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红豆开，相思已成灾

◎沈倾夏

春来红豆开，相思已成灾

◎沈倾夏

编手札

古往今来，天子的故事总少不了悲剧，那个位置不光是天下和权力，还有束缚。而那些尚还年少的阿哥们，即使清楚地知道高处不胜寒，可走上这条路，命里便再无儿女情长，这世间也再无人会陪自己并肩看天地浩大，那个太过狭窄的位置，容不下比肩而立的两个人。

—阮软

盛世一场，温柔乡里醉繁华，横刀立马，提笔拂袖绘天下。他是意气风发的四阿哥弘历，但命运用最平铺直叙的方式娓娓道来的故事，却是最不得抗争的，一切都从那日皇阿玛为他指了富察氏为福晋开始。

弘历听过她的名字，听说她才名满京城，是满洲镶黄旗出身的贵女，她会是他的妻。他坦然接受了，爱与不爱都是多余，他需要的仅仅是个能助他走上帝王之位的人。

烦琐的礼节之后，紫禁城迎来了久违的喜庆。唢呐声起，锣鼓喧天，高头大马踩过鞭炮声声，她由命妇搀扶着款款而来，花盆底鞋与地面相触发出细碎的声音，他抬眼打量她，似乎和平常女子没什么不同。

喝完合卺酒后，他才注意到她，眉眼间尽是温柔，称不上绝色，却是越看越耐看，原来有些人只需要一眼就能沉沦。

不矫揉造作，不谄媚逢迎，满身书卷香气，她微微一笑，弘历荒芜的心里便盛开一树树繁花。

他喜欢汉族文化，总觉得她是手持蒹葭从诗经里穿行而来的女子，在那荒烟蔓草的年代，开口只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弹指流年，也只为伊人在水一方。上天待他如此优厚，那他就用尽一生一世来珍惜。

成婚第二年，她为他生下长女，小小的婴儿软软糯糯，眉眼上尽是他二人的影子。可是那孩子很快便离开了他们。富察氏伤心欲绝，他无奈地揽过她，发誓此生再不让她遭受如此痛楚。她为他生的孩子，他定要保住，他要给他们无上的尊荣，佑他们一生平安喜乐。

他能给的，统统都给她。他爱她，爱屋及乌就是最好的回答。

可是次子和他们的缘分也如此浅薄，没多久便匆匆离去，富察氏的人生自此进入了寒冬。

他给予的宠爱她仍悉数接受，可他也知道，她的心里已是天寒地冻，那里终年飘雪，人间的阳光再也无法化开，他试图用一生的温暖去融化。不该这样的，她是耀眼夺目的女子，岁月怎能轻易夺了她的美丽，让她饱经风霜。

雨雪风霜，年复一年。当年的四阿哥登基为帝，富察氏为后。

他病时，她衣不解带地伺候，汤药饭菜皆亲力亲为；他烦时，她站在旁边不说话，只悄悄捧上一杯精心烹制的茶；他累时，她是他最坚强的后盾，她倚着他，他就有了全天下最温暖的家；他犯错时她婉转指点，保全他的面子。

她时刻提醒他不忘满洲本色，与他同忧同喜，休戚与共。她的宽容仁慈，宫中上下无不称赞。她非常孝敬弘历的生母，替他尽着孝道。

关于他的万事万物，都在她的柔情里融成人间佳话。怎料这一世有太多苦难。皇七子去世后，她的人生开始崩塌，自此一病不起。天下名医都被他招进了皇宫，却再无华佗能妙手回春，救她于水火。

可弘历和太后去巡游时，她还是坚持随驾，谒孔庙，登泰山，她想为他最后操劳一次。不管天涯海角，她都要跟着他。朱红宫墙，桃花摇曳，不灭的灯火，她愿意一生困于此，只因他在这里，有他的地方就是她一生的牵挂。

乾隆十三年，旅途劳顿，感染风寒，身体本就不好的她就这样走了。已至不惑之年的帝王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他知道，这世上再无人会如此爱他，那空荡荡的紫禁城里，他又要一个人彻夜不眠独看繁华了。

风吹枝丫花落天涯，柳絮纷飞缠绵随沙。这红尘万丈没了最爱的人，剩下的只有无边寂寥，空荡又可怕。

她去后，他按照祖制又选了很多妃子，可是他的心如一生只开一次的花，凋落之后再不盛开，只剩下永世的荒芜。宫中女子都以为他无情，却不知他的情一生只给一人。

天下百姓和富察氏，他都放在心底。他是个好皇帝，却在思念她的方式上为人诟病。他不惜重金修整她生前居住的长春宫，她死时各省满族总兵以上的大小官员未曾赴京吊唁的皆降二级，或直接削去军功，牵连了五十余人。他为她作赋，言辞戚戚，令人动容。

她去世时所乘的青雀舫曾保留了她最后的体温，他命人想尽办法把这艘几乎不可能搬进皇城的大船运进了北京城。

他提高丧礼规格，要求四海同哀。各省官员摘除冠上的红缨，齐集公所，哭了三日。百日内不准剃头，持服穿孝的27天内亦不许嫁娶，不许作乐。天下臣民一律为皇后故世而服丧。如此隆重，前所未有。

年少时不懂相思，直到她离开才明白爱似深海。定海神针不见了，剩下的便是波涛汹涌。

她的祭祀，他风雨不误。他为她一度拒绝再立新后……他的孝顺，他的明德，在这一刻遭到了臣民们前所未有的质疑。他还是坚持用尽余生力气和时光来怀念她，不管世人如何说。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陪着她。

他无数次重走以往一起走过的路，一抬手，桃花就落在指尖，旋转盘桓，却把一场又一场的干戈止于流年。恍惚发觉，池苑依旧，故人成空。

她已走了那么多年，日子愈发空寂得可怕，往日的美好回忆排山倒海般蔓延而来。思念如酒，扩散弥漫，挥之不去。原来竟是那年春来红豆开，相思就已注定会成灾。

可是他们彼此用尽一生相爱，最后半生只剩他一人在这孤单人世间徘徊。无人伴他以歌，无人伴他以酒，更无人伴他共白头。

茕茕孑立，年复一年，下了眉头，又上心头。他想，他已替她看完了这世间繁华，终于要去陪她了。如此才得以解相思，为这半生情缘半生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