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的心事

2015-01-12 14:08白云
躬耕 2014年12期
关键词:大表哥木盆鞋垫

白云

在所有歌颂荷花的诗句中,最是喜欢杨万里 的《 莲花》:红白莲花共塘开,两般颜色一船香。恰如汉殿三千女,半是浓妆半淡妆。每在莲花盛开的季节,我常会想起一个叫莲的姑娘,和木盆船上的荷花香。

十八岁那年夏天,喜欢上一个男生。沉浸在一场看不见未来的感情纠结中,整天发呆,郁郁寡欢。一天,大表哥带着一个叫莲的和我同岁的姑娘来我家,让我郁闷的心情扫去大半。莲中等身材,清清瘦瘦的,一对杏眼黑亮黑亮。脸白中带红、红中带白,粉嫩粉嫩的,出水芙蓉一般。大表哥高高大大,红脸膛,憨厚老实。两人很是般配。

母亲十分看好莲,第二天就给莲买了新衣新鞋。为了留大表哥他们多住些日子,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二三十只鸭仔,说这一群鸭仔就交给大表哥了。于是,莲和大表哥每天吃罢早饭,赶着一群鸭子出门,晚上太阳下山赶着回来。中午大表哥是回来带饭的,但是有一次,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回来,母亲就让我去送饭。

他们放鸭子的池塘我是知道的,就在县一高西隔墙不远,离我家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不一会就赶到了。

池塘四五百平米的样子,池塘里高高低低长满了荷叶。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红白荷花掩映在荷叶中。我家的小鸭子在荷叶遮蔽的水面上追逐嬉戏,好不自在。正纳闷不见表哥和莲的影子,却听见扒拉荷叶和水的声音。顺着声音望去,见表哥站在水齐胸的荷塘里,头上倒盖片荷叶,一手扶着大木盆,一手扒拉着荷叶,顺着荷叶的间隙往前走。莲耳鬓插一朵荷花,手擎一片荷叶,满脸幸福地坐在大木盆里。木盆缓缓地走,荷花一朵朵从莲美丽的脸旁掠过,我一时觉得荷花竟然没有她美。不由想起杨万里的那首《莲花》,竟然和此时情景交融。池塘中盛开的莲和木盆船中美丽的莲,到底哪个是白莲哪是个红莲?哪个是淡妆哪个是浓妆?我一时被这温馨幸福的场面吼住,竟然痴痴呆呆的楞了很久,直到他们发现了我。

莲一脸娇羞地上了堤,却非要我坐上木盆,说不知道堰塘深处有多美。大表哥重新推着木盆到荷塘的深处。高的荷叶和矮的荷花从眼前走过,一股股清香迎面扑来。走过处惊起的鱼儿倏倏地窜出水面,再一个弧线跃到水里。荷叶上匍匐的青蛙倒是不怕人,鼓噪着大嘴喘着大气,像是比着谁更厉害似的。惊起的鸭子张起小翅膀扑扑扑地在水面上跑,颇有点“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意思。

像这样木盆当船、大表哥当船夫的游戏,莲和大表哥几乎是天天做,乐此不彼。而我却没有再做第二次,虽然大表哥和莲一再邀请。一样的坐船,莲和我的感受一定是不一样的,只因为划船的人不一样;一样的划船,划船人的感受也一定是不同的,因为坐船的人不同。而我那划船人又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而后,我教会了没上过学的莲《莲花》那首诗,莲和我也渐渐熟悉到无话不说的程度。

莲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莲老家是黄河北一带的。十四岁死了爹,后来跟着娘改嫁。后爹开始对母女俩还好,莲长到十六岁时,已经出落的很好看,但是后爹看莲的眼神慢慢就不太对劲,时不时还在莲的脸上摸一把。莲的娘开始好生说莲后爹,越说后爹越来劲,一在家就把莲叫到身边使唤。莲的娘再说的狠了,就遭来莲后爹的一顿打骂。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莲的娘带着莲悄悄离开了那个家。一路半是做工半是讨饭,在外面漂泊了两年。最后到了大表哥的村上。妗子看她们可怜,就留下了他们,还认下了莲做干女儿。

大表哥那年有二十五岁,已经是种地的好把式,田里地里的活都是他干的。莲经常跟大表哥上地,一来二去,帅哥和靓妹的关系就有点不一样了。妗子看出了苗头,一天就和大表哥摊了牌,说无论如何他们是不可能的,就死了这条心吧。因为,就是长得天仙一样,也是要饭的出身,舅舅一家在村里也算是有头脸的,丢不起那个人。于是大表哥就到城里找我妈当救兵了。

莲和大表哥在我家相安无事住了两个月。在那期间我试图教莲识字,而她的心却不在识字上。我又教她背唐诗宋词,整一个夏天,她只背会个《莲花》,说宋词那么长,没有唐诗好。问我喜欢哪个,我说我更喜欢宋词,犹喜欢宋词中的凄美。莲瞪着一双杏眼问我,凄还会美吗?我说会的,你不懂。一个暑假,我都处在莲和大表哥的热恋和对一个男生的思恋的氛围中。有一天莲问我,那个男孩知道你喜欢他吗?我说知道吧。那他喜欢你吗?我说也可能喜欢,也可能不喜欢吧。那你告诉他你喜欢他吗?我说没有。她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

有几天,莲认真地做起了针线,甚至也少和大表哥一起放鸭。一天,她拿了两双一大一小的鞋垫给我,鞋垫上绣着含苞待放的荷花,栩栩如生。一双是给我的,一双是给那个男生的。她说,你给他送去,就说是你绣的,其他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笑她,都不知道人家穿多大的鞋就瞎绣。莲说,你们读书都读傻了,这么好看的鞋垫,谁舍得垫到脚底下呀,反正是用来看的,大小都中。而那绣着荷花的鞋垫,终于只是躺在我的书箱里,和那些唐诗宋词一样,充当着心灵的鸡汤。

两个月里母亲回了三趟娘家,回来时,一次比一次脸色难看。我就要开学的时候,母亲对大表哥和莲说,你们还是回去吧,你妈那里慢慢来。大表哥和莲带着那30只鸭子,一起回到了小李庄。

春节的时候,莲一个人来我家拜年,脸色苍白,较前更显清瘦。她问我和那男生怎么样了,我说他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我们有信往来。我没告诉她,我们那些革命加同志的书信,竟然每次都写满三大页。莲好看的笑了,说那就好,还是有文化了好。莲悄悄告诉我,她怀了大表哥的孩子,这叫生米做成熟饭。她的眼神有一丝踏实的狡黠。我望着她一时竟无言一对。莲走的时候我交代她还是好好想想清楚,她坚定地说放心吧,一切就会好起来了。望着这个瘦弱的义无反顾的背影,心底涌起一丝隐痛。

妗子还是没同意大表哥和莲的婚事,这次妗子以死相逼。

母亲给莲捎信让她到城里来,捎了两次信她都没来。母亲让我去叫莲,她托了人给莲做人流,说胎儿大了就做不成了,超过三个月人流有危险,人家医生也怕有事。我急急地赶到小李庄,拉了莲进城。母亲和我劝了莲很久,母亲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世俗的不可抗拒,说女人的不易,甚至说到了孩子的未来,几乎说到流泪,莲才吐口说同意次日到医院。我和莲倒头睡了,但是第二天一睁眼,却不见了莲。endprint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莲嫁人了。媒人说的媒,四十里山路深山里面的,一个三十五岁的光棍。妗子把莲当闺女发嫁的:四床缎子被子,两口朱红箱子,四条椅子,一张桌子,茶瓶脸盆蚊帐一应俱全。送亲的队伍排了好长,很是风光。三天回门,莲领着新女婿来了我家。莲的丈夫木讷老实的庄稼人,莲说对她很好,知疼知热的。我为莲担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年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莲生下了一个儿子,七斤八两,起名桂生。生的时候难产,产婆问保大人还是孩子,莲坚决要保孩子。结果,孩子大人都保了下来。我去看莲,莲的丈夫伺候她无微不至。莲关心地问我和那个男生的情况,我说,他已经和我的闺蜜订婚了。莲安慰我说,没啥大不了的,你看我,现在不是过的怪好?

莲一家三口幸福的生活着。虽然媒人不断地提亲,大表哥一个也没相中。

桂生五岁了,莲却再没怀上孩子。找大夫看,说生孩子的时候子宫受到重创,已经没有再怀孩子的可能了。

再见到莲,她已没有了原来的红润。又见,竟然霜打了一样。问她,说男人喝了酒开始打她。不喝酒了还是很好,对孩子也好。我心里又重新为莲担起心来,几次遇了莲的丈夫想说他,见他木木讷讷的老实相,又开不了口。莲的丈夫喝了酒还是打她,尽打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说大表哥还没结婚,要不你俩还在一起吧,我去劝妗子。莲说,男人酒醒了对她更好,他也从来没打过孩子。是他心里不好受。我也没给他生个孩子,他还拿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养。是我对不起他,打死我我也认了。我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想起她十八岁恋爱时的快乐、怀上爱人孩子时的坚决、婚后几年生活的踏实、现在隐忍的善良,竟然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后来,给大表哥提亲的就渐渐少起来。再后来,提的不是寡妇就是离异的,大表哥还是没一个相中的。大表哥和莲也几乎没再见过面。有一年,听说莲家买着了假种子,稻子几乎没收。次年播种的季节,大表哥拿来种子放我们家,我又转展捎给了莲。后来每年莲家的庄稼种子,都是这样有大表哥提供。莲每年都给妗子和大表哥做棉衣,直到大表哥成了亲。莲也给大表哥绣有莲花的鞋垫,绣了几年,大概有十几双,后来就不再绣了,说知道大表哥也不会垫鞋,绣多了碍事。

桂生八岁那年,妗子大病一场,眼看就不行了,妗子把大表哥叫到床前,有气无力地说了很多后悔的话,最后恳求大表哥满足她最后一个心愿,就是要看着大表哥有个家。于是,大表哥匆匆和邻村一个带着三岁女儿的寡妇结了婚。大表哥结婚的第三天,妗子竟然下了床,渐渐地病好了,身板儿似乎更硬朗了。妗子就格外喜欢大表嫂,说是她家的福星。大表嫂也贤惠勤快,眼看着大表哥脸上的笑也渐渐多了起来。

大表嫂进门的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妗子当成了宝,天天抱在怀里满村转悠。莲的丈夫戒了酒,也承包了鱼塘,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桂生七岁那年,我遇到了对我疼爱有加的老公,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次年在“家中有三宝,老婆儿子和德高”的广告词风行时,我们变成了三口之家。

莲、大表哥和我,三个人都用心经营着自己的小家庭。

很多年后一个夏末的夜晚,我在儿子上学的校园陪读。半月的月亮挂在天空,似明又暗。校园有一个小小的荷塘,用钢筋栏杆围着,荷花已经落尽,荷叶还在,只是失去了原来的青翠。我正在荷塘边伸展腰身,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当年的男生。他说,当年……你的心思……我怎么……他大着舌头像醉了的样子,断断续续几句话,恍若隔世。淡淡的月光飘在荷叶上,那么的虚无缥缈,又那么的美若仙境。

不久前,我购物的一家超市,正播放着一首《莲的心事》的歌,我凝神听了很久:

只为你转身的一个凝视

我就为你祈盼一辈子

只为你无心的一句承诺

我就成了你的影子

幸福为何总是点到为止

想念就从那一天开始

……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莲子

每一年为你花开一次

多少人赞美过 莲的矜持

谁能看懂 莲的心事

我是你五百年前失落的莲子

每一年为你心碎一次

多少人猜测过 莲的心事

慢慢风干变成唐诗宋词

……

这首歌,让我勾起了许多回忆。莲、大表哥,或许还有我和男生,也许都是五百年前彼此失落的那颗莲子,今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只有短暂的凝视,最终又遗失了彼此。这一失落又要五百年的等待。谁又知道,五百年后,这两颗等待千年的莲子,可否会相见相守?林清玄说:人生的信念有时候是由不得人的,其中有天意在,我们被天意驱策,最后变成了一条小小的船,在命运的大海中流浪。

人生,有太多不可预测的未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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