涞阳人物记

2015-01-14 10:21李永生
山花 2014年20期
关键词:供销社

李永生

卢香臣

卢香臣是个“男媒婆”。

他个高,瘦,像个大螳螂。他那时候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记账拨算盘珠子。由于很少“沾地边”,整天干鞋净袜的。他爱戳大街。没事就亭亭玉立地在大门口站着。如果这时候走过来小伙子小姑娘,出于职业习惯,他就使劲盯着人家看,直看得人脸红心跳。

卢香臣当媒婆属于家传。他家在村东头住,四间“砖包皮”房子,小院收拾得很干净。屋里的家具和平常人家没什么不同,但与众不同的是迎门“中堂”地方悬挂着一幅“大轴”,很陈旧,画面黑乎乎的,看似有些年头了,眼神不好的需要眯着眼仔细看。画面有些费解,是两只飞在空中的喜鹊,两只喜鹊共同衔着一根树枝儿朝左上方飞,左上方是一棵大树,树上面是半个喜鹊窝。其实那画面有讲究,民间有一种说法:娶亲的时候如果看见两只喜鹊共同衔着树枝儿搭窝,那就是大吉大利,说明这婚姻属于天作之合。说归说,这样的机会,比芝麻掉到针眼儿里都小……这画是有人专门画给卢香臣他母亲的。他母亲是我们这一带很有名的媒婆。听我父亲说,卢香臣的母亲也是大高个,长得很好看。老太太烟瘾大,一杆烟袋不离手。据说民国时候涞阳的一位县知事的儿媳妇就是她说成的,这事令老太太名声大震。因为出名,老太太架子很大,哪家来托她说媒,必须车马伺候。据说老太太曾创下一年说成三十九对媒的纪录,号称“媒界”的“皇后”。那幅“大轴”,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对卢香臣母亲的褒扬。后来这幅独一无二的画作就成了卢家的传家之宝,也成了他家的“家标”。按规矩,娶亲那天,媒人必须到场,但由于她说的媒多,往往几家把娶亲的日子选在了一天,遇到“撞车”,她便把家人派出替她去,就如同现在副职替“一把手”开会一样。卢香臣从十几岁就替母亲“开会”,隔三差五就吃顿“十二八”大席。卢香臣后来也成为媒婆,也许就和他启蒙早有关系。

媒婆,跑断两条腿,磨破一张嘴。据说卢香臣有一年穿破了九双鞋。那些穿破的鞋子被他整齐地码放在窗台上。这对于卢香臣来说似乎是“爱岗敬业”的荣耀。有一次,他的独生女儿大秀偷偷拿了他三双破塑料凉鞋去货郎担子换了两根红头绳,被卢香臣知道,大秀的屁股被他踹了两飞脚。

卢香臣嘴皮子溜,去谁家说媒一袋烟的工夫就把人侃晕。但他很精明,遇到一些见过世面的主儿,他就要开动脑子,不急着说话,只是抽烟,直到对方憋不住了先搭理他。他一开始并不把男方吹个天花乱坠,往往说得很客观,很诚恳。说一句,“吧嗒”抽口烟,让对方考虑一下。他这样,反而让别人觉得他这人靠得住。所以卢香臣出马说媒,成功率极高,来求他的自然就多。卢香臣就经常捏主家酒盅,说成了,还要享受主家的“四样”谢礼和赏钱,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大秀和我同岁同班。大秀也长得高高瘦瘦的,特笨,每回考试都是倒数第一、第二。大概老卢家的遗传基因很强,大秀很小就展露出保媒拉纤的天赋。我记得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曾暗恋一位叫胡大润的女同学,论学习成绩,我和胡大润属于班里的男女状元,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感觉胡大润也好像很爱恋我。有一次,我们三人一块走着回家,秀走在我们中间,忽然秀用右手拉住我的左手,又用左手拉住胡大润的右手,把我们俩的手叠放在一起,还意味深长地把我们俩的手捏了捏,然后做个鬼脸哈哈笑着跑开了。

距我们村十里外的张庄有个叫大孬的青年。他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大孬爹这两年在内蒙倒腾羊皮发了家。但大孬不好找媳妇,原因之一是大孬长得太难看,个子矮不说,还是个歪嘴,两只眼睛似乎永远睡不醒。二是这家人抠门,不招人待见,没人缘。大孬爹慕名找卢香臣,请他说媒。卢香臣一打听这家的情况,就摇了头。凭他的经验,给这样的人家说媒,费劲不说,因为抠门,往往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再说,那么个丑小子,从哪里给他找“般配”的丑丫头?大孬爹说,你若说成媳妇,就现拍给你一千块。这一千块对卢香臣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那天卢香臣正好喝了酒,搓了几下手指头,借着酒劲就答应了。

为大孬这个媳妇,卢香臣跑烂了两双鞋,但说叨了七八家都不行。他想败阵,但又觉得不好交代,因为他已经捏了张家十几顿酒盅,大孬爹本来就抠,这十几顿酒盅早已把他“捏”得肉疼。这时候大孬爹果真急了,说,老卢你到底行不行?哪怕你把姑娘带给我们瞧一眼都行。卢香臣听了这话,一拍大腿,喊声:“行!”

那天一早儿,卢香臣骑上自行车,后座上带上已经十八岁的大秀,就去了张庄。按事先约定,大孬一家早早就在门口等着,偷偷相看卢香臣带来的姑娘。之所以偷偷相看,是怕正大光明见面但相看不中扫人面子。卢香臣带着大秀骑到大孬家门口,按了下车铃铛,就“嗖”一下过去了……

第二天,卢香臣就递了话,说人家姑娘没相中大孬,不愿意。

裘 贵

裘贵家在村西大街,家里四口人,一个是裘贵,还有三个儿子,年龄二十岁到三十岁不等,都没娶媳妇,看前景有打光棍的危险。

裘贵那时候已经六十来岁,五短身材,略有些驼背,穿衣服不爱系扣子,除了冬天,一年三季咧着怀。我记得裘贵不爱说话,一群人戳街聊天,他从不插言。即便人们谈论他,甭管人家说什么,他也很少应答,脸上更没什么表情,好像大家说的和他无关。

裘贵老婆死得早,缺少女人的家庭自然就少了热乎气儿,家不像个家。这大概也是三个儿子找不到媳妇的原因。

裘贵是个本分人,三个儿子也都老实巴交。那时候还吃大锅饭,虽然爷儿四个在生产队出工最积极,年底工分挣得也不少,分的粮食也最多,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家日子仍说不上多好,和大家一样受穷。后来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裘贵家分到了九亩地。爷儿四个都勤快,没日没夜地干。我记得有一次村里放露天电影《月亮湾的笑声》,那天的月亮很大很圆,乡亲们都聚在打麦场上看,这时候却见裘贵爷儿四个扛着铁锨朝村外走,一定是借着月光到地里干活儿,惹得大伙直笑。他二十岁的小儿子大概想看电影,一步一回头,倒遭来裘贵呵斥。人勤地不懒,粮食多得吃不完。农闲时节,三个儿子还随着工程队进北京当小工,一年能挣大几千,这样裘贵家的日子就活泛起来。

吃喝不愁了,裘贵就为儿子们娶媳妇发起愁来。裘贵开始托媒,但他不四处撒网,而是一下子就求到了我们村的“天王级”男媒婆卢香臣,待卢香臣答应后,裘贵并不是干等结果,而是主动配合卢媒婆。那天,我们村里有家聘闺女,主家为了庆贺特别请了场电影。裘贵下半晌就带着三个儿子直奔城里,等乡亲们在屏幕前打麦场上聚成一大片的时候,裘贵爷儿四个每人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回来了。那天正好也是个大月亮地儿,四辆自行车在月光下发出幽亮的光,车轮辐条上安装的许多塑料珠子,随着车轮转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爷儿四个一起下车,把车子停成一排,然后坐在后座上,一脚踏地,一脚搭在车蹬子上。一些乡亲立马围上来,摸着车把,满眼都是艳羡:“老裘,一下买四辆?”“哦,一下买齐,省事。”裘贵用手捋一把胸前的汗,很是见惯世面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似乎压根没把眼前的“骄傲”当成一回事。小孩子去摇车铃铛,也不拦,就让铃铛脆生生地响着……

裘贵一下买四辆自行车的事在我们村引起了很大轰动。裘贵并没停止他的炫耀,为了尽快配合卢香臣把媳妇“晃”上,第二天爷儿四个骑着自行车,一路摇着车铃铛如同巡游一样穿越了几个村。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裘贵家的四辆自行车被人大卸八块,扔在了院子里。第二天一早,裘贵见到一院子的自行车零件,傻了眼,赶忙报了案。派出所出警后认真分析了案情,认定裘贵一定是招人嫉恨。派出所所长很聪明,把怀疑的重点放在了和裘贵家条件差不多的“光棍”家庭上,据此顺藤摸瓜,终于抓获了犯罪嫌疑人团伙,案子是一个叫赵老满的光棍和他的三个光棍儿子做下的。

赵老满爷儿四个被拘留了十天。裘贵这时候已经把四辆拆散的自行车重新组装上了。十天已过,赵老满他们被放出来。裘贵怕赵老满出来记仇报复,带着三个儿子骑着自行车去县城拘留所接赵老满他们。裘贵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赵老满和他的光棍儿子们,一路摇着铃铛就回了村。

为了更大程度地感动赵老满,裘贵到村口,咬咬牙,把一辆自行车送给了赵老满,两个老汉笨拙地握了手,就算举行了交接仪式,样子庄重得如同两国元首会晤。

曹义侯

曹义侯外号“瞎义儿”,他的右眼睛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显得不得劲儿,给人“瞎”的印象,也让人觉得他很“鬼”很“狡猾”或者很“阴谋”。

曹家是村里最大的地主,但不是土老财,而是文化世家,曾出过五个秀才。不仅在我们那一带大有名气,在整个涞阳县也能挂上号。从曹义侯的太爷爷开始,曹家就在涞阳城开“刻字铺”,一直延续了几十年。铺名叫“铁生”,匾额是黄花梨板材,“铁生刻字铺”五个金色隶书大字沉稳健拔,让人看了直长精神。远的不说,仅民国年间,涞阳几任县知事和县长的私章都是在“铁生刻字铺”刻的。新中国成立后,涞阳各科局的公章也是刻自“铁生”。由此可以看出曹家的不俗。

曹义侯这辈,门丁不旺,只他老哥儿一个。结婚后,他女人不生养,因为这个原因,曹义侯虐待老婆。他虐待老婆的方法除了关起门来“打”和“骂”之外,还很有创意。据说,曹义侯和老婆出门走亲戚,要坐马车。马是枣红马,系銮铃,车有布篷,垂流苏,很漂亮。一出门,曹义侯赶车,让老婆坐车上。但一出村,他便把老婆从车上赶下来,要她跟着车跑。他老婆是小脚,跑起来似踩着高跷扭秧歌,左摇右摆如风中荷叶,颠不了几步便累得要死要活。见实在跑不动了,他才叫马车停下来,等一等。快进村了,为了怕人看见,才又允许老婆上车。后来他老婆实在受不了折磨,上吊了。从此后曹义侯成了光棍。

很快便来了土改,曹义侯被划定为地主,自然整天挨收拾,曹义侯熬不住,跑了,一直在外流浪了二十多年,才回来。

我记事的时候,正赶上“文革”尾巴。那时候曹义侯已经六十多岁。属于“四类”分子。经常挨斗。他住的房子是五间大瓦房最南头的耳房。这所房子原先就是曹家的祖宅,是村里最高最大的房子。前出廊后出厦,台阶很高,四根很粗的廊柱,凑近鼻子一闻有很浓烈的香气,现在才知道那是楠木。五间大房,只允许曹义侯住一间。其他四间做了大队的榨油房。

曹义侯很爱干净,一年四季穿青布衣衫,脚上是一双军用鞋,当然不是解放军穿的鞋,而是那时候商店里常卖的那种胶底绿帆布鞋,很结实,我们称之为“球儿鞋”。我从没见过他穿袜子,到了后秋天一冷,他便在鞋中铺一层“玉米皮”起保暖作用。他那间小屋也很整洁。他很反感别人进他的屋子。有小孩子隔门缝朝里望,他会瞪着俩眼轰人家,那只有毛病的右眼发出很“恶”的光。就因为这个,小孩子开始报复他,趁他外出,就隔着门缝往里撒尿。我是唯一他不轰的人,因为我家和他家是邻居,而且我从小就仁义,所以偶尔我会进他的小屋。屋子光线很暗,给人一种很神秘很阴森的感觉,要眨巴好几下眼才能看清里面的一切。屋里箱子很多,地上有,炕上也有,大大小小,码放得很整齐,发着很特殊的气味。那时候,我虽然只有六七岁,但已经有了阶级斗争警惕性,总把他联想成台湾的特务,觉得他那箱子里有“发报机”,这样一想就很害怕,常常是在屋里站一站就赶紧跑。

曹义侯爱到县城赶集,我们村离县城十二华里。他有辆自行车,每到集,他就背一个挎包骑车去赶。车子看起来很笨重,没闸,出他家门不远是一个大坡,曹义侯这时候就伸出左脚踩踏在前轮上,或轻或重控制着自行车的速度,鞋底子和车轮摩擦,发出很响的“嚓嚓”声。这时候,便觉得曹义侯很威风。

没多久,发生了一件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我们生产队的大青骡子病了,为了凑钱给它看病,想卖些黄豆。队长曹大渣便带曹义侯一起去赶县城大集。曹大渣之所以带曹义侯去主要就是因为他常赶集,对县城集市熟悉,而且他能算账。另外就是他有自行车,那时候,我们队上有自行车的家庭还不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曹大渣是曹义侯的远房侄儿。大渣心肠不坏,去县城办公事相对来说是个好差事,不用到地里干活儿不说,最起码中午还可以下顿小酒馆。所以这也算是曹大渣对这个远房大伯的照顾。

一大早,俩人各骑辆自行车,每人后座上带上满满一麻袋黄豆向县城进发了。不巧走到半路,曹义侯带的那只麻袋“口绳”断了,豆子“哗哗”撒了出来,他赶忙下车攥住麻袋口。大渣也赶忙下车,支好车子一溜小跑赶过来。二人忙乎半天才把豆子一捧捧“捧”回口袋里。然后想把那断了的“口绳儿”接起来,可是那“口绳儿”本来就短,经过这一接,自然又短了一截,不够长了,最后没办法,大渣把自己的红布裤腰带解下来,那腰带很宽,大渣顺着布丝儿把它“嘎吱”撕下来一条,当“口绳儿”绑在麻袋上,然后把“细”了的腰带重新系在腰上。俩人继续朝前走。到了县城集上,他们刚把麻袋卸下来,还没来得及解“口绳儿”,就来了买主。

买主是个姑娘,她问:“这豆子多少钱一斤?”曹义侯说:“一毛八一斤。”姑娘说:“贵。”曹义侯说:“不贵,货好!不信我解开裤腰带让你瞧瞧。”说着就要解那口袋上的“口绳”。

姑娘自我保护意识很强,警惕性也很高,听了这话一下子恼了脸。“解开裤腰带让你瞧瞧。”瞧什么?听话听音。

于是姑娘大喊:“流氓。”

这一喊不要紧,立马呼啦啦围了一群人,其中还有几个姑娘的熟人,大家伙群情激昂,不论曹义侯和曹大渣如何解释就是不依不饶,因为事发地归城关镇管辖,最后大伙儿就把曹义侯就近押到了城关镇革委会。曹大渣胆战心惊地跟在后边。镇头头先向曹大渣问曹义侯背景出身。曹大渣不敢隐瞒,实话实说。这一下不要紧。当镇头头得知曹义侯是个“四类”,立马就把这件事情上升到了政治高度,要把人关起来。大渣见状,为了减轻曹义侯的罪责,便主动承认那扎口袋的裤腰带是自己的。头头一听这话,觉得曹义侯耍流氓并不是有预谋的,而且曹大渣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就又犹豫了。正好这时我们村那位在城关镇做饭的老白师傅碰到了他们,问清原因,帮着求情,并拍着胸脯做下了“保”。最后才把曹义侯狠训一顿放了。

回村后,俩人对这事守口如瓶,本想着别人不会知道。哪承想大渣有一次喝了酒,不小心把这事“秃噜”了出来。村群专指挥部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就立马给曹义侯打了花脸,戴上了报纸糊的尖帽子进行游斗。一大群人敲锣打鼓押着曹义侯,边游街边让他大庭广众之下交代罪行,问:“曹义侯,老实交代,你怎么耍流氓?”曹义侯立正回答:“我说‘货好,不信我解开裤腰带让你瞧瞧!”这一回答不要紧,人群一下子炸了锅,人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群专指挥部的人本不想笑,但憋不住,也跟着嗤嗤笑起来。有人故意继续问:“你这豆子怎么那么贵?”人们立马止住笑声,静听曹义侯回答。“货好,不信我解开裤腰带让你瞧瞧!”话音一落,笑声又爆发出来……此时曹义侯明显感到了这次游斗与以往的不同,很被眼前的气氛所鼓舞,竟被人“追星”般忘掉了自己的角色,忽然把腰杆挺直了,脸上带着笑容晃着脑袋朝左右的大姑娘小媳妇一遍遍喊着:“不信,我解开裤腰带让你瞧瞧——”

现场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胡老拐

胡老拐患过小儿麻痹症,瘸得厉害,走路时用手按着右腿膝盖斜探着身子。老拐并不老,那时候也就二十来岁,他本来有大名,但没人叫,全村人都叫他“老拐”。胡老拐兄弟四个,他是老小。三个哥哥已娶媳妇分家另过,他没媳妇,随父母过。家很穷,几乎顿顿稀粥。他家在供销社拐角处,三间土房,院子坑坑洼洼。雨季院子积水,老拐进出得绕着水坑走,很不方便,每过一个水坑,他都要认真研究一下这个坑的宽度,然后就咬咬牙,用一只手扳着右腿试探着迈过去,嘴里还“哼哧”一声,很费力的样子。这时候,如果他爹看见,老头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心里随儿子一起暗暗使劲儿,每当儿子迈过一个水坑,就叫声:“好!”如同给打把式卖艺的喝彩一样。

胡老拐早晨喝完粥经常会到供销社门前的老槐树底下闲坐。我们村是公社所在地,公社唯一的供销合作社就设在我们村。供销社人聚人散,是全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最热闹的地方。供销社五间青砖瓦房,房顶部横着写有八个大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左右各四字,对称排列。字是用水泥“抠”出来的,略凸。一门四窗,窗是玻璃窗,窗台上竖排焊着手指粗的铁条,铁条间距一巴掌宽,为的是防盗。门是玻璃双扇门,上面也有铁条。门窗外面是绿色的挡门板和挡窗板,关门开门需要装卸。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售货员叫老华,是个又胖又高的白头发老头,劲头特大,据说一顿饭吃九个馒头,手蒲扇一样大,有时候装卸门板,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劲头和逗人开心,只需一手拎着一扇门板,一使劲说声“起”,脖子上青筋一绷,就把门板举起来。我们小时候就爱看老华摘卸门板,放学的时候,差不多正好是供销社关门时间,下课铃一响,我们就吆喝一声,撒丫子往供销社跑。供销社的商品种类很全,既有副食布匹鞋袜,也有土产,货多屋小,很挤,那些扫帚铁锨水缸靠墙戳着,就遮挡了半个窗户,所以屋里昏暗暗的。供销社除了老华,还有两个女售货员,在我的印象中,两个女售货员都二十来岁,见人不说话,发“阴”,很了不起的样子。那时候正值“文革”,社员买东西要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有些老太太记性不好,背不出来或中间打磕巴,售货员就不给拿东西。老太太被憋得无奈,如认识老拐,就扭着脖子朝外问他怎么说,胡老拐就伸着脖子大声给老太太提个醒儿。

供销社坐落在一座土台上,那棵老槐树是这座土台上唯一的树木。树干很粗,三人合抱手不打拢。老拐坐在树底下,方向正朝供销社大门。树皮被他的脊背摩挲得发亮。他背靠的地方凹陷进一大块,老拐靠在那里似乎就成了一个木刻的浮雕菩萨。这个地方似乎就是他的专座。到这里闲坐闲聊的当然不只老拐一个人,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但一般人都不会坐在老拐的专座上,偶尔有人冒犯领土,老拐不急不恼,会紧挨着这个人坐下,一点点往过挤着,直到挤得那人离开,老拐就又重新占领宝座。

常来这里和老拐闲聊的有个叫粥的人,粥比老拐大几岁,是个光棍。粥五年前因为砸盗供销社被判了三年徒刑,前年刚放出来。粥的盗窃事件曾在我们这一带引起很大轰动。那是一个夏季夜晚的后半夜,粥来盗窃供销社。撬了半天门没成功,粥就用砖头直接砸开了供销社的门,粥进了供销社就直奔副食摊位,糖果点心吃了个肚圆,然后扛了两捆布逃离了现场……案件很快告破,那时“文革”正在劲头上,如此惊天大案,自然引起公社革委会高度重视,随即就召开对粥的批斗大会。现场人山人海,规模浩大空前。粥被五花大绑,撅在台上挨了三个小时的批斗后,被警察和民兵扔死狗一样扔到卡车上拉走了……刑期结束后粥回来了,经过几年牢狱生活的粥竟变得容光焕发。我记得粥回来的那天穿着一身很干净的蓝色棉衣棉裤,棉衣上砸着竖针线条,和志愿军军服样式差不多。光头上刚长出一层头发楂,红光满面的。粥回来后经常朝人吹嘘说他在监狱怎么怎么享福,肉包子管够,若不是惦记老娘,就一辈子留在监狱里。粥的话让人们将信将疑,起初胡老拐也不信,但架不住粥一遍遍有鼻子有眼地说道,老拐就慢慢信了,再后来就深信不疑了。以后,每当粥跟他讲述监狱里的幸福生活的时候,老拐便流露出崇拜和艳羡的神情。老拐的眼神和态度令粥很感动,粥于是把事情经过讲得更加仔细。从拎着砖头砸供销社的门开始,特别是讲到吃那些糖果点心的时候,能让老拐的喉结一次次鼓动……

胡老拐受粥蛊惑很深,别说那幸福的监狱生活,即便是那一顿大快朵颐的糖果点心,已经让他垂涎不已。终于有一天,老拐决定也去盗窃供销社。但老拐是个胆小的人,实在没有勇气像粥一样直接用砖头去砸供销社的门窗。别说真的去砸,就是心里想一想也心惊肉跳。

“硬”的做不来,老拐决定“智取”。

老拐开始一次次进供销社屋里踩点儿……

很快,进了腊月门,又过了十几天,供销社买年货的人多起来,常常是门还没开,门前就挤满了买年货的人。老拐就在这时候开始行动了。

整整一天,人们忽然发现槐树底下见不到老拐了。第二天一早儿,供销社的门一开,早已排队等候在外边的顾客呼啦涌了进去,老华几个售货员正忙着招呼客人的时候,老拐趁机悄悄从一口躺在地上的大缸里往外爬,不料老华正好扭头,看见了。老拐和老华目光相对,吓得又往回退,如同刚出洞口发现老猫的老鼠。老华惊诧得就像白天遇鬼,掀开柜台板走过去,一把就把老拐薅了出来,再猫腰往缸里一看,就睁圆了眼睛——那缸里是一层糖果纸和点心渣儿……

胡老拐是前一天偷偷藏进大缸里的。那个地方一共放了七八口大缸,排列得整整齐齐,只有这口大缸大概因为有个裂纹没人要,被倒放在墙角,缸口成四十五度角斜对着墙角,老拐踩点的时候正巧见一个小孩子藏到里面捉迷藏,于是就来了灵感。天快黑的时候,屋内光线很暗,买年货的人怕门关了买不到东西,心情很急切,秩序就有些乱,老拐就是在这时候偷偷藏进去的。一黑夜把供销社的点心尝了个遍。

胡老拐被抓了现行,坐在地上一脸讪笑地望着老华。“怂小子本事不小。”老华说着,拎小鸡一样把老拐拎出门,说,“看你小子平常还老实,要不然,饶你?”

老拐没想到老华这样对待自己,很吃惊,“这这这”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老华一转身的时候,老拐忽然抓起一块砖头,“啪嚓”把门玻璃砸了个大窟窿。老华惊得缩脖子转身,老拐指着碎玻璃呆呆地看着老华说:“砸了——抓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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