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诗在日本的文化接受与经典化路径——以三首寒山诗的日文注本为例
费勇,辛暨梅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362)
摘要:寒山诗传入日本,继而成为文化经典,日文注本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从“城中峨眉女”“吾心似秋月”“寒山多幽奇”这三首寒山诗的日文注本中,可以窥探到,日本简洁轻妙的通俗诗风,以及白居易诗歌质朴求实的风格在日本的先行影响对寒山心性无碍、自在直率形象的接纳与促升,万物相融的山林自然观对寒山诗幽奇意境的深化,以及以心传心的宗教路径为寒山诗的传播洞开的心灵之门,这些共同造就了寒山诗在日本文化中的经典之路。寒山诗在日本的传播,是中日文化相互融合的范本。
关键词:寒山诗;日本文化;经典化
收稿日期:2014-11-04
基金项目:2014年国家建设高水平大学公派研究生项目“寒山诗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留金发[2014]3026号)
作者简介:费勇,男,暨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宗教传播与当代文化研究;辛暨梅,女,暨南大学博士研究生、日本花园大学国际禅学研究所客座研究员,主要从事寒山诗歌与日本文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I313文献标志码:A
The Cultural Acceptability and Classic Path of HanShan Poetry in Japan
—In the three HanShan Poems and Japanese Notes as an Example
FEI Yong, XIN Ji-mei
(CollegeofLiterature,JinanUniversity,Guangzhou510632,China)
Abstract:Japanese annotation played an essential role in the process of HanShan Poetry introduced to Japan. The Japanese annotation of three poems A Girl in the Town of Emei, My Heart is Like an Autumn Moon and Quite Elegant, the Hangshan suggests the conciseness and ethereality of the popular style of Japanese poetry. Bai Juyi’s plain style influenced the Japanese Poetry, so that Han Shan’s free frank image was recognized. Japanese translation annotation attaches importance to the linguistic features of Japanese, so they put nature view and Zen consciousness into the text to create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They focus on the religious intention and Zen consciousness of the verse, which makes Cold Mountain Poems spread and recognized by Japanese people. The dissemination of HanShan Poems in Japan, is a model for Sino-Japanese cultural integration.
Key words: HanShan Poems; Japanese culture; canonization
寒山诗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倍受主流文化冷落,但自北宋传入东瀛后,寒山诗很快被日本知识阶层和民众普遍接受,同时产生了大量的寒山诗译本、注本以及评论。寒山诗对日本的语言、文学、宗教、艺术甚至精神史研究产生了积极而重大的影响,寒山诗成为日本文化史上至今不可撼动的“经典”与“中心”。[1]在诗集东传过程中,寒山诗的日文注本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前人关于寒山诗在日本的传播和接受已有详论,但大都从宏观的文化流布及版本整理的角度展开。文章试图从三首寒山诗的日本注解中窥视出寒山文化在日本的文本旅行之路。
寒山诗共三百余首,本文采用的三首寒山诗分别为“城中峨眉女”“吾心似秋月”和“寒山多幽奇”。其中“城中峨眉女”一诗受到朱熹的称赞,被称“煞有好处,诗人未必到此”。“吾心似秋月”作为一首禅理诗享有盛名。另外,寒山诗中数量最多、最具特色的是寒山后期的山林隐逸诗——寒巖时期的诗作,其中“寒山多幽奇”可以作为其中的代表作,项楚评价此诗时说,“‘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两句真是神来之笔”。[2]10
寒山诗在日本的注本数量众多。其中被公认为最早最全的一个版本是由松村昂和入谷仙介合著(以下称为松版),并由筑摩书房刊印的丛书《禅语录》的第13卷。陈耀东称本书“是现今最为完备的本子之一,具有集大成之意义”。而由入矢义高注译的《寒山》作为《中国诗人选集》第5册,得到了日本及国内学界的广泛认可(以下称为入版)。西谷启治所著的《寒山诗》中不仅包含了对诗文的注解和译释,同时对诗句的禅学意境和宗教倾向展开了详细的讨论和充分的想象(以下称为西版)。文章将以上述三本寒山诗的日文注本为重要参本,对寒山诗东传的文化理路进行解剖和分析。
一、平实轻妙的通俗诗风与随性自在的寒山形象
寒山诗最早的东传历史要追溯到北宋时期。日本僧人成寻在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五月十三日来到天台山,参观了为寒山、拾得、丰干设立的“三贤堂”。五月二十二日,国清寺里一位名叫禹珪的僧人将《寒山子诗一帖》赠与成寻。翌年,成寻命其弟子赖缘等五人将书籍带回日本,《寒山子诗一帖》在日本被翻译成日文,并作为了最早传播至日本的日文版寒山诗集。其后,日本文学界高度关注这本诗集,并进入了一个寒山诗注释本的开花期。寒山诗集先后被白隐禅师、释清潭、松村昴、久须本文雄、太田悌蔵等名家进行过注释和解说。也正因如此,对于同一个文本,拥有不同阅读经验的读者便得出了不同角度的诠释,凸显了随性自在的寒山形象。
例如,寒山诗集中的“城中峨眉女”这一首。其全文如下:
城中峨眉女,珠佩何珊珊。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
诗文描写了一位城中歌艺精湛的芊芊少女的形象。其中“长歌三月响”这一句中的“月”字的由来,在日文注本中有着不同的记载。日本释交易《寒山子诗集管解》认为来源于《列子》绕梁三日的典故,“月”字其实是“日”字的形误。而《寒山诗匰提记闻》中却认为来源于《论语·述而》,本就记为“三月”。文中记述道,“《论语·述而》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三月’之字,本于此者乎?”[3]24而松山昂版注本则认为无须拘泥于原典中的数字。[4]18事实上,项楚在《寒山诗注》中也讨论过同样的问题,其中注释到“《管解》之说是也,各本‘月’字乃‘日’字形误。此句既用《列子》典故,作‘日’与《列子》合,且《朱子语类》引此诗正作‘日’字,可为证也。若作‘月’字,不但与《列子》原文不合,又与上句‘琵琶月下弹’字复,非是。”[2]50也就是说,从诗文讲究对仗工整的规范出发,“月”应该是“日”字的形误。
三个注本之所以如此迥异,源于注释者不同的阅读经验。《寒山诗匰提记闻》作者白隐禅师是临济宗的中兴祖师,在《论语·述而》的阅读经验中,对“三月响”进行了新的文本意义解读。然而正是这个新的解读,塑造出了一个为女子歌声魂魄荡漾三月之久,佯狂不羁的寒山形象。白隐禅师如此叙述道,“若闻美人弦歌声,则其音韵熏染心肝之间,魂荡魄漾,眷恋之余,如嫋嫋充耳根,岂但三月哉,甚者期年而犹不能忘,且谓之三月响者也。”[3]24住在佛、道两教的圣地天台山附近寒岩中的隐者,为女子歌声着迷动心长达三个月,恰恰区别了打坐诵经的禅僧和闭关独居的隐士作风,营造出寒山随心而安、不拘世俗的禅者形象。
再如,寒山诗“吾心似秋月”,全文如下: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这是一首有名的禅理诗。诗人借用秋月之皎洁,比喻自己心性之无碍。“无物堪比伦”这一句,一直受到中国和日本学者的争议。入矢义高在注本里提到《容斋四笔》中的疑问,“寒山诗中有云‘吾心似秋月’,有人对此句颇有疑问,‘一边说好似秋月碧潭,一边又说无物可比,是为何意?’解读此诗,要能体味出‘如世间无此二物可比拟,那该如何表达呢’的意味。”[5]193事实上,项楚在《寒山诗注》里也讲到了,“洪迈《容斋四笔》卷四《老杜寒山诗》:‘寒山子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人亦有言:既似秋月、碧潭,乃以无物堪比,何也?盖其意谓若无二物比伦,当如何说耳。读者当以是求之’”。[2]142也就是说,对于诗人在前两句中,将自己的心比拟为秋月和碧潭,但在最后又说无物可比,感到前后矛盾。诗人的心到底可比还是不可比,成为注本最大的分歧。最后,入矢义高版将这句话解释为“我的心无法再用别的事物相比拟(除了秋月和碧潭)”这个注文可以看成是入矢在诗句表层含义的基础上进行的再创造,文中认为诗人的心是可比的,并且只能比作秋月和碧潭。相反的,而西谷启治的注本对这一句则直接注为“尽管我做出了像秋月和碧潭的比喻,但这颗清净皎洁的心,即便是我自己也无法用语言形容,没有任何事物可与此相比拟。”这也是不破坏原文表层含义的原则下进行的解读,只不过,注文认为诗人的心最终还是无物可比的。
注释者对于诗句理解的互文,最终并未有定论,也无需有所定论。寒山本人也没有拘泥于“可比还是不可比”这个问题,而是自然的抒发。举望秋月,胜似吾心之皎洁清净,但论心性之深邃之广漠,又好似无物可比。随性而至,一气呵成。这本就是寒山不墨守陈规,心性无碍的有力证明。不难看出,日文注本对寒山诗的解读乃至分歧,逐渐呈现出一个随性自在的寒山形象。就在这极富禅意的诗文中,在这文本间隙的解读中,日本读者仿佛在眼前可以看到一位随遇而安、不羁不拘的快活居士。
实际上,寒山这个不着雕饰、不受束缚的形象受到日本文学的接纳乃至推崇,和日本简洁轻妙的通俗诗风,以及白诗质朴求实的风格在日本的先行影响,有着深入的内层关系。
一方面,从日本传统歌谣的风格来看,唐代诗歌的东传曾一度给日本的短歌带去过新的风潮。络绎不绝地传入日本的唐诗激发了日本贵族进行和歌创作的灵感,在万叶歌中人们逐渐扬弃辞赋的华丽,追求带有韵律的简洁,形成了通俗平实的语言风格。千余年来,人们一直以一种朴实的诗型吟咏心声,通过日常生活的描述追求容与心的统一。例如歌人柿本人麻吕在他的私家挽歌里,就偏爱“叙述日常生活微不足道的事情,表现出强烈的个人情感,并赋予无限的意义”。[6]诞生于中世的《古今和歌集》,包含有“俳谐歌”的部类,这些俳谐作品最初来自于对中国诗歌诙谐体的模仿,区别于高雅的和歌,受到中世人们的广泛喜爱。在俳谐的发展史上,愈发形成了以轻松巧妙的语言反应现实生活的鲜明特点,人们“即兴而咏,以轻妙的口语和滑稽的构想,表现出放纵不羁、崭新奇拔的特性”。[7]这一特性与寒山诗也有着内在的契合,寒山诗中随性简洁的口语风格将通俗诗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将自己对自然、社会的思考寄托在平淡朴素的生活里,回归普通人的视角,以普通人的语言抒发情怀,却又自成意境,一语道破世间万物的规律。即使是艳惊全城的婀娜歌女,也终究是“芙蓉不耐寒”,不可长久。他借月之皎洁,表心之清澄,言简意深的探讨心与物的关系。这种通俗语言的背后,呼之欲出的是舍弃盛唐时期讲求华靡奇趋的造境与兴象的风气,而将人生的体悟和深刻的哲学思考寄托于简明精妙诗语的随性自然的寒山本色。明洁轻快的口语表达从语言风格的层面上显示出诗人自由和解放的性情,这使得日本人对寒山诗的接受由外在的简妙通俗的口语风格深入到了对内在的诗人不羁不拘、热爱自由的人生态度的欣赏与认可。
另一方面,白诗在日本的先行影响也是一大因素。日本学者大庭修认为,白居易的诗文早在承和五年(838)传入日本并风靡平安时代。[8]也就是说,白居易的诗歌早于寒山诗传入日本两百余年。并且,平安时期日本人曾尊称白居易为“文殊”,无独有偶,寒山在闾丘胤的序中也作为了“文殊”菩萨,这一称呼在日本禅宗文献中也有所体现。由此可以推测,寒山诗在日本的盛行乃至寒山形象的接受和朴实真切的白诗的先行影响不无关联。胡安江也曾论述道,不可否认寒山诗在日本的流行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先期白诗的质朴与通俗风格在日本的持久青睐。[9]
那么,究竟白诗在日本的先行影响对寒山诗的接受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绪方维精对白诗的评价为,白乐天的新乐府主张“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其事核而实”“其体顺而肆”,因而能够得到日本贵族的醉心与推许。[10]白乐天诗句通俗流畅、平易朴实,不拘泥于词藻的堆砌,摈弃华丽与空洞,真率求实的浅切风格对日本诗学理念发挥着极为重要的影响。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多处引用白诗,在学界已是定论。《白氏文集》被《和汉朗咏集》引用亦多达上百处,白诗对日本文学的发展所产生的积极作用可见一斑。而这个以“俗”为美,弃除繁缛的诗风正是和寒山诗里通俗直白的行文,崇尚自由、不拘世俗的理念如出一辙。不论是在挣脱险怪奇峻的词藻的束缚,提倡口语入诗的层面上,还是在展示世俗民众的“俗”的文学欣赏的层面上,白居易与寒山在精神追求上都十分接近。舍弃词藻的束缚内含诗人不受修辞手法约束的自在品格,质朴的口语风格呈现诗人不拘世俗的率真性情。正如谢思炜指出的,“由于受到禅宗思想影响并出于某种相近的人生感受,白乐天与寒山在诗歌的思想内容、语言风格、表达方式上都表现出某种类似之处”。[11]这个“相近的人生感受”应该就是指“自在而性真的精神诉求”,这也就为日本人对寒山诗中不受约束、不拘世俗的寒山形象的认可打下了基础。
在这样的背景下,不论是日本文学本身对平实轻妙的诗风的追求,还是日本人对白居易浅切求实的风格的崇敬,日本文学对于寒山心性无碍的随性品格和自在直率的俗人形象的接纳和崇尚成为了情理之中的事。因此可以说,日文注本中体现的不拘世浊、质朴随性的寒山形象最终成为寒山诗在日本风靡流传的原因之一。
二、万物相融的山林观与寒山诗的幽奇之美
文学和艺术在传播的过程中,如同一般的传播现象一样,需要借助所属文化环境下的特定语言和符号来实现。饶芃子认为:“文艺传播现象,不能不是其所属文化环境中的特定语言-符号特性的具体表现”[12],中国文学不能脱离汉语本身的语境和特质而独立存在,同样,日文也有着自己的节奏,即便是诞生于中国土壤的寒山诗,也能在其日文注本的韵律中捕捉到岛国独特的自然人文观。在异文化语境中,日文注本的文本书写既触及了本国文化的边界,同时又作为中日两国文化互动和博弈的中介,与两种文化永远保持着对话状态。注释家在完成注本时往往兼备着两种眼光,一种在于把握中国的文化语境,做到对原文最大限度的正读;另一种也带着日本自身的眼光和文化理念,译注过程中一行诗文在两国之间,异文化在文本上不断对话,彼此交界。原文的意指在文化边界得以延展、收缩、再生。
例如寒山诗“寒山多幽奇”,全文如下:
寒山多幽奇,登者但恒慑。月照水澄澄,风吹草猎猎。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触雨转鲜灵,非晴不可涉。
诗文描绘了寒山的奇峻仙灵,极富画面感。“幽奇”二字道出了诗的深邃,月与水之雅,风与草之姿,将“幽”的含蕴具象化,后文“以雪为花,以云充叶”则展示了充满生机的奇趣,带有动人的美感。最后一句“触雨转鲜灵,非晴不可涉”。更是一下子将清幽的景物变得鲜活而富有动感,使物融入于境,激发人内心的灵感。
这与日本中世文学的一个审美尺度“幽玄”之境亦有所相通。幽而深,奇则玄,日本文学中的“幽玄”,是极具民族特色的美学概念,并且和日本传统自然观有着紧密的关联。稗方富蔵认为幽玄“孕育在温和的日本风土,以及四季更迭的自然美中”。[13]草薙正夫在《幽玄的美学》中也曾说“对日本人来说,无意识的,认为自然是一种幽玄的存在”。[14]对山林自然的描绘,强调幽暗的、隐蔽的、深邃的,乃至变幻莫测的、神秘难解的艺术境界。美学家大克西曾在《幽玄论》中深度剖析过幽玄的特征,他认为幽玄首先应该是“微暗薄明”的,并且要“有余情和深远感”,同时应该具有一种神秘性(或超自然性)和不可思议的美的情趣。而“寒山多幽奇”对山的描述在于“幽奇”二字,通过登山者的恐惧,月夜与风声,让人感到山的深幽,这样的描写是隐蔽的,不显露的,追求在遮掩之中的幽沉玄寂,也可以说是体现出了“微暗薄明”的。“澄澄”与“猎猎”制造了一种空间的距离感,画面一下被打开,眼界从山的高远变换到水月的婉转和草丛的广阔,具有视觉上和意境上的双重“深远感”。而“触雨转鲜灵,非晴不可涉”这句道出了一种科学不能言喻的自然景观,触雨即转灵的非凡美景,只可遇不可求,稍纵即逝。这种无法把握又不可言说的灵动情景正是“神秘又不可思议的美的情趣”吧。西谷启治在对“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这句的注解中也说:“雪与花,云与叶,实即幻,幻即实。这样的美也可称之为“幽玄”吧。”[15]124可以说,“寒山多幽奇”中幽邃的意境和日本山林自然的幽玄美有着多重契合与相通之处。日本注释家们更容易从寒山诗里接受和领悟到具备幽玄美特征的,幽暗的、深邃的、悠远的艺术品质。
然而,正是艺术气质的贴合,使得注释者在注释和传递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会融入日文特有的展现山林自然意境的表达方式。例如“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这两句,被项楚称为“神来之笔”。他在《寒山诗注》中提到,“楚按,寒山此诗‘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二句,似有神助。其实类似意象在唐诗中屡见,但不如寒山诗精炼耳”。[2]387日本注释家对这两句做出的注释亦值得吟味。松版的注文解读为“梅花凋零的树枝上雪花共绽放,秃木的枝头云开叶繁茂”。[4]219原文“以雪为花,以云充叶”的意境中,雪、花、云、叶四个事物两两相对。诗人通过巧妙的比喻将雪与花,云与叶联系了起来,但雪、花、云、叶本身是相对独立的,以一物为一物的句式也突显出彼此是一种替代关系。而日本注文中描绘出雪与花同绽放,枝头云开叶散的景象。这里的雪与花,云与叶不是生硬的以一物当做另一物的替代关系,不再是相互独立的事物,彼此之间多了一层联系,强调景象的相生相成,仿佛生来就是融合在一起的。入版对这两句的注解是“凋零的梅花树上绽放出雪之花,光秃秃的枝头散着云之叶。”[5]48这里,注释者同样没有将雪与花,云与叶分开讨论,而是用“雪之花”“云之叶”这样引人联想的词汇将雪、花、云、叶融合在一起,形成完整的意象。
日本文化传统中历来就有“山林情结”,崇尚山林幽居和回归自然的生活状态。日本人认为自然万物本就是融合在一起的整体,因此,艺术中自然天成的因素被赋予极高的价值。西谷启治在注文中提到,“日文中将实际的梅花比拟作雪,将樱花枫叶比拟为云是很普遍的。冬日的山间,雪即为花,云即为叶”。[15]120可以说,日本自然观当中,倾向于将万物化整为一。花与雪,叶与云是相互融合而统一的。“雪之花,云之叶”这样的译文正是消解了雪、花、云、叶的独立性,强调雪与花,云与叶的彼此融合,是日本人文化传统中“万物融合”的山林自然观的体现。这种自然调和的倾向,使得日本读者在阅读时感受到万物皆以共同的脉搏在自在天然的节奏中跳动,彼此密不可分。
此外,日本山林自然观的另一个特点,是将自然与神一体化。人们将古树和山都视为极其神圣的东西,甚至认为他们奉供的神是依附在树上发挥神力,神下凡时也是从树的顶端降临人间。自然代表了最本质的美与真实,因而“日本人认为国土和山川草木都有灵性,将山川看作是神的化身,作为其崇拜的对象”。[16]在文学创作乃至日文注本中,日本人也将对自然的敬畏,对山林的神圣和对内在生命力的崇敬融入于诗句中。在表达上要超越万物的形式,讲究灵气。例如,“寒山多幽奇,登者但恒慑”一句中,幽奇表达了幽邃奇妙的意境,既深远又险峻,既是超然的象外之地又令登山者畏惧,幽与奇同在。而松山昂对此句的注释为“寒山上多为世间不遇的奇胜之地,来者皆畏怯。”[4]219将“幽奇”解读为世间没有的奇胜之地,强调寒山的奇幻和神圣。无独有偶,入矢义高也注释为“寒山上多处是世间少有的不可思议的景象,前来登山者皆生畏惧,不敢前行。”[5]47-48认为幽奇是指世间少有的不可思议的境况,突出山的灵力和神性。两者都将对山川的崇敬和神灵崇拜融入于注文中。西谷启治对“凋梅雪作花,杌木云充叶”一句的解释中,也带着对自然的敬意,他认为“雪与云的严冬景色,成就一种“幻”象之美。在深冬出现的幻象风光正是来自‘自然的造化’”。[15]122-123而最后一句“触雨转鲜灵,非晴不可涉”的注本中,中国学者项楚对“鲜灵”一词的解释是“鲜活,充满生机”,[2]386而松山昂认为是“新鲜而灵妙之姿”。[4]219更有代表性的是,西谷启治认为最后一句是整首诗的根基,寒山的深处,有人们无法靠近的地方。他进而评论道,“生死流转的世界迷运散去,业海与暴风雨得以平息,触雨之后转为鲜灵,佛界魔界,净土秽土,天上地下,大虚空中阴翳消散转晴,此辽阔之景象寄意于‘晴’一字之上。”[15]126-127可见,日本人将寒山的幽奇和自然的神圣与虚空的超然联系在一起,充满对自然的敬意和崇拜。自然之美超越于万物之上,进而融入文学的美。
就这样,在融入了日本山林自然观的日文语境下,寒山诗幽玄的意境和回归自然的生态意识引来了无数的日本追随者。可以说,在注本中寒山的悠远品格乃至寒山诗的幽邃意境都浮现出一层日本文学的独特语境下的别具风格的美学想象。
三、以心传心与寒山诗的佛禅之道
日本的镰仓和室町时代是中日两国以禅宗为代表的佛教文化交流最密切的时期。[16]尽管寒山诗早已传入到日本,但诗中富含禅机、带有佛学色彩的禅悟诗,以及寒山深居天台山寒岩的隐士形象,都对日本当时的皇室、武士、僧侣乃至百姓有着不可忽视的吸引力。尤其在闾序中,寒山被称为“文殊”,更加为寒山的出身及寒山诗增添了一份宗教色彩。禅宗的风靡令日本的注释家在对寒山诗进行解读时逐渐带有一份宗教和禅学视角。在对“寒山多幽奇”的注文中,白隐禅师对最后一句诗的评语是,“(看过此句诗)才明白,威音(威音佛是最初的佛)自己以前就居住于此山中吧。”[3]40看到寒山的深邃与奇妙,白隐禅师也不禁将佛之深远,禅之妙悟与其联系在了一起。
入矢义高在《求道与悦乐——中国的禅与诗》中说到寒山诗的注本,“过去的日本注释家们,将这些诗置于宗教意义之下,更可以说是一门心思的将诗的意义引导向禅学意境之中,然而,其中牵强而不自然的解释、明显的误读之处却屡见不鲜。”[17]也就是说,日本的注释者对寒山诗的理解,重视从宗教意味以及禅学意境来解读。其中一些对禅境和宗教意义的分析也可能来自注释者个人的猜测和解释。例如,寒山诗“吾心似秋月”就是一首富含禅意的禅悟诗。诗人将自己的心比喻为秋月和碧潭,项楚认为,“以碧潭水清,故映照月影亦格外皎洁。佛家例以月色之清净皎洁,比喻心性之解脱无碍。”[2]137项楚的理解是碧潭的比喻在于“清”,在于“澄”,诗人以碧潭之清澄映衬心境之透彻,从而表达诗人内心的空明广袤。相较之下,西谷启治对诗中秋月和碧潭的解读则带有更深层的宗教想象。他论述道,“在犹如天边的明月一般毫无瑕疵的寒山的心中,物的世界,在诗中也就是宇宙万物,作为承载着所谓的法身法水的碧潭呈现了出来。当然,物的世界和心并不是完全分离的,对应秋月一般的内心,物的世界呈现为碧潭一般的外相,四面明净鲜丽。”[15]242-243寒山的内心就如同天边皎洁无暇的明月,这时候,诗人的视点也高挂空中,俯瞰世间万象。他眼底的宇宙万物,都收纳在这片清澈澄净的承载着佛界的法身法水的碧潭湖水中。明月为心,碧潭倒影则映衬出世间万物,正因为有清亮洁白的月光,万物的倒影才能在碧潭之中显得清透光亮。月与影的相交辉映,使得诗人的心与世间的物不再是独立的两种存在。因而,在秋月般皎洁之心的映照下,世间万象皆以碧潭之相呈现开来,令人心地开阔。此外,西谷认为碧潭还承载着佛界的法身法水。法身包容了超越世俗的真理,遍及整个法界。法水能洗众生诸烦恼垢,洗尽三千尘土。秋月倒映在碧池清水中,犹如诗人的心在洗涤污垢的法水中得以升华。诗人的心和世间的物在秋月和碧潭的彼此照应下,也实现了心物合一。西谷这样深刻的带有宗教色彩的对“心”的解读,和日本一直以来对禅宗的崇尚不无关系。
事实上,寒山诗自传入日本以来,作为传布禅学的工具,在日本禅宗史中一直占有极为重要的分量。尤其针对寒山诗“吾心似秋月”,日本禅宗文献对寒山和月的关系、寒山清澈皎洁的心性展开了广泛而深刻的探讨。《大觉禅师语录》《圆通大应国师语录》《圆鉴国师语录》《佛国禅师语录》《一山国师语录》《阎浮集》《知觉普明国师语录》《大通禅师语录》中都曾有过多次论述。例如,《圆通大应国师语录》中就曾有过以下描述:
中秋上堂。见成公案更无他说。八月十五中秋令节。寒山子太饶舌。休饶舌。长安夜夜家家月。
中秋上堂时想起寒山,想起“吾心似秋月”,然而禅学讲究的是“以心传心”,人的心虽如同秋月一般皎洁无瑕,但又岂能是用言语讲述得明白透彻。禅宗里的“心”可以是宇宙、是自然、是虚空,它代表了世间万物最本质的精神和规律,是变化无常的世界里不变的本心,不是某个具象的事物或具体的言语可以比拟或阐明的,因此寒山子“太饶舌”。可见,禅师在中秋上堂时,对寒山诗的引用融入了日本禅宗对于自然和世界的本体认知,寒山、心和月的关系放在了更加深层的宗教理念上进而讨论,而不仅仅局限于对诗文本身的解读。
可以说,正是因为日本注释家将宗教想象融入于文本中,营造了整体的禅学意境,使得越来越多的日本人被寒山诗所吸引,寒山热在日本一再升温,自传入日本后便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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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文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