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上一次岸,只为等一个他
◎施立松
图/南宫阁
施济美又哭了。
呜呜的哭声,在夜里像浮荡在树梢间的风声,踉踉跄跄,挣扎在秋叶荒草间,不绝如缕。同室的女孩揉着惺忪的眼循声望去,见施济美靠在整整齐齐叠着的被子上沉沉睡着,泪自她粉颊上珠串似的滑落。
什么事让她在梦里哭得这般悲凄?
她轻轻推醒了她,问了又问,可她只是呜咽,强压着哭声,决堤的泪珠揉得人心碎。她们陪了一会儿,安慰了一会儿,各自睡去,只留她在暗夜里流泪到天明。耿耿星河伤心色,夜半钟声犹梦寒。寒山寺的钟声,止不住她的哀伤。
两天前,她收到武汉大学的电报:“俞允明在8月19日上午,日机轰炸乐山时不幸遇难身亡,希节哀。”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一朵开得正好的莲花,生生被连茎掐去。此后,她空落落的心湖里,那朵断茎的莲花载沉载浮,直至生命终结都不曾萎谢。
那时她19岁,是东吴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俞允明是她的恋人。
在东吴大学,施济美是有名的才女。她高额凤眼,气韵清雅,仿佛空谷幽兰。她早慧,诗词书画功底深厚,读初中时她的小说屡屡在上海《万象》《紫罗兰》等杂志上发表,且好评如潮,许多名家对她赞不绝口。
与俞允明的初识,颇具戏剧性。
在上海培明女子中学读书时,施济美与同学俞昭明因痴迷文学而成闺中密友,她们分享着文学的乐趣和青春的秘密。一天,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来找俞昭明,他颀长俊朗,眉清目秀,笑起来面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袭黑色中山式学生服,穿在他身上,朝气蓬勃,更有世家子弟特有的风度。施济美告诉他:俞昭明刚出去,一会儿就回。她招呼他坐下来,陪他闲聊,两人一见如故,聊得相当投机,谈笑间相见恨晚。
俞昭明远远就听到他们的笑声,正惊讶一向斯文内向的施济美会和谁谈得这么欢畅,推门一看,竟是她弟弟俞允明。俞允明从小不善言辞,在陌生女孩面前更是腼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今天在施济美面前竟侃侃而谈,毫无拘谨之色,这让她深感意外。
这次邂逅,像跳动的火焰点亮了他们懵懂的青春,俞允明的心里翩跹着一只彩蝶,明媚的春光,馥郁的花香,都收纳在蝶翅间。他频频出现在培明女中,理由是来找姐姐,但施济美一不在,他就魂不守舍;一听到施济美的吴侬软语,他的眼睛便如山中清泉,清澈晶莹。而施济美,每看到他的身影,都会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少女的矜持也掩不住心底汹涌的爱意。爱情激荡在这对少男少女的眉眼间,顾盼生姿。
两年后,他们一同考入东吴大学经济系。施济美的才情和美貌,深受男生们爱慕,可她眼里只有俞允明。在学业上并进,在爱情里翱翔,他们一同走上街头宣传抗日,并肩漫步图书馆后幽静的小路,天蓝树绿,月白风清,校园里的风花雪月都令他们迷醉。
生逢乱世,有情人也只能选择“重志轻别离”。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国已放不下一张课桌。有为青年皆奔向大后方,一面抗日,一面求学。
俞允明不甘落后,改入武汉大学就读。施济美多希望与他结伴同行,可父亲远在西欧,作为长女她要承担侍奉母亲、照顾弟妹的责任。留守的施济美痴情难舍,却也以男友的爱国情怀为荣,依依送别恋人,相约鸿雁传书。
执手相看泪眼,汽笛一声肠已断,她哽咽着对他说:允明,保重身体,我等你回来,今生非你不嫁。他温柔地为她擦去泪水,许下重诺:今生今世,只有你!强忍心中的不舍,转身上了车,他怕自己再慢一步,便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目送火车消失在尽头,才刚离别,她的心已被思念揉碎,青山绿水,天地悠远,她盼着与他重逢的那天。可是,这一别竟是生死永诀。
烽火连天,相思成灾。尺素寸心,在遥遥的时空里,在战火纷飞中,似一剂清凉的草药,敷着他们因牵挂而疼痛的心。俞允明在信里告诉她,武大因战事已迁至四川乐山,乐山很安全,是读书人的世外桃源。上一封信里,他说寒假会回来,要和她订婚。那段时间,施济美的心盛满浓浓的欢喜。
这欢喜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担心焦灼取代。两年多来,每月给父母寄家书,每周给恋人寄情书,是俞允明一直的习惯。但近两个月来,他音信全无,她寄出的信也如石沉大海。施济美坐卧不宁,无心读书。白天她托人四处打听,夜晚她为他默默祈祷。
多日焦心的等待后,她等来的却是他遇难身亡的消息。从此独自凭栏,她的世界里再没了柔媚月光。
恋人死了,爱情没有终结。
她唯一能做的,是替他照料双亲。逃亡时,她带着他的父母和自己的家人,几经辗转,逃离沦陷区。俞允明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她知道老人无法接受噩耗,便强忍悲痛,模仿俞允明的笔迹,写家书给他父母。在信中,“他”欣喜地告诉二老,他获得机会去法国求学深造。每每接到家书,老人们还要施济美代为回信。老人说一句,她写一句。有时,老人们还问儿子何时回家结婚。写完这样的信,施济美的心像被撕裂般,几近崩溃。泪,濡湿在夜阑人静的梦醒时分。满心相思寂寞凭谁诉?抗战胜利后,施济美试着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他母亲,俞母因伤心过度而病倒离世。施济美懊悔不已,只好继续苦造“家书”,他的父亲直到终老都不知儿子已不在人世多年。
“淡月残更翻旧调,轻烟浅碧思君好。”这是她喜欢的词句。她把对俞允明的思念都交付给文字,白天教书,晚上写作。孤独是她无法抗拒的荒凉,写作是她的安魂药,也是她痛苦的出口,别人用笔写故事,她则用生命写小说。
施济美曾出版过两部小说集:《凤仪园》和《鬼月》。众多杂志因她的文章而销路大增,她成为“东吴女作家”的领军人物。在《上海文化》月刊举办的“你最钦佩的一位作家”读者调查中,施济美位居第四。
她笔下几乎都是悲剧,故事哀婉动人,人物亲切深沉,意境幽邃高远。小说里的主人公有她自己的影子,她在一篇篇锦绣文章里抒发似水柔情,抒发蕴藏在心里的爱恋和惆怅。
施济美谦和柔顺,多情讲信义,追求者络绎不绝。但拒绝是她唯一的姿态。年华渐逝,青春不再,她仍孑身一人,急坏了父母。父亲劝她:“允明不幸遇难已近十年,你对爱情的忠贞确实令人敬仰,但终不能就此孤独一生。你28岁了,青春一去不再回啊!”
施济美低着头一言不发,泪水轻轻滑落。落红只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用青春,乃至用一生来祭奠他,祭奠他们的爱情,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是虚度。她的他,他们的爱情,是她心湖里的白莲,她不会让它凋谢萎落!
父亲见劝不动她,也只能无奈地叹一声“人各有志,你自己看着办吧”。女为悦己者容,与心爱的人阴阳永隔,装扮都成多余。她清一色的人民装,宽大的眼镜,齐耳短发,几乎磨灭了所有性别特征。她如此决绝地固守着对俞允明的爱,执拗地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后来,她搁笔退出文坛,专事教书育人。“文革”初期,她被指为写作“坏小说”的坏人,遭到批斗。她一直不结婚,也被认为是生活作风有问题,造反派要给她剃“阴阳头”。纯洁如白莲的感情受到扭曲玷污,她崩溃了,一条细绳结束了孤独的人生。死亡于她,也许是诗意的回归,是她与他重聚的欢场。
爱情,只是施济美生命中的刹那芳华,为一个爱的承诺,她用一生来坚守。她是一条鱼,上一次岸,就为等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