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群
泉潭
我的心中一直隐藏着一滴沉睡的水,那滴水是我离开故乡的时候,存放进去的念想。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盛放这滴水的洁净容器,答案可想而知。
被连绵的群山环抱,隐约在竹林里,自成一片风景独好的人间仙境,是我那魂牵梦绕如诗如画的村庄。
青草长碧水长荡的清晨,村庄的上空缓缓升起散而不断的袅袅炊烟,给村庄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又仿若是从远古的琵琶声中走出来披着轻纱的婉约女子,立在溪水淙淙的岸边,将无边的春意洒开。
炊烟顺着温柔的风,飘向村庄的西北边。小村的出口就在西北边,有一个陡峭但连绵的山将喧嚣的市井声与小村阻隔开。小山上松树密集,山脚下有一条蜿蜒着通向村外的土公路,宛如小村一身翠衣上的灰白纽带。土公路的下方是一片葱郁的竹林,竹林里布满了各种蕨类植物和藤条枝蔓。
我之所以勾画出松树林和竹林,目的是牵引出那个幽深的泉潭。泉潭是由四周那些泉眼里经久不息流淌出来的地下泉形成的。一股股清冽而细小的涌泉,汩汩往上冒着,若能澄心静耳,还能听得到它们发出的诗意惊叹,仿若是大山深处流淌出来的原始乐声。
泉潭的形成时间已然追溯不到具体的时间了,或者比我们的村庄更久远。泉潭位于竹林的下方,介乎竹林和一片桃树林的中间,它是小村的心脏,汩汩的泉水声,就是小村的心跳声。
泉潭里的水清澈甘甜,没有杂质,适合饮用。但因为泉潭离村庄中心较远,所以很少有人来提水饮用。我家的饮用水一直从泉潭提取,因为父亲是个正宗的茶客,对水质比较讲究,只有泉潭里的水能够最大程度地激发茶的活性,用泉潭之水烧煮的饭菜也更为可口。
家里的厨房里,备有一口两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大缸,专门用来盛放从泉潭里担回来的水。隔三差五的,母亲总要挑着两个塑料桶去泉潭,而我就成了她的小跟班。我之所以跟着母亲,是为了观看沿途以及泉潭四周的风景,或是为了与几朵野花,一只红色的蜻蜓交谈,还有竹林中那些只闻其声不见其身的野鸡,也一直挑逗着我想一睹真容的欲望。
父亲每次从小镇结束工作后,他喜欢坐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下,闲适地喝着茶,翻看着当天的报纸,或者是他心爱的旧书,享受着那种秘而不宣的好时光。
现在想来,是泉潭里的水给了我父亲闲情雅致,以及他那颗淡泊明净的心。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大旱。小村前那口浑黄的池塘都见了底,只剩下几个盆大的小坑洼,好似池塘最后几滴未干的泪滴。大鱼小虾们变成了各家餐桌上的美食,皲裂的池塘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很多人家挖掘的水井水位也急速下降,变得浑黄,不能再继续饮用。
泉潭的下围本身有个缺口,水满自溢。干旱之后,泉潭里的水位稍有下降,但是不明显,于是,泉潭成了小村一大部分人的饮水之源。
那之后,人们意识到泉潭的重要性,对泉潭底部的淤泥与树叶进行了一次清理,用水泥与石块将泉潭四周的边沿进行了加固。并将泉潭下方那个沼泽进行了挖掘,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渐渐地,那些婆婆婶子们都来这个小池塘洗衣,因为小池塘里的水都是泉潭溢出来的,这样的水洗出来的衣服更为洁净出色。可是我看着热闹的泉潭四周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那年,我们离开小村前往都市定居,我和父亲最后一次去担水。
我问父亲:爸,再也没有哪里的水有泉潭的水好喝了吧?你以后喝茶怎么办?
时隔多年,父亲当时怎么回答的我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当时注视泉潭的目光专注而深情。
太阳从来不会升落,但是我们还是习惯说日升日落。泉潭还安好地存在于小村,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失去它了,同时失去的,还有永远无法复制的单一而澄净的乡村生活。
我心中那滴水,将永世长眠。
沟洼
如诗如画的村庄,必定少不了山水。
故乡的小村三面环山,一面临着一条小溪。
我不知道小村的人为什么叫那条绸带一样蜿蜒在田野里的小溪为沟洼,就像一个有着文绉绉的大名的男孩,他的小名叫狗蛋一样,互相抵触,让人无法理解。
小溪的宽度大约都在5到10米之间。源头据说在某座山上,是山泉形成的,尽头据说通向巢湖,这都是听说的,我从未考证过,我们村里的人估计也没有考证过。
十岁那年,我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和母亲闹别扭,心里想着要离家出走,顺着溪流一直走,然后再原路折回,这样我就记得回家的路,不会丢,而母亲也会在我失踪的日子里意识到我对她多么重要。然而,我终究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做不来惊心动魄的事情,于是这个念头,仅仅在我心中存活了一瞬间,就被现实浇灭了。
小溪里的石头大若石床,小若鹅卵石,基本上都是黝黑的颜色。若不是遇到大雨,溪滩大部分都是裸露的,浅处的水没不过脚背,深处的水潭也不过及腰深,所以小溪成了小伙伴们最安全的游乐场。捉鱼逮虾,石头下面寻螃蟹,溪滩上搬石头造城堡,那些最初的无忧时光,是我人生经历的天空中最绚烂的一道彩虹。
小溪在我们村的辖区内,有两座桥,一座是古式石拱桥,一座是建设在柏油路中间的新式桥梁,两座都是我们上学时的必经路程。
通过石拱桥的那条路需要翻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才能到达学校。我喜欢走这条路,路虽难走,但它与学校以及村庄在一条直线上,节约时间,关键的是沿途美丽的风景。
石拱桥就在山脚下,放学回来的时候,从山顶处鼓足气,一路狂奔着到达石拱桥上,中间不作任何停留。其实想做停留很难,山坡很陡,下坡时一旦奔跑起来,根本刹不住,没有一定的平衡力,不敢一鼓作气跑下去,一旦中间踩到圆滚的石子摔倒,后果不堪设想。
我总喜欢在放学的时候,坐在石拱桥上发一会呆。石拱桥是大的石块和少量的泥沙铸造的,它的年龄和我一样大,铸造桥墩的时候,有人在未干的水泥上写了一行俊秀的楷体字:一九八四年造。那枚烙印,在桥出生的时候就烙上,一直到它死,我想烙印都会在的。endprint
人的年龄自己会记住,别人询问的时候能一口答出来,桥它不会言语,如果没有这行字,怕是准确知道它年龄的人很少。
再看看桥下的小溪,溪水淙淙是它说给山说给小村听的情话,但是它不会告诉我们它的年龄,也没有人有能力给小溪烙上年龄的烙印,小溪的年龄是不解的谜。
年少时候的思想有一双自由的翅膀,我曾在大雨之后,站在石拱桥上看着桥下浑黄暴涨的溪水,想象着自己飞身跃下,跟随着如同长江一样奔腾的溪水流向远方的情景。
今年清明的时候回过一次老家,站在小山顶上,我试图冲下那个依旧陡峭的山坡,奔跑着一直到达石拱桥,但是杵在那儿好几秒钟,终究是没敢付诸行动。
小溪的容颜依旧,石桥安在,那个烙印也安在。我还是站在石桥上,看着桥下的溪水,却没有了当年那种天真而自由的想象,很理智地想,要是跳下去,肯定会摔死吧。
时间不尽,石拱桥却会老。而小溪每一天都是新的,因为顺流而下的溪水,没有哪一滴水是别人的模样,虽然我们眼中的水都是一样的。
就像每一滴酒都回不去最初的葡萄,而我,再也回不去年少。
茶园
我家拥有一些茶树。
我曾对父亲说过,那些茶树,是他所有的财产中最珍贵的一笔不动产。
小村南边的山叫天山,在周遭的山中最高,这大抵是它叫做天山的缘由。天山虽有其名,海拔却也不过400米,我曾经很多次爬上过天山顶,坐在那个大石头上遥望落日和远方。
我们的祖辈在天山脚下开垦了一大片山,整整齐齐地栽上了茶树。
谷雨清明时节采摘的头茶,一叶一芽,个头匀称,汤色青碧,口感甘甜,家里是舍不得喝的,每年采下来炒制好,都会拿去集市上卖掉。
头茶采完,生长出来的二茬茶,二叶一芽,虽不如头茶好看,肉质却更饱满,汤色更加醇厚,家里也是舍不得喝的,往往都是拿来馈赠、招待亲朋好友。
三茬茶因为时间的推移,气温的原因,长势很快,四叶无芽,苦涩味较重,炒制的时候要掐断,使劲揉捻,才能有品相。
然而三茬茶却最出汁水,在田野里做事的乡亲,抓上一把,放在茶壶里,泡开的汁水青碧中透着暖黄,够喝一整个下午。
我喜欢采茶,因为手巧且有定力,相同的时间,我会和母亲采得一般多,采茶的时候又更偏爱采二茬茶。头茶太小,像雀舌,又像初生的婴儿,让人不忍心采摘。二茬茶稚气未脱,却又朝气蓬勃,多像那时候的自己。
在周六周末的早晨,吃过早餐,带上一壶水,穿过光洁的田埂,以及有树木夹道欢迎的小径,信心满满地去往茶园。日上三竿的时候,带着半篮子茶叶下山回家,不忘在晒谷场边采上一些刚刚开放的金银花,掺入茶叶里。金银花可以和茶叶一起炒制,一起冲泡,清火的同时让茶香与花香相融,自是一番好滋味。
父亲炒制茶叶的手艺很醇熟,我一直认为他炒制的茶叶品相好,冲泡出来也格外清香。父亲不建议我们喝茶,但也不阻拦,每次他炒制好后,我都喜欢用透明的玻璃杯,泡上寥寥可数的几片茶,外加一朵金银花。我很享受茶叶在透亮的杯与澄净的水中舒展的过程。茶叶在水中曼舞,演绎着最真实的自己。
多年以后,我漂泊在离家很远的南方。离家的时候,母亲含着眼泪给我打点行李,各种自家制作的小吃,还有一罐父亲都没有舍得喝的清明茶。
很多个想家的夜晚,我坐在上铺,泡一杯故乡的清明茶,盯着在水中舒展的茶叶,任由思绪穿过风穿过我与故乡的距离,想象着家的温暖和茶园的景象时,都会泪流满面。再喝一口甘甜清香的茶汤,心中又被一股暖一丛软包裹着,那些疲惫、委屈、想念,都在那口茶汤里消融了。
现如今的我,饮用的东西越来越多,咖啡,各式各样的花茶,以及各地的名茶,但是再也没有哪一种能像家乡的茶给我的感觉入心入肺了,也没有哪一种饮品喝了能够消融我穿梭红尘时身心的疲惫。
时隔多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我家茶园里有茶树108棵,一共10行,最大的那棵茶树边有一块大石头,整个茶园呈一个倾倒的“T”型。
在人间行走得久了,渐渐明白,有些丢失的时光和东西我们不必追,不必寻,因为它们已然跟随着记忆永远留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