点极端,没有太大的普遍性。今天怎样做父母,每位做父母的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鲁迅说“自己并非创作者,不特并非创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发见者。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至于终极究竟的事,却不能知。便是对于数年以后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鲁迅尚且这样说,我就更没有资格说长道短了。
但有两点我相信是大家都会认同的,那就是鲁迅说的“单相信”“数年以后的学说”“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另外一点还是鲁迅说的:“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
“发展这生命”“进化”,我以为就是要设法使一代强过一代,要强化孩子们而不是弱化孩子们。
鲁迅“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生物都这样做”,今天的父母“也就是这样做”。于是而“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
我以为,这才是孩子们的希望所在,也是国家民族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