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湘
“高士莲花还结社”,文人僧人相结交,约始自东晋,如相传净土宗始祖东晋释慧远在庐山东林寺与文人刘遗民、雷次宗等结白莲社,“既而谨律息心之士,绝尘清信之实,并不期而集,彭城刘逸民、豫章雷次宗、雁门周继之、新蔡华颖之、南阳宗炳、张季硕、张莱民,并弃世遗荣,依远游止。”僧俗结交雅集作为一种习尚和历史积淀,在后代屡见不鲜,如唐皎然在妙喜寺主盟诗会,参加联吟者,多为当地政要及著名文人;北宋诗僧惠洪与苏轼、黄庭坚等人交往;清钱谦益是诗僧憨山德清的入室弟子;清代山东泰安范氏家族范惟纯以文学知名,与诗僧元玉等结社,诗酒唱和等等。清末诗僧八指头陀之结社,为这一风雅习尚添上新的精彩个例。
八指头陀,释名敬安,字寄禅,湖南湘潭人,曾于宁波阿育王寺烧残两指,并剜臂肉奉佛,故号“八指头陀”,他少年孤苦,却好学苦吟,遗留著作有《八指头陀诗集》十卷、《八指头陀诗续集》八卷等。八指头陀以一句“洞庭波送一僧来”受郭菊荪赏识、初登诗坛始,按其主要活动区域,其一生约分为三个时期:从二十一岁(1871)至三十四岁(1884)为早期,二十四岁游历湘阴,曾与湘阴文人郭增颐等人结社;二十五岁离开湖南,远游吴越,明州(因境内有四明山,亦称四明)结社,与当地文人徐酡仙、胡鲁封、与了法师颇多赠答;三十五岁(1885)至五十一岁(1901)为中期,回到湖南,主持湘中六寺,在湖南长沙入碧湖诗社、湘社,与文士王闿运、陈三立等人交往密切;五十二岁(1902)至六十二岁(1912)为晚期,再离开湖南,任浙江天童寺住持,历游江浙,和前期社友、同人仍然社集频繁,酬唱甚多,并与诸多东南名士和海外文僧交游。后因请愿上京,1912年逝世于北京法源寺。结社、雅集,是伴随八指头陀一生的文学、文化活动,亦促发他创作了大量描写社集、怀念社友的诗作,而在其诗歌创作、传播过程中,从题材选择,到诗思交流;从未成品的细节修改,到成品的社会传播,其诗才的发展、诗名的扩大与诗作的流传,社集、社友都提供了不可忽视的助力。
一、 社集、社友——创作主题
社集活动与环境,是八指头陀文学创作中常见的表现主题,对社友情谊的珍惜、对社集往事的怀念则构成了这些诗文情感的主旋律。
八指头陀的许多诗作或纪实,或回忆,较细致地描写了社集活动、社友交往中的一些往事过程与细节,抒发了与社友们相交相知的愉悦。以诗文中记录长沙碧湖诗社的“鲫鱼典故“为例。碧湖诗社名士林立,多清雅闲贵,成员多经社长王闿运等人择选,带有较强的自我标榜性。岳麓书院山长王楷(字雁峰),诗名传播已久,第一次开社时,却未收到邀请,没有列席碧湖首次雅集。他心怀不忿,出诗嘲讽,八指头陀在诗序中回忆:
忆光绪丙戌(1886)六月十五,王壬秋先生集诸名士开碧湖诗社,独遗王雁峰山长,因有诗见嘲云:“长沙近事君知否?碧浪湖边多鲫鱼。”是年十月初九,郭筠仙侍郎于兹作展重阳会,余为代邀雁老赴会,而城南杜仲丹、熊鹤村各以事不至,侍郎赋七古一章,中有句云:“王郎妙语谁能识?碧湖便可名金鲫。城南诗老掉头去,钓竿鱼尾不相值。”又《赠熊鹤村》云:“我亦鲫鱼甘受饵,君如鸥鸟独辞温。”明年上巳,公与陈伯严约余同友人修禊湖亭,分韵赋诗,遂题“鲫鱼第三集”于卷端。今名士鲫鱼,半随物化。读侍郎诗,不觉感慨系之。
王楷或许只是想借诗歌稍微发散一下自己被这个精英组织遗忘的不满,没有料到,因自己的诗语俏皮有趣、贴切形象,后来竟成为碧湖诗社社友相互打趣、彼此赠诗运用的典故。八指头陀在《与曼衍道人话碧湖旧事戏赠》中也有类似的玩笑式诗语:“何如碧湖湖边去,名士相逢话鲫鱼。”这个“鲫鱼”典故正展现了湖湘文人社集创作时的轻松、愉快和社友同人间的俏皮雅趣。
再如他对明州社集时一段往事的记载:
余口吃字拙,尝作诗寄李炳甫茂才,有“花下一壶酒”句,书至壶字,忘其点画,遂画一酒壶于上。酡仙书法名一时,出纸强余为书,笔画错落,左右易位,如倒薤然。每宴会,酡仙以悬之中堂,诸客观者,无不绝倒也。
八指头陀的尴尬自嘲、徐酡仙的戏谑打趣、众人社集时轻松随意、开心随性的聚会气氛,在此则材料中跃然而现。
也有离别后的思念、遗憾与感伤。其诗《寄怀明州吕文舟、胡鲁封二首并序》有:
自酡仙殁后,余归南岳忽忽十有一年。与公示寂,又七年矣。乙未之夏,与公弟子心恺、续缘二上人自明州数千里访余,湘中欢会,须臾旋即话别。为言文舟、鲁封近益衰老,思余日甚,每遇湘僧问讯不置,有恐今生不能相见之语。乃不禁怆然涕下,因为一绝寄文舟,一律怀鲁封,以叙生死离别之感。盖亦不自知其言之为悲也。
(一绝)二十年来故旧疏,湘云海月恨何如。远公已死遗民老,愁绝衡阳一纸书。
(一律)自从徐孺定交期,每惜陈蕃下榻迟。酡仙晚年常馆鲁封家,课其子女。看竹品泉犹昨日,招魂翦纸忽今时。存亡异地应同感,寂寞空山只自悲。欲续东林莲社传,西风吹鬓已成丝。
自八指头陀回到湖南,已弹指多年,而明州社友徐酡仙、与了大师也相继逝去,八指头陀与其他社友仍旧友情深厚、彼此思念。感觉往昔看竹品泉的风雅集会如在昨日,而今虽欲延续社集,却龙钟老迈,有心无力。所作赠诗不胜唏嘘,情真意切。
再如其光绪三十年(1904)诗作《暮秋阅报奉怀》:
暮秋阅报纸,见义宁公子由金陵返豫章九江舟中之作,因忆曩与君陪郭筠仙侍郎于长沙碧浪湖作展重阳会,弹指十五年矣。故人存殁之感,一时横集,次韵奉怀,不知涕之何自也!
此生岂分作诗囚,垂老江湖一叶舟。遥夜郎吟湓浦月,孤襟凉带石城秋。题糕应忆碧湖社,载酒曾陪白发游。十五年前思旧事,不禁泪湿海云头。
民国元年有《题王翊君所藏张力臣洁园展禊图卷》:
一瞬流光四十春,青山如旧白云新。空余禾黍故宫感,不见兰亭雅集人。
尘世沧桑身已老,名园觞咏迹俱陈。披图只剩王壬父,落日江南泪满巾。
两首诗歌均思旧忆故,感慨满怀,伤感连连,垂垂老矣的作者仍蕴含着对碧湖诗社和社友真挚动人的情意,正如罗时进先生所云:“嘤鸣求友,是文人普遍的心理需求,而结社成为人际交往最风雅的方式。以文字相交,其深处是情感的交流,最终往往形成生命的结盟。”
二、 社友切磋——诗才发展
社友之间的论诗析文,促进了八指头陀诗歌技巧的熟练与水平的提高。社友们的帮助与肯定,亦方便八指头陀的知识积累和诗才发展。
八指头陀与社友同人之间经常切磋交流、论文析诗。其《过徐酡仙墓》一诗有:
落日荒村里,来寻处士坟。倘君犹在世,与我细论文。挂剑嗟何及,遗琴怆欲焚。平生知己泪,沾洒向寒云。
徐酡仙工诗善书,生前与八指头陀以文字相知,情谊深厚,两人曾屡屡集会论谈诗文。八指头陀在悲伤的吊唁中,还很肯定的认为,若徐酡仙在世,这次过访,两人相见,又将一起细细论诗析文。《诗僧八指头陀遗事》亦记录:
一日,八指头陀与易顺鼎同宿一寺中,易偶得句云:“山鬼听谈诗,窥窗微有影。”上人笑曰:“若云鬼影,未工。我意易为‘孤灯生绿影何如?”易为之叫绝,曰:“摩诘诗中有画,寄禅则诗中有鬼。愿以百金易此句,可乎?”上人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虽十倍,亦不易也。”其嗜诗如此。
易顺鼎有“龙阳才子”之称,尝问业于王闿运,与宁乡程颐万、湘乡曾广钧称“湖南三诗人”。八指头陀自认为“此生岂分作诗囚”,诗如同禅,苦心经营,费时耗力,只为悟得妙境,出一首好诗。在与才子型社友的情景性对诗中,他受到启发,机锋时现,遇强亦强。这一事例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八指头陀与社友平常相处时的诗歌创作情景。
八指头陀主动向社友中的诗学大家讨教学习,得其传授经验。如光绪十四(1888)年,王闿运《湘绮楼日记》记载:“(一月)七日,笠、寄、自、常四僧来。价藩来,同至浩园看雪,思力臣大雪登楼之作,弹指再生矣。笠僧设斋更招叔鸿同集东堂,将暮,散。叔鸿复过余,强要价藩复来,价恐暮,亟去,鸿亦乘夕光归。寄僧索解诗,自僧约斋集,复招寻少坐。”寒冬大雪之际,暮色将至,他人已归去,寄禅仍然抓住机会向王闿运讨教、索解。苦吟好学,再加大家点拨,八指头陀诗艺自然长进。王闿运在其诗集序中提到:“余初序之,引贾岛以比意,以为不过唐诗僧之诗耳。既隔一年,复有续作,乃骎骎欲过惠休。余序未为知言,急刊前序,更为论定,亦见进步之速也。”
社友有时还提供书斋或居处给八指头陀研读和学习,方便其知识增长。八指头陀诗集中有多首记录其拜访社友的诗作,如《过杨灵荃社友书斋》、《过李炳甫茂才书屋》、《题胡槐芳茂才书屋》、《重过沈问梅书斋》、《冬月初三坐胡飞鹏茂才山馆读书,不觉日暮,归而有作》等,社友们的书斋或书屋,除了是八指头陀论文析诗的雅集场所,还是他汲取知识的“供应站”。其中《冬月初三坐胡飞鹏茂才山馆读书,不觉日暮,归而有作》有:
读残书卷夕阳斜,远浦渔歌送落霞。归到茅庵天已晚,一痕新月上袈裟。
胡飞鹏为八指头陀明州社友,八指头陀在其书馆中忘我读书,直至太阳西斜,方起身归庵。
三、 社友维扬——诗作、文名传播
对于八指头陀的文名,社友们持鼓励其传播的态度;对于他的诗文作,社友们则帮助收集整理或汇录出版。
以明州社友为例,光绪七年(1881),八指头陀《嚼梅吟》诗集在明州社友胡鲁封的紫榴山房刊刻,明州诸诗人多有观读,不少社友为其题跋。胡鲁封评到:“当如满山梅雪间消磬一声,迥绝凡响,绝次之律,更逼近唐人,于岛佛尤似。盖寄禅苦心孤诣所造如此,而其得江山之助深矣。”杨灵荃题跋有:“吾友寄禅子,性爱山,每跻攀必凌绝顶,务得奇观,逢岩洞幽邃处,便吟咏其间,竟日忘归。饥渴时,但饮寒泉、啖古柏而已。若隆冬,即于涧底敲冰和梅花嚼之。故其诗带云霞色,无烟火气。”明州社友观读《嚼梅吟》后,除留有明显的题跋外,还存在一些其他的反馈方式,这在八指头陀诗文里保留了一些痕迹——透露出其他反馈方式的信息,如《鄞县何珊瑚茂才精岐黄术,活人无数,年七十,与其孺人今秋同日而卒,诗以挽之》,其二为:
玉几峰高对结庐,经过犹记晚凉初。白云苍狗看浮世,红树青山读异书。曾折梅花劳记我,拙集旧名《嚼梅吟》,君怀余有“折梅还寄嚼梅人”句。欲歌薤露渺愁余。虎溪莲社都寥落,垂老天涯故旧疏。
“虎溪莲社”出自东晋时江西庐山东林寺主持慧远大师送客不过虎溪的典故。传说慧远与诗人陶渊明、道士陆修静三人聚集纵谈,曾“虎溪三笑”话别,此僧俗雅集范例虽为虚构,却为后人广泛接受。八指头陀用此典正暗合自己与明州文人的结社雅集。社友何珊瑚观读《嚼梅吟》后题过“折梅还寄嚼梅人”之句记怀八指头陀。这些题跋与反馈,有助于其他读者对八指头陀及其诗作的认识,扩大了八指头陀在宁波诗坛的影响,确立了他一定的诗坛地位。
以湖湘社友为例,光绪十四年,陈三立、罗顺循将八指头陀同治十二年至光绪十四年作品删定,编成诗集五卷刊刻;光绪二十四年(1898),叶德辉将八指头陀光绪十五年至二十四年作品编成卷六至卷十,并且刊刻。王闿运为其诗集两次写序。自此八指头陀诗名大振。民国八年(1920),王闿运弟子杨度搜集汇刻《八指头陀诗集》十卷、《诗续集》八卷、《文集》一卷,并为之作序。其作品收录更加完整,传承更加便利。
八指头陀中晚期声名远播,在其家乡,同邑诗人杨度曾提到:“予世居湘潭之姜畬,寄禅师为姜畬黄姓农家子。……予幼时即闻乡有奇僧,具夙慧,能为诗。”在江南,光绪三十年在浙江刊刻《白梅集》,其诗诗思精巧、情境两高、独树一帜,被江南诗人呼为“白梅和尚”。八指头陀诗集中也记载他曾与湖湘社友俞恪士、陈衡恪游北极阁,归舟快近秦淮河时,陈衡恪独自上岸,八指头陀避嫌远离,而秦淮河的女子们得知诗僧也来到附近,在楼上合掌呼“八指禅师”多次,以示对八指头陀的景仰与敬重。这一趣事或可从一个侧面反应其声名之盛。而八指头陀之诗作传播与盛名实多得其社友之助。
结社给八指头陀带来的影响,与其文学创作之间的联系,从创作心理层面上看:社集环境陶冶其情怀,社集活动丰富了其单一的修禅生活,社友情谊滋养了其人生,带给八指头陀愉悦、伤感等世俗情愫,亦成为其创作素材;从创作能力层面看:早期远游吴越、明州结社为八指头陀扩展了见识,打下了良好的做诗基础,社友的砥砺、促进与帮助也让八指头陀的诗才有了一个上升、发展的空间。中晚期结社,八指头陀在原有基础上,求教名诗人,能进一步锤炼自己的水平;从创作传播与文化交流层面看:明州社友对八指头陀诗文中的楚湘特色有所注意,对其诗歌的推崇与肯定,为八指头陀早年在宁波诗坛立下一席之地,而八指头陀描写明州社友的相关诗歌也可作为了解当时宁波诗人诗坛的资料;湖湘碧湖诗社社友对其人与诗的肯定与维扬,促使八指头陀的诗名更加远播。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一般课题“清代湖湘文人江南结社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C300)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