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惠东
提到“焚书坑儒”,说的都是秦始皇的罪过。从司马迁到郭沫若,几乎成为历史定论:“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史记·儒林列传》)。
“这无论怎么说也不能不视为中国文化史上的浩劫。书籍被烧残,其实还在其次,春秋末叶以来,蓬蓬勃勃的自由思索的那种精神,事实上因此而遭受了一次致命的打击”(《十批判书》)。
对于这些言之凿凿的结论,谁会去质疑史家的真伪?
王根权会。三十多年的秦文化研究,让他习惯性地对很多既定认知产生质疑。在《揭秘“焚书坑儒”文化造假》一文中,王根权颠覆了人们对于“焚书坑儒”事件的认知。
王根权先生的工作室在西安美院附近的一个小区里。一楼的房间虽然有些昏暗,但四处散发的墨香似乎弥补了光线的不足,在书、卷、字、画中徜徉,恍惚中如同被导进了发黄的历史。
王根权,陕西洛川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西北大学艺术学院研究员、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薛铸书画艺术研究院顾问、长安书画艺术研究院名誉院长。《互动百科·王根权》条下称他“好学博涉,成果颇丰”。从1990年《考古与文物》杂志刊登了他的《甘泉宫考辩》和《淳化县古甘泉山上发现秦汉建筑遗址群》文章以来,他在秦文化与书法等领域,著述等身,多有建树,获得学界的高度评价。原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佟伟先生为其题词:“凌云健笔”;著名书法家薛铸称其为“文人书家”;著名文艺评论家乔犁先生称其为“学者型书家”。
“书法家”、“著名文化学者”似乎与“当兵的”、“公务员”很难联系起来。但62岁的王根权居然把这多重身份“和”为一身,并且相辅相成。
“知道王根权名字的人多,知道他履历的不多,知道他那数百万字著述都是在业余完成的,就更少了。”一位熟悉他的朋友如此说。
“穷根不能扎到海里去”
1953年,王根权出生在延安洛川县菩堤乡。菩堤乡据他说本来叫菩提乡,“我专门查了一下,菩提,在佛教里面就是醒悟的意思。”王根权说道,“我后来就想起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啥,肯定是这块出了醒悟的人,或者是在这里发生了与醒悟相关的事。”
1963年,王根权10岁。走在漫长的上学路上,天总是黑的——家和学校之间有7里路,天没亮就得出发,放学又是伴着落日走到一片漆黑。王根权那个时候最怕两样东西:狼和鬼。狼固然可怕,但还看得见摸得着,而鬼却是一种超自然的“存在”,“农村老说鬼把谁的魂勾走了,谁又因为闹鬼生了病”,让人一走夜路就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尤其是晚上,成群的蝙蝠在乡野盘旋,王根权经常因为头顶上蝙蝠掠过而毛骨悚然。他觉得蝙蝠和鬼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蝙蝠,这在民间艺术中一直象征幸福吉祥的飞禽,却成了少年王根权的可怕梦魇,每次遇到都让他心惊胆战。据村里老人说,闹蝙蝠,把鞋子脱下来朝蝙蝠扔过去就能扣住它,可他如此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恐惧逼出了王根权的“革命思维”,启发了人生第一次“独立思考”:“蝙蝠飞得低,我就折了差不多高低的树枝,一打一个准。”方法奏效了,蝙蝠不再滋扰自己,战胜蝙蝠的喜悦也战胜了对鬼的恐惧,王根权的心终于踏实了。
不仅如此,他还把这一发明用到了捕捉鸽子。多年后王根权还为自己当年这“思考事情,分析问题并解决问题”的能力得意。他认为从那时起,他就觉得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但王根权的童年是被贫穷扼住喉咙的。那时候,洛川的川原沟壑,还没有被漫山遍野的苹果树覆盖,满地的庄稼仍然喂不饱饥饿的肚子。小学因为学习好,他从二年级直接跳到四年级,用他自己的话说,“学习能力强,接受能力强”,念书的时候还经常帮差生辅导作业,但也有因为买不起算盘,珠算得零分的经历。回了家,“多少分?”母亲问他。“零分。”然后就是挨一顿打。打完了,母亲问,“为啥零分?”“因为我没有算盘。”王根权到现在都记得母亲当时的内疚。书法课,他也买不起笔,用木枝削来,买最便宜的笔尖安上,蘸点墨汁写。那种笔尖和纸面摩擦的生涩、还有用起木枝的笨拙,就像父母想让孩子读书成才却有米无炊的难受。
别人提起王根权的家人,都说“那是瞎子夹毡——胡扑哩 ,把自己都饿得跟啥一样,还供娃上学呢!”但是就是再难,王家也决心一定要把王根权供出来,王根权的母亲说:“穷根不能扎到海里去”,家里的命运要在王根权这里被扭转,被改变。他读完小学,一个公社参加考试的有25个人,只有5个人考上了中学,包括王根权在内。
在当时的农村,会舞文弄墨的人了不起,谁能写得好大字,逢年过节写对联,到了人家里就会受到格外的尊敬和款待。王根权一边刻苦读书,一边狠劲练字,他想成为一个有文化又有手艺的人,一个被仰视的人。
一块瓦当引发的转变
然而,刚到中学没多久,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停课停了三年,王根权又回到农村。后来中学恢复,他回到学校,念完初中、高中,1972年当了兵,在甘肃一个雷达部队。1978年,王根权又在武汉雷达学校读了雷达专业。再后来,因为部队调整,王根权回到了西安西郊的雷达38团,成为一名雷达教员。
1986年,部队要在淳化甘泉山上建一个雷达站,水、电、路的问题,都交给王根权去处理。
王根权上了山,“一个现象就把我给惊住了。”有天推土机推土的时候从地里发现了一个大土块,土块上面有一个明显的文字印痕 “长乐未央” 。他紧接着就在山上转,寻获了十几块瓦当,其中还有完整的“甘林”瓦当,以及云葵纹瓦当的残片。“这地方是个历史建筑遗址,”王根权意识到这点以后,决心不能让这一遗址消失在推土机下。
当年要做个文化人的梦想好像有了一个实现的机会,王根权抓住了。他一边在现场勘察,一边搜寻有关史料书籍,同时向考古界的专家们请教学习。在淳化县文化馆姚生民的支持下,王根权还在甘泉山主峰遗址以外发现了其他山峰上的秦汉建筑遗址。花费了一年多时间,他专门写了两篇文章:《淳化县古甘泉山上发现秦汉建筑遗址群》和《甘泉宫考辨》。前一篇文章报道了这一重大发现,后一篇则论证了秦汉甘泉宫就在甘泉山上。
按说,“甘泉宫在甘泉山上”是一个无需考辨的问题,但是在山上遗址未被发现以前,文物工作者曾定论甘泉山下古云阳城遗址即为汉甘泉宫遗址,其标志是遗址上的两个大土堆。“要不要推翻原来的定性,为这一遗址重新定性?能不能推翻原有定性,让后世了解历史的甘泉宫遗址?”王根权说这是他当时脑子里一直翻滚着的问题。
他知道他的想法如果得到验证,会引起不小的动静,但他没有躲开,迎了上去。根据在雷达学原理中学习过的通视原理,王根权借助军用地图中地面物的标高,证明了山上遗址与古长安城可以通视,而山下的遗址则不能通视,因而唯山上遗址才符合“于甘泉宫可望见长安城”的历史记载,从而推翻了之前文物工作者对甘泉宫遗址位置的原有定性。
接着,王根权在对甘泉山下古云阳城里的两个大土堆考察时又有新发现——大块大块的烧土和烧渣。“我有一种感觉,这就是大秦帝国和平统一纪念碑‘十二金人’的冶铸地。”王根权说道。经过一系列佐证(东西方向分布的两个大夯土台基、西台基上露出的夯土层、地上以及西土台上散落的大量烧渣、大量草泥烧土块、两土台东边的“冶峪河”、“十二金人”的铭文是蒙恬书而蒙恬当年为秦皇修直道,七点就是古云阳城,云阳亦是蒙恬的驻防区),王根权确定了“十二金人”的具体铸造地点。
据他的研究,“十二金人”中除了被董卓摧毁铸钱币的十尊金人,余下两尊的去向他也做了判断:它们没有被毁,一尊在长安城里,一尊在运输途中被卡在霸城南的哪一个低洼的河道里,被泥沙深深掩埋起来了。
被泥沙掩埋当然不止那两尊金人,还有“焚书坑儒”。他认为秦始皇坑杀的人其实是“诸生”中之“犯禁者”,即“方术士”,简称“术士”。而“儒生”即学生,“方术士”即骗子,“儒生”与“术士”有着本质的不同。“儒家师生不是这一次的打击对象,其中优秀者还受到政府的重用,在所谓的‘坑儒’一事中,儒家师生是站在政府一边的。‘焚书’一事虽然由博士淳于越引发,但他并未受到冲击,仍在继续做官,做学问。统一的新国家需要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秦始皇坑杀了四百六十余名‘经济诈骗,政治反动’犯罪分子,使国家政权得到了稳固。”王根权说道,“‘焚书’和‘坑儒’是当时两件具有积极意义的大事情,是大秦帝国文明文化的两大亮点,两朵奇葩,怎么会变成大秦帝国的污点,进而变成了诋毁污蔑大秦帝国和秦始皇的口实了呢?”为此他心中颇有些不平。查阅史料,他发现“‘焚书坑儒’一词见于汉史,足见这一文化造假属于汉代的政治产物。”
类似的研究还有很多,王根权几乎是跟着感觉走进了秦文化中,当年的一块瓦当,似乎撬开了一个关于秦历史文化的连环体系。在王根权那里,历史的线索就好像个圆圈,一个起点咬着上一个圆圈的尾巴,在他的每一个发现、质疑、探索、求证、定论中,总有新的事物成为下一个研究的起点抑或是突破口。而从历史研究中所洞察到的秦文化,则像个幅员辽阔的画卷,局部地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当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他忍不住驻足画前仔细咂摸,然后将局部的内涵关联起来,还原一个愈发完整而真切的秦朝。
而那个真切的秦朝,建构起的不只是一个统一的民族,更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王根权理想中的自己。他已然将穷根从海里拔了出来,而且在文化上,站得比很多人都要高。
讲完他的这些历史研究,他向记者展示起他最近的几幅书法作品,在夸奖声中,王根权一脸欣慰:“去伪存真是作为一个文化人的责任,我希望,国人读到的大秦帝国是一面‘保真镜’,而不是一面‘哈哈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