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托尼·朱特+翻译/何静芝
托尼·朱特(Tony Judt,1948-2010),英国历史学家,以其对欧洲历史的研究而闻名,1996年当选美国文理科学院院士,2007年当选英国社会科学院院士。主要著作有《战后欧洲史》《重估价值 : 反思被遗忘的20世纪》等。
现在我们都算欧洲人了。英国人去欧洲大陆旅行,英国本身也是欧陆人主要的旅游目的地,且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东至波兰、西至葡萄牙的大量求职者。如今的旅行者要出游会毫不犹豫地乘上飞机或火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布鲁塞尔、布达佩斯或巴塞罗那。诚然,三分之一的欧洲人从来没有踏出过各自的国门;但其余三分之二极轻松愉快地就弥补了那三分之一的份额。甚至连(内陆)国境线都消失无踪了:一个人要花好一会儿才能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国家。
不过情况也并非总是这样。在我的伦敦童年时代,去“欧陆”度假充满了无穷的异国情调。“大陆”曾是一片遥远而陌生的土地——我对新西兰和印度倒是要了解得更多,其国家版图我们在小学里就学过了。那时,大多数人从不出国:度假首选是海风吹拂的海滨胜地或国内的度假村。但我们家比较奇突(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比利时童年?),常常越过海峡;次数比同等收入水平的大多数家庭要多。
名流坐飞机去巴黎,普通百姓则坐船。从南安普顿开始一直向北,朴次茅斯、纽黑文、福克斯通、哈里奇等地都有渡船可坐,但最传统,也是迄今客运量最大的路线,则位于英吉利海峡最狭窄的地方:多佛尔至加来或布洛涅之间。这条路线到20世纪60年代一直由英法铁路局(SNCF)垄断。该局当时仍使用一条战前蒸汽船——“SS迪纳尔”号,摆渡车辆得用吊车一辆一辆吊到船上。虽然当时驾车渡河的人相当少,这样作业仍需很长时间。于是,我父母便总根据英国铁路局旗下的渡船“五港总督”号的出海时间来规划我们的旅行。
与在汹涌的海中上下颠簸的小船“迪纳尔”号不同,“五港总督”号是一艘大型船:可容纳1000名乘客和120辆汽车。其名取自五港总督,因效忠英国王室,这些沿海地区在1155年经特许成为了特别行政区。早在加来尚为英国属地的1347年至1558年间,多佛尔和加来之间就已经有了摆渡,因此这个名字可以说很有渊源。
在我的记忆中,1951年启用、1979年退役的“五港总督”号,是一艘宽敞的现代化船只。无论是从它庞大的汽车运载量,还是餐厅、酒廊的超强纳客能力来看,整艘船所承诺的都是一次豪华冒险之旅。我总催着父母带我去吃早餐,抢先占领靠窗的坐席,垂涎三尺地打量菜单上的传统菜色。家中的早餐吃的是无糖谷物,喝的是无糖果汁,往全麦面包上抹的橘子酱也极其有限。然而船是假期开始的地方,健康标准可以无视,因此有了额外的通融。
半个世纪以后,欧陆之旅仍然令我联想到英式早餐:鸡蛋、培根、香肠、番茄、煽豆、白吐司面包、甜腻的果酱、英国铁路局可可,满当当地堆在写有船名及船主姓名的白瓷盘上,由从战时商船上退下来的风趣幽默的伦敦本地侍者送上。早餐用罢,我们就费劲地爬上冷飕飕的甲板(那些年的海峡真是冷得叫人难以忍受),焦急地注视着海岸线:那不是格里内角吗?对比沉沉压着多佛尔的灰暗迷雾,布洛涅显得那样明丽、洒满阳光;下船的人会有自己已经航行了很远的错觉,所到之处并非寒冷的皮卡第,而是更远的南方。
布洛涅和多佛尔之间的差别,在今天已经很难讲得清楚。首先,那时的语言完全不通:虽然两地已有历时千年的交往,大部分人却仍只能说自己的语言。其次,两地的商户看来大相径庭:当时的法国,至少在总体水平上比英国要穷得多。不过我们有配给制度,而他们没有,所以即便是那里最普通的蔬果店,也能买到令英国游客眼红的、闻所未闻且求之不得的食物和饮品。我记得自己初到时曾留意到法国的气味:多佛尔闻起来像是浓浓的食用油与柴油的混合物,布洛涅闻起来则像是腌过的鱼。
其实过海峡不必开车,不过特意造出可以渡车的船,倒的确顺应了后来的变化。人们可以在查令十字街的车站乘接驳火车抵达多佛尔码头,步行上船,抵达法国后再经由跳板直接走到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车站,法国铁路局暗绿色车皮的火车和拥挤的车厢会在那里恭迎他们的光临。经济宽裕或讲究情调的游客则可选择金箭号:一趟每天都从维多利亚站发往巴黎北站的特快列车(1929年投入使用),列车由带轨道的渡船引渡,乘客可以全程舒适地坐在座位上,不必中途下来。
船一离岸,乘务长就通过天朗牌扬声器宣布:“商店”开门了。我在此需强调一下,“商店”所指的是,位于主甲板一端的逼仄小屋,只有一盏灯箱说明这是个店,店里则只有一个收银员当班。你排队,要货,然后等着你的包裹——很像一个瑞典国有酒类专卖店里窘迫万状的酒鬼。如果要得太多,超过了免税商品的购买上限,则会被提醒并要求重新考虑购买数量。
商店在外航时的收益很小:“五港总督”号上的东西,到法国或比利时去买大多都更价廉物美。但在回多佛尔的路上,小店窗口处的生意则火暴至极。回到英国后,乘客们所能得到的烟酒极为有限,于是纷纷倾囊而出:特种商品税在过去可是很高的。不过,由于商店最多只营业45分钟,利润并不可能很高——而且它只是服务的一部分,并非船上的核心业务。
20世纪60年代末和整个70年代,渡船曾受到一种气垫船的威胁,气垫船靠气囊浮起、双螺旋桨驱动,制造它的公司长期无法为它做出市场定位——这是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普遍问题。为了与时俱进,公司自诩气垫船快捷又现代——“乘气垫,更方便。”然而仿候机厅建造的“候船厅”粗制滥造,且等来的又不是飞机。起船遇浪则颠得一塌糊涂,乘客又都必须按规定坐在座位上,可以说受尽了海路上的所有苦楚,却尝不到一点其中的甜头。谁也不看好它们。
如今承担海峡摆渡服务的都是些比“五港总督”号大出好几倍的新船,船上的空间分配也十分不同:正规餐厅的面积相对来说很小,且食客不足,生意全被类似麦当劳这样的快餐厅抢走了。船上有游戏厅、头等舱酒廊(需支付入场费)、游乐场地和大为改观的厕所……以及一个足以让西夫韦大卖场自惭形秽的免税商场。商场的存在有很充分的道理:既然海底有汽车和火车隧道,坐飞机更是极具竞争力的干净利落的方式,那么选择坐船的唯一目的,当然只能是购物了。endprint
于是乎,一如往昔我们涌进早餐厅抢占靠窗座位一样,如今的乘客将旅途中的时间(以及大量金钱)花在了购买香水、巧克力、红酒、烈酒及烟草上。然而,因为海峡两岸税制的改善,在船上的免税店消费已不怎么划算:免税店的收益便只够用来支撑它自身的运营了。
怀旧情绪重的人最好不要再去乘那些渡船。近来有一次我乘渡船去加来,想从甲板上看船进港,被以艰涩的口吻告知,如今所有主甲板都关闭了,如果我坚持要待在室外,则必须加入我那些别出心裁的同好们,老实待在船后近水平台上一块用绳子隔出来的地方。从这个位置什么也看不见。规定所透露的信息是明确的:游客不应在甲板上浪费时间(并节约开支)。这条规则——虽然好样的(法属)“布列塔尼”号还自说自话地开放着甲板——已在所有短途航路上推行:它是渡船收支平衡的唯一希望。
英国旅行者站在甲板上含泪观望多佛尔悬崖缓缓临近,为赢得战争而相互道贺并表达归来后能吃到“真正的英国料理”,这样的喜悦年代早已远去。如今的布洛涅看来已很像多佛尔(虽然如今的多佛尔还令人伤感地没什么变化),不过跨海峡之旅仍能向我们揭示一些两岸的事。
由于受到“赔本价”的当日往返票的诱惑,许多英国人都抢着去法国成车成车地买便宜红酒,成箱成箱地买法国奶酪和低税烟草。火车将大部分人乃至他们的车,经由隧道载过海。到了那头,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昔日戒备森严的海关,而是占领了从敦刻尔克到迪耶普所有山头的大卖场。
这些店里精心挑选的商品都特别针对英国人口味——连店招牌也是英文的——且都能通过海峡对岸来的生意得到极丰厚的收益。人们向面无表情的女销售员索要威士忌,以限额为准,能买多少买多少,再也没有谁感到哪怕是一点点的不好意思。这类英国游客相对而言很少会在欧陆久留或再往南深入,否则他们大可以选择只有往返票价一半的瑞安航空。
除英国外,还有别国民众也仅仅为了低价消费而出国吗?荷兰主妇不会跑到乐购去扫货,纽黑文也不是迪耶普淑女的购物天堂,她们自然是不去那里的。欧洲大陆的旅行者一到多佛尔就争分夺秒地往他们的主要目标伦敦去了。然而,过去来英国旅行的欧陆人大多为了它的史迹、碑筑和文化。如今,则成群去往随处可见的商场赶冬季大减价。
商业性的朝圣之旅,这就是大部分欧盟民众对所谓欧盟的全部理解。然而离得太近,对现实的把握便难免失真:有时,与你的邻人分享一点相互之间的差异性其实会更好。为此,我们需要这样一种旅行:穿梭于空间与时间中时,事物应能呈现出变化与差异的趋势和迹象:比如边检警察,比如外国话,比如异乡的奇特食物。虽然一份难以消化的英式早餐——妄图成为引人追忆的玛德琳蛋糕——所唤起的,却可能是对法国的记忆。我想念“五港总督”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