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乌素绿色传奇

2015-01-12 12:57肖亦农
草原 2014年9期
关键词:毛乌素沙漠沙漠

【编者按】2014年8月11日,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揭晓,内蒙古著名作家肖亦农的作品《毛乌素绿色传奇》荣获报告文学奖。这是内蒙古文坛的一件幸事。从本期开始,将以专辑连载的形式刊发此文。

长篇报告文学《毛乌素绿色传奇》描写了鄂尔多斯大地上几代乌审旗人治沙的绿色传奇。对于此次获奖,肖亦农表示:“对个人没什么可说的,首先归功于治沙者。”他认为,鄂尔多斯乌审旗人惊天地泣鬼神式的治沙精神,构筑了作品的灵魂。正是有这样的基础,才有作品的问世,才有今天的获奖。

肖亦农,1954年生于河北保定,当代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短篇小说《同路人》、中篇小说《红橄榄》、长篇小说《黑界地》、长篇报告文学《人间神话——鄂尔多斯》、电视剧本《爱在冰雪纷飞时》等。

结集出版《肖亦农文集》八卷本。

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中华文学基金会“庄重文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2010年获内蒙古自治区党委、政府颁发的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金质奖章。

引言:毛乌素沙漠的秋天好喧嚣

深秋的毛乌素沙漠天高云淡,不由得让人思绪幽远。驱车行驶在黑油油的沙漠公路上,放眼望去,覆盖沙丘的无边草浪已经呈现了姜黄,草尖上沾扑着薄薄的白霜。在浓郁秋色的映衬下,大片大片的沙地柏,越发绿得发黑、油亮,就像是给毛乌素沙漠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色绒毡,铺天盖地,无边无垠。满山遍野的樟子松、油松透着青绿,昂首挺立在遒劲的秋风之中;沙原上那株株柳树、白杨树已是被飒飒秋风染得满身金黄彤红,在高高的蓝天下彰显着难以言状的华贵雍容。还有,那云朵般的畜群自由出没在黄中透绿的茫茫草浪里。秋意深深的毛乌素沙漠就像一幅幅绚丽多彩的俄罗斯油画展现在我的眼前。

霜降一到,草木停止生长,在鄂尔多斯乌审沙漠上实施的严格的禁牧措施有了松动;这对于牛马羊儿来说,无疑是个解放。牧人们打开了棚圈,将关了一个春夏的马牛羊全部赶进了毛乌素沙漠和草原上。饱尝“禁牧”之苦的马牛羊像被大赦的囚犯享受着自由带来的狂欢,或抖颈长嘶,或扬蹄狂奔,或悠闲踱步,或不断亲吻着渐显枯萎的牧草。秋风掠过,草浪翻动,畜群就像五彩的云朵,飘浮在遥远的天边……

在这个秋天,公元2011年的深秋,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不禁让人有些泪眼婆娑,想弱冠出塞,我已经整整在鄂尔多斯高原生活了41年。现在,行进在草浪飘动的毛乌素沙漠上,我不时地问自己:你何时见过这般让人心醉的草原?这还是你的第二故乡吗?

曾经的毛乌素沙漠是个什么样子呀?也许人们已经记不起它的旧日容颜了。毛乌素沙漠又称乌审沙漠,在鄂尔多斯高原就占据了3万余平方公里。

它南临明长城,囊括了鄂尔多斯的西部地区,并包括现在陕北榆林市的安边、定边、靖边、神木等县的部分地区,这些地区都曾是鄂尔多斯蒙古族乌审部落的游牧地。乌审沙漠是我国沙尘暴的重要源头。人们说它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我从踏上鄂尔多斯高原那天就知道,乌审沙漠是贫穷的代表,当时人们戏称伊克昭盟(鄂尔多斯市的前身)是十二等盟市(意即在内蒙古自治区12个盟市中排名末位),在自治区各种会议上走不到人前的是鄂尔多斯的各级当家人。而当时在伊克昭盟经济排名倒数一、二位的乌审旗,更可谓是贫穷中的贫穷。

乌审沙漠穷啊,老少边贫它占了个全。

那时,天生诙谐幽默的人们在山曲中自嘲地唱道:

河南乡的后生耍不起

揣上两颗山药蛋打伙计

现在想想这两句山曲,那是何等的无奈和尴尬,乌审沙漠甚至是贫穷出了滑稽。

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末时,我曾陪《十月》副主编张守仁先生及夫人陈恪女士去乌审旗巴图湾采风,就曾遇到了天降大雨,被结结实实地困在毛乌素沙漠里。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雨下得哗哗的,我们被搞得泥一身水一身,最后还是碰到了一个热心的骑摩托车的乡邮员,才把我们带到了乌审旗图克苏木的一个牧户家。那家是柳笆子搭的茅屋,不大的地方早挤满了被困在路上的人。我们想找口吃的,可那家粮食已经用光了,好客善良的蒙古大婶,只得一碗一碗地给我们上着红砖茶。最后还是那位乡邮员冒雨跑出去,不知从什么地方闹回来了一些煮鸡蛋,守仁和夫人算是勉强充了饥。那天夜里,我们就在牧人家的大土炕上挤了一夜,我记得那条大土炕上至少挤了男女老少十几口。而这家的主人在何处栖身,却是不得知了。

我给守仁做解释,没想到在旱地生烟的大沙漠也能碰上暴雨,守仁说:这有什么?就当体验生活了。咱们这趟毛乌素沙漠之行,你一定能写一部好中篇,写好我给你发。守仁这番鼓励,使我的心里有些酸酸的,我想,生活过成了小说,那真不成为生活。

现在谈起鄂尔多斯和毛乌素沙漠的生态建设,许多专家、学者都爱引用这么一段流传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顺口溜,作一总结:“50年代风吹草低见牛羊,60年代滥垦乱牧闹开荒,70年代沙逼人退无处藏,80年代人沙对峙互不让,90年代人进沙退变模样,新世纪产业链上做文章……”

苍黄的沙漠是鄂尔多斯的底色。它在我的记忆中就是无穷尽的风沙,人们开玩笑说:鄂尔多斯的鸡蛋里都带着沙子。至于顺口溜中讲的50年代的风吹草低见牛羊,我是不大相信的。因为在200多年前,清人无名氏就曾填过这样一首词,描述鄂尔多斯的自然风貌:

“鄂尔多斯天尽头,穷山秃而陡,四月柳条抽。一阵黄风,不分昏与昼。因此上,快把那‘万紫千红一笔勾。”

这一笔勾去,鄂尔多斯真的没有了万紫千红。沙逼人走,荒漠覆良田,春夏秋冬,满目枯黄,毛乌素和库布其沙漠这两条黄龙在鄂尔多斯搅动翻卷了上千年。扬起的沙尘漂洋过海,甚至搅得四邻不安。本世纪初时,我就接待过一个日本的环保女作家,她就是专程慕名采访毛乌素沙漠的。她告诉我,毛乌素沙漠的沙尘已经飘浮到了日本。她希望能给她安排一间带独立卫生间的房间,可找遍了乌审旗的招待所,竟然找不到一间带卫生间的标准间。在伊克昭盟的首府东胜倒是有带卫生间的标间,可惜自来水管子里没有水,我只得让服务员给她找了个大塑料桶装水。endprint

初夏的时光,这位女作家还戴着一只大口罩,是用来过虑沙尘的。一路上不时地用湿巾擦脸,她说她的皮肤受不了干燥的气候需要不时补水。采风途中,她需要方便,我们开车走了好久,才在一个小村子边上找到一个厕所。

她匆匆地跑进,然后青头紫脸地跑出,脸涨得就像一个熟茄子,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啊啊”地干呕着。

这位东洋女人连连摇着头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知道她见到了什么,乌审旗农村的路边厕所其肮脏程度,完全可以想象。那天,我惭愧地背过脸去,听着她怪声怪气地哦哦叫着,就像有人用针扎着我的耳鼓。这个东洋女人弯腰呕吐的这一幕像烙铁一样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只要想起就心颤。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们的毛乌素沙漠何时也能现代化呢?何时才能旧貌换新颜呢?难道我们只能向世界展示我们的原始和落后吗?成为人们猎奇的对象吗?毛乌素沙漠何时才能给他的儿女以人的高贵和尊严?

我一路上往事翻腾,思绪正浓。司机发出的一声惊叫,吓得我定睛一看,只见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嗖嗖地闪过我的眼帘,就像冲我迎面扑来,不禁有些心悸。司机说:“路边草丛里野鸡太多了,差点把我的挡风玻璃撞烂。你看,那海子里,那是天鹅吧?那么多哇!”

果然,在路的南边,有一片蓝泱泱的水面。当地的蒙古人称湖水叫淖儿和海子。海子上浮着大片大片的鸟儿,几乎把水面遮蔽,鸟儿嘎哇鸣叫着。

仔细看去,海子里确实有无数只白天鹅,在水面上滑来滑去。我知道这是南迁的鸟儿,暂时停在毛乌素沙漠中这片无名的海子里做休整,攒足气力,好振翅南飞。蓝天上,一排排大雁嘎嘎鸣叫着飞过。天上地下,鸟儿的这般喧嚣,让我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

2009年的春天,我和刘庆邦先生受美国埃斯比基金会写作计划组的邀请,在大西洋的彼岸一座海边别墅里,开始为期一个多月的写作。这座别墅面朝波涛翻滚的维多利亚海湾,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黑森林,别墅房前屋后的绿地上不时有野麋鹿、浣熊光临。每天清晨都是栖在大杉树上的小松鼠欢快地鸣唱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在黑幽幽的林间小路散步,不时能看到画着熊头的木牌挂在树上,提醒着人们,这里有灰熊出没。当地人告诉我们,森林中的灰熊,从不伤害人。森林中有足够的浆果和树叶供灰熊吃,它们很少光顾人类的生活区。

我客居的这个美国西部小镇叫奥斯特维拉,翻译过来就叫牡蛎。这个海湾盛产牡蛎,海岸上堆着一座座小山般高的牡蛎壳,在阳光下,白花花地闪着银光。风儿吹来,裹卷着大海浓郁的腥湿气。这个小镇上有个女人叫蒂奥,人长得胖乎乎的,脸蛋也是红润润的,眉宇之间洋溢着火辣辣的美国热情。

我们是在镇上的小教堂里相识的,她听说我们是从中国来的作家,便盛情地邀请我们去她的家做客。第二天傍晚,基金会的翻译冬梅女士便把我和刘庆邦拉到了蒂奥的家门前。蒂奥的家是一幢乡间别墅,别墅的门前挂着一只小铜牌,上面写着建筑年代,冬梅告诉我们这幢别墅大概是林肯年代所修建的,差不多是和美国的历史一样长。

庆邦曾感慨地说:美国历史是年轻的,生态环境却是古老的。

蒂奥和一个颇有风度的女人在门口迎接我们,这女人叫巴巴拉,她是埃斯比基金会最早的创始人。看来蒂奥是做了精心准备,请出了这位重量级的人物。我们喝着红酒,夸赞着蒂奥的厨艺,蒂奥一脸兴奋。餐间,蒂奥告诉我们,她只是农闲期间才回到这个海边别墅度假,平时,她住在俄亥俄州的乡村农场上。她说她的乡间农场有20多亩土地及一幢房子,种着菜蔬,还养着许多牛羊。原来蒂奥是个地主婆,一个非常善良可亲的地主婆。她骄傲地告诉我们,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儿子刚刚四岁。

我们不停地与蒂奥和巴巴拉干杯,表示我们的谢忱。用完餐,蒂奥约我们共同看了一个电视专题片,是关于气候变暖的。看着北极的雪在融化,海平面在升高,气候异常等等。最后,是一只小北极熊爬在一块浮冰上,无助地漂向灰蒙蒙的大海……

蒂奥泪眼朦胧地讲,希望全世界的作家关注生态,关注环保。我告诉她,这是我们的责任,我刚完成一部治理鄂尔多斯沙漠的报告文学。

巴巴拉说她要为我们讲述一个明天的寓言。

我们要鼓掌欢迎,巴巴拉却优雅地摆手制止了我们。她呷了口红酒,抑扬顿挫地吟诵开了:

从前,在美国中部有一个城镇,这里的一切生物看来与其周围环境相处得很和谐。这个城镇坐落在像棋盘般排列整齐的繁荣的农场中央,其周围是庄稼地,小山下果园成林。春天,繁花像白色的云朵点缀在绿色的原野上;秋天,透过松林的屏风,橡树、枫树和白桦闪射出火焰般的彩色光辉,狐狸在小山上叫着,小鹿静悄悄地穿过了笼罩着秋天晨雾的原野……

冬梅告诉我们,这是在美国家喻户晓的《寂静的春天》一书的开篇,在明天的寓言中,一切都开始变化,疾病袭击了畜群、人类,到处都是死神的幽灵,当苹果树花要开了,但在花丛中没有蜜蜂嗡嗡飞来,一种奇怪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地方。这是一个没有声息的春天。这儿的清晨曾经荡漾着乌鸦、鸫鸟、鸽子、樫鸟、鹪鹩的合唱以及其他鸟鸣的音浪;而现在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寂静覆盖着田野、树林和沼泽……

这个明天的寓言的叙述者是美国的蕾切尔·路易斯·卡逊。她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创作的《寂静的春天》一书,在美国的历史上,其影响可以与斯托夫人描绘黑人奴隶生活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相媲美,这两本伟大的书都改变了美国社会。斯托夫人把人们熟知的、公众舆论的焦点写成小说,加速了废除奴隶制的进程;相反,卡逊发出了一个任何人都很难看得见的危险信号——把环境问题提上国家议事日程。

《寂静的春天》犹如旷野中的一声呐喊,敲响了人类将因为破坏环境而受到大自然惩罚的警世之钟。正是有了《寂静的春天》才有了联合国的“世界地球日”。《寂静的春天》无疑是现代环境保护运动的第一声号角,被誉为“世界环境保护运动的里程碑”。卡逊是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20世纪最有影响的一百 个人物之一。endprint

巴巴拉说,卡逊是她永远的偶像,是美国妇女的骄傲。蒂奥说,卡逊虽离我们远去了,但我们都爱她。

对卡逊我了解得太少了,我只知道她是个生物学家、科普作家同时也是身患绝症的环保斗士,与能给工业寡头带来巨大利润的杀虫农药“ddt”展开了不屈服的斗争,生前曾饱受质疑和围攻。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都挨过“ddt”的熏,人们使用它时都要戴几层口罩,结果虫子杀死了,人也被熏晕过去了。也许“ddt”这个曾获诺贝尔化学奖的农业杀虫药剂,在全球的使用是最短命的,这与卡逊的不屈抗争有关。

巴巴拉说,在这个世界,我们还能听到鸟儿的歌唱,人类应该感谢卡逊。

那个晚上,我也给巴巴拉和蒂奥讲了一个中国的绿色传说。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在中国的毛乌素沙漠里,有一个叫宝日勒岱的中国妇女,带领全村的村民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上植树种草十几年,保护住了自己的家园。

她在大沙漠上创造的种树植草方法,引起了联合国治理荒漠化组织的高度重视,加以在世界范围内推广。在毛乌素大沙漠腹地,还有一个叫殷玉珍的中国妇女,自己孤独地在大沙漠上种树种草20余年,把她家园附近的六万余亩荒沙全部绿化。在2006年,世界妇女组织提名殷玉珍为“诺贝尔和平奖”的候选人。

蒂奥和巴巴拉惊异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讲一个神话。我告诉她们,我在送基金会的一部书中,就有记述这两个中国妇女绿化植树的章节。冬梅答应一定要将这些章节翻译成英文送给她们,蒂奥和巴巴拉兴奋地叫了起来。我说:卡逊、宝日勒岱、殷玉珍,是全人类的骄傲。保护我们生存的地球,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优秀的作家、学者都应该是地球的代言人。

那天,巴巴拉冲我们鞠了一躬。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泪蒙蒙的。我也没有想到,在毛乌素沙漠一个无名的海子里,竟然汇集着这么多的鸟儿。卡逊“明天的寓言”在我的家乡毛乌素画上了句号。尽管我在毛乌素沙漠已经生活工作了多年,可仍然是会碰到那么多的想不到。不光是我,就连在乌审沙漠林业战线工作了大半生的林业专家吴兆军先生也和我一样同样有许多想不到。吴兆军先生上个世纪80年代刚从伊盟农牧业学校林学专业毕业,他分到旗林业局工作时,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旗林业局就是被沙漠包围着的两排平房,当时沙路延绵,骑着自行车是进不了旗林业局院内的,需要推着扛着自行车才能走进办公室院内。

吴兆军当时22岁,小伙子身材挺拔,长着一头浓密乌黑的好头发,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与沙漠搏一搏的雄心壮志。就是在这被沙漠重围的全旗林业工作的最高指挥机关里,吴兆军开始了自己的林业治沙生涯,他是27岁上担任旗林业局局长的,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20余年,后又在鄂尔多斯市林业局担任副局长。参加工作30余年来几乎没有离开过林业治沙工作。他主持的一些治沙项目,曾获自治区科技进步一等奖和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谈到这个林业专家,乌审人都说:毛乌素沙漠绿化了,吴兆军的头发沙化了。

今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我和吴兆军先生交谈了一个下午,他是乌审沙漠由黄变绿的见证人。他说30年来,他是眼见着毛乌素沙漠从城市退出,从乌审草原退出,人们在几十年驱赶沙漠的进程中发展着城市,绿化着乡村牧场。他是眼见着农牧民由“扒肥皮种地”,过度放牧,成为绿色的耕耘者,建设者。他说起老一辈的治沙英雄谷起祥、宝日勒岱到现在的殷玉珍、乌云斯庆,个个如数家珍。我说我想听听他的事迹,他摸着自己的稀疏的头发,说:我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看看他的头发说,你头上的沙化程度要比传说中的好一些。

吴兆军不禁哈哈大笑。

谈起毛乌素沙漠的植被恢复,他感慨道:毛乌素沙漠几乎全是人工绿化的,乌审人流了多少汗水啊。

这个秋天,万紫千红回到了毛乌素沙漠,回到了鄂尔多斯高原。现在,乌审旗这个坐落在毛乌素沙漠中的现代化城市,已经被国家有关部门认定为首家中国人居环境示范城镇和“中国绿色名县”。而这一切,离那个东洋女人弯着腰嗷嗷怪叫着呕吐的时间,才仅仅过去了八年。

我常想,短短八年,乌审沙漠为什么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就是带着这些为什么,走进了乌审大地和毛乌素沙漠。我想要知道的是,乌审旗这个工业化、城镇化强力推进的“绿色名县”是如何走出“寂静的春天”的?

也许,你只有融入毛乌素沙漠之中,亲耳聆听了毛乌素沙漠从远古走向现代的铿锵律动,你亲眼目睹了一座座沙丘悄然消失,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心灵的震撼;当你扑下身子追索感受毛乌素沙漠这份变化,你才会知道是十万乌审儿女用生命、汗水、智慧以及丰富的想象力、卓越的创造力还有渴求现代美好生活的激情,书写了毛乌素沙漠的绿色传奇!

在记录这部绿色传奇中,我要向广大读者解读毛乌素沙漠的前世今生,告诉你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毛乌素沙漠,真实而又灵动的毛乌素沙漠……

第一章

苍鹰盘绕的灰沙梁呀,那是我的家乡

一、毛乌素、黄河与无定河

60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群鄂尔多斯乌审部落的游牧人驱赶着如云锦般绚丽的羊群、牛群、马群穿行在大海般的茫茫沙漠之中。他们在沙漠中艰难跋涉了多日,已是人困马乏,干渴难遏。头上的太阳火辣,脚下的沙粒也像是被烤熟一般,一群探头探脑的蜥蜴不时表演着单爪撑身的高难技艺,倒换着被热沙子快要烫熟的爪子。死寂的沙丘还不时闪动着让人心悸肉跳的星点粼光,一堆堆干枯的草枝,散落的白骨,无不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牧人们爬上一座高高的沙梁寻找着天尽头那片诱人的绿色,似乎希望在高处。他们四处眺望着,天穹下,仍是望不到边的月牙状的莽莽黄沙。牧人们惊恐地思忖,水源和草地在哪里呢?难道我们真的陷入了死亡之海?恐怖悄悄袭上人们的心头。于是,牧人们跪了下来,默默地祈求着长生天……

几只当年刚出生的小春羔围着一个老额吉凄凄地叫着,老额吉额头上的缕缕头发都粘黏着白色的汗碱和黄沙。她艰难地从马背上解下一只几乎干瘪的盛水的皮囊,要给小羊羔饮水。旁人劝阻她,说沙海无头,这可是您老人家的活命水。老额吉木然地拔下皮囊的塞盖,喃喃地说:羊命也是命哇!小羊羔们吮吸着水,快活地摇动着小尾巴,老额吉眯缝起眼睛无休止地舔着干裂渗着血丝的嘴唇。endprint

趴在沙梁上吐着舌头呼呼喘气的几只牧羊犬,不时地耸动着鼻子,像是嗅到了什么。这些畜生们竟然激动地连脖子上的颈毛都乍了起来,汪汪地吠叫不止,然后像箭矢一样飞速地射进了苍黄的天地里。

老额吉睁开了眼睛,脸上浮起了丝丝笑纹,牧人们感到了希望的真实存在。他们知道狗鼻子灵,一定是狗儿们那灵敏无比的鼻子嗅到了飘浮在苍茫大漠上的丝缕水气……

终于,牧人们走进了一片沙漠绿洲里,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茵茵草滩,滩里还有一泓碧水,波光潋滟,泛着嫩绿。于是,人欢马嘶,羊蹿牛奔,刹那,这泓碧水被旱伤了的人们、畜群扑腾得珠玉乱溅,水花四射。人们喝够了水,才感到这汪水稍有些涩,并且有些滑溜溜的,都摇头称其“毛乌素”,意即不好的水。老额吉告诉人们,不好的水总比没有水好。

众人点头道:马儿跑的地方少弯,老人说的话没错。于是,这群游牧人在这里驻扎了下来。

刹那,绿色的草滩上落满了云朵般的毡包,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莲花……

从此,这片含水沙漠有了自己的名字:毛乌素。

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毛乌素沙漠名称的来源。毛乌素沙漠究竟有多大呢?我只知道它是我国的四大沙地之一,座座沙漠,道道沙梁横亘在鄂尔多斯高原南部、陕西省榆林市的北部和宁夏盐池县的东北部。具体面积有四点二万平方公里,我这人对数字有点晕,觉得数万公里的大沙漠,已经是大得不敢让人想象。我从青年时期就生活在毛乌素大沙漠里,感到毛乌素沙漠就像一头头巨兽组成的偌大迷宫,不管你走出多远,只要抬头毛乌素沙漠就赫然屹立在你的眼前。就像在你的头顶永远飘浮的一团云朵……

现在陕西省靖边县海则滩乡,还有一个叫毛乌素的小村落。这个有着蒙古名字的小村,一定与鄂尔多斯乌审部落的游牧生活有关。只是不知道这个叫毛乌素的小村中,那汪不好的水还在不在。

其实,毛乌素沙漠中湖淖星罗棋布,大小河流有数十条。其中有条名河,叫无定河,顾名思义,即河流无固定的河道。河水在毛乌素沙漠和陕北高原左冲右突,千扭百转,就像纠结起一团团脱缰的野马,呼啸翻腾,浊浪滔天。无定河因为身处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碰撞前沿,才有了冷兵器时代战略地位的特殊性。

自古以来,无定河边就是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古战场。生性散淡,爱好游历的晚唐诗人陈陶曾在这厮杀声不退的无定河边徜徉,看着战死士兵的累累白骨,念及苍生,胸中顿生悲悯,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是代代传诵的千古名句,无定河正因为有了文学的滋养才在人们的心中变得灵动与不朽。蒙古语称无定河为萨拉乌苏,意即黄水,其实无定河就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其发源于陕北定边、靖边、吴旗三县交接的白于山,向东南流经鄂尔多斯市乌审旗,再入陕西榆林、米脂、绥德等县,至清涧县汇入黄河。流域面积3000多平方公里,大多是被毛乌素沙漠覆盖的黄沙地。无定河在秦汉以前称奢延河,南北朝时期称夏水、朔方水,唐代时因其水势汹涌,卷土含沙,河床无定而得名,蒙古人也称其为小黄河。

而黄河被蒙古人称为哈屯高勒,翻译过来即是夫人河。这是因为成吉思汗病逝西征路上,其一名爱妃悲伤至极,投身黄河为她衷心爱戴的圣主殉情。

蒙古人为纪念这位忠贞不渝的夫人,才将黄河称为夫人河。40多年来,我千百次地走过黄河,每次都能感受到这滔滔水浪中无处不涌动着这个凄婉的爱情传说……

数万年来,黄河亲吻着鄂尔多斯高原、黄土高原,无定河拍击着毛乌素沙漠,河岸入水的轰隆声在空旷的大荒野上不停地响彻。她们那不懈的热情,永恒的律动,带走了鄂尔多斯和黄土高原丰腴的泥土,在黄河中、下游形成了冲积平原,成为数亿中华儿女繁衍生息的沃土。而黄河环抱的鄂尔多斯高原却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尤其是生活在毛乌素沙漠中的鄂尔多斯人世代被沙所累,代代贫穷。一顶比毛乌素沙漠还重的穷帽子,鄂尔多斯人不知戴了几百年。

穷到啥程度?一件破皮袍子四季穿,冬天毛朝里,夏天毛朝外,夜里还能当被子。女人们因为没有换身的衣服只得窝在家里等待衣干,偶尔进了生人,只能拿块面板子挡在胸前遮羞……

那时在鄂尔多斯乌审旗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出门一片黄沙梁

一家几只黑山羊

穿的烂皮袄

住的柳笆房

这是上个世纪70年代毛乌素沙区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

我正是70年代末期走进毛乌素沙漠的。

二、我的毛乌素沙漠往事一

1977年底,我们这支囤垦在黄河南岸库布其沙漠的军垦部队,终于落下了人沙大战的帷幕。先是领着我们向沙漠进军的解放军干部撤了,后是从劳改农场补充进来教我们生产技术的地方干部也走了,被沙漠困围的营房就剩下我们这些军垦队伍中的残渣余孽了。几百人的连队眨眼就剩下二三十人,哥们儿姐们儿都说:咱这回可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倒霉蛋了。

无所事事的哥们儿姐们儿做着一些可笑的事情,辟如拆营房门窗、木料,扒连队砖瓦,数着堆儿给附近老乡换鸡换肉吃。反正我们不拆,也得让沙漠压塌。盟里下了决心,要把我们这些兵团战士在全盟范围就地安置,为此,还成立了专门领导小组。领导关心我们,征求我们对安置的意见,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随便,只要离开这鬼地方就好。”

那时,真像鄂尔多斯山曲里唱的:

没家的哥哥沙蓬草,

哪搭儿挂住哪搭好……

我们终于走了,我望着那一片废墟般的营房,被沙漠吞噬的农田、灌渠,哭泣了。想想刚来沙漠时,我们的军垦部队是何等的辉煌。那时,我们摆出与沙漠决一死战的态势,我所在的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沿着黄河两岸一下子囤了整整四个师,足足有十万人。出工时,我们全部穿着绿军装,扛着锹头在解放军干部的带领下,举着红旗,高唱战歌向库布其沙漠、乌兰布和沙漠开战。我们一次次向毛主席发誓:要用青春和汗水把沙漠来浇灌,誓让沙漠披上崭新的绿装。endprint

我们睡马圈,我们啃黑豆,我们挖灌渠,我们平黄沙。几年下来,我们的确在沙漠里开辟出了绿洲,种上了庄稼,而且收获了庄稼。我所在的连队还被评为全兵团的军垦大寨,各个师团甚至其他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领导,都率干部战士一批批来我们连参观。好长时间,我们连队的任务就是挥着小红书,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据说我们生产小麦每斤成本当时已经达到5元钱,可以说是当时世界上最昂贵的粮食生产成本。但我们不算经济账,只算政治账,我们心练红了,人长胖了,脸晒黑了,扎根边疆的决心更强了,反修意识提高了,革命更坚定了。我们是向沙漠进军的人们,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队伍……

两年下来,我们发现原来的沙漠并没有往后退缩一步,我们开辟出来的绿洲就像沙海中落了几片树叶,沙漠这个怪物只要喘口气,就能把它吹跑。

我只要登上高高的沙山,纵目一看,才知我们的绿洲是何等的渺小,在绿洲上忙碌的哥们儿姐们儿就像在我脚下爬来爬去的蜥蜴。

每当渺小感袭来的时候,我就冲着东流的黄河放声朗读一些诗句,像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李贺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高适的“大漠风沙里,长城雨雪边”,杜甫的“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白居易的“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王昌龄的“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还有“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黄”,“漠漠边尘飞众鸟,昏昏朔气聚群羊”等等。

我站在沙山上,纵情地冒着傻气。好像背背这些古诗,想想出塞的前人,会给我壮些胆,以排遣心中的孤独和胆怯……实际上许多哥们儿姐们儿那时和我都一样,心中还是有点畏惧沙漠。

数十年来,每想到这些经历过的事情,我的眼睛就会湿润。在那人沙大战的岁月里,我们的确从沙漠那里得到了收获,为了我们的冬季取暖,平时的生火做饭,我们掏沙蒿,砍沙柳,活剥沙漠好不容易长出的星点绿色皮毛。

那时我们不知道沙漠也会疼的,也是有感觉的。鄂尔多斯的山曲曾经这样唱道:

房前的沙蒿你不要掏

这是咱二人的隐身草

屋后的沙柳你不要砍

这是咱二人的好遮拦

当时我们只知道这是不健康的乡间野调,根本不懂得它的生态意义和人文意义。我们不光把房前屋后的沙蒿沙柳掏光砍光了,还跑进大沙漠深处去掏去砍,为此,甚至有位哥们儿永远丢失在沙漠里。

秋天时,我记得只轻轻刮了几场小风,细沙就动了起来,刷刷地像河水似的朝我们新开的良田海海漫漫飘了过来,而且开始在我们新建的营区前一点点堆积。当春天开河风起时,沙尘就会乘风而来,淹没沟渠,吞没田地。

那时我们高呼着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昂然迎战,挥锹驱沙……

人沙大战八年,结果沙漠是越战越勇,越战越疯,甚至是堵门叫板,我们却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最后偌大兵团落了个撤编解散,十万人马,各回各家。我好像是与沙漠结下了不解之缘,从黄河南岸的库布其沙漠一路风尘地来到了无定河北岸的毛乌素沙漠里。

当时,有个绰号叫“四眼”的北京兵,是老高中生,特爱看书,古今中外,没他不知道的。因他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所以落了这么个绰号。那时,他已经考上了区内的一所大专,他怕毕业以后留在内蒙古,正犹豫着上不上大专。

“四眼”对我分析道:“兄弟,你要去的毛乌素沙漠更他妈不是东西,凶恶地连明长城都给吞了。明朝万历年间以后,朝廷最耗钱的费用就是‘扒沙,把国库的一大半都给用了。急得万历皇帝和大臣们脸都是绿的,内忧外患,哪个窟窿不得拿银子填呀?”

我问他啥叫“扒沙”?

“四眼”告诉我:当时毛乌素沙漠南移,直扑长城。这叫“飞沙为堆,高及城堞”,守边士兵为了保住长城,只得动员长城内的百姓无休无止“扒沙”,要是不扒沙呢?毛乌素沙漠就让风吹得和长城一般平了。那就“虏骑出入,如履平地”了……

“四眼”还断言:“小子,我告诉你吧,大明王朝不是李自成推翻的,而是被毛乌素沙漠压塌的!”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毛乌素沙漠最骇人听闻的传说。

命运啊,把我带向远方带向远方啊,到处流浪……

这次,我是哼唱着那支让人感伤的《拉兹之歌》,走进了毛乌素沙漠腹地的一个公路养护道班里。与我同命相连的四百多名战友,也像被农妇在黄沙地里点山药籽一样,撒点在了穿越在大漠梁峁间的数千里公路线上……

我所在的道班是一个四合小院,全是一色的青砖。十分抢眼地伫立在这条沙漠公路的北侧。盖房的青砖十分考究,比在兵团时我们自己烧的红砖要强得多,一打听,原来这些青砖是前些年“破四旧”、扒召庙时拆下来的旧砖。

那时,这条穿沙公路车流量不是很大,嗡嗡的汽车马达声时断时续,路两边除了湿洼洼的草地,就是高耸的沙丘。公路积沙处,道班还建设了许多沙柳路段,以保证沙漠公路的畅通。甚至连排水的函管也是用沙柳捆绑发旋做成的。

小院后面还有一块十余亩大的副食地。

这一切(公路、道班、副食地)都是道班工人十几年来移走一座座沙丘建设起来的,那块被道班工人视为眼珠子和命根子的副食地,为他们提供着基本是免费的白菜、山药蛋、糜米。可好日子没过几年,沙子压过来了,而且越积越高,成了沙梁。后面是绵绵不断的无数沙梁组成的后续部队,不时有沙子穿过人们用沙柳笆子扎起了几道屏障,悄悄钻了进来,像怪兽一样不时吞吃着我们的菜地。道班工人也像士兵出操一样,每天天不明就会起来清沙,几乎天天都是沙尘飞扬……

道班有十几个养护工人,除了早上给副食地清沙,每天更多的时间是清理公路上的积沙,人人灰扑扑的,就像钻在沙里的土拨鼠一样。及时处理沙阻是我们养路工人的常态,要是因为沙阻断了路,道班的电话会响个不停,接起就是各级领导下达的立即抢通的命令。这条黏土公路是乌审旗连接盟府的唯一通道,这条路断了,乌审旗就会成为一座孤岛。endprint

公路两侧种植着一些行道树,这是养路工人经过十几年辛苦管护才在毛乌素沙漠中养活的,可以说我目力所及的方圆几十公里沙漠上也就有这么几行树。行道树大多是柳树,树杆常常刷些生石灰和牲口血,以防止牲口啃咬。

毛乌素沙漠中有许多下湿地,寸草滩,我们道班与乌审旗的图克公社打交界,交界处有一汪水淖,水淖的背后是无穷尽的沙漠。水淖的南面是一片泛着白碱的寸草滩,脚踩上去,都叭叭地溅起水来。牛羊和马子,就出没在这片寸草滩上。

道班班长老杨告诉我,他们十几年前修这条公路时,这片草滩上的草长得老高,都能没住牛羊。“现在呢?”他苦笑了起来,“都能看见老鼠的脊背。这到底是咋日怪的?闹文化革命闹的?”

地势较高处的梁地上,散落着乌审旗的几个牧户。他们住的,全是沙柳笆子搭起的泥巴茅屋,经过风雨的侵蚀,有些泥巴已经脱落,露出扎捆的已经发乌发黑的柳笆子来。家家门前都竖着苏鲁锭和砖砌的祭台,我知道,这是鄂尔多斯蒙古人家特有的标志。沙湾子里的下湿地散住着一些农户,大多是切草坯堆起的干打垒小屋,连泥巴都不糊。沙湾里零零星星地种着些农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陕北过来“倒山种”的汉人。所谓“倒山种”,就是在沙巴拉里寻找些下湿地开小片荒,种上几年等土地沙化了,再去找块荒地开垦。

星期天或雨休时,我总爱到这些农牧户家里转一转,或用衣物换只鸡,或用钱买些鸡蛋,更多的是喝碗茶聊聊天,积累些生活感受,这里淳厚的民风,待客的热情,让我受用无穷。这里的农牧户家几乎是一样穷,除了一张大炕,家中几乎没有任何陈设。蒙人家里炕上铺条旧毡,汉人家中炕上铺块油布。相比较,我感到蒙人家的被褥堆放得整齐一些,屋子收拾得也干净些。

而汉人家养的半大壳郎猪总哼哼着拱门进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把屋子里搞得乱七八糟。

一个星期天,我来到了一家从未来过的农户门前,看见门虚掩着,门旁的干柳条垛上铺着几件还在滴水的衣服。我断定家里一定有人,便喊着“有人吗”推门走了进去。屋内响起一声尖叫,把我吓了一跳,我依稀看到这家的女主人靠在水缸前,抓住一块菜板挡在胸前,屋内虽昏暗,我还是看到她赤裸的大腿。我吓得慌忙退出了屋,连连说着:“对不起,我,我是想买一些鸡蛋……”

我感到无比尴尬,急忙掉头往路上去,快步走了一程,我听见女主人在背后喊我,我止住了步。我觉得应该为刚才的尴尬事儿道歉。女主人穿着滴水的衣服追上了我,手里还捧着几颗鸡蛋。

看来,她是格外急切地想做成这笔买卖。她说她家有两只下蛋的鸡,她答应以后她家的鸡蛋都给我留着,当时,供销社收一斤还不到三毛钱。

她给了我六个鸡蛋,按当时的民间交易价是不论大小,一律五分钱一颗。

我给了她一元钱,她为难地说:“我没钱找你……”我捧起鸡蛋就走了,我没有勇气再看她身上那湿濡濡的衣服。她在后面喊:“你后生是道班新来的吧?我认识你们那儿的杨老汉……等有了零钱我给你送去。”

我当时感到鼻子酸酸的,我没有想到这里的农户会穷得一个女人家连倒替的衣服都没有。我还见过这队的队长,三十几岁的汉子,穿着一条化肥袋子改的裤子,屁股蛋子上还印着尿素两字,更让人不解的是,竟然身上还披着一件毛朝外的皮袄。脚下蹬双烂解放鞋,两颗黑脚豆子露在外边。老杨说他:

“天热了,捂蛆呀?快脱了上炕。”

他说:“我这不是见人吗?”

原来这皮袄是他见人的衣裳。

队长找老杨是想朝道班借十元钱,把公社给队里的返销粮买些回来。“有些户子实在是揭不开锅了,”见老杨有些犹豫,队长着急地说,“我这次说话算话,收了秋长远给道班还上。”

老杨又抽了一袋子烟,才叫来了道班上的会计玉彪,答应借给队长六元钱。队长千恩万谢地告别了老杨,跟着玉彪走了。

我原以为像我这样的知青,才是天下少有的穷光蛋可怜虫,可真正落进了这毛乌素大沙窝里,我才知道,在这方圆百十里我竟是个数得上的富主儿。

咱不说周边的农牧户,就是在道班,除了我和老杨是国家正式职工,每月能挣个五十几元外,而其余的人都是农村代表工。

当时国家养护省级以下公路实行民工建勤制度,要求每个村子都要派人来参加公路养护。到公路上当代表工是个肥差,农村青年就像招兵一样挣抢着来。因为,当代表工除了在队上挣工分外,每天还有三角钱的固定补助。

因此,道班的代表工都不愿意过星期天,怕没了三角钱的补助。他们的家里都靠着这每月十几元钱过日子哩。说起他们在队上的工分,更是可怜,每个整工也就三五分钱,还有的倒分红,谁出的工多分红时欠队上钱越多。

道班上的代表工们的梦想就是能转正。老杨十几年前就是个代表工,前些年刚转正,所以,老杨是他们的楷模。老杨当时有五十出头了,道班上的人都尊称老杨为杨拜老。蒙古人称结拜兄弟为拜什,称人拜老就是对父辈兄弟的尊称。我也入乡随俗,称老杨为杨拜老。

杨拜老挺关照我,让我当道班半脱产的文书,顺便再照看一下路上的行道树。“我也是瞎起官名呢,咱道班上有啥文书?你呢,想上路就提锹上路转转,活动活动腰肢。”他叮嘱我,“不想上路呢就在屋里看书写画,现在世道不一样了,你后生以后得多看书多写画,你是大学生,别把老师教的学问落下。”

杨拜老说一句,我点头应一句,就像听慈父训话。

三、我的毛乌素沙漠往事二

有一天,一辆拉满干草去乌审召的汽车,弯进了道班里来。我问司机咋回事,司机说水箱开锅了,实在走不成了。我帮着司机从井里提水,往水箱里加水,司机挺高兴,爽快地答应带我去乌审召看一看的要求。我高兴极了,我早就有个愿望,我这个“军垦大寨”的代表应该去拜会一下毛乌素沙漠里的“牧区大寨”了……

司机告诉我:“车楼子里人满了,你得到车上面猫着了。”endprint

我说我知道,我早已经看见驾驶篷里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小媳妇。我说着,就攀住车帮往高高的草垛上爬。司机又叫住我,让我带一把铁锹。他说他出车忘带铁锹了,滚沙子的杠子倒是带了。那时,司机出门都得备好杠子、铁锹,车轮子陷在沙子里好往车轮下面塞杠子,铁锹是用来扒沙子的。我找了把铁锹,司机接过塞在了车厢下的木杠子旁。

我爬上了高高的草垛,卧在一个草垛窝里躺下了。车一摇一晃地在沙漠上穿行着,我迷迷糊糊在草窝里睡了一觉。朦朦胧胧中我觉得车停下了,车哼哼了一阵,又轰隆着加大油门,我知道这是汽车要冲沙窝子了。我暗暗为车加油,结果,车还是陷在沙窝里了。司机停了车,抽出铁锹来弯着腰扒车轮下的沙子。我忙爬出草窝,毛乌素沙漠起大风了,硬硬的沙粒打得我眼睛都睁不开。试着站起,差点让大风把我掀倒,我忙蹲下,手脚并用爬下了汽车。

司机已经掏清了一个车前轮子周边的沙子。我从司机手里接过锹,钻进车下侧着身掏另一个车轮,车轮埋在沙子里有大半个,出了一身臭汗,总算把陷住车轮子的沙子掏一边去了。司机也没闲着,钻在车下用手掏挡住弓子板的沙子。我从车底爬出,觉得风沙刮得更大更猛了。

司机发动车,一加油门,车轰地从沙窝里蹿了出来。司机探头对我说:“车顶上风太大,你也挤进这驾驶楼里来吧!”

我挤进了驾驶楼里,小媳妇把孩子抱进了怀里,给我让了地方,还说:“这风刮得邪乎,这都夏天了,天老爷,咋有这么大的风沙?”

车顶风走着,行得艰难,狂风裹挟着沙粒叭叭地打在车身上,响个不停。

孩子吓得直哭,小媳妇哄着孩子道:“不怕,有叔叔们哩。”

司机沮丧地说:“这回完了,戗风躲躲就好了。这下,车头打成了白片,回去补漆又得挨队长的骂……”

车过图克滩时,风更大更烈了,似乎能把车掀翻。原来这里是乌审草原的一片好草地,现在咋风沙翻卷,搅成了一团黄糨子?天色也由暗红变得发乌,我透过车窗玻璃,隐约看见正西边好像聚集着一团又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正要认真观察时,忽听驾驶楼子顶哐地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瞬间,一个黑物儿划出一个弧形,摔在了车前面。

司机一个急刹车,吓白了脸道:“糟了,我,我把人撞飞了!”小媳妇也吓得尖叫一声。我看看头上车顶子,已经塌陷了一块,不禁觉得有些惊奇,人咋从天上掉下来了?我让司机下去看看,司机说我动不了了。

我拧车把手要下去,小媳妇揪住我说:“我怕死人,我今年逢九哩!”逢九我懂,这小媳妇今年应是虚岁27了,按当地的习俗逢九的人应该有个避讳,躲开红白事。我让小媳妇闭上眼睛,自己拧开车门下了车,沙粒打在脸上生疼,我捂着脸顶风弯腰跑到车头前一看,只见路上躺着一个血肉横飞毛茸茸的物儿。我小心地凑前辨认,才看出是一只连肠肚子都摔出的沙狐,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急忙上了车,只见司机头趴在方向盘上,像是不行了。

小孩子叫道:“司机叔叔尿下了。”

果然见刹车闸前湿了一大片。我推着司机说:“没事,是一只沙狐,不是人。”

司机这才抬起头来,咧着嘴,还是咧着嘴,我真的看不出他是哭还是笑。

小媳妇忽然失声哭叫了起来:“你看,看,鬼打墙了!鬼打墙了!”

我抬头一看,西面原来那团团黑乎乎的东西聚成一道黑墙,像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般地从西面草地上正正地向我们压了过来。

司机惊叫了起来:“起黑暴了!快下车,爬进公路边沟里!”

司机把孩子抱进怀里,我把小媳妇拖下了车,我们几乎是滚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司机觉得还不保险,又让我们往前边的一道排水涵管里爬,风太硬,我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被巨风拔了下来。那道涵管太小,大人进不去,只得把小孩子放了进去,小媳妇头钻了进去,双手紧紧抓住哭喊不止的小孩子,一个劲儿说:“妈在,不怕,不怕。”

黑暴过来了,一刹那天地全黑了,我和司机手拉着手趴在沟里,头紧紧地贴在地上。狂风扫过我觉得都要被风抓起,抛出,图克滩上一时山呼海啸,地覆天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动静才渐渐小了下来,我们动了动身子,竟然都快被沙子埋住。我和司机站了起来,赶紧将小媳妇和孩子拖出涵管,他们也是满身尘土。好在人平安,我们都躲过了这场骇人的黑暴。司机再看他的车傻眼了,原来他的车已经滚下了路边十几米远,满车的草包被抛了一草滩……

我们跑到车前看,只见汽车的前脸的漆全被砂粒打掉了,露出白生生的铁片来……

我感谢司机的机智,让我们躲过了这场骇人的黑暴,但乌审召肯定是去不成了。小媳妇抱着孩子与我们道别,说她家有亲戚,就住在前面滩里,她要去亲戚家了。小媳妇说着,抱着孩子姗姗去了。司机说他得到图克公社,打电话给队长报丧去。看来,我只得回道班了,图克滩离我们道班至少有50里路。我和司机拥抱告别,然后顺着公路徒步往回返。因为公路被沙子埋住了,我已经分辨不出标志,还差点迷了路,回到道班时,已经夜里12点了。

杨拜老还给我留着饭,他焦急地说:“我让玉彪他们几个去路上接了你几次,黑暴怕人不?”我一面吃饭,一面点头。杨拜老告诉我:“咱道班的羊让黑暴卷走了两只,一只被沙埋死了,光从死羊身上就抖落下二十几斤沙来。这羊才多重,连骨头算上才不足20斤。它还有压不死的?”

我说了我的历险记,杨拜老说:“明早喝杂碎,晚上炖羊肉,咱吃好了,得好好清几天沙。”

过了几天,我才从广播中听到了毛乌素沙漠发生了几十年未遇的沙尘暴,沙尘暴这名字我这是第一次听说,感到这名字挺有冲击力的。这场沙尘暴,大小牲畜损失了上千只,人也有死亡和失踪的。在兵团时,我们只是领略了沙漠的皮毛,那时我们只是驻扎在库布其沙漠的南缘和黄河北岸的沙滩地上。

这次我是在毛乌素沙漠的腹地,算是真正见识了沙漠之威。我庆幸自己躲过了沙老虎的利爪。沙狐够狡猾的吧,沙暴过时速度之快,让它连躲回地洞的机会都没有,嗖地被卷上了天,又重重地把它摔在了地上……endprint

那几天收工回来,人们都在议论着路边那些农牧户,有的被沙子堵住了门,有的被沙子压上了后山墙。热心的杨拜老领着工人们一面铲公路上的积沙,一面还得解路边乡亲们的沙害危难。

这天晚饭后,杨拜老要我跟他去路北的老米家转转,说有要紧的事。我跟他去了。走进了米家的沙湾子,米家的小花狗都叫了起来,杨拜老才告诉我:

“咱道班的玉彪看上了米家的女子。米家女子高中毕业两年了,玉彪央求咱俩去给米家说说。”

玉彪是道班少有的高中生,兼着道班的会计,平时开小四轮,是老杨的左膀右臂,小伙子人长得也周正。杨拜老还想报工区提他当副班长呢。

我对杨拜老说:“我去能干什么呢?”

杨拜老告诉我,米家多少有些顾虑,担心玉彪转不了正,是让我去给人家说说代表工的光明前程。

我说:“我哪有那个本事?你来个现身说法就行了。”

杨拜老说:“瞎说!我是全区劳动模范,旗里特批转正的。玉彪就是能当全区劳模也得熬到我这把年纪,到时四月八都误了!现在邓小平要开放了,你去给他们讲讲大政策,生产队都闹包产了,代表工能不改革?”

当时我们道班驻地的生产大队是在闹包产到户,田分了,牲畜分了,听说社员们把大队部都拆了分了,还有的要拆拖拉机当废铁卖了分,都惊动了公社派出所。的确,伊克昭盟悄然刮起的包产到户风对临近的省区都有影响。我曾去离我们道班不远的外省的一个乡里赶集,就看见墙上刷着这样一条标语:三级核算好,顶住伊盟单干风!

我跟杨拜老到了米家,米家女子为我们倒茶时,我看了她一眼,的确长得可以,我觉得玉彪眼光挺不错。杨拜老夸玉彪后生能干,能有前程,保不定接他这个班长的班哩。他还应承下,一定给大队说说,争取早点能让米家女子当上大队的代课老师。

米家老汉气哼哼地说:“大队食堂都拆了,我女子去那儿喝西北风呀?队上的代课老师每月大队才补四块钱,还不一定能保证哩!我女子去那挨刀哇?”

米家婆姨听不下去了,说:“这灰老汉咋说话呢?”

米家老汉说:“我这是解放实话哩!老杨,你给兄弟说说,我哪搭儿说的不是实话?”

杨老汉没话说了,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我也是旁征博引,从十一届三中全会说到邓小平深圳南行,由芦新华的伤痕说到包产到户,最后对米家老汉说:“我看代表工体制也得改革,玉彪转正是早晚的事情。”

米家老汉有些死心眼,瞪着大眼问我:“究竟哪年能转?”

我说:“快了。”

他还是直直地问:“快了是哪年?”

我让米家老汉问住了。

杨拜老打圆说:“这后生又不是旗革委会的主任,哪能说得清楚?明天我去旗里开会,再打听打听代表工转正的事情。”

米家老汉说:“那就等你打听准了,咱们再定?”

回道班的路上,杨拜老对我说:“玉彪这事悬乎,咱还得下下功夫。”

后来米家姑娘出嫁了,嫁给了路南边老白家的后生。白家我去过几次,见过那后生。这后生和他爹一样,也有一手绘画的手艺。农忙时开荒种地,农闲时,爷儿俩串村走户,专给农户、牧家画炕围子,在铺炕的油布上画些山水花草什么的。白家父子也算是半拉匠人,钱虽不多,但总能见到。那时,毛乌素沙区的农牧户常常见到现钱的人家不多,米家的人选中白家后生,也在常理之中。米家姑娘出嫁,玉彪纠结了几天。

杨拜老劝他说:“过些天,我再给你瞅对个更好的,米家甚眼光?沙子都爬上白画匠家的后墙山了,也不见他有个收揽,这是过日子的?等着刮野鬼吧!”

果然,又起了几场昏天雾地的沙尘,好高的沙子还真的爬上了白家的房顶,压裂了后墙山。这天,我们在梁上出工清沙阻,远远看到白家的人扒了房子门窗,正往一辆毛驴车上装。白家后生赶着毛驴车上了公路,后面跟着米家女子和她的公公、婆婆。车上装着门窗衣物,还有一只半大猪,捆着蹄子扔在车上哼哼吱吱着。车上梁时,陷在沙子里,驴累得一个劲放屁,也挣扎不出。还是杨拜老领着我们用锹清沙,推车,一阵忙碌,才把白家驴车从沙窝子里推了出来。

白老画匠抽出一支烟递给杨拜老,揶揄道:“老杨,你们是甚养路段?我看叫养断路算球了!”

杨拜老对白老画匠说:“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没我们这些人,你现在还在沙窝里趴窝呢!我说老白,你这门窗可没安装几天,这是又可哪儿刮野鬼呀?”

白老画匠说:“沙子偳得不行!这次长远得找个没沙子撵偳的地方住下。”

杨拜老说:“想不让沙子偳撵,我看你得找月球住下。”

杨拜老大笑起来,白画匠一家和我们也跟着笑,想想也对,在毛乌素沙漠要想找个没有沙子追赶的地方,真跟登天一样难。在苦笑中,白画匠一家远去了,真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能安下家。

在公路上,我常看到毛驴车驮着旧门窗和衣物迁徙的人们,杨拜老称这些人为刮野鬼。这些刮野鬼的人们,瞅准个离沙子远的地方,切些草皮垒起了屋子,安上旧门窗便住下了。或放牧,或开荒,与沙漠巧妙地周旋着生活,待沙子像个恶虎一样立起扑过来时,便又急急扒下门窗,继续寻找能开荒放牧的地方。

当年冬天,我离开了毛乌素沙漠深处的这个道班。这段生活,后来我写成了中篇小说《灰腾梁》,算是对在毛乌素沙漠七个月养路生活的纪念。80年代末期,我受《中国交通报》的委托,去乌审旗采写养路工人在毛乌素沙漠中绿化护路的报告文学,途中我还专程去了那个道班,见到熟人熟物,我一时泪蒙蒙的。玉彪还在,还是代表工,只是由每天三角钱补贴改为定额制,干多少活挣多少钱,算下来每个月都不低于七八十元。他在老家盖了房,结婚生了子,正考虑着是不是回家乡跑运输,日子还算过得顺畅。只是杨拜老已经过世了,他的儿子现在这个道班上当养路工。他的儿子带着我专程到杨拜老的坟地上看了看。杨拜老的坟立在一片荒漠里,这个在道班几乎种了一辈子树的老人坟前及周边竟然没有一棵树,显得有些空旷。我心中怪凄凉的,我问他的儿子:“咋不种些树陪伴老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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