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跳舞的石头

2015-01-14 02:45李迎春
滇池 2014年12期
关键词:石场志强短信

李迎春

石小顺刚回到家里的第三天,父亲石大宽就出事了。

石小顺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本来想利用暑假在城里打打短工,赚一点学费,也积累些社会经验。但石大宽不同意,说他在石场上忙不开,要小顺帮母亲做完夏收夏种。夏天是农村里最重要的季节,忙完上季稻的收割,又要抓紧下季稻的种植,随后还有旱田里的西瓜、玉米要卖,育好的地瓜苗要种下去。一个夏天就可以知道一年的收成。石小顺的妹妹下半年上高三,学校里不放暑假,所以家里除了母亲没有劳力可用。于是,石小顺只好回家参加农忙。

家在松树寨,是一个挂在半山腰的村子。在闽西北,这样的村子随处可见。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中,零零落落的村子像随意洒在绿色画卷中的点点白花。幸好这几年开通了水泥路,一条狭长的盘山公路蜿蜒曲折地向着村子生长,远远看去更像是一条长长的枝蔓开出了洁白的花儿。公路通了,村子周围的树木成倍地减少,许多地方都裸露着,被人戏称为“瘌痢头”。松树寨历来以松树多而知名,现在却悄悄地变得名不符实。没有了松木,并没有断去财路,脑袋尖的人总能找到发财的机会。村子的后山有一大片石头,以前树木多的时候,泥土将石头包裹得严严实实。随着树木的减少,有了些滑坡,于是大片石头见了天日,大家才知道原来这里是一座石山。因此,有人盯上了石头,“轰隆隆”的一声声巨响,这里成了一个巨大的采石场。

石小顺的家就在这石山旁边,以前几次泥石流差一点将两层楼的房子冲毁。村主任石志强瞄上了后山的石头,就和村外的人合股开石场。开始时,石志强跟石大宽说:“兄弟,我在这里开石场,以后你家就不用担心泥石流再来威胁了。”松树寨只有姓石和姓陈两姓,石是大姓,石志强跟石大宽是同一房的兄弟。石大宽也觉得开石场等于将山上的泥巴清理掉,也暗自高兴,嘴上却没表露出来。他跟石志强商量能不能到石场帮个工,一来石场离家近,来去方便;二来孩子读书家里需要钱。石志强眼里看不起这个同房兄弟,认为他没本事,就说石场不大,有几个股东的亲戚已经定了要来,现在没有空缺。石场开起来了,一两天就放个炮,那个响呀把村子都掀动了。村里人直呼,不得了,不得了啦。最倒霉的是石大宽家,离石场最近,炮声一响,猪圈里的猪惊吓得满圈跑,“哦哦”地叫个不停。这还算好,特别是炮声震得房子都颤抖,门窗呼啦啦直响,还把墙上的泥土震落下来,有一次连屋顶的瓦片都掉在了天井里。村里人大都住得离石场较远,也不愿意得罪人,虽然暗下嘀咕着发泄不满,但没人敢当面说。大伙都知道石志强是靠什么当上这个村主任的。前年选举的时候,“能人”石志强纠集了一帮所谓的兄弟,与老主任竞选村主任。选举的时候,他一帮死党跟着工作组人员站在投票箱旁边,眼睛直盯着投票的村民。大伙慑于石志强的威风,怕他打击报复,就乖乖地填了他的票。这个村主任一当上,他显然像个土霸王,村里的事都由他说了算。村支书和乡里也奈何他不得,只要村里平安无事,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这景况石大宽不得不说,不然房子倒了也没人可怜。他低声下气地对石志强说,石志强一句不是还没倒吗?倒了我负责就把他顶了回去。石大宽不甘心,只要炮声一响,他就一身灰头土脸直奔石志强家。被他搞得烦心了,石志强就叫他到石场帮工,不过工资比其他工人少了二百块。石大宽在左右权衡后,终于答应了,于是成了石场的一名工人,房屋的事只好暂时搁在一边。

石小顺最看不惯的就是石志强的胡作非为,年轻气盛的他直说要去告他。可石大宽说,都是同一房族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算了,何况姓石的人当村主任总比姓陈的人当好。当他回到家里,听到那隆隆的炮声就怒火中烧,但毫无办法。

回到家里的第三天,石小顺正和妈妈在田里割稻子。上午八九点的太阳已经有了异样的热辣,照在稻田里,稻穗闪着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花花的。突然,从远方传来焦急的叫喊声:“小顺———小顺———”他们母子俩抬头一看,是石场的龙古,心立刻提了起来。“什么事啊?”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应道。龙古在田埂上急急地奔跑着,快回去,快回去,大宽出事了,被石头砸了!小顺母子立刻扔掉手中的稻穗,手脚也不洗就踩上田埂,跌跌撞撞地往石场死命跑去。

在一块巨石旁,石大宽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白花花的太阳光刺眼地照射在血泊中,腥红的血团似乎在不断地跳跃着。小顺妈看到这情景就晕了过去。小顺扑在父亲身上,不停地嘶喊着爸爸爸爸。原来正在石场扛石头的石大宽被山上突然滚落的巨石砸中脑袋,连哼都没哼就倒在地上,血从脑袋右侧流了出来。小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没有换来父亲的一点动静,旁边的人试图搀起小顺,却无法将他从父亲身上移开。

半个小时过去了,村民们都聚集到了石场,120的救护车“呜呜”地开了进来,人们立即闪开一条道。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从刚停稳的车上跨下来,跑到石大宽面前,迅速察看了伤情,进行了初步检查,发现瞳孔已放大,没有了心跳和脉象,于是放弃了抢救,说人已死亡。小顺站在父亲旁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整个心都麻了。直到有人来到小顺对面,叔叔大富对他说:“小顺,乡政府的干部问你有什么想法?”小顺没有反应,叔叔又问了一遍,小顺才似乎回过神来,问:什么什么想法?对面的乡干部说,就是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人都死了,还有什么要求提。叔叔,我妈呢?小顺突然想起了妈。妈妈在那边,有人照顾她呢!叔叔指着不远的对面。一堆石头旁妈妈软绵绵地斜躺在那里,耷拉着头,几位邻里陪着她。石志强呢?石志强为什么不来?小顺突然提高了声音问。他去市里了,正往回赶呢,你有什么要求,我们政府会替你安排。乡干部说。我不懂!我不知道!现在我心里乱得很。小顺一边说着一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泪又哗哗地掉了下来。

“你们———你们来干什么?!”乡政府的干部大声叫着。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抬着摄像机的记者,在石场拍着画面,现场还采访起群众来。“停下!停下!”乡干部命令式地喊。“我们是南江电视台的,是正规的记者。”一位记者不甘示弱,掏出记者证晃了晃。“什么记者证,我看不懂!国务院的通行证也不行!”现在的乡干部见多了这些场面,根本不理会,还叫了几位村干部将记者推出石场。记者一边据理力争采访权,一边用镜头拍摄着混乱的场面,最终还是在“地头蛇”面前败下阵来,被赶出了石场。

正在这时,石场老板兼村主任的石志强和乡党委的乐副书记从一辆三菱吉普上跳下来。乡干部见状赶紧迎上去,三人默契地避开人群,走到一个角落嘀咕了起来。不一会儿,一脸严肃的石志强径直走到石小顺的身旁,对着小顺说,小顺,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父亲也是我叔叔,我心里也很难过。不过事情已经发生,我一定会负责到底,你是大学生,是个知书达礼的人,请你相信大哥。石小顺不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顺,你看这样好不好,先把你父亲拉去火化,钱由我出,石场这边拿出两万块钱办丧事。办完丧事后,石场再给你和家里一些补偿。补偿的钱我要跟其他股东商量商量,但至少可以让你读完大学。石志强试探性地对石小顺说。石小顺仍然不出声,眼睛死死地盯着石志强,石志强感到一丝恐惧。怕个毬,一个毛头小子,石志强在心里给自己壮胆。你说,怎么样,小顺?……要不,跟你妈妈商量商量?石小顺还是不出声,红红的眼睛盯着石志强,仿佛要把他吃了。

“嘀嘀嘀……”突然一阵手机的响铃打破了僵持的气氛,石小顺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放回裤袋,原来是一条短信。他不跟石志强讲话,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向妈妈走去。妈妈已经比较清醒,此刻还披头散发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娇小的婶婶紧张地搀着她的臂膀,仿佛怕她随时会晕厥过去。当第一眼看到妈妈孤立无助的样子,小顺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像个男子汉挑起家里的大梁。妈,我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办吧?小顺流着眼泪问妈妈。顺啊,妈现在心里乱得都成一锅糨糊了,你跟你叔商量,该咋办就咋办。小顺叔叔早已靠了过来,对着小顺让小顺先说。妈,叔,爸爸死得冤,责任完全在于石场,爸爸是被他们害死的,不能那么便宜他们!小顺轻声但很坚决地说,爸爸还不能火化,要他们赔偿损失,否则我们什么也得不到。叔叔同意小顺的办法,但他担心大热天死人停在这里不是个办法,提出先放到殡仪馆的冰柜里。小顺和妈妈表示同意。

乐副书记见商量得差不多了,就走过来问情况。问完后,他招了招手叫石志强过来,要石志强表态出多少钱。石志强说除了两万元埋葬费他可以先出外,其他的钱还要和几个股东商量。乐副书记一听,不乐意了,声音陡然大了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商量来商量去!你在这里说了算不算,你自己清楚!做老板的人要当机立断,痛快点说你准备出多少钱。”石志强毕竟理亏,想了一会儿,就对小顺说:“小顺老弟,除了两万元埋葬费,再补给你四万块读大学的钱。”小顺的眼泪又一下涌了出来,他赶忙擦干泪水,哽咽地说:“那我妹妹读书的钱呢?”“这个……这个,再过两年你不是出来工作了吗,你可以支持你妹妹读书啊。”“我妈妈呢?”“你妈妈现在还不是健健康康的吗?小顺,你老爸在这里才一千块一月,一年才一万二,除了吃饭应酬的开支,一年也省不下多少。给你补偿四万块也够你老爸干十年吧。”石志强心里发着火,但不敢表露出来。“那就赔我一个爸爸吧,我不要钱,不要钱!”

乐副书记看谈不下来,显然有些焦急,手不停地挠着稀疏的头发,眼珠向着他们瞟来瞟去。他见谈不出结果,就干脆制止了他们充满火药味的谈话。他提出由石场一次补偿十万,双方都不要追究。石志强眼珠子凸了出来,赶紧说,乐副书记,我的石场是小本生意,哪里出得起那么多钱,是不是不够的部分乡里补贴啊。石小顺一听也坚决不同意,他说十万块钱算什么,要按事故补偿标准算,该多少就多少。最后,大家只好决定先把石大宽的遗体放在殡仪馆冰冻起来,费用由石场出。

“嘀嘀嘀”,石小顺的手机又收到了一条短信。他仍然毫无表情地看了看,然后将手机放回裤袋。

石小顺想起学校里看过的电影《秋菊打官司》,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人在战斗,但又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已经第三次收到奇怪的短信,发短信的号码他不熟,脑海里将可能的人想了个遍也猜不出是谁。这些短信都是给小顺出谋划策,每一条都是恰到好处。第一条短信的内容只有两句话:“人不能火化,必须先把赔偿拿到手。石场没有审批,是非法采石。”第二条短信只有一句话:“赔偿金至少要20万。上月河南矿难的赔偿金是30万左右。”下午,叔叔和小顺将石大宽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冰冻起来后,就回到家里。家里挤满了亲朋好友,小顺看着熟悉的面孔,却感到无比的孤独。父亲在时,从来不跟他多交流,父子之间的对话不超过两分钟。石大宽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跟孩子沟通。从初中开始,小顺慢慢看不惯父亲那种软弱的样子,心里认为他没本事。现在一下子父亲没了,小顺的心里空荡荡的,巨大的悲怆积压在心里,似乎随时都要爆发。这时,他又收到了第三条短信:“抓紧跟石场谈判,如不行向上反映。不要让人知道短信的事。”这条短信及时地点醒了他,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呢,总不能让父亲一直冰冻在那里。

小顺和叔叔来到石志强的别墅时,乐副书记和那个乡干部也在那里。其实他们也着急,小顺想。坐下来后,还是乐副书记开门见山地提出赔偿问题,他还是坚持补偿十万元,说他费尽口舌跟石主任协商,现在石主任也深明大义,同意一次性拿出十万元来,如果其他股东不同意,石主任自己垫都要支付这笔钱。我认为这是比较合理的,在我们乡已经是最高的了。你们看,应该满意了吧?叔叔也是个没主意的人,看着小顺,等他的态度。小顺说:“乐副书记应该知道上个月的河南矿难,你知道他们的补偿金是多少吗?他们平均三十万元。”“是啊,我们也不能低于这个数。”叔叔帮着腔。石志强一听叔叔的话,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叔叔吓得把脖子缩进去,便不再言语。“一方一俗的情况不同,我们这边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现在十万块已经是上限了。”乐副书记解释着。十万块,我爸就值十万块?鬼石场赚了那么多血汗钱,还把我的房子震得七零八落,死个人就用十万块钱打发了?小顺悲愤地想着,咬着牙说了句:“我不想多说了,最少不能低于二十万。你们看着办吧!”石志强一听跳了起来:“小顺,你不要以为你读了两本书就道理一套一套。我告诉你,在这村里还是我说了算。二十万,你想杀人啊?老子偏不出,要就十万块钱拿去,不然你一分钱也得不到!”小顺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两个拳头,从嘴里蹦出一句话:“你等着瞧!”然后愤怒地离开了石志强家。

夜深了,亲朋好友们都已离开,家里只剩下小顺、妈妈,以及从县城一中赶回来的妹妹。小顺叫妈妈和妹妹都到他的房间,妈妈、妹妹睡在床上,自己就躺在沙发上。妈妈说她睡不着,头痛得厉害。妹妹眼睛红肿着,不时抹着眼泪。小顺一直想着短信的事,他跟妈妈和妹妹说了这个奇怪的短信,他们也说不出一个头绪来。小顺突然想起上午在石场的时候,那两个采访他的记者要了他的手机号码,会不会是他们呢?小顺根据短信中的号码拨了过去,通了但没人接。连拨了三次,还是没人接。他便发了一条短信:谢谢您,好心人!请问能告诉我你是谁吗?过了一会,短信回了过来:不必知道我们是谁,有许多好心人在关注着你,我们会支持你的。这是一个临时号码,专门用于发短信,如果你有什么事,直接发短信就行。请注意保密,不能将短信外泄。

第二天一早,根子叔就来了。小顺一家很是感激,按房族,根子叔与小顺家是比较疏的,可是出事情了,他却那么早就赶过来。寒暄过后,根子叔坐了下来,左顾右盼的眼神在家里游动着,支支吾吾地像有什么话要说。小顺妈妈也看出来了,就说:根子他叔,有什么话就说吧。根子叔顿了一下,大声地咳一声———那我就说了吧,嗐,乡里乡亲的,出了事谁都难受,是不?可是拖着也不是办法,还是越快越好,古话说:入土为安,我看还是早点把大宽葬了吧。小顺一听,心火腾地冒起来,大声地问:根子叔,你是石志强叫你来的吧?小顺妈妈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掉,哭着说:根子他叔,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根子叔被他们问得哑口无言,赶忙说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就起身溜出了家门。

接着就是香妈伯母踏进了小顺家。明白过来的小顺一家人,自然就冷冷地打个招呼。香妈伯母可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一把唾沫星子可以把人淹死。她径自在小顺妈旁边坐下来,就开始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演说。弟媳妇啊,你也真是个苦命人。想当年,嫁给大宽的时候,家徒四壁,连苍蝇都不肯到家里来,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谁想大宽那么绝情,竟撇下你们母子先走了。唉,怎么那么衰呢!人死不能复生,死的死了,我们生人却还要过日子。当然要向石场要赔偿,不能便宜了他们。上次,罗头村也出了个事故,老板赔了六万,而乡上那个跌死的听说也赔了五万,我们现在怎么也要向石场要个高价———十万。如果十万能赔就算可以了,那个石志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村里谁能惹得起呢?香妈伯母压低着声音,听说他上面的关系可硬了,村委的屋子里头还有他跟市长的合影呢,据说他进市长的办公室都不用敲门。“香妈伯,你也是石志强叫过来的吧?”小顺忍不住想哭。“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也是为你们好啊。算了,好心撞雷打,你们家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香妈伯母抖动着身姿,一扭一扭地走出了小顺家。

“嘀嘀嘀……”手机响起,小顺接起了电话。喂,是石小顺吗?我是南江市电视台公共频道的记者,昨天采访过你的,还记得吗?……对,对,你的事情我们都很关注,已经将石场的事故编发了新闻。你注意看今天中午12点的“新闻搜搜搜”栏目,应该对你有所帮助。……什么?短信?哦,我们没有发短信,有事要帮助可直接打我们电话。那就这样,挂了,再见。小顺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丝亮光,他竟有些欣喜地对母亲和妹妹重复了一遍电话的内容。12点,也许是事情的转折点。他祈盼12点快些到来。

高高瘦瘦的三伯就在这时想跨进小顺的家门。小顺双手交叉站在门中间,面无表情地问:三伯,有事啊?三伯一抬头看见小顺冷淡的面相,并没有特别吃惊,这样的场面哪里震得住他。他停下脚步,并不看小顺,而是向着小顺妈:我说两句话就走。都是亲房叔伯,不管有什么事,都要和和睦睦,志强愿意出十万就算了,不必把人逼死。如果还要闹,亲房叔伯便不再管你家的事了,接下来做丧事也就你们自己做吧。说完,他果真将手往后一背就走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除了小顺妈和妹妹的抽噎声。心乱如麻的小顺发出一条短信:我该怎么办?不一会儿,短信回过来,是一串的电话号码,都是省市县政府值班室和安全生产局的电话,最后一句是:打遍全部电话进行投诉。

小顺回到房间,将门关上,一个个电话打过去。

“新闻搜搜搜”准时在中午12点播出,第一条特大交通事故过后就是石场安全事故的报道。最近,全市安全事故频发,特别是小石场安全隐患严重。昨日,某乡松树寨一非法采石场发生安全事故,一位采石工人当场死亡……新闻不仅报道了石大宽的死,更主要的是指出这根本就是个非法采石场,没有许可证,也不符合安全要求,事故发生后,处置缓慢,相关人员缺位,乡干部阻挠记者采访。小顺一家人越看越气愤,原来并不是石大宽该死,完全是石场的违法违章造成的。

正在这时,一群人涌进了小顺家。带头的乐副书记对着起身的小顺说,石小顺,这是县安全生产局的张副局长,听说你爸遇难,特地从县里下来慰问。你好,小顺同志,我们心里跟你一样难过,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啊,请你原谅。那个叫张副局长的人一边伸出双手,一边诚恳地说。随即有人将大包小包的几样慰问品放在饭桌上。张副局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大红包,来到小顺妈面前,态度十分谦恭:“大嫂,一点心意表达我们的沉痛心情,请您收下。”一阵寒暄过后,各自找到不同形状的凳子坐下。

今天的这则新闻有点长,摄像机清晰地拍摄到乡干部推搡记者的镜头。乐副书记越看越尴尬,浑身不自在,不禁爆出一句粗话:狗娘养的,素质太差了,乡里的脸都让他丢光了!好在新闻及时地结束了乐副书记的尴尬,下一条新闻是民俗方面的内容,与事故无关。乐副书记马上将话题放在了赔偿金上,开门见山说,这次不要石场和村两委的人参加,由政府直接与家属进行协商,赔偿金由政府先垫付,再由政府向石场要钱。小顺壮了壮胆,就说一次性补偿二十万,不能再少了。乐副书记听了,也不多表态,就说马上请示领导,也希望尽早解决。他掏出手机走出门外。一根烟功夫,乐副书记马上拍板:同意一次性付二十万,但石大宽家属从此不再就此事进行上访投诉或反悔。小顺一听投诉,就想起刚才的新闻,便问张副局长,石场是非法的,也不合安全生产规定,该怎么办?张副局长也马上表态,石场现在要立即停产整顿,没有许可证绝不能开工,对于前期的非法开采进行处罚,坚决依法办事。他叫小顺放心,要相信党和政府。赔偿确定,石大宽将可以真正入土为安了。张副局长离开小顺家时,似乎无意地问了句:“小顺同志,你在省里有熟人或亲戚吗?”小顺一怔,没有猜出他的意思,就含糊地说了句:“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张副局长一听,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句。

赔偿二十万的消息在村里立即传开了,每个人都一脸羡慕甚至有些妒忌。石大宽的丧事举办的时候,除了最亲的几个亲房,果真许多人没有前来帮忙。听说石志强的老婆,那个著名的村级女高音用她那动听的声音在村两委前呼天抢地,说石大宽骗走了她家的二十万,是个恶死鬼,还说他全家都不得好死。石志强没有失态,但已经放出狠话来,说这次输了二十万,他要加倍赚回来,他的石场要扩大规模,要把石大宽的家震成瓦子坪。亲房在帮助操办丧事的时候,个个都很大方,谁都在暗地里觉得反正现在小顺家钱多,石大宽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现在用一点算什么。年轻的小顺当然看出了这些,但作为死者家属只能忍气吞声。轰轰烈烈的三天终于过去,石大宽变成一撮骨灰装在盒子里,然后被抬到一座向阳的半山腰上,埋了进去。小顺一家三口面对灰暗的房子,再次面对未来的生活。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顺的手机又收到了一条短信。他和妈妈、妹妹商量,决定一家人到县城租房子,平时妹妹读书,妈妈就在县城打一份工,母女俩有个照应。石大宽死后的第一个七天,石小顺独自一人上了石场。那面曾经绿树葱茏的山坡,现在已经被炸毁了一多半,裸露出大片灰白坚硬的石层。他没有找到父亲出事那天留下的血迹,厚厚的尘土已经掩埋了一切。第二天,他就和妈妈、妹妹离开了松树寨,在县城安顿下来。

小顺一直不能忘记那些好心的短信,他决定查个水落石出,当面感谢好心人。这天中午,还在松树寨的叔叔打电话说石志强的石场又重新开石了,炮放得更大了,雇的工人更多了。他听了很生气,打电话到县安全生产局投诉。县安全生产局告诉他,石志强的石场已经办理了许可证,是合法生产。不是违反了安全生产法规,石场距离村庄太近吗?他争辩着。只要不影响群众生产生活就可以啦,干吗要抠得那么死呢。把我的房子震得鸡飞狗跳难道不算影响群众生活吗?哦,小同志,请注意用词,房子怎么会鸡飞狗跳呢?小顺恶心地挂掉了手机。

刚挂完手机,叔叔的电话又打进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小顺,石志强的炮放得太大了,把我们全村啊都震得跳起来,我看不到一个月全部都得震成聋子。还有更严重的,就是你的房子刚才被炮震得全部塌下来了。真是不得了,好好的一幢房子,说没就没了。小顺,怎么办啊?

小顺呆呆地坐在凳子上,过了许久,从裤袋里抓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好心人,能告诉我怎么办吗?”半个小时过去了,手机没有短信回复;一个小时过去了,手机短信还是没有回复。小顺等得有点久了,便将目光从出租屋向外望去,夏天的阳光里郊区的树木依然一片翠绿。这一次石小顺已不再惶恐,不再害怕,他觉得办法总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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