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虎
反讽叙事、德里达与《雪》之论争
张 虎
奥尔罕·帕慕克的《雪》是一部备受争议的小说,曾引起本土民族主义者的集体焚烧。这其中是否掺杂着一些误读的部分?实际上,《雪》的内容可以分成前景、背景两部分,前景是一元论叙事,背景是互文性叙事,两者构成一种文本反讽效果。这种反讽在土耳其本土、东西方文化冲突、形而上哲学三个层面展开。最终,通过反思人与雪花的生命构成,帕慕克表征了一种德里达式的延异诗学——“每个人都有一片代表自己生命的雪花”。
帕慕克;《雪》;反讽;延异
《雪》是帕慕克小说中颇富争议的一部。库利说,它表现的是土耳其的文化冲突,是亨廷顿之“无所适从”国家的图解[1];凯兹曼、玛舍尔·伯曼等人说,《雪》和帕慕克的其他小说一样,寄托着帕慕克一以贯之的文化杂合理想*Mary Jo Kietzman,"Speaking 'to All Hunmanity': Renaissance Drama in Orhan Pamuk's Snow." 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 3(2010): 324-353; Marshall Berman,"Orhan Pamuk and Modernist Liberalism." Dissent 1(2009): 113-118.。2005年,这部小说被一些本土极端民族主义者、伊斯兰分子在街上集体焚烧,据说它涉及了伊斯兰主义者的滥交、对军队和“土耳其之父”的侮辱。那么,这部小说到底追寻探索了什么?帕慕克说,它是“对幸福的一种呼唤”[2]156,“带上你的女孩,远走高飞”[2]156。但是,小说的主人公卡并没有带走心上人伊佩珂,反而于四年后在德国被枪杀。本文认为,这些问题都与帕慕克在小说中所使用的反讽艺术手法有关,这种手法表现在:在前景中,人物表达出一种一元论思想,呈二元对立趋势;在背景中,人物、建筑、文本材料具有一种互文性,图解了德里达的“延异”概念;二者相互映照,展现为一种反讽效果,而且这种效果在三个维度上展开,即土耳其本土、东西方文化冲突、形而上哲学层面。这三个维度通过“同”与“异”的辩证关系相互平行,最终使《雪》成为帕慕克系列小说中反讽效果最突出的一部。库利的冲突论、文化杂合诠释分别属于这种反讽手法的前景与背景部分,对伊斯兰主义者与军队的“侮辱”则是对含蓄性反讽手段的一种过激反应。
世俗与宗教的矛盾是帕慕克一以贯之的一个创作主题。从《杰夫代特先生和他的儿子们》《寂静的房子》开始,土耳其世俗化进程与伊斯兰文化之根的交锋就存在着。在《白色城堡》中,是霍加与威尼斯学者的博弈;在《新人生》中,是妙医师与“大阴谋”的对抗;在《我的名字叫红》中,是细密画与透视画的冲突;在《伊斯坦布尔——记忆与城市》中,是清真寺、礼拜堂与金融大厦、现代别墅的角斗。在《雪》中,这种冲突表现为伊斯兰主义领袖神蓝与阿塔图尔克的扮演者苏纳伊的武力斗争,导致一场军事政变和几十人死亡、上百人受伤。之所以冲突,正如帕慕克所说,是因为双方兼持一种二元对立的一元论思想。[3]369神蓝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只有一个西方,只有一种西方的观点。我们代表另一种观点”[4]228,“欧洲不是我的未来,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从没想过要模仿他们……”[4]271苏纳伊则认为,西方是土耳其唯一的未来,他把宗教分子称作“反动派们、鲜廉寡耻之徒”[4]155和“伸向共和国、自由和光明的黑手”[4]155,他对卡说:“安拉问题不是一个思想与信仰问题,而要把它当作一个完完全全的生活问题才对”。[4]200也就是说,伊斯兰不是穆斯林的精神信仰,而是政治伊斯兰、极端宗教分子的一个代码。这是一种非此即彼的逻辑。
在文本中,具有这种思维习惯的人有很多,包括宗教学校的学生、军人、商贩、教师以及众多卡尔斯人。例如,奈吉普给卡讲过一个无神论者的故事:一个宗教学校的校长,原是一个虔诚穆斯林,一天,在一个伊斯坦布尔摩天大厦的电梯中,被一个陌生人手中的一本书引诱为无神论者,于是,他开始“猥亵学校里的可爱小学生,想方设法与他们的母亲独处在一起,偷他所嫉妒的一位老师的钱”[4]82,咒骂先知,宣称真主是不存在的,讲话时夹杂大量法兰克词语,穿上欧洲品牌西服,蔑视起了所有的人……最后,整个学校都混乱不堪了。面对这一幕,校长痛苦万分。所以,他再次回到了电梯中,又一次见到了陌生人,结果被对方一刀刺死——这即是无神论者的下场。奈吉普的朋友法泽尔也问卡:“您是无神论者吗?如果您是无神论者的话,您会想要自杀吗?”[4]85卡迪菲的同学韩黛说:“就算摘掉头巾,我相信我也不会成为那种让男人们争风吃醋的女人,不会成为那种沉溺于淫欲的女人。”[4]123言下之意是,无神论者时时刻刻想要自杀,不戴头巾的女人是骚货、妓女。
与此相对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似,或曰同一性。这与小说中的一元论前景构成一组反讽关系,即人人声称自己是穆斯林或现代文明者,认为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却对众人之间的相似性熟视无睹。例如,卡认为奈吉普与他相通,是他童年时期的一个投影。奈吉普说:“我理解你,你就是我的未来。现在,从你的眼神与目光中我看到:你在我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所以你很喜欢我。”[4]135卡答道:“那么你现在就是20年前的我吗?”[4]135而且奈吉普同诗人卡一样,也想成为一位作家,并写了半部科幻小说。奈吉普同法泽尔也一样,他们“非常相爱”[4]107,“比小说中写得还要亲近”[4]108,不管相隔多远,“都知道彼此在做什么”[4]108。如此一来,卡、奈吉普、法泽尔三人是三位一体的,只不过奈吉普与法泽尔是在“同一时间想着同一件事情”[4]135,和卡则有一段“时间间隔”[4]135。这一点更体现在帕慕克对这三人的命名上,Ka、Necip、Fazil实是一个人的名字,即20世纪土耳其著名戏剧家、诗人奈吉普·法兹尔·凯萨库勒克(Necip Fazil KisaKürek),他主办的杂志《大东方》文中也提到过。
再如伊佩珂、卡迪菲与美琳达。伊佩珂在准备随卡离开卡尔斯时,带了一件黑色天鹅绒礼服、丝绸披肩和一件蓝色毛衣。卡迪菲(Kadife)在土语中意为天鹅绒,是头巾(黑色)女孩的代表,伊佩珂(I·pek)意为丝绸,两人都曾与神蓝(Blue)有过暧昧关系。卡发现,卡迪菲和她姐姐伊佩珂一样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卡迪菲回忆起小时候的她,一直以美丽、善良的姐姐为榜样,一天,生物老师对卡迪菲训斥道:“‘你那聪明的姐姐’也迟到了吗……因为喜欢你姐姐我才让你进的教室。”[4]223美琳达是情色片的女主角,卡在德国时经常看她主演的电影,帕慕克(隐含作者)说,“她的一双大眼睛、结实的身体和举止都很像伊佩珂。”[4]260而且卡实际上同时爱上了美琳达与伊佩珂,一个在影像中,一个在现实生活中。
其实,即使神蓝与苏纳伊也不是完全对立的,他们的一个巨大共同点就是,二人都是瘸子,每天晚上,他们和卡尔斯的每一个人一样,喜欢端一杯浓茶,在电视上观看肥皂剧《玛丽安娜》。由此看来,异中有同,同中亦有异。这种辩证关系更为鲜明地体现在另一种背景叙事中,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是不同的人。如伊佩珂前夫穆赫塔尔曾是一个心高气傲的诗人,之后放弃创作,经营起了父亲的店铺,这是他曾不屑一顾的生活,他先是信仰马克思主义,后又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一个西化的人,最后又回归了宗教,成了繁荣党的主席;卡大学时的同学曾一同抵抗世俗政府,后来有的成了恐怖分子,有的成了政府职员,有的流亡他乡、杳无音讯;卡迪菲曾是一位西化、现代的伊斯坦布尔女郎,如今成了头巾女孩的领袖;神蓝曾是一位“无神论的左派”[4]321,之后成了一位电子工程师,最后成了一名伊斯兰恐怖分子的头目;苏纳伊的确扮演过阿塔图尔克,发动过政变,但他只是一个演员,他之前甚至还要饰演先知穆罕默德。在《黑书》中,帕慕克写道:“没有人永远是自己,一个人存在就是做别人。”[5]413这或许是对《雪》之背景诗学的一个精准概括与诠释。
当然,帕慕克讽刺的对象是土耳其的现实政治,而不仅仅是小说中的人物。19世纪以来,在这片横跨欧亚的土地上,西方似乎一直是西方,与伊斯兰、东方毫无瓜葛,基督徒是“哈尔比”“卡菲尔”,欧洲是战争园地,在阿塔图尔克的世俗化改革中,伊斯兰文化是最大的敌人,清真寺、头巾与阿拉伯字母是耻辱与野蛮的象征,而对现代伊斯兰主义者来说,西方是索多玛与蛾摩拉,本土世俗精英是非法执政者,是欧洲的奴隶、穆斯林的叛徒。这种二元对立的世界观导致土耳其一百多年来在东西方问题上犹豫不决、冲突不断:梅内门事件、少数族裔叛乱、伊斯兰百科全书事件、1960年至1980年的三次军事政变、2010年的“大锤”政变计划、数不清的游行示威与起义,正如帕慕克所说:“我要指出他们的做法要么属于东方,要么属于西方,要么就是民族主义。我在批评一元论的世界观。”[3]369然而,这些一元论者为什么和神蓝、苏纳伊一样对于异与同的辩证法淡然、漠视呢?他们何时才能发现一个人的存在就是“做别人”呢?
在《雪》中,帕慕克所书写的不仅是土耳其境内的冲突问题,也是全球性的东、西文化冲突问题,如9·11、塔利班武装、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巴以冲突等,将这两者连接在一起的是卡的旅居身份和卡尔斯亚细亚旅馆的一次秘密会议。
卡的故乡是伊斯坦布尔,13年前因一篇文章被迫流亡德国法兰克福,多年后,他又回到了卡尔斯调查头巾自杀事件,寻找大学时的同学伊佩珂。小说《雪》的第29节“我的遗憾——在法兰克福”和第41节“每个人都有一片雪花——遗失的绿色笔记本”从隐含作者帕慕克的角度细致描写了卡在法兰克福的生活。通过卡的脚步,土耳其的问题与全球性文化冲突问题联系在了一起,而且卡在法兰克福始终处于边缘地位。另一个更紧密地将全球与土耳其连在一起的是亚细亚旅馆会议。苏纳伊发动军事政变后,神蓝发起了一次秘密会议,地点在亚细亚旅馆,与会者有伊斯兰分子、世俗主义者、库尔德族裔、穆斯林妇女、民主人士等卡尔斯各界人士,他们共同声讨政变事件,号称要在一家德国报纸《法兰克福评论报》上发表一份声明,其中一人甚至说这份声明就应叫作《关于卡尔斯发生的事情致全人类的声明》。 在会议中,人们展开热烈争辩,频繁提及、论述东西方文化的关系:“一个西方人,当他遇到一个穷国的人,他的心里本能地就会产生歧视……西方人还会认为,这个人也许满脑子都是那些害得他们国家贫穷的胡思乱想”[4]276;“我们永远不要成为欧洲人”[4]277;“他们代表全人类,而我们代表穆斯林”[4]279;“你呀,不知道我们都见过什么样的欧洲女人……”[4]280这次会议形象地展示了伊斯兰人在西方面前的独特文化心理,也含蓄述及了东方主义问题,是对该问题的一次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复调探索。
面对这种范围更广的文化冲突,帕慕克设置了一层更为含蓄秘密的反讽叙事,即在人物、情节与文本材料上不断向外延伸,在互文之路上实现东西文化的跨越。卡的孤独与边缘身份让人想起K——卡夫卡《城堡》中的主人公,在土语中,Ka与K发音相同,《城堡》与《雪》一样下着一场没完没了、掩盖埋葬一切的雪,卡和K一样沉默寡言,一样来到一个陌生之地,一样肩负着一种似是而非的任务,一样被本地人拒千里之外,一样经历过一段动人又奇怪的爱情,一样不理解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一样无辜地死于异乡。因此,格林姆说:“《雪》与《城堡》之间存在一种沉默的伴侣关系”[6]1,并在《帕慕克的非东方——在〈雪〉中重现卡夫卡的〈城堡〉》一文中对二者进行了周详比较与分析。这是人物角色上的互文。再如,戏中戏是小说《雪》的中心内容与情节,一部戏名为《祖国还是头巾?》,一部戏名为《卡尔斯的悲剧》。第一部戏剧讲述的是:一个穆斯林女子脱掉黑袍与头巾,在舞台中央一把火烧之,之后被野蛮笨拙的宗教狂抓住、折磨,最后,凯末尔总统出现,拯救了女子,惩罚了宗教狂。这是剧内情节,同时这也是一次军事政变。剧外的情节是舞台上站满一排士兵,他们举起步枪,向观众席中放枪,随后就是持续三天的革命。《卡尔斯的悲剧》讲的是:头巾女孩卡迪菲在观众面前勇敢痛苦地扔掉了头巾,之后一枪打死了扮演阿塔图尔克的苏纳伊,实现了个人的复仇。
这两部戏剧,包括小说《雪》在内,大致取材于不同时代、文化背景中的三个剧本。首先,《雪》的情节内容大致取自贝斯卡特(Cevat Fehmi Bakut)的戏剧《冰雪消融之前》(BuzlarÇözülmeden),在《雪》的第22节,帕慕克提及了这一戏剧。它讲述了这样一件奇闻:一群疯子从一家精神病院逃出来,来到了一个小镇上,此时,大雪来袭,道路封堵,疯子利用这次机会,在三天内占领了这座小镇,之后,他们通过各种举措解决了小镇上的全部问题,如把地主的土地分给穷人,向有钱人征税,以修建铁路与公共设施,慢慢地,穷人们开始拥护、尊敬富人。所谓“冰雪消融之前”指的是疯子们必须在雪化前完成一切改革、解决小镇上的所有问题。最后,雪化了,小镇居民获得了幸福的生活,疯子们被重新抓回疯人院。这则戏剧首演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讽刺的是当时土耳其当局与政府的无能。
《祖国还是头巾?》应源自于纳米克·凯末尔的爱国剧《祖国还是斯里斯特》。该剧首演于1873年,讲述的是一个名为喆克伊的女子,为了报效祖国,女扮男装参加了保卫斯里斯特的战斗,最终与恋人伊斯莱姆·贝结合的故事。这部戏剧在当时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也首次在帝国时代对“祖国”(Vatan)这一概念作了精彩诠释与演绎。可惜,不久后,纳米克·凯末尔就被苏丹放逐,1888年病逝塞浦路斯。但在帕慕克的《祖国还是头巾?》中,女子不是穿上男兵的盔甲,而是脱掉了黑色的长袍,一把火烧掉了这个代表着“中世纪黑暗的破布”[4]108,她追求的是个人的自由,国家与人民成了她的敌人,而非为之牺牲的对象。
《卡尔斯的悲剧》模仿自托马斯·基德的《西班牙悲剧》或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皆采用了一种打破艺术与现实的复仇戏剧形式,并且在《雪》的第36、37节,帕慕克两次提及了《西班牙悲剧》。《西班牙悲剧》的故事梗概是:西班牙国王的侄子巴尔萨泽因情仇杀死了波琳比莉亚的恋人安德烈亚,之后又与葡萄牙王子杀死了与波琳比莉亚相恋的霍拉旭。为了替子复仇,霍拉旭的父亲赫罗尼莫与波琳比莉亚设计了一出戏中戏。这出戏讲述的是一个土耳其皇帝看上了一位骑士的妻子潘西达,为了满足个人情欲,他派人杀死了骑士,潘西达为替夫报仇,杀死了皇帝,最后自尽。在这出“戏中戏”中,赫罗尼莫教唆波琳比莉亚、巴尔萨泽与洛伦佐分别扮演这三个角色,最后,在巴尔萨泽与波琳比莉亚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杀死了谋害霍拉旭的两个凶手。在《哈姆莱特》中,以戏复仇的双方变成了哈姆莱特与叔父克劳迪斯。在《雪》中,不论是苏纳伊的政变还是卡迪菲的复仇,采用的都是这样一种假戏真做的艺术手法。美国学者凯兹门曾细致深入地比较、阐释过这一问题,将《雪》称之为“卡尔斯版的《西班牙悲剧》”[7]325。帕慕克杂合东、西文化的创作无疑是对亚细亚旅馆会议中之激烈争辩的一种巨大嘲讽与颠覆。
既然帕慕克在《雪》的背景叙事中利用了各种手法反讽其前景部分,那么,他是否在该文本中提出了什么思想或哲学主张?在第24节“我,卡——六角形的雪花”中,帕慕克写到了卡读过的一本百科全书,在该书的第4册封底上有一幅图像:一位母亲和躺在她鼓起来的肚子里就像睡在一只鸡蛋里一样的婴儿。旁边的注解是,从婴儿到长大成人,每增长一岁、一个月,婴儿的体质、骨骼与心理都会发生较大的变化,每一岁的“他”、每一个月的婴儿几乎都是不同的人,但是,从他漫长的一生来看,他又有着太多的共同点,是同一个人。后来,卡再次读到这一页时,它被人撕掉窃走了。这一页是读者们潜入《雪》深层主题的一个缺口。
德里达的“延异”(differance)概念与百科全书中的这幅图像是相通的。所谓“延异”是指理解一个事物或符号,不仅需要理解该物的过去,也需预测它的未来,每一个物或符号都存在于一个更大、更永恒的物之链条或系统中。因此,过去还有过去,未来还有未来,对当下之物的理解与把握成为一种永恒性的延迟:“延异是指,在释义过程中,每一个元素必须是‘在场’的,在当下存在。然而,每一个元素不仅与自己关联,亦与他者关联。过去是一种元素,目前它仍对当下影响,保持着一些痕迹。可实际上,它已被自己的未来,也即未来的印迹所解构。因此,这一释义的追溯与过去、未来皆相关。我们所谓的存在,以它不是什么、绝对不是什么来完成,但过去与未来也是一种不断被修正的存在。”[8]142-143这是德里达在《演讲与现象》中对延异做出的详细解释。在延异这一概念中,物的同与异具有一种辩证关系,即所有的事物都是一种当下的存在,存在于一种特定的时空中,在这一层面上,物与物可以是相异的,但如果将过去、未来,也即其他时空纳入进来,不同的物只是一个范围更广、更大的物之链条或体系的一个部分、一个点,不同的物实际上属于同一个更大的“物”。这即是帕慕克在《雪》甚至所有小说的背景叙事中所传达的一种形而上哲理。
那么,这一哲理在《雪》中表现在哪些地方呢?《雪》的气候背景是雪,漫天飘洒的雪花,这一片片雪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白色的,呈六角星状结构,但“每一片雪花都具有其特有的六角形结构”[4]214。它们是同,也是异。在文本中,帕慕克有时也逆向表述这一哲理。例如,在第32节,帕慕克呈现了一种好莱坞式的聚焦:先看到“慢慢转动的地球”[4]284,镜头慢慢拉近,看到一个国家——土耳其,再拉近一些,是马尔马拉海、黑海,然后是伊斯坦布尔……“挂着的衣服、塔麦克罐头广告”[4]284……卡之房间的窗户……在桌边写东西的卡,最后缩焦到卡笔下的文字:“凭着我所作的诗,我将被载入世界史册: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尼尚坦石,诗人尼嘠尔大街16/8号,诗人卡。”[4]284在这一聚焦的每一个层面,都有人与卡相似、相同。另外,《雪》中对建筑的描绘也弥漫着这样一种延异意味,即同一幢建筑里曾住着不同的人,被用作不同的场所或地点:卡住的卡尔帕拉斯旅馆曾住过被沙皇流放的大学教授、做水牛生意的亚美尼亚商人、希腊的孤儿们;卡尔斯的警察局曾是一个亚美尼亚富人的别墅,后来又成了一家俄国人的医院;苏纳伊关押宗教学生的牢房有上百年历史,它曾是亚美尼亚基金会筹建的一座医院,20世纪40年代时,这里又成了国立高中,60年代时,“许多卡尔斯年轻人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与西方为敌,他们童年时就是在这儿喝下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送来的强力酸奶”。[4]180
在人物上,卡是将这一诗学贯彻到底的一个角色。卡是将《雪》之前景与背景连接在一起的枢纽,他置身于一元论的对立与冲突中,不断受到迫害与排挤;同时,他也是第一个发现并向读者一一展示雪花、建筑与空间中之延异特征的人物形象。首先,卡自己在言与行中是一个糅合容纳一切异质的人,他与世俗精英苏纳伊交心,也与伊斯兰主义分子神蓝合作,他是一个世俗的布尔乔亚,后来又渐渐开始信奉安拉,他说自己“想成为一个西方人,也想成为一个安拉的信仰者”[4]142。因此,苏纳伊说他是一个“思想在欧洲、心系宗教狂、脑子一片混乱的诗人”[4]206。其实,卡所拥有的不是“混乱”的脑子,而是一颗同情每一个人的心,这种能力被帕慕克视作“人类最伟大的力量”[3]236。诗人这一身份更足见卡不是一个无知者,而是一个孤独者甚至是先知。因为在土耳其文化中,诗人是一种极为神圣的职业,安德烈在《奥斯曼诗歌》中说:“诗歌,尤其是抒情诗,在奥斯曼文化中极为流行、十分重要,具有丰富的蕴义,这一切不可能被当代的西方人所理解……多少年来,奥斯曼诗人写下成千上万首诗歌,而且几乎每一个人都梦想着成为一位诗人,不论是统治者还是农夫,宗教学者、浪子抑或酒鬼。”[9]4帕慕克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过《雪》中卡的神圣身份:“在本国,成为一位诗人意味着成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启蒙者,一个文化修养较高的人,一个富于力量的人。”[2]161如果从这一角度出发,帕慕克所要表达的哲理与诗学就鲜明亮丽了。
同时,这种诗学甚至体现在与卡相关的所有地理空间中。卡的故乡在伊斯坦布尔——一座东西方文明杂陈、交汇的古都,如今,他来到卡尔斯。卡尔斯的历史脉络是这样的:奥斯曼帝国时期,这里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生活在这里的有亚美尼亚人、波斯人、库尔德人、希腊人、格鲁吉亚人、切尔卡西亚人,1878年,这里被俄罗斯人占领,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与他的情人在这里幽会、一起狩猎,后来,这里一度落入英国人的手中,甚至一度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1920年,土耳其军队再度进驻这里,他们接受了城市的俄罗斯风格,定居于此。卡也曾流亡法兰克福,他在那里的居住地也是一个文化杂交地域,那里有土耳其的果蔬店、烤肉店、法兰克福图书馆、意大利咖啡馆、坐满了南斯拉夫工人的冷饮店和库尔德人开的糖果店……至此,帕慕克在《雪》中所埋藏的延异地图已经跃然纸上。
回到小说一开始渐渐从天上降下的大片雪花,让人不禁想到:“一片小小的雪花其实图解了每一个人一生的精神历程。”[4]376卡说:“雪花从结晶到落地化为水,平均需要8至10分钟时间,除了风、严寒和云的高度外,还有太多的因素影响到雪花的成形”[4]375-376,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帕慕克在《雪》中诗意地写道:“每个人都有一片代表自己生命的雪花。”[4]376
然而,四年后的一个午夜,卡却在法兰克福的大街上被一个伊斯兰恐怖分子枪杀。这是艺术对现实的又一次尖锐抨击与声讨。
帕慕克自称为东西方文化的桥梁,在《雪》的反讽叙事中,人的身份、地理空间、文化、物的本质体现为“同”和延异,而东方主义、文明冲突论、凯末尔世俗主义、原教旨主义等逻各斯中心主义思维定式则被解构,最终被还原成卡尔斯那场纷纷扬扬的雪。也即,这反讽夹杂着深深的哀伤与呼愁。这哀伤其实也是土耳其文化的一部分,作为奥斯曼帝国——人类历史上最辉煌、庞大的伊斯兰帝国——的后裔,它如今没落、“无所适从”,又不甘处于世界的边缘。而在横跨欧亚的博斯普鲁斯大桥边写作的帕慕克却获得了一种俯视东西方的世界性眼光,这目光、视力最终也成为他一生的写作理想和主题:“每个人都有时是东方人,有时是西方人,实际上,永远是两者的结合。”[3]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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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ary Jo Kietzman. Speaking "to All Hunmanity": Renaissance Drama in Orhan Pamuk's Snow[J]. 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2010 (3): 324-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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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Walter G. Andrew ed. Ottoman Lyric Poetry: An Anthology[M].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7.
责任编辑 虞晓骏
The Narrative of Irony,Derrida and the Debate aboutSnow
ZHANGHu/JiangsuNormalUniversity
Snowby Orhan Pamuk is a controversial novel and had once been collectively burned by Turkish nationalists. Does it mix with any misreading? Actually,Snowcan be divided into two parts of foreground and background. The narrative of the foreground is monism,while the background is intertextuality. These two aspects form a textual effect of irony,which spreads on three aspects as Turkey,the cultural clash between East and West,and metaphysics. Finally,Pamuk represents a differance poetics of Derrida by reflecting the life compositions of human and snowflake- "everyone has his own snowflake".
Pamuk;Snow; irony; differance
I106.4
A
2095-6576(2015)02-0059-06
2014-07-12
张虎,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土耳其文学研究。(frodo2006@163.com)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帕慕克与苏菲神秘主义思想研究”(13CWW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