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草洲

2015-01-14 12:05石红许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鄱阳湖

石红许

回老家,是绕不开草洲的。

草洲如一张温暖、软绵、舒适的大床在呼唤,如磁铁一样吸引着我的脚步。

少年时代在鄱阳湖畔度过,记忆最深的地方是村前的草洲,那时,所有的快乐几乎都与草洲分不开,游戏的战场草洲首当其冲。

草洲常年湿润润的,一年四季绿草茵茵,小脚丫踩下去,一不小心,喷溅得满脸泥水,连眼也睁不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张张花脸散落在地平线上,草洲上荡起一串童稚的欢笑,傍晚回到家免不了引来母亲的嗔怒,高高扬起的巴掌轻轻落在小屁股上,幸福在母爱的天空洋溢,在草洲上延伸。草洲就这样深深地刻入人生最初的硬盘。

长大了才知道,草洲还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湿地。对于湿地,我是这样理解的,有草有水的地方才配得上此称谓。其实,绕开那准确无误的科学定义,我在儿时的游玩中已经一遍一遍地检阅,彻头彻尾体验过其连篇累牍的描述。

鄱阳湖的草洲绵延灏水长天一色,任思想在广阔的天地间驰骋,美在这里无边无际铺开。小草你挨着我,我挤着你,萋萋相拥,草根盘缠错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的梦常常在草洲上游荡,思乡的泪水跌落枕巾,醒来时怅惘浸润成一片袖珍湿地。

人工打造的湿地概念,是旅游开发的标签,给陌生的人群带来了认知上的便利,让更多的人去感受湿地,热爱湿地,保护湿地。鄱阳湖国家湿地公园应运而生,捆绑鄱阳县境内环鄱阳湖乡村申报成功,毋庸置疑一定有我老家门前草洲的一份功劳。其核心景区在北宋名臣范仲淹题写“小南海”的瓢里山。

瓢里山,顾名思义,因形似倒扣的舀水瓢而得名,顺理成章本只需叫瓢山,却加上了一个“里”字,乃民间习俗使然。当地珠湖、白沙洲人口语习惯用“里”字,人名、地名等均如此,比如,人名带“毛”、“细”字的,就叫“毛嘎里”、“细嘎里”;地名也不乏“里”字:“珠湖里”、“鄱阳湖里”、“菜园里”、“田畈里”等。瓢里山,坐落于碧波万顷的内珠湖,是一个鸟岛,夏秋时节,万羽蔽日,翔集其间,十分壮观。早年,在县政府当秘书时,因去瓢里山考察旅游项目,回来我写了一篇调研材料(市政府内刊发表),外带一篇精短游记散文(县报刊载),想当然将“里”字弃掉,取了个直抒胸臆的标题《春到瓢山》,恰恰鄱阳湖里的长山群岛中也有一座瓢山,以致混淆了视听,瓢里山给我上了一堂什么是自以为是的课,早就该向她道歉。

夹杂在人群中,我多次出入建得有模有样、功能越来越完善的湿地公园,陪同向往湿地向往鄱阳湖的客人。与上饶石友刘荣泉先生先后两次下鄱阳湖,梅湖春天桃花盛开是湿地公园的点睛之笔,面对夭夭桃花,他兴致勃勃脱口而出:“湖上春来似画图。”赢来一片掌声,不经意几瓣落红飞溅,化作一行春天的宣言。

今非昔比,摇身一变成为国家湿地公园的瓢里山及其周边水草滩涂等区域,不再寂寞地守望“落霞与孤鹜齐飞”,而是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鄱阳湖畔,水上游艇、飞舟穿梭,岸边建筑、设施已成规模,码头、游客中心、鄱阳湖湿地科学园、候鸟繁养基地、观景楼台、游步道、楼阁亭榭、标识牌等一应俱全,导游的便携电喇叭“响穷彭蠡之滨”,有点遗憾的是,生动欣喜的风景里缺少了渔舟唱晚。瓢里山、饶娥塑像静静地对望夕阳西下,积蓄一晚的力量迎接新一天的霞光升起。

去草洲,去湿地,选择一个平常的日子,有雨、有阳光、有风,都可以,翻几个身姿,滚一滚,滚出的是远离喧嚣的放松;拔几根草茎,嚼一嚼,嚼出的是童年的味道。假如再有三五头牛做背景,临水横笛,飘洒的音符穿透竹孔起起伏伏着简单的波纹,一如水的涟漪,明了而不事张扬。

草洲连接的高地是水田、旱地、小山丘。小山丘生长着种类繁多的动植物,栖息树林里的白鹭、灰鹤等候鸟,时而闪动轻盈的身姿,追逐翱翔,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还有野鸡、野兔、獾等野生动物出没,常常惹得我们一阵猛追,它们撒开腿跑动的气势不排除有捉弄的成分,一溜烟就没了踪影,然后躲在某处丛林里蔑视一群狼狈的人唉声叹气。丛林里树木茂密,我叫得来名的并不多,大概只有十来种,诸如枞树、杉树、檀树、甜叶树、苦槠树、栎子树、苦楝树、木槿树等。

小山丘上鹧鸪日日夜夜在树枝间无忧无虑重复着“啵咕、啵咕……”的歌声,那颈脖上的花斑是一个少年眼里最美的颜色,贫瘠的土地上一样有闪光的呈现,点亮了苦难岁月的希望。忘不了涨水季节,岸边低矮柳树上的纵身一跳,“扑通”,溅起满河的笑声,溅起老高的水花,直入水底,触摸到天然柔软的垫子,在水里睁开眼,看到的是亲切的草地,小鱼小虾自由自在,嬉戏身旁,不为所惊。

草洲上最壮观的活动是斗牛,一般在端午节举行。印象中,我跟着大人站在老远看过一次,是村背后洪家人组织的。已经模糊了牛之间的角逐场面,只记得两头牛的牛角上各绑着一块红布(据说是用来刺激牛的视觉,激发斗志),田头地坝站满了四里八乡前来观战的人们,人声鼎沸,场面热闹,“嗬——嗬——”,助威声此起彼伏。

对于湖区农家来说,草洲有一个最大的功能,就是养活了重要的生产力——耕牛。我家属于半个农户,父亲考取师范后成为国供人员,一家人在离草洲近二十里的小镇上波澜不惊地生活,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因为父亲的“右派言论”导致全家被迫“下放农村”,母亲忍受生活的不公,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才返回老家。面对蓬蓬勃勃的草洲,我欢天喜地,没心没肺地常常跟着牛队挺进草洲。放牛是有工分的,白天放养,傍晚牵回牛栏,生产队没有把牛分给我家管理,我去草洲属纯玩,别人家小孩是有看护耕牛责任的,主要是不让牛偷吃了集体田地里的庄稼。虽然我逍遥牛外,但他们骑在牛背上很高大很骄傲的样子让我十分艳羡,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在牛背上的潇洒,一直纳闷,为什么我家就没有耕牛放养任务?除了挣工分,还有什么更大的好处呢?是因为缺少用牛的男劳动力吗?分田到户前,我家落实政策恢复非农户口,洗脚上岸离开了老家,离开了眷恋的草洲。心头关于耕牛的疑虑,却再也没人给我解答。endprint

打草,在湖区是冬季的主要农事之一。枯水季节,男人们走十几里、几十里路,去湖的深处,那草皮丰厚、茂盛的地方,诸如企湖、福山……白天打草,晚上席草而眠。三五天后,把草用独轮车推到临时码头转上小船装载回家,可沤烂作肥料,可备耕牛过冬,可做燃料取暖。

草洲是有神灵的,湖区人相信。祈福消灾、祈求风调雨顺,是要到草洲上去,祭祀仪式正式庄严,点几炷香,焚烧黄表纸,面朝湖水的方向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充满着尊崇和敬畏,草洲的地位由此突显。草洲,承载了一代一代湖区人质朴的愿望。

涵养丰富的草洲,就这样与湖区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如今,赋予她湿地公园的名片,发掘新的功能,释放新的能量。福兮,幸哉,草洲正一步一步迈向朝阳时代。

草洲还是天然菜园,春天的藜蒿已经堂而皇之地登上餐桌,藜蒿炒腊肉是一道佳肴风景线,赣菜里的一朵奇葩,味蕾作证。雷雨过后,草洲上会长出一大片一大片深绿色的菇来,它有几个不怎么好听却非常形象的名词:牛屎菇、雷公屎,如牛粪一样散落在草洲上,像紫菜、木耳或海带,薄而透明,学名地皮菜,又称地皮菇。这种菇易采难净,反复洗濯后,放点辣椒末清炒,吃起来特别鲜。还有藕枝、鸡头秆、菱角、莲子……水生植物数也数不完,带来了多少胃的愉悦。

我最爱吃的要数螺蛳肉蒸米粉。小时候,没有菜吃,就下河、上草洲捡摸螺蛳,回家火炆,再用针挑出壳里的螺蛳肉。说起螺蛳肉蒸米粉,不得不勾起我对那住在小屋里的奶奶的回忆。小屋是我家离开老家后,留给奶奶的。村庄因平垸行洪而整体移民到规定的海拔高度以上,小屋已经拆除,具体旧址难找了,大概是在一片桃树林里,在那棵几个大人才能抱得住的粗壮栎子树旁。

那年,我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离老家不远的一所初级中学教书。近八十岁的奶奶很高兴,烧了些豆腐干炒腌菜,还有我爱吃的螺蛳肉蒸米粉,沿着圩堤、山丘、草洲蹀躞而行……说是来看看做先生的孙子。祖母是封建社会过来的人,大户人家的闺秀,迈着一双三寸金莲,由于路况不好,一不小心,年迈的奶奶摔了一跤,滚落进路旁一米来深的沟渠里,严重骨折,幸亏被村人发现,幸亏没有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骑着自行车急匆匆赶到祖母的病榻前,望着垂垂老矣的奶奶,我潸然泪下。从此,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在一个早春的日子,奶奶溘然去世,安详地走完八十三载风雨历程。

一想到这里,我就自责不已,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己。

对故乡的记忆,时间越久,越集中在草洲上,草洲是每次回老家不可不去的地方。

有了驾车的资质后,不远千百里,每年我都要潜入草洲,把车停靠在从未居住过的家门口,那是一栋风雨飘摇的低矮房子,享受政府移民建镇的指标而兴建的,钥匙都不知弄哪儿去了,也懒得进去。

而是独自在故乡的山水间漫步,走过昔日熟悉的田园、池塘,去小树林里看爷爷奶奶的坟墓,爷爷、奶奶、爷爷的爷爷……以一抔黄土的姿势伫立山丘注视着草洲上云卷云舒、水涨水落。只要有一段时间没去,就会发现在他们的周围增加了新的坟包,墓碑上刻着熟悉的名字,我的心便一阵震颤。独自坐上小半天,或仰天而草卧,无须衣锦陪同,只要那恬静的氛围,一片孤舟搁浅滩涂,三两只白鹭或盘绕其上或停驻片刻或环其左右觅食,在寥廓的天空下,听着湖水轻拍草岸,感受微风的吹拂,奢侈地享受时光从指间逝去。突然,水面上跃起水花,我似乎读懂了,那不是鱼的欢畅,而是鱼在流泪,是鱼在向致污者滥捕者愤怒地呐喊。湿地是生命的起源点,保护湿地就是保护生命的发祥地,就是保护生命线。

当然,我很想在老家住上一段时日,让自己置身草洲,聆听风声、雨声、鸟叫声、草木拔节声、泥土呢喃声,每天在这些声音里安然睡去清晨再慢慢醒来,这种念头有时候非常强烈,却最终成为一种奢望,毕竟多年没有在老家了,日常生活不是一辆小车所能载得起的。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心中的湿地永远是温润、软和的。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草洲的辽阔。返回草洲,成为我最终的选择,那是心灵的摇篮,那是灵魂的归宿。

草洲见证,当年外出求学,没有告别,立志干一番事业,弹指三十多年,人近知天命之年,行囊空空,愧对养育我的湿地。吟自创诗一首《归》:

熙鸿之志青葱立,岁月沧桑亦洒辉。

浊酒一壶斟故路,黻裘卸解遯园归。

草洲,请接受一个游子的跪拜。假年,我一定会把我连同我的文字交还给你的。

到那时,我将会永远躺在这里,一个叫前湖咀的自然村,我的故乡,非常平凡的村庄,有一大片草洲,水草相连,延伸至天际。

前湖咀,又名前湖嘴,顾名思义,坐落在湖岸一个形同嘴巴的突出地带,村子里前面有个湖泊,这个湖泊在鄱阳县志上有记载,“菱角塘,面积为2000亩”。估计这是官方资料里唯一与村里有关的文字。在县报工作时,曾参与编辑过一张正规出版物《波阳县地图》(当年还未恢复鄱阳县名),小小私心使然,我特意在鄱阳湖岸边家乡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圆圈,标记上“前湖咀”三个字,看着印刷出来的挂图,自是欢欣无比,觉得自己为家乡做了点实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哪怕是默默无闻的,心已满足。非常遗憾的是,我手上却没有这张地图。

我曾经非常地懊恼,为什么自己出生在一个如此偏僻、落后的地方,而不是出生在城市、县城,或城郊或名胜地也行。

有一首歌人们并不陌生:“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唱着沧桑的歌,我仍然羡慕歌曲中的乡村,毕竟有井水啊!我的家乡连井水也打不出来,在记忆里,村里从来就没有过关于井的概念,要吃水,就到村前湖泊围的一个吃水塘里去挑,大家讲卫生还好,总是有不讲卫生的人,洗菜、洗衣服,猪牛在周边随地拉撒……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无语、悲哀,当年我就是吃那样的水长大的。

这就是现实,我无法回避也不必去刻意美化的故乡。

唯一引以为豪的就是,小时候读书写作文时,能够有这么一句攀上了鄱阳湖的话令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膨胀:“我的家乡坐落在美丽的鄱阳湖畔,那里有中国最大的淡水湖。”乃至现在,假如出省笔会采风交流,对方问哪里人,我会毫不犹豫告诉并借机广告:“江西鄱阳人,欢迎来鄱阳湖国家湿地公园做客。”

先民来自辽东半岛,是老辈人这么口口相传下来的,家谱上有片言只语记载,同许多移民一样慌不择路躲避元末战乱灾荒,匆匆忙忙一路迁徙,向南,向南,再向南,鄱阳城外十七里弄乃重要驿站之一,又从这里分开散落饶州各地,最后隐身湖深水远处,不再为了安全、饥饿而整日提心吊胆,逐水草而居,以打鱼为生,在此繁衍生息,一个一个村落如草洲上的无名小花宠辱不惊地盛开。明清基层建制为坊都制,老家为一个都,貌似基层政权治所,了不起啊!在谱牒上可以重重地载上一笔。六百多年来,已形成方圆面积有三个村委会那么大,炊烟数千,统称荷塘石家,晚清时走出过家族史上唯一一名秀才,他的后人移居饶州府。

对草洲我是有着血脉相连的情结的。女儿出生于春雨霏霏季节,我就为其取了个名字谐音“菲菲”,希望她像故乡草洲上的小草一样茂盛,健健康康。平常日子里,每呼唤一声“菲菲”,就勾起我对草洲的怀恋,就想起草洲温馨斑斓的一幕一幕,草洲给过我无忧无虑的快乐,永远牵绊着我的思念。

在水一方,越过西河、独山,隐约可见陶公、谢灵运悠然面对的南山,双手作揖叩拜,不小心碰伤膝下的小草,我分明听见微弱的低吟,还有草洲深处的呼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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