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星
(本文系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星为《情岭》所写序言,有删节,题目为编辑所加)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路遥就敏锐地预见了农民后代渴望进入城市的进程,并把“城乡交叉地带”作为自己创作的总主题,但自觉抓住在愈来愈加速的城市化过程,把第一代城市人的乡愁和心理作为自己的描写对象,并把它作为一个特定时期特殊的社会心理问题来表现,至今仍是人们观察研究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视角。
戴吉坤的《情岭》融会了自己的城乡生活体验,塑造出高秀山这样一个不无悲剧性的人物形象是《情岭》的主要文学价值和贡献。它以一道道山岭为小说主题意象,表现的不仅有高秀山的人生和心路,还有广袤的乡村与一座座城市的血缘与情感联系。《情岭》中“第一代城市人”的叙事角度,同“农裔城籍”作家的研究角度,有着声息暗通,同工异曲的巧合。
《情岭》中的高秀山是陕西东南部,毗邻鄂、川、豫的一个偏远山区农民的后代,他有幸成为自己家族,也是乡镇的第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分配进省会城市的一家国营工厂,虽然只是一个与老工人一样,在车间带徒弟的挂名技术员,但工作后第一次探亲回家却仍然成为家庭和所在村子的光荣与骄傲。当他花两万多元帮助家中盖起全村第一座小楼后,更成为人们的艳羡对象。正是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下,他不无坚决地拒绝了与自己青梅竹马、又是小学、中学同学,因为差几分未考上大学的村支书的女儿李惠芹,热恋上父母是干部又是医科大学毕业的闵洁。然而,到了谈婚论娶的时候,却遭遇到了无钱无房的尴尬。在闵洁离他而去以后,只好与顶替工伤死亡父亲当上学徒工,母亲又是丈夫死后才进城的女工吴馨恋爱结婚。这是双方都有着相近的农村经历的一对令人赞叹的好夫妻。但在工厂被外资买断,两个人双双下岗,孩子已经有几岁以后,高秀山还是又一次体会了“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的尴尬,不仅吴馨对他冷若冰霜,就连岳母、儿子也视他为无能的外人。曾经因城乡差别、李惠芹土气而追求城市姑娘的高秀山,之所以被城市姑娘和准城市家庭所轻视,固然有自身性格懦弱、保守的原因,但其根本的社会根源仍然是城乡差别,有农村家庭拖累的第一代城市人的尴尬。
高秀山的另一重尴尬是他浓重的恋乡情结和又不得不愈来愈远地脱离家乡,成为一个事实上的城里人的矛盾。小说写了他先后六次还乡,尽管详略不同,但“自己已不属于这一方水土”的心理感觉,却越来越清晰、自觉。这种心理矛盾,是第一代城里人独特而又痛苦的心灵体验。不仅世居的城里人不会有这样的心灵之痛,就是有农村家乡概念的第二代、第三代城里人也不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乡土体验。更为深刻的是,小说还写出了因为生活环境与生存方式的差异,高秀山与父亲、弟弟、妹妹之间越来越大的距离和隔膜。虽然亲情和爱仍然是那样的浓烈,但随着新的家庭的组成,他们究竟各自挑着别人不可替代的生活重担,面对着各自不同的生活环境挑战。这里表现的实际上是距离所造成的爱和亲情的相对性。
高秀山的第三重尴尬是当年连他也同情、怜悯的农村人竟然因为走向“市场化”而富裕起来,他念念不忘的初恋女友李惠芹的丈夫魏建锋成了在省会城市颇有公关影响的企业家,而他和妻子吴馨却成了任他驱使的打工者,虽然待遇优厚,但他内心却极不平衡。计划经济体制培养了高秀山这样一代人,宁愿忍受以国家名义的支配和贫穷,却不愿将自己的服从和劳动交付给某个个人,特别是熟人、朋友。所以,当也成了茶山老板的李惠芹以1.5万元礼品表示了对他和家人的关心以后,他们却并不感激。
农民在改革开放、市场化中富起来,改变了人们多年的城乡观念,这条情节线,和高秀山所在国营大企业的逐步被外资兼并,他们所留恋不已的“铁饭碗”的不保,使《情岭》没有仅仅成为一部单纯的爱情小说和第一代城市人的人生命运小说,而成为一部以爱情为主要线索的社会历史小说,具有了鲜明的现实和时代内涵,也使“乡愁”这种为鲁迅先生在八十年前所阐释的乡土文学概念,有了新的视野和生命。这些与主人公命运息息相关的时代背景,在小说中,并不是理念的强加,而是与人物经历命运、情感的有机融合,十分真实自然。这使笔者想起别林斯基的一个重要的观点:所谓民族性、地域性、时代性等等人们所看重的文学要素,并不能刻意求之,作家只要现实地而不是虚假的描写了人物,它们就会自然呈现出来。随着中国城市化步伐的加快高秀山的尴尬和乡愁,就有了更大的社会普遍性和时代的特征、历史的必然。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美就是生活”。一个作家的才能不仅在于情节结构的能力,更在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美、并将它通过生活细节表现出来的能力。首先是主人公在家乡和城市的三段爱情都写得很有特点:前者传统,但却绵长、久远,使主人公回味一生;中者浪漫,似乎十分理想、灿烂,但却在涉及主人公经济困窘面前,戛然而止;后者在开始似乎并不在主人公视野中,被工友们提起后,他也并不在乎,但却在近乎彻底闹翻的“请假”风波中,绝处逢生,死而复活。整个三次婚姻爱情过程所涉及的与李惠芹父亲、闵洁父母、吴馨母亲,以及同事工友、潘师傅、王志,甚至张文学等人物,以及这些人物在他爱情婚姻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所发生的曲折龃龉,无不生动、贴切、鲜活,充分体现出日常生活中的人性美、人情美、生活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笔者在观看了导演刘会宁的电视连续剧《老房子》之后评价其细节说:几乎“无一处不真实,无一处不妥贴”,现在我也愿用这句话,评价小说《情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