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工厂

2015-01-14 10:25刘灵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夜总会

刘灵

大爆炸应该是发生在凌晨。

我是被手机短信铃声闹醒的,伸手摸到手机,摁开侧面键,白光刺眼,眼睛都睁不开。短信是朱丽霞发给我的。朱丽霞是我老婆,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大火,帮我。

我吃一惊,立马清醒,拨通了她的号码,打过去,已经没有人接。我看时间是四点十八分。穿戴完,大概花了三分钟,冲出门去,这个时候却不太好打车。再次拨她的手机号,已经变成忙音。我知道,这肯定是出大事了。

我和朱丽霞都是从医学院毕业的,毕业已经五年。她学的药理,我学的是临床。她在炎山一家外资药企打工,而我,因为工作不好找,改了行,现在在一家小报搞采编。我住的城市离她上班的工厂一百二十公里。

二十五分钟后我才打到车。我现在赶去救朱丽霞,真应了那句老话: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原本是反对她去炎山的,要去也应该是由我去,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大男人嘛,可是那家外企不要男生,还挺客气地告诉我,等下次机会。我就知道迟早会出事,可是没料到会这样快。她存一门心思,想把事情搞清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眼睛里充满仇恨,就是为复仇而去,绝不是当真想打工。

那是家极其神秘的工厂。她对我说过,哪怕死,都要把真相搞个水落石出。我们曾经有一个女儿,两岁,失踪了,传说女儿的失踪和这家外资药企有关。朱丽霞发誓要进这个厂,为的是要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她去了大半年,很少和我通电话,相关的短信更是从来都没有发过,我估计是监视太严格了。

坐在出租车上,我又联系她好几次,都没有结果。我翻看 “搜狐新闻”, 刷新的一条是有关炎山一家企业发生大爆炸的报道,已造成多人死伤,还配有现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视频。我更加忧心如焚。

其实我在外面也并没有闲着。我调查到这家厂子一年半前就曾经失过一次火,只不过那次火势小,很快就被当地消防队员赶到扑灭了,并没有听说造成人员伤亡,就是一次普通的火灾,所以没有造成社会影响。但我发现了一条让人震惊的线索,孩子失踪的案件发生过至少三起,而矛头指向都似乎和这家外企有关。孩子的年龄一岁到三岁不等。甚至有报道,在炎山市车站附近草丛发现一具尸体,内脏已被掏空。现场距离那家工厂不到一千米。案件最后告破,据说是一个疯子所为。

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表面上看好像跟这家外资药企无关,但为什么冥冥之中总有一根细丝线把我牵引到这家工厂周围。社会上,有关黑心资本家用活体内脏做药的传闻甚嚣尘上。我们的女儿估计早已不在人世,虽然不敢相信,但每每想起我都会半夜从噩梦中陡然惊醒。我曾经围着这家工厂四周转过好几圈,像条狗那样东嗅西嗅,想闻到血腥味,找出蛛丝马迹。工厂在郊区,周边静悄悄,有一个小山包,山上有片杂树林。

坐在树林里的一块石头上,俯看这家白色建筑群的工厂,一片薄雾中,安静得犹如鬼城,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完全没有任何正在生产的迹象。

我把我的调查材料报告警方,结果石沉大海。看起来我们女儿的失踪随着年深日久,肯定会成一桩无头案,这样一来,那些失踪的孩子,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爱女注定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我不甘心,又把杂乱无章的材料编写成文章,但是,没有哪家报刊、杂志肯发,尽管我并没有明确指出这是哪一家企业,但因为大多数内容都是我的猜疑和推断,发表的话,还是有可能会给媒体带来一场官司。但我确信自己并非凭空杜撰。我的一个朋友,也是报社的领导提醒我说:“你如果真有心,就应该不惧生死,去找出真凭实据,提供给警方,由警方来作出权威结论,我们才能报道。假如你相信你的推测,即便有哪家媒体不负责任报道了,这样做,不是有可能会打草惊蛇吗?”

这位仁兄说得不无道理,归根到底,我缺乏社会经验。接下来我又努力了N多次,直到我不再对警方、司法存任何希望。有时候,我确信无疑,他们原本就是一伙的,他们的口号也是为这样的企业和老板保驾护航。我又把手上的材料重新从头梳理一遍,茶不思,饭不想,连同我原先写的那篇文章,改编成了一个电影脚本,刚写完我自己就惊呆了,分明就是一部好莱坞惊险大片的布局。至于故事结尾部分,我还没有考虑好。

我通过朋友,先找到一个经纪人,这个经纪人看过本子,又把我推荐给一个投资人,甚至,我还和大导演,一个法国人见了一面。导演名字叫安·布尔雅翁。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就看过他导演的惊险电影,十分佩服他叙述故事的才能。那些日子他凑巧来中国,正打算以中国为背景拍一部新片子。经纪人于是就把我和我刚完成的本子介绍给他,并带我去见面。

我们坐飞机去,费用当然全部由对方承担。这是在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距离我家不算太远,将近一个小时的行程。五年前,从学校毕业以后,迫于生计,我们夫妻从没有机会外出旅行,我自己独自在中国东部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全都是为了找到一个适合我的岗位,每次来去匆匆,压根儿没有心情欣赏沿途风光。不过这座海滨城市我还是头一回来。经纪人了解到这一点,况且,他知道安·布尔雅翁在接见我之前还另外有两个约会,也就是说时间还太早,他就和司机商量,带着我先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兜风。

他带我去先吃点东西。但是我好像什么都不想吃,没胃口,我不吃,经纪人却感到饿了。他饿极了。我们走进的是一家中餐饭店。他的胃口看来不错,点了好几道菜,还有两个汤。司机坐在大堂等着我们。这里的茶,经纪人介绍说是不花钱的,我就只一门心思喝茶,看他狼吞虎咽。圆圆的小细瓷茶壶,十分精致。我看了看茶叶在半透明的壶里边的阴影。

我心情不太好,忐忑,这不是一个虚构的脚本,它牵扯到我女儿的生死,而且我老婆朱丽霞现在也正身处险境。老实说,我从开始就拿不定主意,这个办法究竟合不合适,会不会叫人对号入座,万一真有可能打草惊蛇呢?会不会因为我的失误让朱丽霞暴露,从而置她于死地?所以,我哪有什么吃饭的心情。

我调查到一个跳摇滚的夜总会,背后有个地下室,听说那是个卖药丸的场所。带我去的是一个在“经典时尚”大厦卖牛仔服装的老板,名叫柳琳,个头儿挺高,人长得十分帅气。但我知道他多半吃那种药丸,而且我清楚,他是那家名叫“名屋夜总会” 的常客。他生意做得不错,人也挺讲义气,喜欢交朋友。打烊后,大半夜他都泡在那个夜总会,在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和声嘶力竭的喊叫中,打发无聊时光。

我和他认识就花费了很多心思。我装扮成只认牛仔裤的帅哥,常到他店里逛,偶尔,还买一条新款。我了解到他除了去夜总会,还会去一家兼带特殊服务的叫“银鹭” 的酒吧。那是一个同性恋会所。他经常在那地方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独自离开,偶尔也会和服务生去开房。他是个“基”, 有性倒错方面的问题。我也走进那家只有圈内人才进去的酒吧,喝酒,每次坐得都离他不远,假装没注意到他,又故意让他看到我。

我从来都不会喝醉。我并不主动找他搭讪,而是要他把我记在心上。有一次,他醉得太厉害了,我差点按捺不住想要主动出击,因为时间拖得未免太久了点。我几乎都快要站起来了,但又强忍住,不动声色,有别的人跑来和我闲聊,我都微笑着从容应对。我回绝了好几个人的盛情,满门心思只等鱼儿主动上钩。我必须保持耐心,否则前功尽弃。

机会总算等来了。那天下午很热,我拐进了“经典时尚”。开着空调,相比大街上,里面简直称得上是天堂。客人很少,柳琳亲自走过来招呼我,他告诉我到了几种新款。

“慢慢挑。外头太热,我这里面还算凉快。”他热情地说,“或者,你先喝一杯饮料。你想喝点什么?”他没有容我过多考虑,已经正式邀请我到店铺侧面的一间小屋,我估计,是兼做他的办公室。我落座在沙发上。“你喝杯西瓜汁,冰冻的。”屋角有个立式冰柜。

我接过冰冻西瓜汁,谢过他。我俩接着闲聊,终于渐入正题,转到他在那个酒吧看到过我的话题上。他问我,为什么会到那个场合去。我知道,他这是在向我试探。我不置可否,既不能否认也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答复,我清楚到了我该撤退的时候,否则我可能会弄巧成拙。我再次向他道谢,然后挑了一条裤子。他立刻吩咐店员帮我折好装好,并再三挽留,希望我多坐些时间。付款时他给我打折,我估计只是收的成本,当然他也不好明说把裤子送我,那样有可能会伤害我的自尊,同时,也会让人觉得他居心不良。他把我含糊其辞的回答理解成羞涩和谨慎。碍于世俗容忍度,当然他们这种人大部分是地下工作者,所以他从内心对我表示理解。

再在“银鹭” 酒吧相遇,他就主动和我打招呼了,还和我拼桌喝酒,结账时抢着买单。我和柳琳成了朋友,接近他的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他在“经典时尚” 第二十层有一套房子,好几次邀请我到他那儿喝酒。他有一辆大众帕萨特,如果没有喝醉,他会开车送我回家,每次要我留在他那里过夜,我都婉言谢绝了。如果醉了,他会送我下楼,帮我打车。我能感觉他炙热的目光。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我随时都可能穿帮。有一天,我主动提及“名屋夜总会”, 并说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了。他显然吃了一惊。

“你喜欢去‘名屋夜总会?”

他抬起头来,不是用怀疑的目光,而是明显有几分悲哀。我也才恍然想起,自打和我相识以来,他很长时间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了。我的目的本来就是要他把我带进那个圈子。我不相信那就是一个简简单单跳摇滚舞的场所,跳舞不需要人带,那是个对外营业的夜总会,大摇大摆走进去就成。但我坚信“名屋夜总会” 的背后另有隐情,防范很严,非圈内人引荐,难以闯入。我已经在外围多次观测,总感到一些人神神秘秘,会莫名其妙失踪,又会莫名其妙出现。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夜总会和那家外资药企有关,这个消息是朱丽霞传递出来给我的,这也是她半年来唯一传给我的情报,使用的是我俩事先约定的密码。以后她处境更难,再也没有任何其他消息。

“我在‘名屋 看到过你。”我对他说,“每次你都跳得特别疯狂。”

柳琳松了一口气,我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我怂恿他去玩一次。他犹豫片刻就答应了。在路上我直接告诉他,我知道“名屋夜总会” 另外有个场地,更好玩,更刺激,但是那个场所不对外,没有人引荐就进不去。我很想去那个地方玩,但是找不到入门之法,现在我们已经是无所不谈的朋友了,如果柳琳有门路,不妨作为我的引路人。

我们先在大众场合跳几曲舞,所有人都十分疯狂,大汗淋漓。声音震耳欲聋,面对面也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这完全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世界,旋转的彩色灯光令大家扭曲变形,仿佛群魔乱舞。我也暂时忘掉其他事,倾情蹦跳,每一个姿势都显得特别夸张。我看见柳琳在人堆里闪跃腾挪,舞姿刚健有力,美妙绝伦,有段时间,他成了整个舞场的中心,高傲得仿佛是一个英俊的王子。我挥汗如雨的时候是彻底放松的,但我还是受不了打击乐对心脏的无情冲击,有一瞬间,我差一点窒息。柳琳总算歇一曲,带我到吧台边,要了两份冰冻饮料,我们坐在远离乐队和舞场中心的过道小桌边喝饮料。这时候过来一个二十来岁、团脸、看起来特别清秀的男孩,估计是夜总会的管理人员,他勾下脑袋,嘴凑在柳琳耳朵边,对他说了几句什么。我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有些暧昧,我的朋友还伸手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然后他笑着走开了,边走边回头,我猜是打量我。

我和柳琳去了卫生间。

我用水管里的凉水抹一把汗,回过头,看到柳琳正站在身后,含情脉脉注视着我。一股冷风扑面,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在内心深处默默告诫自己,关键时刻,绝对要保持镇定自若,否则,就会功亏一篑。他的皮肤很白,透着淡淡的红晕。跟着他也用水洗了把脸。等我俩把弄乱的头发用手指理顺,他问我:“你是不是当真想去那个内部场所?”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冲他点了点头,即便是我真有一点心潮起伏,想来也可以理解,只能解释成是我还不够成熟的表现。柳琳也朝我点点头。“那,你跟我后面走吧!”他亲热地说。

不料通道就在卫生间背后。通道相当长,灯光暗淡。尽头,有一道小门,有个服务生坐在门边的小木桌边,他接过柳琳递过去的卡进身后的屋子刷了一次,然后让我们走进那间空旷的小屋。屋子里根本没有门,我原以为通道上的小门是通往那个神秘去处,结果只不过是个摆设,后来柳琳告诉我说,“从那道门,就走到夜总会外面去了。”

服务生面无表情,又用自己身上的卡刷了一次,结果墙上有个转门,悄无声息打开,我们走进去,那个门,又立刻转合上了。门背后,又是另一条通道,灯光比外面的通道稍稍亮一些,通道尽头是一个电梯,走进电梯,然后电梯一直下降。原来是个地下室。又是一条通道,在通道里,我隐约听到音乐和歌声。这里,又是另外一个舞场。音乐很轻,如细渠流水,歌声也很轻,好像是飘浮在空气里的尘埃。有不少人在昏暗的灯光中软软地扭动,有的赤身裸体,有的只搭一小块遮羞布。好多人挤在一堆,摇头晃脑,相互做着各种下流猥亵的动作,有的分明就是当众性交的姿势,男男女女,分分合合。

我完全没料到是这样一番场景,心“咚咚” 直跳。我正感到不知所措,柳琳把我带进一间小屋,里面有两三个人斜躺在沙发上,正在注射毒品。我们坐在一张没人的沙发上,他问我是想注射还是吃丸药。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他。他看我犹豫不决,笑了起来。柳琳把服务生叫过来,吩咐了两句。他照老规矩,注射。他替我选择吃丸药。他告诉我说:“刚开始,吃丸药反应没有那么强烈。”他还安慰我,慢慢来,不要性急,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开头可能不是太舒服,但还是会忘掉所有的烦恼,渐渐进入到飘飘欲仙的境界。“反正,第一次来都是免费。”他对我笑着说。

好像只有极少数人的反应才会特别猛,那种不舒适感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他介绍这是新开发出来的一种新药,服用后能快速进入那个物我两忘的境界,而且药的副作用很小,还没有发生过吃死人的情况。说着话,他自己已经打完了针。服务生给我拿来的是两粒药丸,连水也送到茶几上。听柳琳的说法这是比较小的剂量。“慢慢来,不必性急。”他再次劝导我。

趁人不注意,我只吃了一粒,另外一粒悄悄藏起来,准备带出去。其实大可不必,这里的药是出售的,当然只对他们信得过的会员出售。柳琳马上就告诉我,假如我完全适应了,他可以帮我办一张会员卡。我猜他是看见了我偷藏药丸的事,当然他可能理解成我胆儿小,害怕副作用,第一次不敢吃两粒。紧接着他的药发挥了作用,说话开始颠三倒四,摇头晃脑,仿佛,连我他都不认识了。他抛开我,脱得一丝不挂,奔出小屋,冲进跳舞的人群。我感觉头晕,好像有无数颗星星在闪烁,我面前仿佛盛开了一片金色的十字花。我不能再硬撑了,赶紧倒在沙发上,拼命让全身肌肉放松,不停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把肌肉尽量放松些。越不想,越是要想,脑海里乱七八糟。

我好像长出了一对翅膀,在一片蓝色的天空飞翔起来。音乐和歌声离我越来越远,却变得越发清晰。我觉得很热,口渴,拼命克制着想脱光衣服的冲动。我感到头顶前方有个洞,又好像是一扇门,我就要向那扇门扑过去。我用力咬了一下舌尖,疼痛无比,大概是出血了,闻到一股血腥味,疼痛如同海水涨潮一般,弥漫我全身。我感到胸部压着块重物,简直透不过气来。疼痛又一次清晰无比地盖住了这种窒息,听音乐再次响起,一缕歌声,在耳边环绕。结果,我睡着了。

我是怎么离开那地方的呢?有点恍惚了,想破头也想不起来。我藏下的那一粒药丸,本是想作为证据。后来我改变了想法,用那一粒药丸我又做了一次实验。是个下小雨的夜晚,非常冷清,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左思右想,又服下那一粒药丸,静静坐在沙发上等待,看看,倒底会出现哪一种神奇的变化。过片刻,我开始感到热起来,而且越来越热。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拉开门,怎样冲下楼,怎么会奔走在细雨中的街上。我一路狂奔,雨越下越大。后来我又走到了一条深巷子里,街灯昏黄,长巷子空无一人,没有尽头。

我左边手肘弯曲着,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孩子睡着了,脸蛋红扑扑的,小小鼻翼还动了动。等我看见了大街的灯光,汽车川流不息,我站在车流中,大吃一惊,手中抱着的孩子什么时候早都已经不见了。究竟是怎么不见了的呢,我想不起来。我想找到这个孩子,在车流中东撞西碰,到处听到紧急制动的声音,简直乱了套。我坐在一个街心花园,面前是水塘,水塘里有许多脑袋在扭动。听到花园里有两只野猫在撕咬。

我是和两个警察守候在通道里。这个昏暗幽深的通道,就是去往那个地下舞场的路。我们三个人又仿佛蹲守在一条地下排水管道,臭气冲天,一群一群的硕大耗子从我们身边跑过。等待着那个神秘人物出现,我们都显得焦躁不安。但他一直都没有出现。我决定去打探一番,又回到那个舞场中。还是那种轻浮的音乐,彩灯从每个人的身体扫过。群魔舞动,一张张面孔变形,腰肢和屁股呈曲线扭动。好多裸体泛着冷光。找不到失踪的孩子。也没有看见我的朋友柳琳。不知什么时候,我和那两个蹲守的警察都混在人群中间,我们都变成了赤身裸体。

这些个故事只是这部电影的开头部分。我的本意是想找到那个失踪的孩子,但后来,我们都迷失在了一个魔幻般的场景中,无论是我,柳琳,还是那两个一度和我蹲守在一条臭阴沟里想要逮住那个窃婴者的警察,大家都误入歧途了。从开始,我们就迷失在纵横交错的城市地下排污系统中,好像永远都找不到出口,自然永远都不可能接近真相。那个孩子的失踪也许是历史的必然,说不定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孩子,只是我的杜撰,只是我脑海里出现的幻觉。但是小雨应该是真实的,因为我从头到脚都已经湿透了。

冷风吹来,湿透的薄衫黏糊糊地紧贴在我的皮肤上,这时候,我打了一个寒噤。我完全不清楚,故事该如何向前发展。法国大导演安·布尔雅翁在一座别墅的庭院里接见了我。这本身就是一个电影的场景。那是一个大游泳池,水色碧蓝,一盏盏彩灯投入水中,宛若满天星星,波光粼粼,池面含烟。游泳池四周是热带的椰子树和各种花木,香气袭人。他刚从水中出来,胸膛密布黑毛,像一头怪兽。有一个他的手下赶紧上前替他披上一件银白色丝质长袍。

他在一个小圆桌边坐下,有个手下又忙替他点燃雪茄烟。有两个打手样的人物分别站在距离他两丈左右的位置,腰间都插着枪。密林深处,人影幢幢,晃来晃去,好像都是一些持枪的恐怖分子。我立刻感觉,自己分明是来到了一处匪穴。经纪人把我带到他面前。

我战战兢兢地,双手垂在大腿两侧,不敢抬头看他。他开头并没有和我说话,自顾抽烟,火星在我的眼前忽暗忽亮,吐出来的烟雾在我们头顶盘旋,如同身处非洲海岸,有一群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嗡嗡入耳。我听得见远处,海面传来浪涛声。海滩上,人声鼎沸,海水拍打着海岸峭壁。有一弯残月斜斜地挂在一片冷冰冰的天幕上。我简直觉得空气都是凝固起来的,海滩上的那些人影,就像皮影戏。

安·布尔雅翁开口跟我说话,但他到底说些什么,我却一句都没有能够听进去。海风吹来,彩灯和星星都在不停晃动,连我自己都跟着晃动起来了。地震。我想起了那一场小雨,想起了在雨中失踪的孩子。我想起了我的妻子,想起了冬天和她围坐在火炉边的情景。我想起她为调查我们女儿的死因,深入虎穴,自从上次用一串密码告之我情报后就再无任何消息。现在她生死不明。她无疑是勇敢的,当然有的时候也十分温柔。她准备替女儿复仇雪恨的雄心远超我一百倍,女人发起狂来有时候就是一头母狮子,更别说是已经受伤,心在流血的女人。还有,那具被人剖开了胸膛,内脏已被掏空的尸体,仰卧在杂乱的青草丛中,鲜血染红了野花。现在躺在花丛中的尸体正从海面上漂过来。我恍惚看见了那具尸体,赤身裸体,这是一具女尸。我的心脏都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像只小鸟,飞出体外,在草地上扑腾,奄奄一息。

尸体腐烂严重,面容已毁,惨不忍睹,到底是不是我的爱人朱丽霞呢。我认不出她来了,当然她在那个工厂里四处调查,随时都有暴露的可能,身处狼群之中,极有可能被狼撕咬得面目全非。我突然醒悟,这个法国人,所谓的电影导演,很有可能就是那家梦幻工厂的投资人,一个大毒枭。那么我这是被抓住了,等待我的命运就和那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一样,被他们开膛剖肚,我只有到九泉之下才能找到我的女儿了。

对方在继续对我大声喝斥。我无法开口说话,整个口腔发麻,舌头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甚至连手和脚都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海滩上传来一声枪响,有一个妄图潜入或者逃跑的人刚刚被处决了。我知道他们这是在杀鸡儆猴,想威胁我。又说了些什么话,我还是不懂。他发够了脾气,突然挥了一下手,我就被经纪人带出来。

经记人告诉我说,这个脚本还需要认真修改,故事还需要进一步丰富完善。法国导演不是不感兴趣,只是他现在正在忙于拍另外一部片子,况且我这个本子的后半部分还需要我回去认真考虑。他许诺说,假如这个安·布尔雅翁当真不中意,还可以替我另外再找个美国导演,这个美国大导演是百分之百会喜欢的,现在用中国大陆作为背景拍片是一种时尚,也是争取票房的先决条件。还可以请张艺谋来导演,或者让成龙自导自演,这类题材无疑非常适合他。经纪人一路唠叨,对呀,换成中国的大导演也许更合适一些。外国导演总喜欢把华人作为反派人物,无疑会刺激民族主义者的情绪,遭到莫名其妙的抗议,也有悖“主旋律” 的精神。“对!还是用中国导演,现在一点都不比外国的差。”他尖叫一声,恶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仿佛下了好大一个决心。

他已经在开始考虑到底向我介绍哪一位导演。我是坐火车回到我居住的小城的,一路上,我都感觉有人在盯梢,背后仿佛总有冷冰冰的眼神,箭似的刺向我。经纪人并没有和我同路,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总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包围我,如同有一根绳子把我捆了起来。我调换了好几个座位,从一个车厢蹿到另外一个车厢,都无法摆脱那双恶毒的眼睛。空气越来越沉闷。列车在原野上飞驰。车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看到了洪水四溢的场景,垃圾、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对未来充满恐惧。距离我原先生活的城市越近,那种恐惧感越强烈。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那个外资药企发生了大爆炸。

报纸、电视台和网上进行了大量报道。当乘车赶到工厂外围,我已经挨不了边,武警已经封锁全部道路。只有通过严格审查的媒体才有资格进入现场,获得报道的权利。我再三向人解释,我的妻子在里面,我以家属的身份想要闯入,但是有一个警察强行把我带离。我并没有受到任何刁难,只是短暂失去自由。

他们有更紧急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人手不够,根本顾不过来管我,而我又提不出任何有力证据来证明自己是遇难者亲属。我是从手机视频看到的爆炸现场,那一段时间,以色列人正在轰炸加沙,相同的视频从任何地方都能下载。这本就是一个鱼目混珠的时代,哪怕亲眼所见,你都不能肯定那是真的,因为魔术师的手段越来越高明,有报道声称,他们甚至能够把一座城市就在你面前搬迁到异地,连眼皮都不需要眨一下。

连篇累牍的报道,只不过是让我重复相信一个事实,这个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的白色建筑群已经被从地球上抹掉了。如果这是一个基地组织,那么现在也已经被彻底摧毁,连带他们所犯下的罪行,都被一场大火烧毁得一干二净。就好像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清清白白的,罪恶只不过是人们的想象。当局和媒体非要让大家相信,这其实就是一起事故,和恐怖主义无关。当然,不重视发展规律的话,不出事情是侥幸,出事情是必然,这就是我们整整一代人需要汲取的惨痛教训。

这次大爆炸付出了一百二十八条宝贵生命,还有三十七人成为终身残疾,余生都将在轮椅上度过。另外,有八十四人不同程度烧伤,其中半数被毁容。但这个统计数字准确与否,无从知晓,譬如我的妻子朱丽霞,从此失联,好像蒸发了一样。

渐渐地我都怀疑,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上到底是否真的有过一个名叫朱丽霞的女人,如果连她本身都不存在,那么我们失踪的女儿呢?那个一度曾经睡在我左手臂弯处冲我微笑的孩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孩子多半也是不存在的。她的小嘴,她可爱的扇动的鼻翼也仅存留于我的梦中。那场小雨呢,那条如同臭水沟般的深巷,街面,一个个注满雨的小水塘,水塘中灯光还在晃动,而巷子永远没有尽头。

我又去了一趟那家夜总会,尽管换了个名称,但里面的人照旧那般疯狂。一座座老建筑被摧毁,一座座新建筑又拔地而起。只有疯狂的人不变,而且还会越来越疯狂。“经典时尚” 已不复存在,己经变成一座银行。柳琳失去了行踪,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同样加入到失踪者的行列。他也犹如过眼烟云,甚至从未在这世界上出现过。

再次走到那个小山包上,杂树林又吐出了新芽,一片嫩绿。我仿佛梦游似的,对这个地方似曾相识。远看夕阳西下,落日余晖中一片雾蒙蒙的景色。那片白色建筑群现在变成灰黑色,残垣断壁,仿佛是沙漠中现身的中世纪古堡,透着萧杀之气。

我在小山坡上看见一群昆虫,吓了一跳,因为我认不出来那些究竟是什么。地鳖虫有一条狗那么大,涌动着。千足草鞋虫像一列火车,轰隆隆开过,每一只脚都足以把我踩死。树上织网的蜘蛛,花花绿绿,像一头老母猪那么肥,虎视眈眈盯着我,随时随地都会猛扑上来,让我沦为它们的美食。恐龙又出现了,它对我倒是比较友好。但我转身就逃,慌不择路,结果一脚踏空,我从一个窟窿直掉下去。我被撞得晕头转向,感觉好长一段时间才停下来。屁股坐在地上,是软乎乎的,倒好像并没有摔伤。我感觉是在一座古墓中,头顶挂着一些树藤,有一缕阳光照进来,藤蔓开放着小铃铛似的紫色的花。又好像是我学生时代曾经探过险的一个山洞,怪石嶙峋。洞分为好几层,有旱洞和水洞。我看到一群家鸡在洞中悠闲地找食。最近一段日子,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正常生长的动物,于是就忍不住走进了它们中间。这时我发现在家鸡群中躲藏着三五只原鸡,尾毛五颜六色,又漂亮又高傲,在鸡群中引发一阵骚动。我决心把原鸡从家鸡的鸡群中驱赶出去。但是我飞不起来,原鸡此飞彼落,把我往山洞深处引。

我来到已经毁掉的大楼内,拐角处是废弃的楼道,有铁制的旋转楼梯,直耸耸高得能一直通到天上。感觉就是柳琳带我走过的“名屋夜总会” 那些昏暗通道,仿佛更幽深,更诡异,更拐弯抹角。看上去这是个废弃的车间,有废弃生锈的设备,还有一瓶一瓶五颜六色的液体,也许这是一间实验室,玻璃瓶中泡着一个一个完整的婴儿或者婴儿的内脏,我看见一颗心脏还在红色的液体中跳动。我刚想在这些婴儿中找到那张曾经冲我微笑的脸和可爱的扇动的鼻翼,结果所有的面孔都冲我笑起来。我听见了脚步声。

有好多人影在我周围绕来绕去,有的刚从楼上下来,有一些人又拥挤着想上楼去。有的人手中端着大白盘子,有的人手中捧着一颗心脏。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戴着防毒面具。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好像是柳琳。我忍不住跟在他身后,朝一扇门走去。这时候,我抬眼在通道里看到了那个经纪人,他身后还跟着大群恶棍。

我慌了,转身就逃。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反正就是想逃得越远越好。身后当真有一群人追起来,手拿铁棍,举着枪。我跑得飞快,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铁栅栏。我知道从后门逃出去就是大街。穿过最后一道铁门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身穿红毛衣的女人。我只看到她的上半身,脸都还没有看清楚,就知道这个人是朱丽霞。我伸手拉她,想叫她跟我一起逃。但她固执地转过身去,全身僵硬,朝另外一道门走了。她完全像个白痴,似乎根本没有把我认出来。她已经只是一具躯壳。

追的人越来越近。外面同样是无数高耸的铁塔,还有旋转楼梯。我拼命朝高处爬。那些人也在我的脚下爬上来。我看见了一扇天窗,有一小片亮光。再拼一把力气我就能逃出去了,结果有一个人抓住了我的小腿,用力往下一拽,我和他同时掉落。那个人是柳琳,我马上就把他认出来了。我们好像长出了翅膀,飞翔在空中,像一片鸡毛在飘浮。当我们堕到地下的时候,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裸体。

我挣扎着,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拿皮带来绑我,一次一次对我电击,还有穿白外套的女人把各种颜色的液体源源不断输入我的体内。那个胸脯长满浓密黑毛的法国导演也出现在病房,他穿着件白大褂,正和经纪人细说着什么,有一个人站在旁边仔细地记录。“放开我!”我突然发出声音来,带着满腔怒火。

这就是我要告诉他的,电影的结尾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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