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些
我的一位同事为大一新生开了一门选修课,科目为“城市文化研究”。为了响应课堂教学多些互动的动员令,开课伊始,他就给在座的新生自由发言的机会,内容为对开封这座老城的印象。问题甫一提出,还有些冷场,好在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容易调动,迅即叽喳起来。话题行进至中途,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一名来自外省的男生咕咚一声从座位上立起,大谈其对这座城市的直观感受,概括起来要点有二,即开封这座城市有两样东西特别多,塞满了大街小巷,其一是花圈店;其二是性用品商店。
在饭桌上,我们继续了这个重提的旧事。由于在座的没有女性,所以大家围绕着性用品商店的问题一直贯穿下去。一批博士、教授纷纷建言,有人将其归结为老城的颓废,有人将其归结为都市欲望的物质表达,还有人将其归结为老城闲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偶尔会插上两句,不过,主要扮演了旁听者的角色。而且发现,学者一旦为男人身,当然也喜欢谈与女人有关的话题,不过,这个人群较少直奔肉体的、感性的、湿漉漉的话题,一般情况下,也没有闪电直白的开头,往往在话题推进的过程中采取更多的修辞手段,间或伴随抽象概括的介入。总而言之,注重修辞加上理论化算得上是群体特性了。
开封这座老城,从我开始步入算起,已经收容了我个人将近20年的生活光阴。以我的经验来看,这位学生所言恰切,但还不够充分,除了上述两样之外,还有一样东西他没有说到,这样东西就是城市宠物,数目同样动魄惊心。
说到城市宠物,现代媒介以文字报道、电视画面、网络图片等等形式,早已向我们传递了千奇百怪的景观。与宠物有关的内容,夹杂在明星绯闻轶事、政治动向、国际时事、体育动态、股票指数、剧情花絮之间,朝着我们呼啸而来,从而覆盖,从而穿刺,形成薄薄的经验,一旦提及,或许会有瞬间的堆积,在脑海里翻卷。就拿我本人来说,我会想到那只在美国街头随意徜徉重达700斤的大猪,因为曾勇救女主人而受到特别的尊崇和眷顾。此处的眷顾,当然不仅仅是来自女主人的,它的事迹传开后,整个小城的居民皆对它青眼相加,遇之则主动为其让道。我想它既不是一般的城市宠物,也不是王小波笔下的特立独行的猪,而是一只富有传奇色彩的猪,非如此,身影怎会越海而来,击打我们业已审美疲劳的眼睛!
我还会想起在云南滇池捕捉上来的一只长满钢牙的鳄鱼龟,身形硕大,许多鱼成了它的腹中物。据人们推测,这个外来的物种,一定是作为宠物而收养,后来被主人弃置到湖中,于是演绎成一段新闻。而“非典”期间,那只被主人从高楼上扔下,坠地而死的宠物猫,更是让人记忆犹新。我清楚地记得这件事的发生地在首善之地北京,尤其忘不掉的是非常时期人性所表现出的自私。固然是个特例,却如深渊般储藏在记忆的湖底,在街面上若是遇见怀抱小猫的男人女人,常常会想起这只被丢弃的猫,并悬置如此问题,它从十几层高楼上下落时,会不会发出尖利的叫声。这些从自我经验中搜罗出来的对象,也许是因其特异性,印痕颇深,至于那些常见的宠物种类,如各种狗之类,恰似过江之鲫,太多了,反而形影单薄,什么女主人与宠物狗接吻的照片,什么为其添置名贵的衣服,或者诸多养宠物者凑在一起,为它们搞个运动会,或者身死后为其所举行的隆重葬礼之类,都不在话下。这些图片或故事都无法形成刀锋或者钝器,敲打个体的人生经验,顶多像薄雾般,腾起然后消散。
卡夫卡曾指出,你端坐不动,大千世界会自动向你涌来。以上表达的表象经验,恰恰对应了这一点。回到日常现实中来,回到一座老城细小的血管之上,在这里,与宠物有关的遭逢际会,数不胜数。可以这样说,即使你从不豢养宠物,宠物也会成为你日常生活形态的部分。
老城开封,最常见的宠物类型就是狗类了。它们名目繁多,造型和式样也令人眼花缭乱,因为我从不养护宠物,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去搜集相关知识,请原谅我无法做出谱系的钩沉。我能够描述的只能是这样的事实:如果你踱出家门,五十步内必遇手牵或怀抱宠物者,这还是放到现在,如果放到创建卫生城市之前的几年,还要加上百步之内必见粪便这句。四年前,我曾在楼栋的墙根处开辟了一小块菜地,某天突发奇想,想收拾些动物粪便倾倒入菜地里,当做有机肥料使用,当我拿着铁锨去寻找这些对象时,发现这是个不费吹灰之力的活计,周围五十米内收集来的粪便已足够。后来楼上的一位大叔告诉我,狗粪烧,种地不宜,方才放弃后续的收罗。这座不到百万人口的城市,在开展整治清理客用三轮车之前,因为三万多的保有量,曾被人们戏称为三轮之城。依照我个人的判断,这座城市单是各种狗类的数量恐怕就要超出客用三轮车的数量了。
如果不是暴雨倾盆或者大雪封门的极端天气,在社区、菜场、小巷、街道、广场这些城市公共空间内,不分上班时间、非上班时间,或者早中晚时分,总会有那么几只宠物狗在你的眼皮前晃荡,领着它们的有老人、孩子,有中年妇女或青少俊男。尤其是在大清早和晚饭后这两个时间段,宠物的出现特别集中,本地人称之为遛弯,实际上是为宠物们放风,关在屋里已经一整天了,它们也需要出来透气,撒撒脚丫。主人利用这个机会,可以让他们来上一次痛痛快快的撒尿拉屎行动,把屎尿拉在外边,家中的清洁卫生工作就可以省事许多,在图省事这个问题上,不必多言,人们往往是一拍即合,并顺势跟风。创建卫生城市的指令下达后,社区针对宠物粪便的问题必定做了不少工作,我注意到从去年开始,但凡遇见带着宠物遛弯的人们,手中必握着一个短柄的铁锨,他们紧跟着宠物屁股后面,专注而虔诚。不管是出自行政命令抑或经济处罚,公共空间的污染度毕竟在降低,只是有点委屈了街头道边的植物,粪便可以清除,尿液却必须由它们去收留,关键的问题是,不是所有动物的液体排泄物都是有机肥料,狗粪有副作用,狗尿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书城三楼,我曾碰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怀抱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与身边男友一边调笑,一边用柔荑之手抚摸小狗的头部,眼光深情而迷离。之前,在这个城市里,在公交车上,在出租车上,在商场里,皆见过怀抱宠物的人们出没,甚至有次在饭店大厅里吃饭,看见一中年妇女牵着一条神气十足的大狗,摇摇摆摆地在里面转了一圈,与服务生发生争执后,方才离开。我曾在北京、上海、郑州等大型城市逗留盘桓过数日,省内的中小城市则常去常新,就目睹城市宠物的次数来说,小城市的规矩绳墨较少,数量上相对多一些。若是一定要放在一起进行类比,只能落定在大同小异的范围之内,但是要把开封这座老城加入队伍的话,将是两个阵营的问题,很显然,开封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其他城市则需全部划到白线的另一边。
在老城开封,养宠物,尤其是养狗,已经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如同三轮之城的叫法一样,成为这座城市最重要的拼贴和颜色之一。这里有号称全国最大规模的狗市,即宠物狗的交易市场;这里有养宠物者强烈而热情的互动交流;这里有不少家庭,以养狗为唯一的营生,比如在我居住的地方附近,就可找出三四个这样的家庭,从楼下经过的时候,常常听见大狗小狗的吠声从某个屋子中冲撞而出,嘈嘈切切错杂弹。天气转暖的时候,常会碰见一两个中年女人,手握粗缆绳,前端分岔,分别套在六七条狗的脖子上,一旦它们撒欢,就会把女子拖拽得踉跄。我曾在星爷主演的电影中看到狗拖人走的场景,没想到这个超现实主义画面就在我眼皮下实景演出;这里还有提供各种狗类交配的中介场所,我曾多次目睹笼子里发情的公狗发出的激情欢叫,伴随着大步流星的步伐,间或身体向着铁条撞击过去,传出沉闷的“咚咚”声。
不可否认,城市的生活形态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如果不是强大的个体,很容易被其同化其中,比如成都的麻将,重庆的火锅,广州的早茶,某个小城的慵懒,等等。在开封这座流动性极差的老城里,养狗这件事,已经不是互相传染的问题了,彼此间早已结成攻守同盟的关系。我还记得十几年前,读本科时的一位老师,当时锐气十足,就开封狗市的问题写了一篇杂感,刊登在本地报纸副刊版面。没过几天,轩然大波拔地而起,据听说舆情如潮,层层压力之下,迫使着已然是正教授的他被迫登报发出道歉声明。另有小道消息传出,说道歉之后,还有后续的罚款,并且数目不菲。对这个消息我半信半疑,现在是苦于没有机会当面求证,因为我的这位老师已调动到南京大学,做了博士生导师。
闺女和媳妇都比较怕狗,下楼散步,如果遇见的是小狗,她们两个便藏在我的身后,拽住我的衣角,我只要对着小狗呵斥几声,尚可应付。若是遇见比较大的宠物狗,她们两个则立刻四散奔逃,把我推到最前面,撒欢的大狗往往会围着我的双脚兴奋地转悠,偶尔有那么几次,它会突然跳起,两个前爪腾空,恰好掐在我的腰部,并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吻我下垂的手背,顿时,一丝湿滑,一丝温热,一丝酥麻,迅即遍布周身。即使是在这个时刻,我也是既不憎厌它们,也不热爱它们。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