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当年

2015-01-12 16:46谢泳
读书文摘 2014年12期
关键词:周扬钱锺书曹禺

金岳霖的名言

这一两年,说金岳霖的文章很多,金先生的专业一般人都不了解,大家感兴趣的是金先生的人生。金先生是老牌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于他后来的转变,许多人觉得很难理解,因为以金先生的过去推断他后来的转变,这中间缺乏合理的逻辑过程。胡适当年就说过“……政权已很成功地做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就是将这一位最倔强的个人主义的中国哲学家的脑给洗干净了?还是我们应该向上帝祷告请准许我们的金教授经过了这样屈辱的坦白以后可以不必再参加‘学习会了?”(《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6册,2293页)也就是说,金先生的转变是在压力下做出的。对金先生的变化,他的学生王浩有一个说法,大意是说,一个人一生中如果只追求一个目标,比追求两个目标要有收获,而金先生却追求了两个目标。王浩的话比较委婉,他实际是想说金先生后半生的学术贡献不大,因为金先生早年的学术风格消失了。金先生是一个很风趣和有幽默感的人,他一生中说过许多有趣的话,在西南联大时,有一次学生请他讲小说和哲学的关系,他讲完之后的结论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50年代北京大学请艾思奇讲演,批判形式逻辑,艾思奇讲完后,金先生就说,刚才艾先生的讲话完全符合形式逻辑。这些话在许多回忆金先生的文章中都提到过,但这些还不是我想说的金先生的名言,我想说的金先生的名言是他28岁的时候说过的一段话,当时他在《晨报·副镌》上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优秀分子与今日社会》,是参加当时由蔡元培、胡适发起的关于“好人政府”的讨论的。金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说了这样一段话:“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当时金先生有一个看法,说是希望知识分子能成为“独立进款”的人,所谓“独立进款”,简单说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这话听起来很简单,但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特别是在今天,对于从事自然科学的知识分子来说,做到“独立进款”的条件大体已具备了,因为他们要真有本事,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对于从事人文科学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学会的那点办报办刊办出版社的本事,就不能像自然科学研究那样,想干就干,他们还得在计划经济的条件下工作,他们还很难成为“独立进款”的人,这实际才是当代文人的尴尬处境。现在有些文人能靠写文章养家糊口,是比过去强了,但这和真正的“独立进款”还不是一回事,这一点文人不能糊涂,大家也不能糊涂。“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这是一种人生境界,不说更远大的理想了,在今日,能实践金先生这个早年的愿望就很不容易。

钱锺书的“代笔”之作

国内关于钱锺书早年文字生涯的史料线索,多数是范旭仑、李洪岩、刘桂秋等几位学者最早给出的,虽然当时因为发现史料的条件有限,下结论和判断非常谨慎,但现在看来,他们的判断多是准确的。比如钱锺书为其父钱基博“代笔”一事,刘桂秋《钱锺书为钱基博“代笔”考》一文,坐实了五篇钱锺书的“代笔”之作。李洪岩《智者的心路历程》所举三例,当时二例可以坐实,而认为《箫心剑气楼诗存·序》也是钱锺书手笔,未下确切断语,李洪岩抄录原序后说:“请读者来判断这篇序是不是钱锺书的作品,我们这里不下结论。”

《箫心剑气楼诗存》是无锡孙颂陀的诗集,孙颂陀名肇圻,字北萱,号颂陀、蒲石居士,是钱基博的表兄,工书善画,精于诗词,晚年避居上海,著有《箫心剑气楼诗存》等诗文集,另有《箫心剑气楼纪事诗》一卷,1943年铅印,此集由其兄孙保圻作序,以律诗叙生平,实为诗传,我曾在旧书肆购得一册。据孙颂陀诗中注释,他当时还有《癸丁剩稿》、《劫余草浣》、《蒲抱石轩诗稿》、《春水词》、《蒲石词》、《朴园笔记》等未刊著述。

《箫心剑气楼诗存·序》作于1931年,署名钱基博,据傅宏星《钱基博年谱》说,曾在无锡当地报纸刊出过。李洪岩判断为钱锺书“代笔”之作,主要依据是序言对中国古代诗歌的独特见解,完全符合钱锺书的观点和文风。李洪岩引述原序中有这样一段:“窃见近世之称诗者,多诵西江,其不然者,高谭盛唐。然而诵西江者,以主生涩为奥峭,而不知弓燥固贵乎柔。言盛唐者,以庸肤为高亮,而不知大含尤蕲细入。斯诚诗道之穷,莫若以清新,清则不涩,新则不腐。……然而清新之过,其敝为滑易,袁枚是也。诚以为宋贤黄、陈之前,先以宛陵、荆公,由凄婉出清新,斯不涉于倾泻。唐贤李、杜而外,饶以右丞、孟氏,由清新得深远,乃不失之寒俭。工而入微,迹象浑然。”

陈声聪《兼于阁诗话》中有一节《孙颂陀》,也引了《箫心剑气楼诗存·序》中此段。陈声聪对孙颂陀诗的评价是“诗近平衍”,而对那篇序言却大加赞赏,认为:“序文极高朗,论诗宗旨,尤契我心。”陈声聪在文章最后说:“钱氏自谓不能诗,顾乃眼力过人,所论尤深中清季诗人之弊。”

陈声聪对中国近代诗坛艺文、掌故极为熟悉,阅尽沧桑,见多识广,本是诗人,又与老辈多有交往,他对这篇序言的评价,换个角度,可以理解为是出自钱锺书手笔的一个旁证,至少是一种判断角度,因为此等识见,出自钱锺书手笔更顺理成章。

1934年,钱锺书自印《中书君诗初刊·跋》中曾说:“旧作答颂陀丈有云:不删为有真情在,偶读如将旧梦温。”可见钱锺书对孙颂陀的感情。有这样的感情,为其诗集代写序文,当是情理中事。

储安平与季羡林

2009年7月4号,我在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主持了一个纪念储安平诞辰一百周年的学术会议。会议结束不久,就传来了季羡林去世的消息,许多报纸、杂志要我就此谈谈自己的感想,我都推辞了。倒不是自己无话可说,而是感觉世道日薄,在历史选择中,我们为什么总是对那些真正给历史留下记忆的东西不加珍惜,而对俗世的荣光倒很看重。我想起了储安平和季羡林。

季羡林是1911年生人,比储安平小两岁。上世纪40年代中期,储安平在上海办《观察》时,季羡林是封面底下列名的78位“撰稿人”之一,给《观察》写过一些文章,其中有一篇《论现行的留学政策》,是批评当时政府留学政策的,这样的文章,季羡林后来就没再写过。《观察》1950年复刊时,季羡林写过一篇《把学术还给人民大众》,是在新思潮影响下写的。endprint

季羡林与储安平是老朋友。上世纪30年代中期,储安平编过一本名为《文学时代》的文艺月刊,当时季羡林正准备去德国留学,后来给这本刊物写了《表的喜剧》。储安平发表这篇文章时,将季羡林写给他的两封信,也在“编辑后记”中发表了,当时季羡林已在德国。储安平说:“我们得恳切地感谢季羡林先生的盛意,他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竟然没有忘了我们这一个稚嫩的刊物,我们在筹备本刊出版的时候,正是他在筹备去国外的时候……他临走时候说,他到了德国,第一篇文章就给我们,我们真得敬佩这样一位守诺的朋友。”

季羡林的这两封信是很好的散文,可惜由于是夹在“编辑后记”中发表的,很少为人注意了。文中有两句话给我印象极深:“俄国人民是好人民,个个都有朝气。政府却是个怪政府……使你没有自由。”我在1998年出版《逝去的年代》的时候,其中有一篇小文章,曾谈到过季羡林的这个经历。

季羡林后来与储安平的关系,我不很清楚,但想到知识分子在时代转移之际的选择,还是很有感慨。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表达过,易代之际知识分子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他认为“其贤者拙者,常感受痛苦,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储安平就是一个拙者,但也是一个贤者,我认为历史更应该纪念的是他。

我们不好判断季羡林1949年后的顺应时代,是不是完全发自内心,但他选择了完全认同这个时代的主流价值却是一个基本事实。1955年底,中共中央统战部,为了配合将要召开的中央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搞了好几个调查报告,其中对北京大学的调查,主要在文、史、哲三系,当时统战部按自己对新旧知识分子的理解分类,把季羡林划分在进步知识分子一类中,报告里有这样的话:“受旧社会影响较小,解放后接受新事物较快,政治思想进步较大。这种人约有54人,以季羡林为代表。季羡林在抗战胜利后不久回国,解放前对现实略有不满。解放后当选北大工会文教部长,积极工作,努力学习政治理论及时事政策,参加抗美援朝运动等工作。通过这一系列现实的教育和他自己的努力,政治上进步较显著。”(《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参考资料》第二辑,第48页)

个人在历史变革中的选择,自有他们的道理,后人一般不好对这种选择妄加评论,但后人对完全赞扬这种选择中体现出的个人道德和人格,却有保持自己看法的权利。在储安平和季羡林的人生选择中,更具永恒价值的可能还是储安平,真正纪念他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令人困惑的梁思成

经常有人说到梁思成,但多数是说作为建筑学家的梁思成,或者是他和林徽因的浪漫人生。今天生活在北京的人,也许更加怀念这位建筑学家,如果北京城的规划能按梁思成的思路去办,北京将是一座文物城市。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人们拆墙的时候,不会想到他,推倒牌楼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他,那是一个一切新的都好,一切旧的都糟的时代,梁思成是无能为力的。今天回头一想,人们只好叹息。当时的气氛下,拆了城墙,推倒牌楼,还算是走得不远,要是按照有些人的理论,连故宫也应该拆掉。我在1955年10月的《学习》杂志上,读到一篇《论梁思成对建筑问题的若干错误见解》(何祚庥),文中这样说:“北京市的城墙就相当地阻碍了北京市城郊和城内的交通,以致我们不得不在城墙上打通许许多多的缺口;又如北京市当中放上一个大故宫,以致行人都要绕道而行,交通十分不便,可是,梁思成却看不到这些缺点。”(见该杂志17页)我读到这里,就好像有些理解梁思成了,他一介书生,除了有专业知识,还有什么呢?

过去梁思成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以梁思成的家庭背景和留美经历,以及当年与中国知识界的交往,他不应该退得那么快,或者说,跟得那么紧。1952年梁思成在《光明日报》上写过一篇文章《我认识了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对祖国造成的损害》(4月18日),在这篇文章中他把能泼的污水全都浇到自己的身上,好像自己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应该抛弃的,一个读书人写文章自我作贱到如此程度,实不多见。但这类文章,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有留学欧美经历的知识分子身上,几乎是很平常的,那一代知识分子,很少有人没有写过这类的文章。这些文章,初次读的时候,我先怀疑是否他们亲笔所为,再是怀疑这类文章可能都是组织上逼出来的。这些文章虽然各有角度,但几乎都像是一个人做的。梁思成1952年写的这类文章肯定不止这一篇,这一关他算是逃过来了。

经过这一番洗澡,梁思成按说该是一个新人了,但奇怪的是1954年梁思成在当时《新建设》、《建筑学报》上发表的有关建筑的学术论文又差不多都是坚持自己固有的观点,甚至就是在1952年,一方面接受思想改造,一方面他又说过:“使艺术服从材料结构就是削足适履。”这样的话,在当年是多么不合时宜呀。从这里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像梁思成那一代知识分子,他们固然可以在表面上顺应,甚至公开表态,写文章作贱自己,但在内心深处,那些融入血脉的东西,是不愿或想放弃也无法放弃的。梁思成是这样,其他人也大体如此,而且有时你会发现,在当时愈是毫无遮拦作贱自己的知识分子,内心好像愈顽固,我有时就想,也许他们早已把那种作贱自己看成一种无法不进行的游戏了,不然我们就难以理解为什么一方面反省自己,一方面又还在使用自己旧有的武器。

1955年前后,梁思成的建筑理论基本被否定了,随后而来的1957年,梁思成也逃过来了。在这年夏天,梁思成的有些文章又让人想起1952年他自我批判的时候,不过这回他批判的多是当年自己的朋友,比如他就从《新月》的旧账里拿出一些东西,批判罗隆基。这一年夏天,真不知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中度过的。眼见着自己早年的朋友一个个从政坛和学界消失,梁思成内心是怎样的感受呢?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了。

1959年,梁思成在第19期《中国青年》杂志上写了一篇长文《一个知识分子的十年》,文章一开始就说:“1949—1959:多么令人心花怒放的10年!多么幸福的10年。”(17页)文中还引述自己写的一首诗:“十年教诲沐东风,东方红日暖融融。旧皮还须层层剥,身心才会真透红。”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时期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思想改造运动发生过了,《武训传》也批判过了,还有胡适,再加一个胡风,这样就到了1957年。隔过一个大跃进,梁思成就写出了前面这篇文章。他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一个出身名门,修养极好的大学教授在自己感到万分幸福的时候,难道他的内心就没有波澜吗?这是梁思成的困惑,同样也是我们想走近梁思成的人的困惑。endprint

谁给了周扬压力

《书城》上有陈诏先生一文《拾得旧梦祭于伶》,内中有一处说到周扬。陈先生说有一次于伶和他谈起周扬,于伶说:“胡风反革命案件平反后,文艺界有很多人谴责周扬,闹到他的家里。周扬在无法说清楚的情况下,只得拿出一封信给大家看,总算获得大多数人的谅解,才使事态平息。原来周扬在这个位子上也受到不可抗拒的压力……”

对于想了解周扬思想历程的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如果有朝一日周扬的那封信能够披露,将使当代文化史的许多问题豁然冰释,这不仅对周扬本人极其重要,就是对当代文坛的许多是是非非,也是至关重要的。但对于伶提到的这个细节的可靠性,我却有一点疑问,简单陈述如下,如果能由此引出更多关于周扬情况的资料,那是笔者最大的心愿。

第一,从于伶所说的情况看,周扬对自己在胡风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这一判断大体符合复出后的周扬一贯所持的忏悔态度。但疑点也由此而来,从胡风事件到丁玲、陈企霞事件,周扬都是关键人物。如果于伶的话是可靠的,那么说明周扬一开始就对这些事件有不同看法,他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某种压力。我们假设存在一种所谓的“压力说”。但了解50年代这两件事的人,大概不会同意这种压力说,至多能说有压力这个因素,而这不能说明周扬行为的无奈。因为周扬与他们的矛盾是由来已久的。

第二,如果周扬手里真有一封信,那么他在世的时候,有可能通过各种渠道透露出来,因为这是关系他历史中所扮演什么角色的问题,但我们现在没有见到有关这方面更可靠的资料(也许笔者孤陋寡闻)。再说,经过“文革”这样的劫难,周扬的往来信件如何保留下来的,而周扬又是如何特别保留了那份关于他人格的信件,这些都需要有个合乎逻辑的说明,不然这给做历史研究的人留下太多难题。

第三,“周扬在这个位子上也受到不可抗拒的压力……”这句话能否成立?我以为也值得怀疑。周扬当时的位子是中宣部副部长,按一般逻辑,这个位子上的人所受到的压力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中宣部部长,二是中宣部以上的中央。根据这个前提,周扬手里的信是谁写给他的呢?如果是来自高层,这似乎也没必要。因为根据当时的情况,高层不是什么压力,而是命令,只有执行的可能,而这样的信或批件,至少周扬在世的时候,已经有可能公布了。假如是毛泽东的信或批示,党中央在三中全会以后,对毛泽东晚年也做了历史评价,这都不成其为需要隐讳的事,而事实上,大家也不会认为那么大的历史事件,是周扬一个人就可以造成的。那周扬手里的信会是什么人的呢?对周扬来说,比他小的人不会成为压力,比他大的人虽然是一种压力,但那样的压力又不是什么可以保密的东西。毛泽东为胡风的事都给《人民日报》写过案语,这是人所共知的,但如果周扬说在胡风案件中是受到了毛泽东的压力,显然又说服不了找他闹事的那些受害者。于伶说及周扬的这个细节,很有可能被研究周扬历史的人作为一个重要旁证引用,但如果不见到周扬所说的那封信的原件,这些说法就都是传闻,使用的时候,是需要取一种谨慎态度的。

范文澜的无奈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革”和反右这样的历史事件将成为许多历史研究者关注的对象,由于这两次事件的重要性,有关这两次事件的专题研究将成为相对独立的专门学科,比如“文革学”和“反右学”的研究,现在有了许多成果,国内外已有一批学者在从事这方面的努力。随着档案的逐步解密,各种历史真相开始浮出水面,随着开放程度的加深,越来越多的禁区将被冲破,这些都为历史研究的广度和深度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在日益开放的研究空间中,我以为除了客观条件的变化外,研究者自身在如何使用“文革”、反右中的资料上,也面临着一些问题。比如关于这两次运动中许多知识分子的检讨性文字,由于是在强烈恐惧心理和外在压力下所做出的,他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这些知识分子的真实心理,是需要慎重对待的。还有从1949年后,由于不断的政治运动,许多知识分子不仅检讨自己,而且糟蹋自己的师长、朋友、前辈、自己的母校、自己供职的单位,这些文字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历史研究者在面对这些史料时,不应当取一种简单的态度,他们有责任辨析或以理解的心情分析出这些东西产生的历史环境,有必要指出这些出自知识分子笔下的文字,恰是一个时代政治文化的集中体现。如果忽略此点,由于时间的推移,将使后人难以分辨这些文字产生的特殊历史条件。现在许多外国学者研究“文革”和反右时,常常简单地依靠已公开的文字资料,并以此为据推断许多事件,这些研究在身临其境的中国人看来,就觉得很隔膜。比如在50年代先后两次批判胡适的高潮中,当年胡适的许多朋友、同事、学生们写的那些文章,就不能单纯地以文字来推断是非。到了“文革”时期,情况就更复杂了。当年许多学者是为了生存的需要才说了那些违心话的。《刘大年存当代学人手札》(刘潞、崔永华编,自印本)中收了“文革”初范文澜的两封信,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恐惧心理。“文革”之初,范文澜受到康生和陈伯达的批评后,他在给刘大年的一封信中说:“请你助黎澍同志加强批评。愈过头愈好,不过头,别人会来补的,那就麻烦了。”(224页)同时在另一封给刘大年和黎澍的信中又说“请毫不容情地加上自我批评的文字,愈过头愈好。请你站在敌对者的方面,尽量抨击,不大大抨击,将来自有人出来抨击,那就被动了。这一点务请采纳为幸!”(235页)范文澜是去过延安的史学家,延安的经历不可能不对他有影响,再加上50年代的许多政治运动,在“文革”初期,他早已能够从保护自己的角度来看待自我批评了,这与其说是趋从,倒不如说是中国知识分子在特殊历史环境中学到的求生智慧。那个年代的检讨性文字,也许确有真诚的,但我以为,多数人是把它作为过关的一种保护性办法,从范文澜的那些说法中,我们能感受到他的无奈。

晚年曹禺

在《收获》杂志上,我读到曹禺的女儿万方写的回忆他父亲的文章《灵魂的石头》,这篇文章是曹禺去世后,我读到的最好的一篇怀念文字,当然这与作者的特殊地位有关,作为女儿,万方是理解自己父亲的,她用真诚的心灵,写出了曹禺晚年的痛苦。endprint

在许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我以为从作家的角度看,曹禺和老舍是两个让人感兴趣的人物,不光是他们在文学上独特的贡献,还在于,他们二人本身的经历就是一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历史,虽是两种结局,但内心深处的悲凉是一致的。

我曾听到一位曹禺在清华的同班同学说起过曹禺在清华的一些旧事,这位老人对曹禺在文学上的才能评价很高,但对他的个性却留有余地。我理解这多是由曹禺晚年的一些事而触发的。曹禺在晚年,做了几件让知识分子不理解的事,尽管只是写几个字,签个名之类的小事,但由于他出身清华又多年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生活的形象,让人感到有些失望,不过这失望,读了万方的文章,人们又会多少能体味到他晚年的处境,其实他晚年的内心世界是极其痛苦的。

作为一个有创造性的剧作家,曹禺在40岁前就已完成了他一生的工作,他是1910年生,之后,他的创造性就没有能再发挥出来,无论是50年代的《明朗的天》还是70年代末的《王昭君》,都让人感到这不再是当年的曹禺了。对于曹禺40岁以后的创作,他的朋友吴祖光有过尖锐的批评,意谓他是太听话了。而黄永玉的批评更是痛心疾首:“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以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田本相《曹禺传》472页)。晚辈剧作家沙叶新也曾直言批评过曹禺的没有主见。

对于朋友和晚辈的批评,曹禺是从内心接受的,而且他还把黄永玉给他的信装裱成册,作为对自己的鞭策,然而他内心的烦恼和痛苦,在他生前终于没有得到爆发,他在平静中怀着痛苦离去,据说他本来还要在一次重要的会议上继续扮演一个早已厌倦的角色,然而生命没有再给他这一次机会……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思索从冯友兰、钱端升到曹禺、钱钟书那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命运,从曹禺的身上,人们感受到的不同于冯友兰,更不同于储安平,他和费孝通有点像,但又没有费孝通那样通达,费孝通是大彻大悟,而曹禺却总在痛苦中不能自拔,这也许就是他那艺术家的本质。他要真能从痛苦中出来,扮演那个给他派定的角色,也许他的痛苦会轻一些,因为虽然不得不演戏,但在戏完了的时候,还多少有一些滑稽感。但曹禺不能,他的苦恼也就越来越深。

早年曹禺的话剧不仅征服了当时许多前辈,就是在同时代的朋友中,大家对他的成绩也是真诚佩服的。1946年,储安平在上海创办《观察》周刊的时候,曹禺和当时大批著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是列在封面下的“撰稿人”,虽然他没有给《观察》写过文章,但他的思想倾向与那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是一致的。1944年储安平在给桂林《力报》写的一篇剧评中,这样评价曹禺:“在中国的戏剧界里,并非没有特殊的人才和特殊的剧本,曹禺及其作品就是最好的例子。读曹禺的作品时,我们大体上是满意的;我们觉得这是一个严肃的作家,一个走正路的作家,一个可以敬佩的作家。”

储安平是敬佩曹禺的,不光是敬佩他的作品,还敬佩他那专心剧作,不涉及其他的性情。然而这一切到了后来都从曹禺身上消失了,而且消失得那么干净。对此万方有一段话说得极好:“长时间以来,我爸爸和许多的人,他们都被告知他们的思想是需要改造的,这种对灵魂的改造像是脑叶切除术,有时是极端的粗暴行动,还有就像输液,把一种恐惧的药液输入身体里。这是一种对自由渺小卑微的恐惧,我知道这是非常严酷的事。”就个性而言,曹禺是属那种谨小慎微的人,他本人是艺术家,可他40岁以后赶上了一个不容艺术家气质的环境,在这样的时空里,他的艺术家天性被压抑到了几乎改变一个人性格的程度。也许人家正是看重了他身上懦弱的一面,听话的一面,才不断派给他各种不属于艺术家的角色的。当万方问他:“真够忙的。”他缓过点儿来,说:“就是无聊就是了,没点儿意思。”“一天到晚瞎敷衍,说点这个说点那个,就是混蛋呗,没法子。”

曹禺年轻的时候是非常自信的,《雷雨》剧本被朋友靳以压了一年之后才发表,但他也不着急,他曾对女儿万方说过;“我知道那是好东西,站得住。”但40岁以后,他的自信就逐步丧失了。他曾说过自己想做一个新人,“我要沉默,……放弃‘嘴的生活,用脚踩出我的生活,用手写真实的人生。”然而他终于未能沉默,他直到临终前,还得应酬,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意识到无聊的生活而又难以摆脱,这是怎样一种处境呢?曹禺说:“我痛苦,我太不快乐了,我老觉得我现在被包围着;做人真难哪!我要坦白出来,我怎么自私怎么坏,我要说心里话,说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说的话。”这是曹禺晚年的心声,可惜我们只能从他亲人的回忆中听出,而不能听他亲口对人们诉说了。

曹禺晚年的痛苦,还使我想起了另一位和他经历很像的文化老人,他官比曹禺做得还大。我听一位接触过他的人说,这位文化老人有一次曾和他说起:我已经80多岁了,90岁以后我要开始骂人,我要写回忆录,要写出我眼中的反右和“文革”。听了这话我是很感动的。但我又略有一点担心,80多岁的老人,难到还要非等那个90岁来临吗?为什么不赶紧把自己胸中的痛苦和无奈早点告诉你祖国的人们呢?不要再等了。

(选自《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命运(修订本)》/谢泳 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2月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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