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胡适对《秋柳》诗的评介观文化与传统之辨

2015-01-14 12:12文莹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用典胡适文学

文莹

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以王士祯《秋柳》诗为其中个例,提出了“文学八不”主张,成为新文学运动的发端,本文通过对《秋柳》诗的文本细读,对《文学改良刍议》中的内容加以述评。

《秋柳》组诗四首创作于1657年(清顺治十四年),诗作者是王士祯。王士祯字子真,又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被认为是清代文学的一代正宗。他所创作的《秋柳》组诗因用词考究,引经据典而在当时有着较为广泛和深刻的影响,并且凭借此组诗歌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时过两个多世纪后,该诗在1919年再次被提起[1]。近代大文学家胡适在其著作《文学改良刍议》中就举组诗第二首为靶子,作为“用典之拙者”,认为诗中所用诸典“无不可作几样说法”,他即认为此诗用典比例广泛而不确切,能够作好几种解释,并没有确定的根据。

胡适选用《秋柳》为例,一是出于近代以前,在中国人的文学活动中,诗一直有意识地被视为最重要的文学样式,诗的品质相当程度上是当时整个文学的缩影。一则因为诗人王士祯曾为“文坛盟主”的特殊地位。他在虚龄24岁时即凭《秋柳》诗四首闻名大江南北。其时正逢乡试,名士云集济南的大明湖。数位文友会饮湖心亭之际,王士祯蓦然发现亭下水边的杨柳,不知何时已翠褪黄显,周边环境萧瑟,染上秋色一层,结合当时的情景与个人之境遇有感于此便写下《秋柳》组诗。

作为新文学运动中划时代性的文献,《文学改良刍议》使白话文大行其道,对中国文学传统的影响不言而喻。然而,胡适评《秋柳》诗所说的“用典之拙者”这一论断是否确实呢?这里暂且不论,先不妨对《秋柳》诗第二首做一粗浅解析: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第一联是赋实景,苍凉秋日里,柳树万缕千条,生机沛然。次一联即从对秋柳姿容做的朴素写生,过渡到运用多重典故。“中妇镜”取意于陈后主作《三妇艳》诗,下句是化用古乐府《黄竹子》诗“江干黄竹子,堪作女儿箱”之句,皆与柳无关,就是比喻世事难料、事过境迁,人与事皆不同于以往。使用柳树这一具体意象来表达作者内心的情感,这是象征化的表现。之后第三联转而征引了《琅邪王歌》一诗里的喻意,在其门人所编选的《渔洋山人精华录》中写道“渠广四十步,渠旁皆筑御道,树以柳”。琅邪便是组诗序中所用桓温对柳感慨的典故。因为描述了典故,整首诗的中间两联使诗的重心从现在移到了往昔,而人的感受也从感官过渡到了心灵方面。及至最后一联,永丰坊,在洛阳,诗的结句“若过洛阳风景地”,这是将有之思。整首诗由柳树开始,继而申发不在场的事物,蕴含了时间上的过去、现在、未来的交错对接。诗中诸种情绪,透出于现实之外,实为深入心灵的幽感。正所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然而,柳树易赏,人心难测,正如台湾的学者徐国能所说,王士祯咏“秋柳”的成功,不仅是生动地表现了柳态与柳树的文化意义,同时借助这个层次的描写暗示了诗人在现实中别有一番低回想象,味外味由是产生。选用典故的含糊使这首诗的意义难以捉摸。胡适诟病的地方,大概部分原因也就在这里吧?

《秋柳》组诗以情韵胜人,当时似乎很受欢迎。据山人《菜根堂诗集序》,赋《秋柳》诗当场就有数十人唱和。三年之后,山人赴任扬州府推官时,诗已在大江南北广泛传播,连顾炎武也由京抵济,以诗篇《赋得秋柳》唱和。他们欣赏的又会是什么呢?有诗评认为,他们欣赏的是诗中的语言,就是选用不同属性的词语,运用词与词之间的关联,凸显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和观念。

我记得某位山东籍的先生曾经一边吟咏此组诗的第二首,一边称赞其音调之美。确实,由“娟”两个同音字重叠、进而继之以“凉露”、“欲为”两组双生词为始句,而以只由阳声组成的“含情重问永丰坊”为结句的第二首诗的音调,是四首诗中最美的了!

语音本身与特定的心理效果之间有紧密的对应性。无论是哪种语言,动词往往都需要重读。山人这首诗的动词位置很妙:第一联“为”、“拂”次第在句中为第六、五字,“拂”字位置稍前,重读。二联无动词,三联动词都是第二字,语句工整。第四联生变,动词在第二、四字处,不但与中间两联不同,与首联相比动词位置也增大,成为诗中最大的起伏处,与诗意在这里的迸发同拍。同时,中妇镜,女儿箱;隋堤水,大道王;风景地,永丰坊……各个句末的词语上下抑扬,颇有水的流动之韵。如此一来,整首诗似是微风下的水流,时而平和,时起涟漪。再比如[ang]音的连用。即便此诗诗意萧瑟,却不妨碍在音效上颇响亮的[ang]音用得紧凑绵密,霜、塘、箱、王、坊,蕴含了语言内在的音乐性,意义和音调双重变奏,哀而不伤。

时过境迁,七律诗歌在近代中国人看来,已经是一种古典性质的文学形式。鉴于此,现代学者叶嘉莹很欣赏诗人能使用“陈言”而又能赋予其“新生命”的能力,认为唯其善于使用“陈言”,所以写出来的作品才像地道的旧诗;唯其善于赋予“陈言”以“新生命”,所以写出来的旧诗才不致流为滥言而有新颖的意境。《秋柳》诗中使用的典故不少,让欣赏的人体会到古典的魅力;另一方面又让人感到新鲜,这在相当程度上与语言有关。依律用典,而又不妨碍语言上很有新鲜感,可谓古典而又新鲜!《秋柳》或许可以说是叶嘉莹所欣赏的这种类型的诗。

而这一首诗人的得意之作却被胡适当作“用典之拙者”,认为它是怎样说都可以,又无论怎样说都不明白的诗。其实,胡适写《文学改良刍议》的用意是在于不模仿古人,他的意图很明显:“用典之拙者”不如用典用得好,但最好是不用典!在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1935)所写的导言里,胡适认为新文学运动的中心理论有二:“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活的文学,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人的文学。前一个是文学工具的革新,后一种是文学内容的革命。”他在该导言中还指出他是“活的文学”的理论阐释者,周作人是“人的文学”的理论阐释者。在胡适眼里,文学因为不能为一般人欣赏,“故仍旧是少数人的贵族文学,仍然免不了‘死文学或‘半死文学的评判”。

提倡“活的文学”的胡适,认为古文是死文字,白话是活的。他口中的“人的文学”阐释者周作人,对此看法并不同。周作人认为胡适的严格二分法在某种程度上是片面的和过激的,绝对的对立二元论的归因是阐述者并没有准确理解所阐述对象的含义与对象所处的情景,在周看来,文字意思的变化只在于排列组合不同而已。古语可以借助辞藻的排列和律调的整合而实现文学作品简洁活泼的感觉,白话文虽在字体架构与词组构造上明了简洁,但是亦会因使用者的语言风格和写作思路而显得晦涩与繁杂。因此,周认为古文与白话并没有非要严格进行其使用方式和性质上界定的必要,这种界定是徒劳的也是没有太大意义的。endprint

周作人还在其《中国新文学源流》一文中,把新文学运动与明末的文学运动相比较,探究了新文学与本民族文学传统之间的联系。胡适认为文学向来是向着白话的路子走的,只因有很多障碍,所以直到现在才入了正轨,以后即永远如此[2]。周作人则以为,现在的用白话的主张也只是从明末诸人的主张内生出来的[2]。周作人在文章中大体赞成胡适文学革命的观点,但给出了另外的用白话的理由:一是,因为要言志,所以用白话——作家和文学家写文章是想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表达出来的。能够将思想和感情多写出一分,文章的艺术分子即加增一分,写出得越多便越好。这和政治家外交家的谈话不同,他们的谈话是以不发表意见为目的,总是越说越令人有莫知究竟的感觉。作家和文学家既然想把思想和感情尽可能多地写出来,则其最好的方法就是如胡适所说,“话怎么说,就怎么写”,只有这样,才可以不拘囿于刻板和格套,才可以“独抒性灵”[3]。另一个理由则是因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变动。受到外来思想的影响,人们对各方面的观念都有较大的改变。要用白话写作,只因为古文这旧的皮囊,已经盛不下新的东西和新的思想。

毋庸置疑,胡适的白话语言观在历史上具有进步意义,也给予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极大影响,但其借以承载的诗学观念却是值得商榷的。诗是语言的艺术。诗句不同于普通话语,是“语言中的语言”,这是法国诗人与诗歌评论家瓦雷里一再强调的观点。现代的著名诗人亦普遍赞同诗歌作为一种语言的升华或者“再造的语言”而存在的观点,将诗升格为艺术情感的重要表达形式。但是,胡适却持有相反的论点。在其相关作品中,他表明新文化的创造需要依靠新文学的革新,而新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的革新究根到底还需创造文学的“工具”——白话文。以其视角看来,诗歌和文学作为语言表达的高级形式,仍旧需要白话文作为组建和表述的根基。以《秋柳》诗为例,尽管其作者王士祯作为中国神韵诗理论的集大成者和总结者,这首诗以其语言和意义的多义性著称,曾在社会上流行一时,但这改变不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对它的评定。胡适谈诗,似乎只有常识,没有热情。文字和文学都是人支使的工具,在胡适的有关假设中,我们发现了他的工具性的立场[4]。

《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上刊发以后,产生了剧烈而深刻的影响,其不仅仅是对于中国旧文学领域的一声惊雷,对于文学写作工具理念上的重新输血,更是作为中国社会革新与民众意识觉醒的呐喊。在以胡适为领军人物的积极提倡下,白话文大行其道,以白话文为创作工具的文学作品开始展现出与旧文学、旧文化决裂的姿态,这种姿态的形势是迅速的,这种姿态的立场是强硬的。洪水猛兽般的涤荡与清洗,尤其是发生在民众的思想领域往往有着激进和盲目的成分,当现代人以理性进行反思之时,其中亦有些不可取之处。后续虽然亦有诸如闻一多、废名等著名学者对此彻底决裂之形态批驳的事实,但是胡适等人所强化的白话文使用“工具化”、“常识化”,已经深入到后继文学创作家们的脑海之中,并直接导致“五四”后中国文学创作的剧烈转型。从胡适对于《秋柳》诗的引述和评论,可以看到那时期中国仁人志士对于旧中国之传统和新理念之输入的激辩与追索。以胡适为例,他从小处着眼从古体诗的写作方式,引申到文学使用工具的革新论调,继而引起大众对于中国旧传统与文化的继承与扬弃的讨论[5]。从中可观之,特定形势下中国深层次变革的意识暗流涌动,他们如同惊雷海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传统文化的形式革新,将新的文学思想和进步理念灌入民众脑海。

这样一来,胡适对《秋柳》诗的品评在中国文化史上就有了独特的意义。在文化传统上,被淘汰是一个问题,该不该淘汰是另外一个问题。中国传统文学是否受到外来文学的影响这一话题一直备受争议,其实外来文学与传统文学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分,只是理解的角度不同而已[6]。这种异度的空间和维度,原本有着各自的演进轨迹,即无论是中国文学写作的基调和路线还是外国文学作品创作的形式和风格原本有着不同的发展脉络。两种文学作为都有其自己的发展轨迹和进化过程,因为发展过程中众多因素的影响,导致其表现形式会有所不同,但是从艺术和文学的本质上来说,他们的主流是一致的,分支略有不同而已。经验告诉我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原来的传统与形式在精华的吸取之后,采用更有利于发挥此种精华实质内涵的“工具表现形式”才是更为明智和理性的做法。如同胡适,经由潜在的现实功利立场最终否定了艺术自主的核心,这样的做法在相当程度上存在一定的瑕疵[7]。要言之,是把脏水和孩子一起泼掉了。

参考文献:

[1]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A].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M].中华书局,1998:134.

[2]周作人.中国新文学源流[A].百年学术——北京大学中文系名家文存(文学卷)[M].北大出版社,2008:73.

[3]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五南出版社,2003:487.

[4]瓦雷里.文艺杂谈[M].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287.

[5]胡适.什么是文学——答钱玄同[A].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M].中华书局,1998:87.

[6]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A].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M].中华书局,1998:47.

[7]叶嘉莹.嘉莹论诗丛稿[M].中华书局,2005:61.

作者简介:

文 莹(1983— ),女,江西省宜春人,硕士,江西工业贸易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文专业。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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