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南华大学文法学院,湖南衡阳,421001)
《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华伦夫人的职业》比较论
——张爱玲接受萧伯纳影响之一例
陈娟
(南华大学文法学院,湖南衡阳,421001)
萧伯纳是张爱玲喜爱的作家之一,二者的创作具有一定的关联。文章主要采用以点带面的分析方法,对萧伯纳《华伦夫人的职业》与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进行对读,探讨张爱玲在对梁太太等女性形象塑造上与萧伯纳的暗合之处,并分析张爱玲在对萧伯纳作品的吸收借鉴中如何融入自己的感悟思索,以敏慧的艺术感受进行创造性转化。
张爱玲;萧伯纳;影响研究
作为最有影响力的英语作家之一,萧伯纳一生创作了50多部剧本,192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黄嘉德先生在其著作《萧伯纳研究》中称萧伯纳“是现代英国最伟大的戏剧家、讽刺作家和批评家,是18世纪以来英国最重要的散文作家,现代最优秀的戏剧评论家,音乐评论家,政治、经济、社会学等方面的卓越的演说家和论文家”[1](1)。作为张爱玲早年最为熟悉、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阅读的重要作家,萧伯纳对张爱玲无疑具有重要影响。①五四以来,中国文学走上现代化进程,“诗歌和中短篇小说几乎用一个‘现代文学史’的时间就完成论文现代性的历史任务”[2](23)。本文主要通过对萧伯纳《华伦夫人的职业》与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对读,探讨两者在女性形象塑造上的暗合之处。此外,还将关注张爱玲在对萧伯纳作品的吸收借鉴中如何融入自己的感悟思索,并以敏慧的艺术感受进行创造性转化。
早在20世纪初,中国文坛就对萧伯纳的《华伦夫人的职业》进行了介绍和引进,1919年10月《新潮》第2卷第1号刊载了潘家洵翻译的《华伦夫人之职业》。1920年10月,《华伦夫人之职业》在上海新舞台剧场上演。1923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不快意的戏剧》《华伦夫人之职业》两本萧伯纳剧作,其中《不快意的戏剧》包括《乌兰夫人的职业》《好逑者》《鳏夫之室》三个剧本,作为“共学社文学丛书”推出。《华伦夫人的职业》主要讲述22岁的薇薇,从小受到良好教育,成绩优秀,是剑桥大学获得过甲等第三名的学生,毕业后,薇薇通过一系列的奇遇巧合事件,知道了自己并不光彩的身世以及母亲华伦夫人肮脏的职业。当薇薇了解到母亲是因为身世悲惨和为了让自己过上体面生活而经营妓院时,并不感到羞耻,但在得知母亲在已有财富能够好好生活的情况下却还继续经营妓院时,薇薇毅然离开,与母亲断绝往来,“我既不想要一个母亲,也不想要一个丈夫”[3](96)。最后选择过自食其力的生活。
《沉香屑·第一炉香》主要讲述涉世未深的20多岁的姑娘葛薇龙,家境贫寒,为求学而向生活腐化堕落的富孀姑母梁太太求助,继而耳濡目染,沉迷于豪奢腐化生活之中,并成为姑母吸引男人的诱饵和工具。自甘堕落的薇龙在成为姑妈交际场中小有名气的交际花后,爱上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乔琪乔,在明知爱无望的情况下,出卖青春与自己,选择自欺欺人的婚姻,“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4](190−191),在一潭死水的生活中沉落。
初看起来,《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华伦夫人的职业》没有很大的可比性,一为小说,一为戏剧;就文本主要人物关系而言,《华伦夫人的职业》中华伦夫人与薇薇是母女关系,华伦夫人对薇薇有一份发自天然的母爱,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梁太太与薇龙是姑侄关系,梁太太对薇龙是搜刮利用,毫无亲情可言;就人物结局而言,《华伦夫人的职业》中薇薇最后是毅然与华伦夫人决裂,可谓“出淤泥而不染”,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薇龙则是自甘沉沦堕落,可谓“飞蛾扑火”。上述种种固然让我们对能否将二者相提并论保持了一份谨慎,但小说与戏剧虽然体裁迥异,同为人类社会情感诉说的文学样式,二者在格式体裁上的差异却并不妨碍它们在人物形象塑造及某些问题思考上的相通,“影响可能在风格内、意象里面、人物塑造上、主题处理上、形式上;影响也可能表现于某部作品中的内容、思想、观念,或普通的世界观上”[5](492)。所以下文对《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华伦夫人的职业》的对读,并不着眼于二者在文学体裁上的差异,而是将论述重心放在张爱玲和萧伯纳在对梁太太和华伦夫人等人物形象塑造及相关问题的探究上。在文本阅读过程中,笔者发现,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与萧伯纳《华伦夫人的职业》在内容题材、人物塑造及设置甚至相关细节上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华伦夫人的职业》与《沉香屑·第一炉香》都以“卖淫”为题材,这是华伦夫人和梁太太重要的“职业”。华伦夫人早年是个极穷苦的女人,由于艰苦境遇,选择以美色营生,并从事经营妓院的勾当;梁太太同样“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4](147)。相比华伦夫人,梁太太则对这一职业有更主动的自觉追求,她早年不顾非议,坚决嫁给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梁季腾,专门等候他死,用她在对薇龙进行反嘲的那一席话说:“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4](145)梁季腾留给梁太太巨额财产,梁太太在他死后,沉沦在男女声色艳影之中,她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用自己或她人的身体勾引获取男人。相比之下,华伦夫人早年虽是由于生活贫寒而走上这一道路,却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对生存状态的清醒认识和没有自己的主动选择,她对薇薇说:“我认定这是不对的。但事实就是这样,不管是对还是错;一个女孩子应该最大地利用它。当然,有身份的女士不值得干这个。如果你做这个,你就是个傻瓜;但是如果我当初去干别的而不干这个,也是一个傻瓜。”[3](64)虽然华伦夫人对薇薇、梁太太对薇龙的态度有差异,但她们在对女人的生存认知上有着惊人的一致,甚至在某些言语上也有相似之处,华伦夫人对薇薇说:“你难道想和其他女人一样,到了四十岁、机会完全错过的时候才明白?”[3](94)梁太太则对薇龙说:“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4](183)可见,华伦夫人和梁太太对女人都有着一种清醒的自觉认知,其实不仅于此,她们还是一对追求金钱的孪生姐妹。梁太太利用并教育薇龙用身体勾引男性赚钱,因为他们会“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4](189),而华伦夫人则在对薇薇的谈话中也将这种观点表露无遗:“我们所拥有的本钱就是我们的脸蛋并借此去取悦男人。如果人家因为我们长得好看而雇佣我们做女店员、招待员、或女服务员,而我们可以同他们进行交易获得利润,而不是维持基本生活的工资,难道你认为我们是傻瓜。不可能的。”[3](63)不过,虽然华伦夫人和梁太太追求金钱,但她们都捐钱给社会:华伦夫人给大学捐赠奖学金,梁太太家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4](167)。梁太太与华伦夫人如此相似,说明张爱玲在创作《沉香屑·第一炉香》时,萧伯纳的剧作《华伦夫人的职业》在或隐或显地发生着影响。
除了梁太太与华伦夫人,《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华伦夫人的职业》在其他相关人物的安排与塑造上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薇龙、乔琪乔和司徒协分别对应着《华伦夫人的职业》中的薇薇、富兰克和克罗夫。
就薇薇和薇龙而言,她们名字相似,年龄相仿,都是女学生,在故事中也都最先出场,并由她们引出文本另一重要人物华伦夫人和梁太太,华伦夫人是由薇薇与普瑞德的谈话引出,梁太太是在薇龙及睇睇、睨儿等丫头的谈话之后登场。从薇薇和薇龙在故事中出场的场景看,《沉香屑·第一炉香》有模仿《华伦夫人的职业》的痕迹。在《华伦夫人的职业》故事的开端,出现的场景是一座带花园的房屋,“除了右边的一扇门,栅栏将整个花园都围起来。外面是一块荒地沿着山坡向上延伸,直到山与天的交际处。”[3](30)在这个场景中,薇薇正躺在那看书做笔记。无独有偶,《沉香屑·第一炉香》故事开端的场景也是一个女子与一座屋,只不过薇龙是站在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去:“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4](134)但同样的荒山背景与人屋场景,女主人公在其中不同的身姿却暗示了她们的身份及以后的命运。薇薇是那场景中的主人,她以后掌握了自己的人生;薇龙却是那场景中一个陌生的来客,有些胆怯和战战兢兢,她把自己以后的人生交给了别人。薇薇和薇龙最后的结局不同,但那都是出于她们自己的选择。从性格上看,薇薇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果断、独立的性格特点,薇龙则相对犹豫迟疑,但她们都同样保有一份对世事的清醒认知。薇薇在与普瑞德的谈话中坦言她在剑桥大学考得甲等第三名是为了五十磅,同时宣称:“我不会再这样干了。二百磅还差不多。”[3](34)这让普瑞德听了非常扫兴,觉得过于实际,薇薇则反问道:“难道你以为我是个不实际的人吗?”[4](34)对于读书,薇薇也表明:“我断然地告诉母亲,既然我以后不想教书,就用不着在这方面下功夫。”[4](33)相比之下,薇龙最初对读书怀抱美好的期待,当初留在香港也是想继续学业,还曾经有段时间在梁太太家一天到晚应酬忙不过来的时候,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在与睨儿的交谈中,薇龙说:“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成绩来。”[4](157)但睨儿的一席话否定了薇龙的想法:“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4](157)这段话虽由睨儿说出,却成了薇龙以后人生道路的注解,此后薇龙逐渐放弃读书,转向更实际的生活。
就男性形象而言,乔琪乔和富兰克、司徒协和克罗夫同样放荡轻浮。富兰克愿意陪华伦夫人住在维也纳,又同时对薇薇调情,克罗夫则问华伦夫人薇薇凭什么不嫁给她,而且大言不惭地说:“我们仨一块生活,可以过得非常舒服。我先死了,就会给薇薇留下大量的钱。为什么不呢?”[3](55)同富兰克、克罗夫同时周旋于薇薇和华伦夫人之间一样,乔琪乔和司徒协都同时对薇龙和梁太太调情说爱,司徒协是梁太太的旧欢,乔琪乔则是梁太太的猎物之一。乔琪乔和富兰克一样毫不掩饰自己情爱的泛滥,希望娶一个有钱的女子。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华伦夫人的职业》虽然体裁有差异,但是在题材、文本人物及某些细节上都很相近,说明张爱玲在创作构思时,极有可能受到萧伯纳的启发。文本的对读,让我们对二者的创作关联获得一定认识,但问题并不止于此,下文将在此基础上,探究张爱玲与萧伯纳在女性形象塑造上的暗合之处,以及张爱玲在创作中如何融入个人感悟体验进行自觉转化。
萧伯纳和张爱玲对女人从事用身体换取生存这一职业都有清醒的理性认识,萧伯纳指出:“我们谴责那些合法地或非法地出卖肉体来养家活口的妇女,认为她们不应该这样做,而应该安于匮乏、贫困、和低下的社会地位;我们要谴责的不仅仅是这些妇女;我们也有大批属于娼妓阶级的男人。”[6](178)张爱玲也说到:“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7](87)可以说,他们都清醒地认识到了女性的生存境遇。在上面对《沉香屑· 第一炉香》与《华伦夫人的职业》的对读中,笔者曾指出梁太太和华伦夫人的相似点表现在她们从事着共同的职业,是一对追求金钱的孪生姐妹以及有对女人生存的深刻清醒认知。深入发掘,可以发现梁太太和华伦夫人的相似点还在于她们不曾放弃自己的生活意志,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力图在男人的世界里活出自己。而这种对女性生命力的表现,是张爱玲和萧伯纳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
“在肖伯纳的哲学观念中,妇女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妇女是‘生命力’的体现者。”[8](318)萧伯纳所提倡的“生命力”,主要融合叔本华的“生存意志”和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等思想,并渗入自己的观点。萧伯纳认为,生命力是宇宙中一种创造的意志,这种推动一切生物向前进化发展的生命力是有目的有意识的,而女性在创造进化中比男性具有更重要的地位,因为女性是繁衍生息的载体。在两性关系中,女性占有主动和支配地位,通过选择合适的有发展前景的男性来完成生命力的使命,超人则是生命力的目标,而男性是实现生命力目标的工具和手段。在代表作《人与超人》中,萧伯纳有对女性是“生命力”核心和载体这一观念的充分表达,在作品中他借人物之口说:“就性而言,男人是女人为履行大自然的使命的最经济方式的发明。在进化前很久,女人就本能地知道她发明了男人,区分他,创造了他,为了生产比女人单性生殖所能生产的更好的后代。”[9](109)与在作品中对女性生命力的重视相比,萧伯纳在实际生活中也热切关注妇女问题,尊重女性,积极倡导妇女解放与独立,萧伯纳笔下的女性也都自强自立、理性勇敢,比男性聪明和决断:《人与超人》中的安勇敢坚定,具有自我牺牲精神;《巴巴拉少校》中的巴巴拉是位有理想、独立见解和社会责任感的新女性;《圣女贞德》中十几岁的牧羊女贞德,与男子并肩战斗;《华伦夫人的职业》中的华伦夫人、薇薇和《匹克梅梁》中的伊莉莎等等,她们都坚强,占有主宰地位,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萧伯纳作品中这些坚毅果断的女性,打破了传统的男强女弱观点,她们将在人类社会进程中发挥重要作用。萧伯纳对妇女问题的关注和重视,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女性的解放和推动了西方女性主义文学及女权主义运动的发展。
张爱玲在《谈女人》中,对萧伯纳女性生命力的观点有一定层面的提及和回应,她说:“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7](83)“有人说现今社会的症结全在男子之不会挑拣老婆,以至于儿女没有家教,子孙每况愈下。那是过甚其词,可是这一点我们得承认,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动,我们才有希望产生一种超人的民族。”[7](83−84)从中不难看出张爱玲对萧伯纳观点在一定程度上的接受。与萧伯纳一样,张爱玲也重视对女性生命力的表现,在《自己的文章》中,张爱玲说到霓喜“多是些有着泼辣的生命力的”[7](21),以及在《传奇再版序》中认为:“将来的荒原上,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7](188)在张爱玲笔下,不论是《连环套》中的霓喜、《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薇龙,还是《金锁记》中的曹七巧、《留情》中的敦凤,等等,她们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从这种对女性生命力的表现中,可以探看到张爱玲与萧伯纳的创作关系,但张爱玲在吸收借鉴过程中自觉地融合个人经历及生存体悟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在自传性小说《小团圆》中,张爱玲借九莉之口说:“后来发现他(指萧伯纳,引者注)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10](252)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张爱玲对萧伯纳并未全盘接受,而是有所扬弃。萧伯纳对女性生命力的表现虽然唤起了张爱玲的阅读好感和对女性生命力的表现力度,但她也同时敏感地捕捉到了萧伯纳笔下女性在思想观念上的简单和概念化,而这应该就是张爱玲后来发现萧伯纳作品幼稚可笑的地方。萧伯纳笔下的女性尽管充满生命力,却由于萧伯纳过于强调她们在社会文明发展进程中的作用,而大多丧失了女性特征,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不具备女人细腻情怀感触的女性成了萧伯纳诠释“生命力”的工具。从另一方面说,萧伯纳虽然尊重女性和注重表现女性的独立果断意志,但在创作中又不自觉地打上了父权社会的印痕,这些在一定程度上遵循父权社会标准而创作出来的女性形象,是男性化或者说阳化的女性形象,成了父权社会的符号代码。
而张爱玲作为女人,则更懂得女人,对女人有一份彻骨而清醒的自知,她知道女人的心绪情愁与爱恨悲歌,懂得她们为一己生存的卑微的愿望。所以张爱玲笔下的女性虽然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但她们的生命力并不是表现在对社会发展进程的重要影响,而是表现在那为一己的低微生存上。张爱玲没有让这些具有泼辣生命力的女性形象去承载萧伯纳作品中那种厚重的时代力量,相反,这些女性的生活目的是想成为“女结婚员”,为获取男人为结婚而活。毋宁说,她们只是人类文明进程中一个个卑微的身影,拼凑成一幅苍凉的白描画面,一如《倾城之恋》中的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4](105)。以《沉香屑·第一炉香》和《华伦夫人的职业》来说,张爱玲最初可能欣赏萧伯纳对女性境遇的理性认识和对女性生命力的表现,而华伦夫人在某种程度上又契合了张爱玲对女性生存境遇的体认,所以她才让笔下的梁太太与萧伯纳笔下的华伦夫人如同一对隔时空的孪生姐妹。但同时作为女人,张爱玲亦敏感地察觉到萧伯纳创作中所潜隐的对女性形象的图解化及对女性特征的轻视抹杀。因为在张爱玲看来,女性的生命力并不表现在宏大的社会历史层面,而是对一己生存的执着坚守,“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7](84),所以《沉香屑·第一炉香》在对《华伦夫人的职业》相关人物故事借鉴的同时,又对人物故事内蕴进行了重新诠释。而这一诠释的直接体现除了表现在张爱玲笔下的梁太太比萧伯纳笔下的华伦夫人更贴近女人外,更重要的还体现在《沉香屑·第一炉香》对另一重要女性代表人物,即薇龙的塑造上与《华伦夫人的职业》中的薇薇存在形象实质的截然不同。薇薇的形象夹杂有太多男性化痕迹,丧失女性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成了父权社会的符号和代码,而薇龙则只是一个卑微的女人,她虽然同样为男性所支配,但她的堕落还同时归于与她作为女人的附庸和低卑心理。薇龙所选择的道路更是对薇薇的一种解构和颠覆,这是张爱玲欲借薇龙形象,揭露父权社会的真面目并重新审视女性心理。张爱玲在《谈女人》中说道,“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彻底的答复,似乎有不负责任的嫌疑。”[7](82)对女性奴性心理的批判,从另一侧面彰显了张爱玲清醒的理性认知。至此,《沉香屑·第一炉香》的社会批判主题得以凸显,而就对社会问题的揭露而言,《沉香屑·第一炉香》在主题上又实现了与《华伦夫人的职业》的同一。所以,虽然《沉香屑·第一炉香》对《华伦夫人的职业》有借鉴,萧伯纳对女性的关注和对女性生命力的表现在一定程度上启发和加深了张爱玲的已有认知,但张爱玲并没有盲目照搬,而是将个人体验感悟融入其中。张爱玲以她女性的细腻笔触描述出芸芸众生的生活琐事与爱恨悲歌,这种对日常人生卑微无奈与沧桑故事的叙述,让其文本呈现出苍凉色调。
可以说,题材主旨及情思感悟的差异,让张爱玲与萧伯纳笔下的女性形象及对女性生命力表现具有不同的审美及艺术张力。这种差异同时从另一角度彰显了张爱玲在对域外文学的认可和接受中,亦不盲从,而是坚持从自己的感悟出发,书写自己笔下的文本世界,从而创作出属于张爱玲自己的《沉香屑·第一炉香》,赋予其作品与众不同的艺术魅力。
注释:
① 有关张爱玲喜读萧伯纳作品的史料梳理及两者创作关联的相关探讨见笔者另外的两篇论文:陈娟.张爱玲与外国文学.新文学史料;陈娟.理性·平明·反讽:张爱玲与萧伯纳.玉林师范学院学报。
[1] 黄嘉德.萧伯纳研究[M].济南: 山东大学出版社, 1989.
[2] 晏杰雄.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研究[M].北京: 作家出版社, 2013: 23.
[3] George Bernard Shaw.Plays by George Bernard Shaw [M].New York: Signet Classics, 2004.
[4]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C]// 传奇.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6.
[5] [美]约翰 J·迪尼.现代中西比较文学研究[M].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8.
[6] [英]佛兰克·赫理斯.萧伯纳传[M].黄嘉德译.北京: 外国文学出版社, 1983.
[7] 张爱玲.谈女人[C]// 流言.北京: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98.
[8] [苏]弗·恩·鲍戈·斯洛夫斯基等.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史·第1卷[M].傅仲选, 等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4.
[9] George Bernard Shaw.Man and Superman [M].New York: Airmont, 1965.
[10] 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 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9.
Discussing George Bernard Shaw’s influence on Eileen Chang by comparing The First Incense Burnt and Mrs.Warren’s Profession
CHEN Ju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Law, University of South China, Hengyang 421001, China)
As one of Eileen Chang’s favorite writers, George Bernard Shaw undoubtedly exerts certain influence on her.The present essay, by adopting the comparative method and by focusing on Bernard Shaw’s Mrs.Warren’s Profession and Eileen Chang’s The First Incense Burnt, explores Eileen Chang’s coincidence with Bernard Shaw in women characterization such as Lady Liang.But instead of just cutting and pasting Bernard Shaw directly, Aileen Chang transforms them creatively by instilling her own experience and acute artistry.
Eileen Chang; George Bernard Shaw; Influence Study
I206.6
A
1672-3104(2015)02−0196−05
[编辑: 胡兴华]
2014−06−18;
2014−11−25
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14C1011);南华大学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2XYB10)
陈娟(1980−),女,湖南常宁人,南华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现代文学,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