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
流水之上
■言子
夏天,空翠都要回老家与父母住上一段时间。
川西北去川南的路程不算遥远,一天的时间足够。以前空翠坐汽车在成都转绿皮火车,火车一路奔驰一路鸣笛,冲出一路的煤烟,拐弯时,空翠将头探出窗口,看见一股白色烟雾在丘陵奔腾,又慢慢消失于丘陵。火车先要路过成都平原,再路过简阳资阳资中内江自贡到达宜宾。到宜宾天已黑尽,她要住一夜,第二天一早才能回家。空翠那些年回竹林村,成都到宜宾的火车上,她一路看见的是田野是树木,是零零星星的瓦房草屋,后来绿皮火车消失,红色空调车出现,空翠还是坐火车回家,曾经出现在空翠眼里的瓦房草屋,也像绿皮火车一样消失于大地。再后来,越来越多的田野也像那些瓦房草屋一样消失于大地,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楼房,许许多多宽阔的公路。高速公路出现后,空翠不再坐火车,她从居住地直达班车回家,早上出发,下午即到,比起以前,快捷又方便。回宜宾又多了一条高速公路,不再经过成都,空翠坐的汽车,每次都是走这条几乎看不见车辆过于冷清的新高速,又比以前快了不少,下车,太阳还明晃晃挂在天空,回到竹林村,太阳刚偏西,赶得上看落日。空翠这些年养成一种癖好,回竹林村,只要有太阳,必定天天要看日落日出。她家的房子,坐西朝东,对着七星岩,早上如果不错过时间,在窗口在门扉都能看到日出。空翠一般不在这种狭窄的洞口看日出,她要走出屋舍,站在敞坝边的一丛幽篁下,有时上楼顶,看着太阳慢慢从一棵树上升起。
接连看了几天,空翠萌生了一个想法,要去太阳升起的地方看看,看看太阳究竟是从一棵什么样的树上升起来的?那棵树独立山巅,从空翠的老家门口远远望去,枝繁叶茂。山巅上的树,都是黑黝黝一坨,唯有这棵,连枝形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是从天边长出来的,像是长在天上。多大多高的一棵树?远方也能看见它的枝形?空翠想弄明白,究竟是一棵什么样的大树?每年的七月八月,太阳正好从那棵树上升起,她是看日出时看见那棵树的。
一天下午,空翠的八表嫂背了个背篼上坡掰苞谷,顺便去了空翠家。空翠的妈正在屋檐下做活路,八表嫂说:“看见空翠回来了,人呢?”空翠妈放下手中的活,招呼着八表嫂坐,进屋舀了一杯苦丁茶出来。八表嫂喝着茶,“空翠呢?”空翠妈说:“空翠说从七星岩回来看你,她本来想先来看你的,又急着去七星岩,让我看见你说一声。”八表嫂看了看空翠的妈,又看了看半阴半阳的敞坝,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七星岩。
“去七星岩?哪个时候哦?”
“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就走了。”
“去七星岩做啥子哦?”
空翠妈用手指了指偏离她家房子的一座山峰,“看见没有吗?”
“不就是灰蒙蒙黑黢黢的一座山吗?”
“你朝山顶看,朝有高压线的地方看。”
八表嫂顺着空翠妈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山巅上有座塔一样的高压线,高压线不远处,有棵枝叶朦胧的树。
“看见没有?”
“看见了,高压线旁边有棵树,这么远都看得见枝枝桠桠,空翠就是为那棵树去七星岩?”
“你以前看见那里有树没有?”
“你不说,我还一直不晓得那里有棵树呢!”
“你晓得这些天,太阳都是从那棵大树背后升起来的不?”
“你不说,我还硬是不晓得,只晓得太阳从七星岩上出来,早上起来就忙,哪有闲心去管太阳从哪棵树上出来。”
“你看,我们都不晓得,空翠就晓得,这些都是空翠看见后对我说的。”
“空翠要去那里看树看太阳?好远哦,好高哦,有啥子好看的,不就是一棵树,不就是一个太阳,坐在家里照样看。”
“我也是这样说的,她不听。”
“空翠有时候怪怪的,你看嘛,年年回来都要来我家楠竹林瞎转,还去水井边瞎转,有时还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一个人在竹林里一坐就是半天,只有空翠做得出来!一个人去天边看一棵树,也只有空翠想得出来!”
“空翠是跟人家有点不一样,两个妹妹回来,三天两头的下城,同学一打电话就朝城里跑,空翠回来哪里也不去,就喜欢一个人坡上坡下的到处走走看看。”
“空翠跟我们是有点不一样。”
敞坝已经阴完,偏西的太阳被房子背后的一片竹林遮蔽,八表嫂背起背篼,喝完杯子里的苦丁茶,上坡掰她的苞谷。她的男人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家里一年四季都是她一个人,不想种的田地荒着,种点蔬菜苞谷吃个新鲜。
空翠妈与八表嫂坐在屋檐下说话的时候,空翠一个人正在爬七星岩。
七星岩是山脉,不是一座山峰,从南至北延伸至长江边。从空翠家看七星岩,绵延起伏,蜿蜒曲折。空翠这个夏天回家,是有准备的,将爬山露营的一套装备都带回来了,去太阳升起的山巅看那棵树,并非一时冲动,是空翠的一个心愿。她可以赶车到山脚,她放弃了。
是个喜欢负重喜欢跋涉的人,有耐力有毅力,身上二十多斤的负担,她硬是一个人背着在太阳下走到了七星岩。
空翠捡小路走,尽量避开公路。
通向七星岩的小路,从前下城走过,她晓得从什么地方转向七星岩。条条小路都可以去七星岩,看你去哪座山,山不同路也不同。空翠的家门口,有一条小路是去七星岩的。她家的房子正对着那座山峰,小时候她沿着那条小路去山上找过柴背过煤,她妈她妹妹也走过,都是去山上找柴火。通公路后,竹林村的人不再上岩找柴买炭,大家去赵场买大块大块的无烟煤。这几年,大家用煤气罐,买煤炭的绝迹,卖煤炭的也绝迹。
空翠喜欢在有草木有庄稼的乡野游走,这种爱好随着年龄的增长,有增无减。她认为人生的乐趣,除了谈情说爱,就是阅读和游历。谈情说爱不可能伴随一生,需要一个彼此欣赏的对象,可遇而不可求。阅读和游历,是可以伴随一生的。读什么书游什么地方,按自己的喜好选择,与他人无关,完全合乎自己的心意。这些年,空翠游走乡野不怎么合意了,她想看到成片的稻田麦浪苞谷地,总是难得如愿。去七星岩的路上,她也生出失望。
出了竹林村,就是李花村。
未上大学前,空翠常同李花村的几个女子一起玩耍,放学后邀约着割牛草猪草,邀约着去七星岩找柴,邀约着赶场下城。竹林村的人下城,来来去去都要经过李花村,空翠下城也走这条路,后来有了公路,无人再走这条路。空翠从半坡下到坡脚的冲田,几个女人刚好走进一块花地。走拢,看见其中有两个都是李花村的,一个是她的同学秀秀,一个是秀秀的妈。空翠与她们招呼。秀秀的妈说,空翠回来了呀,这么早要去哪里?背这么多东西?空翠应答后忙着和秀秀说话,以前她俩耍得好,后来生疏了。别看秀秀和她妈在土地上劳作,依然眉清目秀,秀秀脱她妈,不修饰,却比好些城市人看着舒服。
秀秀放下手中的一盆花站到路上来与空翠说话,她问空翠背的啥子?又问空翠是不是下城?空翠随口答应着下城。下城咋个不赶车?空起手都难得走路,你还驮着一背东西!秀秀说。秀秀的妈端了一盆花过来放下,对空翠说,有车不赶走路,我们现在下城都不走路了,赶车多好!空翠笑笑,我想走走,这条路我以前和秀秀下城不晓得走过好多回!秀秀说,是呀是呀,我们一起下城看电影逛公园转翠屏山,还一起下城卖过折耳根。秀秀妈接过话,空翠你好哟,你看我们秀秀,天天跟着我顶着太阳为花老板打工。空翠想,进了城不一定就好,不是空翠妈想的那样,她只看到我是个城市人,没看到我下岗失业的那些年是怎样为生存奔波劳累的,她也想不到我的内退工资只有一千多元,要靠打工补贴生活。空翠工作的时候,正赶上地质队从计划经济走入市场,虽说她是个大学生,没上几年班就下岗了,熬到二十五年工龄,内退,领七百多元内退费,比二百元下岗费好多了,后来内退费涨到一千多元。那些日子,生活无保障,简直不堪回首,日日夜夜的焦虑茫然绝望,空翠刻骨铭心,眼角额头上的皱纹,就是那些年长出来的。她多次有过自杀的念头,想着还有一个母亲应该承担的责任,终归没有走那条逃避的路。她一直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再苦再累,睡觉前都要读几页经典书籍;苦闷焦虑绝望,她去乡野,看过草木庄稼,回家时一身清凉,内心清明。阅读救了她!乡野救了她!让她的内心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坦然超脱。一朵花在春天开放,一棵树在春天发芽,一只鸟在树梢悠闲鸣唱,再看着花儿凋谢,树叶枯黄,鸟儿飞来飞去,对于空翠来说,是一件很享受很有乐趣的事。多年来,她安然地享受着四季轮回,享受着草木给予她的乐趣,站在一棵树下,她也觉得生活美好,天空辽阔。
秀秀妈又回地里去了,秀秀还站在路上陪着空翠。空翠,我要是不忙,就陪你下城,可惜走不脱,这些花急着用,下午要送到城里去。秀秀,你忙,不用陪我,空了我们一起耍。空翠与秀秀告别,一路走一路想,李花村的男人几乎都出门打工了,秀秀的男人也在工地上,秀秀没有跟着出去,秀秀这模样,干干净净的,进城找工作很容易的,难道秀秀不想进城挣钱?又想,这一冲的水田,要是以前,这个时候是一冲清幽幽的水稻,李花村和竹林村一样,都不种田了,一冲的水田都承包给花老板了,一块块半月形的梯级水田变成了旱地,连田埂都铲平了,翻天覆地变了个模样,乱糟糟没有了面目。空翠一路走一路看,太阳升起来,照着荒芜萧条的丘陵。
过了李花村是桃花村是梨花村,都成虚名,李树桃树梨树早就砍伐一尽,一路荒芜,山坡上野草茂盛,难见庄稼。空翠盼望着见到一冲稻田,走到梨花村,见到的都是花地。以前旱涝保收的冲田,大家宝一样伺候,现在都租给花老板了,每亩得谷子九百斤。城市人不需要粮食,需要花花草草点缀日子。接近黄桷村,空翠要转向了,她问一个竹林下歇凉的老人,这么好的冲田,咋个都不种了,好可惜啊!老人说,哪个还种田啊,累死个人,还挣不到几个钱!
空翠想,从竹林村出来,要是一路都是起伏的稻田,多好啊!那是从前的事了,即使种,这些没有了田埂的旱地,也关不住水了,一弯一弯的冲田都被花老板毁掉,被城市人毁掉,被出租者毁掉。不再是从前的乡村了,回不来了!一路遗憾着走进黄桷村,空翠的心里稍稍得到一点安慰,过了黄桷村,空翠有了惊喜。
空翠坐在一丛簧竹下歇凉,面向稻田,背依一座小楼房。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个小女孩在屋檐下玩耍。空翠向她问路,说要去对面山上。女人说,穿过稻田有一条上山的路,好多年没人走了,恐怕没路了,这个季节,恐怕全被野草掩没了,你一个人,最好还是不要去,我们守在山脚都没有去过。空翠说,来都来了,走了这么远,还是去看看。她离开竹林,走到开阔亮堂处,对那女人说,你过来看嘛。女人牵着孩子从屋檐下过来。空翠说,我想去看看那棵树,我在家里,天天看见太阳从那棵树上升起来,我想去看看。女人问空翠,你家在哪里?竹林村。没听说过。你怕是走了好久?天刚亮就出发了。走了差不多一天啊,太阳都偏西了,你的脸都晒红了,比天上的太阳还红,我看你也在竹林下坐了好一阵了,脸上还是汗,头发也打湿了。小女孩拉着女人的手要去屋西侧的一块稻田边,她看见了一只花蝴蝶。空翠一个人站在太阳下看山巅的那棵树,比站在她家看更清晰。一棵遗世独立的树!青蒙蒙的枝叶,向着四周覆盖,向着天空伸展,看不出是一棵什么树。空翠回到竹林下,她决定不走了,在女人家借个地方住一夜,屋檐敞坝都可以,她的背包里有帐篷睡袋干粮水之类的东西,足够她在路上走三四天。女人牵着孩子回来,空翠把借宿的事给她说了,女人满口答应,说家里有空房间有空床,不用睡帐篷。空翠将竹林下的背包背进屋,取了一包水果糖给小女孩,又把被汗水打湿的遮阳帽翻转来晾在敞坝边的一节竹竿上。女人把糖还给空翠,要她留着明天爬山吃。空翠说还有,女人不再客气。空翠从女人那里知道,山脚下的这座村子叫岩燕村。
空翠独自出去转悠,转到太阳落山才回去。
女人准备烧锅煮饭,空翠进灶房帮忙,与女人说着话。
空翠说,住在岩燕村真好,世外桃源一样,大家还住瓦房,还种庄稼,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守着自己的家园过日子,真好!我一路过来,经过几个村子,只在黄桷村看见几块稻田,走到你们岩燕村,看见坡上坡下,塆里塆外都种着稻谷,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的清香,真好!刚才回来,看见几个孩子在池塘边看豆娘,几个老人坐在一块稻田角落看夕阳,真好!夕阳落在田野,黄金一样,真好看!到处都是鸟叫声,真好听!秋天,这里的稻谷黄了,不晓得有多美!
女人说,秋天,你再来嘛,就住我家!
空翠说,秋天,如果我还在竹林村,一定来,来看漫山遍野的稻田,还住你家。
女人煮了几个嫩苞谷,空翠转悠时,她去地里掰的,顺便又摘了豇豆茄子海椒青南瓜。青南瓜白水煮,茄子凉拌,海椒炒醋海椒,豇豆闷干饭。空翠是吃这些饭菜长大的,素净的山野味道,她是怀念的。
饭闷进锅,女人的丈夫回来了,一个整洁的男人。空翠已经从女人那里知道他去哥哥家看父母。父母跟着他哥哥过,在岩燕村的西边,隔他家不远。他结婚后,修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三口单门独户过日子。女人向丈夫介绍空翠,说空翠明天要去对面山上,要去看山顶的一棵树。女人的丈夫说山高路陡,一个女人家不怕?说他一个大男人,从来没有上过顶,每次上到半山腰就回来了,说岩燕村从前只有一个人上过山顶,去看日出,那个人死了几十年了,父亲经常提起他。你还是不要去,一个女人家,危险,路又不好走,野草丛生,荆棘遍地,你看那山,笔直笔直的,我走起都恼火!女人的丈夫劝空翠。空翠主意已定,看不到那棵树,她是不罢休的。你实在要去,最好找个人陪你,我们村随便找个人都比你一个人走强。空翠想,这个主意可以采纳,避免走冤枉路,也比一个人安全,树就立在山上,树边还有一座高压线,航标一样,上了山,能否顺利接近,就难说了。女人对丈夫说这段时间农闲,让他陪空翠上山,顺便也去看看那棵树,看看树上的日出。我要是不带孩子,我也跟着去,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上过山顶呢!女人说的时候很向往,她和丈夫都是岩燕村人,青梅竹马。
女人的丈夫名叫松柏。
吃罢饭,空翠出了屋,坐在敞坝看星星。夜风徐徐,纤细流畅的竹梢在风中舞蹈。星星越来越多,夜空上,出现密密麻麻的星星,北斗七星也出来了。夜晚坐在这样安静的地方看星星,真是享受啊!空翠感叹。女人给孩子洗完澡,在哄她睡觉。松柏忙完自己的事点了根烟出来。空翠说,你看,满天的星星!你看,北斗七星!斗柄是朝南的,科学家说北斗七星也在不断变化,10万年后,人类将见不到这种柄勺形状!松柏说,天气好,我们这里夜晚都是满天星,北斗七星也清清楚楚,我们这里的人喜欢看星星,发热天吃过饭进敞坝歇凉,大家都在看天上的星星,看够了,就回屋睡觉。空翠又一次感叹,你们这里真好,世外桃源一样,我们竹林村,以前看得到满天星看得到北斗星,这些年看不见了,离城市近,污染严重,星星都被厚厚的云层遮了,我居住的城市,更难见星星,连月亮都是灰蒙蒙的。记得我刚工作的那些年,中秋节,还看得到月亮,现在的中秋节,天空阴沉沉灰蒙蒙的,好多年没有见到中秋月了!松柏说,八月十五,我们这里的月亮又亮又圆,你要是喜欢,到八月十五,可以来看看,就是吃的住的简陋一点,没有高楼大厦,也不大鱼大肉。空翠说,岩燕村的人真会过日子,懂得享受生活。松柏说,我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的。空翠想,现在乡村都留不住人了,尤其是年轻的男人女人,哪个还种田种地,都离开家乡挣钱去了,男人在不同的工地厂矿挣苦力钱,修房子修路修桥打隧道挖煤挖矿蹬三轮这些活都是他们在干,女人也进城以不同的方式挣钱,干什么的都有,扫地带孩子煮饭站柜台卖衣裳端盘子等等都离不开她们,有的靠打工积累薄薄的资本,当起了老板,成为商人。空翠说,岩燕村的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出去挣钱?松柏说,没有,没有人想过,我们都觉得这样很自在。空翠走的地方不少,像岩燕村这样保持着农耕生活的村子,这些年,她是第一次遇到。松柏的女人出来,孩子已经睡着,她端了条矮木凳,坐下来和大家一起看星星。
寂静清凉的夜,没有人为的灯光骚扰,山野淹没黑暗,淹没夜空。黑夜,就该像岩燕村这般纯粹。
天刚蒙蒙亮,空翠和松柏走进晨光。
松柏的女人煎了鸡蛋灰面饼,煮了嫩苞谷,炒了醋海椒让松柏带上。空翠说她带的干粮够两个人吃,女人还是将她做的东西塞进松柏的口袋,还塞进一瓶高度白酒,说是山上冷,可以驱寒。松柏出门取下门背后的砍刀,空翠说她带了,松柏又将砍刀挂回去。你走个路爬个山,带得还齐全。出门嘛,不清楚路上的情况,用得上的我都带上。两个人说着话走进一条田埂,草尖上稻叶尖上,是亮晶晶的露珠。顺着田埂走过一冲稻田便是山脚,两个人开始爬山。天空亮堂起来,百鸟啁啾,鸡鸣狗吠从田野那边传来,空翠不由想起《诗经·国风·女曰鸡鸣》里的几句诗歌:
女曰:“鸡鸣”。
士曰:“味旦”。
“子星视夜。”
“明星有灿,
将翱将翔,
弋凫与雁”。
空翠想,莫非自己走进了一个诗经的世界?空翠朝东方望去,启明星已经消失。
山路崎岖,榛草覆盖。
空翠和松柏踏着灌木草丛行进,山巅上的树和高压线消失于他们的视野,接近山顶,他们又看见了那棵树。
没有直线接近树,他们想走近路,看了看,树下全是陡峭的悬崖,只好迂回曲折。绕道高压线下边发现有条路可走,松柏一路走一路挥舞砍刀,荆棘野草顷刻间断于刀刃下。高压线隔那棵树,五百米左右,空翠站在竹林村的老家门口,望见树离高压线很近,走近,才发现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现在,他们已经走到树下,背包口袋砍刀都堆在树下。两个人围着树转,空翠问松柏认识不?松柏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树。再看看山上山下,都是马尾松,唯有这棵树与众不同。我们给这棵树命个名吧?空翠望着枝繁叶茂的树对松柏说,随即诵出两句诗: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屈子的诗?空翠生出惊喜,你晓得屈原?听我父亲说过,我父亲无事时会念几句,这两句他经常念,我都记熟了。你父亲也喜欢屈原,喜欢《离骚》?我们村那个上过山顶的人,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他和我父亲是忘年交,他喜欢屈子,我父亲是从他那里学到的。你父亲也没学学他爬上山来看看太阳看看这棵树?他想过,走到半山腰就回来了,那次他带上我,我才十二岁,看看在天黑前无法回家,我们就转回去了。空翠不再问东问西的,抚摸着粗壮斑驳的树干,说,我们叫它扶桑吧?它长在这个地方,从丘陵望上来,日出是从这棵树上升起来的,这个名字倒是适合,传说扶桑长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太阳每天早晨在咸池洗完澡,掠过扶桑升入天空,我们就叫它扶桑吧。
坐在巨大的扶桑下,四周阴凉。山风呼啸,被汗水打湿的衣裳很快被风吹干。一棵可以遮风挡雨,遮挡炎热的树。空翠和松柏并排坐着,看西天落日,看丘陵青翠的稻田。此刻,山下的一切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美丽,红彤彤的夕阳照耀田野上,寂静、妩媚、祥和。空翠心旷神怡,仿佛自己是坐立天空上,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看到了这棵树,坐在了这棵树下。太阳,每天就是从这棵树上升起来的,她已经到达太阳升起的地方。这是空翠站在老家门口看到的日出,到了这棵树下,空翠看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山下有条河流,太阳要越过空翠在竹林村看不见的山峰河流,才从这棵树上升起。夕阳西沉,霞光瑰丽,空翠和松柏坐在树下,安安静静看日落看晚霞,直到夜幕降临,天地苍茫。松柏开口说道:刚才看太阳落下山去,我真想折一枝扶桑扫一扫,让它不要下山,我们好回去。空翠对着松柏笑了笑,觉得这个年轻人可爱极了,不是话唠,是一个好旅伴。她在夜空下看着松柏黑黝黝的脸膛,再看松柏结结实实的身体,一丝欲念从心底掠过,想这个年轻人朴素干净健康,真不错!空翠遇上喜欢的男人,总会生出欲念,都是转瞬即逝。她的儿子是私生者,比松柏小几岁,她告诉儿子他出生不久父亲就死了,其实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空翠没有告诉他有个儿子。空翠怀上儿子,与他没有了往来,天远地远的,完全隔绝。空翠与儿子相依为命,曾经也想过要找个人一起过日子,蹉跎去蹉跎来,把儿子养大,不知不觉自己也老了。空翠是一个会生活的人,内心丰富,感情丰富,向往过爱情,随着岁月的流逝,不再向往,认为生命里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爱情并不是一切,比如阅读,比如爬山涉水来看一棵树,都是美好的。她不会靠一个男人来支撑她的生命。遇上可心的男人,她的欲念都是转瞬即逝,她爱过不少人,但她不说,默默爱着,心里有爱是幸福的,虽然她得不到被爱者的爱情,心里有爱毕竟是件幸福的事。
对松柏的欲念,转换成母爱,她的年龄,可以做他母亲了,虽然松柏叫她姐姐。
他们开始在星空下搭帐篷。
搭完帐篷,拿出路餐,坐在星空下,一边吃着,一边看北斗七星。他们坐在高山之巅,在星空下喝着吃着,像母子又像情人。空翠用开水瓶盖装松柏带的白酒,玉米酿的。
空翠说,太阳落山时,我找竹林村,找我家的房子,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望过去望过来,山丘间都是白生生的楼房,影子一样,好遥远,找不到我家的那座。
松柏说,我也在找我家的房子,一眼就看见了。
空翠说,我也看见你家房子了,还看见屋门口黑幽幽的竹林。
山巅平坦,浓密的扶桑完全可以当房舍。
收拾完毕,两个人在星光下闲聊,空翠说早点睡吧,爬了一天的山。她要松柏同她挤一个帐篷,松柏不愿意。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怕啥?你就把我看成你妈吧!再说,心无邪念,不管和谁睡在一个帐篷下都会相安无事。松柏还是不愿意,说他就在树下过夜,挨着帐篷睡觉,说这个天冷不着,有树子遮挡寒气呢。空翠依他,进帐篷拿了防潮垫睡袋丢给松柏,开始睡觉。
空翠被风雨惊醒,睁开眼睛,雷鸣电闪,一个又一个滚雷在帐篷上爆炸,黑漆漆的天空被火闪照明,雨声如流水。空翠钻出帐篷,喊着松柏松柏!松柏答应着。快进去,太危险了,进去!松柏不进去,树枝繁茂,他几乎淋不到雨,天上的雷电倒是有点吓人。空翠说,你不进去?好,那我也不睡帐篷了,我们一起在这外面淋雨!松柏看空翠这么坚决,只好进帐篷,两个人相安无事睡到天亮。
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早上,晴空万里,天地一尘不染。一轮红日,从江河尽头的山口升起,空翠坐在树下,静静看着太阳升起走过江河再掠过扶桑。
收拾帐篷时,空翠对松柏说,你先回去吧,我想下山看看那条河流。松柏说,你一个人不怕?空翠说,不怕,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我看了,有路下山。松柏说,要不我陪你?空翠说,算喽,家里人等着你今天回去呢。松柏说,不怕的,她不会冒火。空翠说,算喽,我想一个人走走,你看,下面有个村子,河对岸还有公路,不怕。松柏不再坚持,将口袋里剩下的饼子苞谷留给空翠。空翠拿了少半,剩下的,要松柏路上吃,下山虽然比上山容易,松柏到家也要走大半天。
分手时,两个人站在树荫下望了望扶桑上空的太阳,空翠说,我以后来岩燕村,会来看你们的,还想见见你父亲。
松柏说,你来吧,我们哪里也不去,老死都在岩燕村。我们这里,一年四季都有看的,春天有杨花桃花李花,夏天有稻花荷花,秋天有金子一样的稻田,冬天有飞雪。
空翠背起背包,对松柏说,好,我一定来。
一个星期后,空翠出现在竹林村,八表嫂看见空翠,高声说:
你妈说你去看七星岩上的一棵树,你走后,我和你妈天天都在看你在那棵树下没有,连你的影子都没有望见,你去没有?
去了,还在树下住了一夜。
到处都是树,一棵树有啥子好看的?跑那么远去看一棵树,你看你,晒得焦黄,人都瘦了一圈。
空翠笑笑,八表嫂和母亲当然不会理解她为什么要去看一棵树。
空翠,你看也看了,说给我们听听,究竟是棵啥子树嘛?有好大嘛?
一棵扶桑。
八表嫂听了哈哈大笑,扶桑?你跑到天边去就为了看一棵扶桑?我家不是有几棵扶桑?正开着花呢,你不晓得下来看?跑那么远去看一棵扶桑!
此扶桑非彼扶桑,空翠想着,又望见了七星岩上的扶桑,明天早上,她将看见太阳从扶桑上升起。
不久,竹林村李花村桃花村梨花村的人都知道了空翠去七星岩看一棵树的事。我路过这些村子,遇到不少人对我说起,他们当着笑话到处传扬。
我很想认识一下空翠,有人说她住在岩燕村去了。
他们说,那里的人一天到晚闲得无事,夜晚看星星看月亮,白天看太阳看流云,无聊得很,啥事都不做,住的房子还是以前的老房子,我们外面早就见不到那种房子了!
空翠进地质队那年,是个不满二十岁的乡下姑娘,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的青春就像水一样,哗哗啦啦流淌个没完,再过二三十年,她的生命之河,也许就要干涸了。闲下来,她逆着流水,驻留河边,努力想寻到一些痕迹,青春如朝云暮雨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流进记忆的,只有一场又一场电影,还有电影院的那个陌生青年。这些,似乎是她单薄青春的见证,灰暗而可怜,像一部黑白无声片,悄悄走进了时光深处。
空翠从野外调回队部,还是像以前一样看坝坝电影,地质队有专职放映员。自从饭堂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放映员下岗,空翠也和大家一样,不再看电影,去饭堂看电视。女排的三连冠,她是和大家一起守着饭堂里的电视机看完的,黄昏散步,路过饭堂,看见赵忠祥每天准时在电视上播新闻。后来电视机进入家庭,空翠也结了婚生了子,孩子长到两岁,她节衣缩食,买了一台12英吋电视,到晚上,一家人守着电视打发时间,饭堂的电视机前不再有人,那台电视后来也消失了。1999年岁末,空翠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12英吋的电视也搬进了新家,住了几年,手上积攒了钱,买了一台29英吋的,12英吋的一百块钱卖给了收废品的。29英吋的这台电视,早该淘汰了,现在家家户户都不看这种又大又笨的电视,大家看的是挂在墙上的薄飞飞的液晶电视,空翠没有换,一直守着这台老式电视机。她要看的频道不多,看去看来都是央视的几个频道,电影频道是她看得最多的,其次是音乐新闻纪录频道。
某一个夜晚,空翠在电影频道看了《远山的呼唤》。这部日本电影,空翠工作那年在分队看过,那时她刚从野外回去,与分队的人还不熟悉,只和几个与她主动交往的女子有来往。中午,大家从放映员那里知道晚上放电影,纷纷将椅子板凳搬进水泥坝子占据最佳位置,空翠也跟着大家去占了一个位置。到了夜晚,寒风瑟瑟,银幕被冷风吹得变了形,坝子里却是满满当当的黑幽幽的看电影的人,坐着的站着的都有,附近的村民,都跑来看电影。空翠穿了一件地质队发的军大衣,将小巧的身体裹紧,还是冷。没有人因为寒冷而离去,电影放完了大家才起身。散场时,空翠听到有人边走边议论:好难看哦!怪难看!还不如都放打仗的!大家不喜欢《远山的呼唤》,喜欢前面那部打仗的。空翠与大家相反,恰恰不喜欢那部打仗的电影,喜欢《远山的呼唤》,她很奇怪看电影的人为什么不喜欢《远山的呼唤》。明明就比那部打仗的好!空翠清楚,她也没有看懂《远山的呼唤》,但她就是喜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进入她的内心,牵扯着她的情感,这种感受她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自己在内心感受。
那是1981年的事情。
1981年的一个冬夜。
在一个偏僻的地方。
现在,空翠坐在自家的电视机前,是2014年的某个冬夜。三十三年的时光,空翠依然简单,但不再是那个肤浅的懵懂的姑娘,三十三年的时光,她经历了许多磨难和坎坷,经历了许多苦难和辛酸。三十三年的时光,她在夜晚重看《远山的呼唤》,终于看懂了,明白了三十三年前,为什么被这部电影打动,为什么这部电影能牵扯她的内心。电影快结束时,空翠流泪了,哭成个泪人儿。三十三年前,她虽然被这部电影打动,还不至于流泪。空翠看着饰演女主角的倍赏千惠子送别饰演男主角的高仓健,内心的伤感和悲凉潮水一样漫延,她在黑夜,独自为他们哭泣。
人的一生,很多时候都是无奈。
所有的不幸都将独自承受,包括无望的相思。
空翠关掉电视,并未走出电影,情绪还在《远山的呼唤》里。她的心,再一次被这部电影牵扯,如一条柔软的丝线,又长又细。她的思绪被这条柔韧而光滑的丝线牵动着,想起了好些往事。
有的往事,不堪回首,也有让空翠愿意回首的往事,比如电影院的那个青年,那场仿佛比三十三年还要久远的电影,空翠愿意一遍又一遍回忆。每次守着电视看电影,她的脑子里便会出现那个青年,便会出现那场电影。时光流逝,那个青年,那场电影,一直清晰地留在她的心里。她青涩的青春因为那个青年那场电影有了些许美好的追忆。
那场电影并不比三十三年前久远,比《远山的呼唤》晚个把月,她回家探亲,初中同学愉约她下城看电影,说在放《小街》。愉是镇上人,与空翠耍得好,相隔不远。当时没有班车,每天早上有客轮从金沙江的安边下来,中途短暂停靠锅巴溪码头再下宜宾,空翠和愉在丘陵行走一个多小时去锅巴溪坐客轮,下水船票两角,上水船票两角五。下了船走进城,两个人直奔电影院,想早些看完电影再坐船回去。错过下午的船,就只能走路回家。电影是下午的,上午的票卖完了,放电影的时间刚好是开船的时间,两个人决定看完电影走路回家。买好票,她们去街上闲逛,吃燃面吃叶儿粑吃凉糕,看看还有时间,又去了人民公园。从人民公园回来,检票进电影院,礼堂一样的电影院坐满黑压压的人,她们的票是双号,二十多排,中间位置。拿着票找到位置,坐下,空翠和愉说着话等待着电影放映。说着说着,空翠不说话了,愉一个人说。空翠看上去是愉的听众,愉说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思和注意力已经在别的地方。空翠的前面,坐着两个青年,一个在空翠的前面,另一个与空翠错位。错位的同旁边的朋友说话时,空翠正好看清他的面庞——清秀白净。最先吸引空翠的不是他的脸,是他的打扮,一件对襟银灰色盘扣布衣,一条同样颜色的绒毛长围巾,再看,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教师?文学工作者?空翠猜不出这个与众不同的青年是干什么的,从气质上,确定他是个文化人。那身朴素的布衣,与他清雅的气质相配,好像他生来就是穿这种中式布衣的。大家都在说着话等待看电影,愉一直自顾自说,嘈杂声中,空翠努力想听清楚两个青年的谈话。她将下巴靠在前面的椅背上,装着休息的样子,听到了歌德普希金泰戈尔这些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的名字。空翠断定,穿布衣戴围巾的青年是个文学青年,可惜空翠看不清楚他手上是一本什么书!一本文学书籍吧?普希金的?歌德的?泰戈尔的?空翠猜不出。这些书,她到地质队买过也读过,她还模仿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每天早上写一篇散文诗。电影终于开始了,郭凯敏和张瑜分别出现在银幕上,鸦雀无声,音乐和对话回旋黑漆漆的影院,观众进入一个虚无的世界,不在现世。郭凯敏还是那种傻傻的英俊,张瑜还是那样清纯美丽,她的小男式很好看,这种发型更适合她,比《庐山恋》里的两只长长的马尾洋气。空翠也和大家一起进入虚拟世界,但她没有忘记现世,看着电影,她也没忘记看看前面那个穿布衣拿着书籍的青年。青年专心看电影,空翠看见的是他的背影。歌声响起,郑绪岚的歌声,忧伤缠绵哀怨的旋律,空翠的内心也像郑绪岚的歌声一样哀伤缠绵。散场,空翠在亮起的灯光下再一次看见了青年的脸,清爽白净的脸,灰色盘扣布衣,灰色围巾,青年优雅的气质让空翠难以忘怀,潮水一样的人流里,她的目光紧紧跟随青年,尾随着青年到了出口。眨眼间,青年的背影被人流淹没,消失在空翠的视线,空翠寻了好久也没有寻到。出电影院,白日天光下,她站在门口四顾茫然,没有找到那个青年。愉不知道空翠的心思,催促空翠,说还不赶快走回家要黑了。一路上,空翠很少说话,闷闷地穿行于腊月的丘陵田野,看见什么都觉得荒凉、哀伤。不久,空翠学会了《小街》里的那首插曲,独自哼唱时,便想起那个青年。回地质队,空翠又下城看了一场电影,没有约愉,她想看看能否在电影院遇见那个青年,结果失望而归。
青年就像三十三年前空翠看的那部电影,遥远而清晰。
青年是空翠生命里的一部电影,这么多年,影像一样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郭凯敏和张瑜,这些年都淡出了影视圈,不再是当年的容颜;倍赏千惠子进入老年后,看她晚年的照片,无法与饰演《远山的呼唤》那个女主角联系起来;高仓健呢?已经去了天堂。这个看似冷峻的硬汉,喜欢他的人只能去旧电影里寻找,这个连空翠都爱慕的男子,妻子病故一直没有再婚,独老终身!没有找到自己的爱情?对妻子的爱念太深?这样一个知名有深度的男神,独自走完了自己的岁月!空翠,也不再是三十三年前的空翠,如果哪一天她蓦然与那个电影院的青年相遇,恐怕也认不出他了!三十三年的时光,会改变多少人多少事!那个青年,还穿对襟布衣?还戴银灰色围巾?还读歌德普希金泰戈尔么?还保持着他清雅简约的气质么?几十年过去了,空翠难以看到如此清雅的人,在一座僻静的高山之巅,她见过一个气质与那个青年相似的人,却是一晃而过。空翠突然明白,这么多年,她要追忆的不是那个青年,而是青年简洁秀雅的气质——人间很难见到的脱俗的气质,未被尘世污染。空翠离异多年后,与一个男人相爱,特意买了条银灰色的羊绒围巾送他。男人没有电影院那个青年的气质,空翠还是想送他一条银灰色的羊绒围巾,那个冬天特别冷,空翠没有看见男人围那条羊绒围巾,他们就分手了。空翠想,他就是围上,也不具备清雅的气质!
空翠站在窗口,望着亮堂堂的夜色,想着几十年没进电影院了,该去看场电影了!
第二天下午,她去了城南的一家老电影院,在售票窗看上映的电影,都是高科技的大片和搞笑片,再看票价,最便宜的六十块钱一张,贵得吓人。刚来这座城市,她去这家影院看过两部电影,一部是《少林寺》,一部是《复活》,与单位的同事一起看的。那时的电影院像个大礼堂,可容纳几百人,每场电影都是座无虚席,票价不到一块钱。时间改变着一切,现在的电影院被分割成一间间小厅,分别上映多部电影,观众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售票大厅,更像一个商业场地,吃的喝的玩的,都有只要愿意掏钱。空翠几十年未进电影院,高科技的大片和搞笑片,她在电影频道看过,这种大家都喜欢的电影,这种打打杀杀喧嚷热闹的电影,这种票房上亿的电影,她看不进去。她喜欢文艺片。空翠是一个悲剧情结浓厚的人,她喜欢悲剧,喜欢有回味的电影。谁说过,悲剧净化人的灵魂。
看了半天,没有自己想看的电影。空翠想,既然来了,还是选择一部将就着看吧,便买了一部范冰冰主演的搞笑片。这部片子已经上映多日,空翠进去,大厅里空荡荡的,坐了一会儿,还是无人。莫非我一个人看专场?一个人看电影是不是寂寞了一点?是不是太无趣了点?毕竟不像家里!空翠正想着,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进来,抱了爆米花饮料,他们的座位挨着。电影放映时,又进来了几对,与先前的那对一样,手里抱着爆米花饮料。看电影看电视,空翠都不喜欢吃零食,分散注意力。电影放映了几分钟,又进来一对年纪稍大的男女,空手。空翠看看四周,都是成双成对,有两个人边看电影边玩手机。空翠独自看着,想起那个布衣青年,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的气质与那个青年相似。范冰冰很艳丽,现在的化妆术,把每一个演员都弄得艳丽。过于艳丽,看上去就不真实,就像那些经过高科技处理的电影,看上去不得了,却很假,很空。那种看似巨大看似热闹的镜头是空洞的。空翠是一个跟不上时代的人,是一个怀旧的人,她还是喜欢那些朴素的有深度有情调的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已是黄昏,这部看上去很娱乐的电影也很空洞,看过便看过,什么也没留下,空翠有些后悔,不如买两本好书,比看这种电影更有意思。让空翠难以理解的是,现在的观众就喜欢这样的电影,导演也喜欢拍这样的电影,有内涵的文艺片大众都不爱看,大家都喜欢这种看过便看过、什么都留不下的电影,嘻嘻哈哈一笑而过的电影。她决定以后再也不看这种“轻”片,浪费金钱浪费时间。那个文艺青年,会不会拒绝这样的电影?空翠的思绪回到三十三年前,她想,回老家,去那家电影院看看,去看场电影,那里,有我青春的痕迹!
深秋,空翠回到老家,隔两三天就要下一次城。往年空翠回家,从来不下城,同学打电话喊她也不去。母亲不清楚她这次回来为什么喜欢下城,问道:空翠呀,看你这次回来总往城里跑,去和同学一起耍么?空翠答应了一声,没说下城是去看电影。母亲接着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空翠离婚后一直单身,母亲总希望她再找个人一起过日子。空翠知道母亲的心思,说:男同学。母亲浑浊的眼睛闪出喜悦的亮光,脸上的皱纹像花朵一样绽开。母亲不知道空翠每次下城都是一个人进电影院。
那家电影院还在人民路上,已经不似从前,与所有新式电影院一样,被分割成了七八个电影厅。售票厅,也有各种各样的饮料零食。空翠已经进来看过五六场电影,好不好看,爱不爱看,她都看。看去看来,也没发现与当年那个穿中式对襟盘扣布衣,戴灰色羊绒围巾青年相似的影子。空翠想,几十年过去了,要是能够再次在电影院遇见,我恐怕也认出来了!这天,空翠看完电影,转过街角去那家老燃面馆吃燃面吃凉糕。小学初中高中下城,她就在这家燃面馆吃过,回家探亲吃过,现在回家还来吃。吃罢,空翠茫然看着街上匆匆过往的行人,内心一片伤感。空翠想,我第一次进这家燃面馆吃面,还是个小姑娘,时光啊!看看时间还早,她决定坐段公交车再走路回家。汽车到新村从金沙江过一座新修的大桥,空翠下车,沿着江岸去锅巴溪。她要沿着那条从前走过的早已废弃的小路回家。
空翠独自穿行幽静的竹林。
到了锅巴溪,竹林下,她沿着溪岸的一条石头路上行。半山腰,她看见那棵几十年未见的黄桷树还在路边,风烛残年。从不同角度对着沧桑的古树拍过几张照片后,空翠坐在树下听溪水声。从前,大家去江边坐船,都要经过这棵黄桷树。这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过路人不清楚它究竟有多少年,在江岸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如今,这棵树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枝桠开始枯萎、腐朽。空翠想,恐怕只有我这样的人,经历了长久的岁月,还来看这棵即将消逝的黄桷树,还来这条荒废的古道上走。一路上,她没有看见一个人影。沿着锅巴溪,空翠继续往上走,快到山坳,一个人影出现在空翠的视线,他沿着石级慢慢迎面而来。空翠停下脚步,远远看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想起三十三年前电影院那个气质高雅的青年。空翠看着他迎面而来,她当然不相信这个上了年纪的清雅老人是电影院里的那个青年。老人一身清爽,一身考究的烟灰色棉麻布衣,在这样僻静的环境突然出现在空翠眼前,犹如天外来客。空翠意外又惊喜,想不到在这无人迹的荒山野岭遇到这样一个气质高雅的老人!空翠看着老人,想对他笑笑,终归没有笑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身边过去。空翠转过身,看着老人的背影到了黄桷树下,老人这时回头望了望空翠,继续走路,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空翠想,电影院里的那个青年,老了,是不是也同这个人一样?
老人的背影隐没于幽林深处。
空翠不知道,他们已经擦肩而过!
汽车摇拢这座边陲小镇,天已黑尽,向寒波挤出车门,汽车继续向前摇。回家的人似乎都上了这辆末班车,他们的家在小镇的前方,在黑夜的尽头。向寒波是个旅人,下飞机转车再转车,终点站是这座人来人往、过客匆匆的古镇。汽车奔跑路上,向寒波看窗外的景色,看够了睡觉,睡醒又看,内心没有什么波澜,中途转车就不一样了,嘈杂喧嚣中,一股漂泊感袭上心头,蚊子一样啃咬着他。刚落地,漂泊的蚊子又从暗处袭来,使得他突然有些迷茫,站在公路边,他望着汽车远去,又看对面的灯火,遥望了一阵,才穿过公路进入古镇。
一场晚雨,将一条青石板街淋湿,向寒波只关注街道两边的客栈,他想尽快安顿下来,再考虑晚饭。一路都是客栈,问了几家都不如意,走到半路,左折进了一条小街。向寒波是个有经验的旅人,找客栈,最好不要选择那些热闹的大街,最好是不算偏僻与大街保持一段距离的,这种客栈幽静而舒适,收费也不高。向寒波折进去问了两三家,在小街的中间地段找到了他要住的客栈。
老板是对中年夫妻,从房间出来,老板娘向他推荐游玩的景区。向寒波看了看那张图文并茂标了价格的八开塑料广告单,对老板娘说:“我不玩这些,我游走的地方可能同大多数游客不一样。”“没什么,随便哦,”老板娘没有露出一丝不悦,接着说道:“你还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十元一顿,楼上住的那位大姐就和我们一起吃的。”“看吧,时间合适可以的,人在外面,就怕不能按时回来。”老板娘依然和颜悦色,说:“随便吧,没关系的。”老板娘跟随向寒波跨出门槛,站在屋檐下,说:“从这边过去就是人民路,闹热。走完这条街右拐,很近。”向寒波说了声“谢谢”,便踏进暗淡的灯火,消失在夜色里。
给时间以空间(布面油画)周诗雨
湿漉漉的青石板小街,无多少路人,拐进人民路,灯火亮堂了许多,行人在黑夜穿行,偶尔一辆汽车迎面而来。向寒波急着找吃的,早上起来,整天都在赶路,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空洞的肚子需要食物填充。向寒波进一家陈旧、狭窄的木板小屋吃了份排骨饭。经营者是两个年轻男女,学生一样,向寒波本来想吃红烧肉盖饭,没有,只剩下排骨饭了。那就排骨饭吧。向寒波吃着,听着两个年轻人对话,不像恋人,也不是夫妻。女的先回家了,说是明天有事晚点到,男的一口同意了。女的走后,男的站在厨房的小窗口看着向寒波吃饭,等着他吃完打烊。向寒波不喜欢有人注视他吃饭,又不想草草吃完,便不去留意小伙子,埋头吃饭。喝汤时,小伙子说:“汤不够还可以加”。冬瓜排骨汤,向寒波喝完,没有加汤。
街道缓缓向上。
越向上,越热闹。过了十字街,向寒波进入热闹地段,人流如潮,不用说,都是同他一样,到此一游的过客。原来这里是热闹的夜市,向寒波后悔急匆匆吃了自己不想吃的饭菜,早知道先饿着,这半条街,几乎都是吃的喝的,小吃摊跟摆地摊的一样多,卖艺的也多,大多是年轻人。向寒波在人流里看见第一个卖艺的是个组合,四五个年轻人抱着吉他弹奏,主唱的抱着吉他站在麦克风前边弹边唱,一张站立的纸牌子上写着“骗一元钱去旅游。”向寒波掏出一块钱丢进地上的布口袋。跟随人流向上,不断地看见卖艺人,都比较年轻,唱歌的拉琴的吹弹的都有,向寒波经过,都将一元钱丢进布口袋。有两个艺人,他们坐在街檐下,吹着乐器,那乐器很长很长,拖在地上,不是笛子不是箫也不是唢呐,向寒波没见过这种乐器,也许是一种稀少的民族乐器。向寒波听了一会儿,声音浑厚,不是竹笛的音质也不是箫的音质唢呐的音质,沉郁的音色,向寒波破例丢了五元钱。
走着看着,下起了雨,向寒波急忙回客栈,他忘了带雨伞。
接下来的几天,向寒波有了经验,出门必带伞。白天大太阳,到黄昏到夜幕,突然一场雨,一阵一阵的飘。
第二天从湖岸回来,向寒波收拾好东西结完账离开了客栈,他没有说要去湖岸住下,只说要去另一个地方,也许还回来,老板娘给了他一张客栈的名片,说随时欢迎回来。湖岸离客栈不算远,四十分钟的路程,穿过公路穿过田野便是。客栈的名字叫小说客栈,向寒波首先是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其次是喜欢客栈四周的环境。三层小楼房座西朝东,临湖,背靠田野。东窗,可以俯瞰辽阔的湖泊,西窗,金黄的油菜一览无余。向寒波走到这里,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价格虽然高出了两倍,值!如果在夏天,临窗看到的应该是翠绿的秧田,秋天,则是黄金般的稻田。
不是黄金周,小说客栈空荡荡的,几乎无旅人。二层三层由他挑选,房间由他挑选,向寒波挑了顶楼的一间客房,早起晚睡,只要人在,随时随地可以看湖水看田野,看远方的苍莽群山,看青峰上的浮云。向寒波经历了孤独寂寞的蹉跎之后,已经修炼到一个人享受安静,享受生活,享受美妙的大自然,再不似从前。看湖泊看田野看天空看浮云,他都很享受。尤其是一年之际的春天,看湖岸的垂柳发青抽芽吐叶,色彩由鹅黄浅绿慢慢变成翠绿,向寒波觉得是件愉快的事。客栈的岸边就有这样一排垂柳,向寒波其实是为了那些摇曳的柳丝住进小说客栈的。柳枝还未繁茂,还在成长期,湿润的绿恰到好处,水洗过一般。向寒波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看看湖岸的柳,再开窗看看田野。这天早上,他还在床上,便听到了一个女人唱川戏的声音传进来,闭目听了一会儿,大致听出了女人唱的是哪一出戏里的哪一段,向寒波起床想看个究竟。开窗俯视,疏淡的柳丝下,一个女人身穿月白色戏装,如柳丝一样在绿荫下唱着转着舞着,两只长长的水袖,如风摆杨柳,白生生的在晨风里飘动,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直到女人离去,向寒波也没有看清她的面目,那身段,那唱腔,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向寒波望着岸边飘逸的柳丝,挖空心思想着离去的女人,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声音!我在哪里见过?
接下来,天天早上,都有川戏传进向寒波的房间,始终是那些唱段,始终看不清女人的面目。女人准时出现在柳丝下,向寒波看到的,是柳丝里的女人舞动着月白色的水袖,那长长的水袖,风生水起,如柳丝一般随风而舞。看着看着,向寒波弄不清是柳在舞还是女人在舞,是风在唱还是女人在唱。柳映着水,水映着柳;柳映着女人,女人又映着水。柳、水、女人相互映衬。柳丝拂水如女人的水袖拂动。长长的水袖如轻盈的柳丝,摇曳的柳丝也如轻盈的水袖。向寒波看着,那女人也如柳丝一般柔软、婀娜,到最后,岸上的柳丝似女人手中的水袖,水袖似水岸的柳丝。
向寒波看得痴迷,听女人唱戏,成为他每天清晨的享受。
一朵杨花徐徐飘来,落在窗台上。
向寒波可以下楼去水岸看个究竟,但他不是个唐突的人,无缘无故去看一个女人唱戏,盯着人家看,很不礼貌的,向寒波从来不干这种缺乏教养的事。他把那唱川戏甩水袖的女人当着柳丝里的蒙娜丽莎。好熟悉的身段,好熟悉的声音,他冥思苦想,就是想不起是谁。他把这个难题留给自己,想自己还没有老到丧失记忆,终归有一天会想起来的。女人未出现那几日,他起床后总要去水岸走走,在柳丝下湖石上坐坐,现在不去了,他避开,女人不会出现再去,他相信自己会想起这个在异乡的陌生地带,在水岸唱川戏甩水袖的人是谁。他相信自己见过她,一时想不起罢了。
杨花到处飞。
天空下全是飘飞的杨花。杨花飘过,水岸上的柳叶该老了,不再水嫩、翠绿。
向寒波天天早上站在杨花乱飞的窗口看树下的女人甩水袖唱川戏。风拂柳丝。水袖如风摆杨柳般舞动。看得久了,水中的柳丝成了水袖,岸上的水袖成了柳丝,飘飞着起伏着在向寒波的眼下流动。这个女人有病?大清早的一个人来湖岸唱戏,肯定有病!向寒波想问问房东,几次下楼,话到嘴边未出口,他想还是先把一些秘密和迷惑装在心里,慢慢化解。房东好像早就习惯了,从来不提柳树下的女人。
向寒波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信心,最终还是想起了树下的女人,一个梦帮助他忆起了往事。
一个有风有雨的晚上,向寒波在黑暗里瞭望了一会儿湖水和田野,早早睡下。他听着风声雨声,辗转反侧,他在床上哼着女人早上唱过的川戏,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他想起一个清晰的梦,梦里的女人是三十多年没有任何音讯的情人,她唱着川戏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向他缓步走来,依旧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样。女人在他面前唱着舞着,缓缓移向水岸。他想透过柳丝看女人起舞,怎么也看不清楚。柳丝似一道帘子将他隔在水岸外。向寒波恍然大悟,梦里的女人就是岸边唱戏的女人,难怪似曾相识!女人重复的那段川戏,他也会,只是多年不唱了,女人一字一句教会他的。她怎么在这里?早该退休了?唱戏是自娱自乐?一个人隐居湖岸?向寒波在心里自问,迷惑似雾。
早上,他没有听见女人的声音,走向窗口,也不见女人的身影。雨还在下,飘飘忽忽,滴滴答答。这种天气,她不可能来,向寒波望着水淋淋的湖岸想。不可能这种天气还来,除非有病!向寒波下楼去了水岸,站在柳丝下看雨雾里的风景。
水岸一层落花,漂浮着漂浮着。落花还在飘,如烟似雾般乱飞。向寒波清了清嗓子,想感受一下站在柳丝拂动的水岸唱戏是什么样的感觉。女人这么着迷,一定有什么不同和特殊之处。向寒波不敢大声唱,轻轻哼了几句,正要往下,发现一个白色的身影举着一把红油纸伞沿着湖岸缓缓走来,向寒波望了一眼快赶将目光移开,急急忙忙离开了水岸。他站在女人看不见的地方,看女人的一举一动,听女人在烟雾里声声慢慢。向寒波悄无声息地看着女人,红油纸伞伏在地上,染上几朵杨花。她的腰身还是三十多前那样,不,比三十多年前更纤弱;她的面容不似三十多年前了,一张老人的脸,清瘦的脸;她的声音也没有三十多年前清亮,略带苍凉。这种天气还来唱还来舞,肯定有病!向寒波想着,弄不清楚女人认出他没有,他望女人哪一眼,女人正在专心走路。向寒波不清楚女人是不是认出他了。
年轻老板娘正在院子忙碌,向寒波与她招呼后,问起柳丝下的女人。
——她没有病,就是喜欢唱喜欢舞,听说以前是唱川戏的,一个人来这里,住了很多年了,我们这里的人都习惯了。要是哪天早上没听到她的声音,我们还不习惯呢,挺好的一个人。
——没有丈夫没有孩子?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也不去打听,来我们这里的人,好些都是独自来独自去,先生你也不是一个人来么?
向寒波知道老板娘并不比他知道的多,便与老板娘谈别的。
三十多年的时间,他对那个唱戏的女人一无所知,没有人知道女人的下落,原来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人说她嫁了个老外,出国了,有人说她跟随儿子儿媳,住在一座炎热的城市,总之,没有确切的消息。与她有关的任何联络,女人都隔绝了。当然,女人不自动隔绝,向寒波也不会联络她的。
老板娘清洗着几件衣裳,问道:“先生怎么也是一个人游?不带上夫人?”
“不在了,病逝了。”
“哦,对不起。”
老板娘拧着衣裳,水珠噼噼啪啪滴进水盆。
“先生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住进我们客栈的,都是有故事的,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写篇小说。”
老板娘抖动着拧干的衣裳,噼噼啪啪甩着。
“算是有吧,活了一辈子,哪个没有一点故事!”
“先生可以讲给我听吗?我正在为一部小说作准备,想为每一个住进我们客栈的有故事的旅人写一篇小说,出版一本小说集。柳树下的女人刚来时也住过我们客栈,你住的房间她也住过,我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她在我这里住了几天搬走了,租了那边老唐家的房子,便宜。我也不好对人家问东问西的。”
老板娘将衣裳挂在院子边的一根晾衣绳上。
“可以,但现在不行,等合适的时候吧。”
向寒波清楚,向一个陌生人说说自己埋藏多年的情事,是安全的。他像大多数旅人一样,是小说客栈一个匆匆的过客。
月亮快圆的一天夜幕,向寒波从湖岸转悠回来,老板娘面对湖泊,独自坐在小院的平台上喝茶。向寒波这个时候向老板娘说说自己的故事正合适,便走了过去。老板娘明白他的意思,为他泡了一杯绿茶,平台上开启的两扇玻璃窗,正好可以瞭望天空,瞭望湖泊。老板娘望了望朦胧的夜色,转向向寒波,说:“开始吧。”向寒波将目光从老板娘身上投向苍茫的湖水,说:“刚才还看见月亮露了一下,又被云雾遮住了。”刚才露了一会儿的月亮确实明晃晃地照耀过湖泊,一会儿就不见了,现在他们看见的是月亮从云层发出来的光,一团明亮的光,那是月亮。
待茶不再滚烫,向寒波喝了几口,开始在夜色里对老板娘讲述他的故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件事情,我是第一次向别人说起,连我去世的妻子都不知道。让我想想,应该是1981年左右,我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唱川戏的女人,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她身上有一股让我着迷的气息,那顿饭,我的心思几乎都在她的身上。吃完饭,大家去一个茶楼喝茶,她说孩子在家,要早些回去,我趁机提出送她一程,说是正好要同一个朋友谈点事,顺路。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来往。她的演出,我几乎每场都去,不光是看她那个人,她的扮相真好,唱得也好,尤其是水袖。她踩着碎步舞动水袖时,如风摆杨柳,那种自由和妩媚,既洒脱又婉转,后来我一看到春天的柳丝,就想起她的水袖。后来,剧团承包给一个唱戏的,为了生存,演出厅改成了歌厅舞厅,唱歌跳舞的夜夜笙歌,场场爆满,当然,大多是赶潮流的年轻人。她和剧团的人都失业了,生活一下成了问题。别的女人失业了还可以依靠丈夫,她的丈夫死了,没有谁可以依靠。当然,她可以依靠我,但我和她不是夫妻,只是相爱的情人。我首先要为我的家人尽义务尽责任,我几乎不能帮助她,她也从来不向我提任何要求。她失业后不唱戏了,摆起了地摊,卖些小商品维持家用,但她实在是喜欢唱戏,闲下来,常常独自穿上戏装,在家里唱几句舞几下,像模像样的,仿佛是登台演出。几年后,她的孩子得了一种病,她向我说起,眼泪汪汪,这种病要花费大量的金钱方可治愈,我当时安慰她:“不怕不怕,有我呢。”我安慰着,内心一片茫然,如果我对她尽义务尽责任,就意味着在物质上,我要减少对家人的爱。我要为孩子准备上大学的钱,还要为她结婚购买房子,这些,都是我要为家人考虑的。前思后想,我决定慢慢疏远她离开她。她是个敏感的女人,打电话,我找这样那样的理由说忙着呢,忙完再打给你。当然我并不忙,也不会“忙完”后给她电话。几次三番,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是在敷衍,不再找我。这正是我希望的,但看上去似乎不是我要离开她,而是她不想理睬我。隔了一两年,有时我们会在某个聚会上碰面,彼此没有言语,我也不寻问她孩子的病,好好歹歹,我不想知道,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她有个生病需要治疗的孩子。我反思着自己的行为,觉得这样是对家人负责,虽无错,还是有些愧疚,毕竟我是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她。为了让自己无愧疚,我买了些营养品快递给她,那些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被退了回来,我打电话,想问问她为什么不收下?无人接。又过了好些年,朋友的聚会她不再出现,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人在何处。手机是空号,没有人和她联系得上。我也始终没有打听她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家人,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谁知道,就这么简单。
月亮又钻出了云层,明晃晃挂在夜空,湖水波光烂漫。夜风吹拂,过了一阵,月亮走进了一片黑云。
——那孩子的病,好还是没好?
——不知道。
——是不是那个柳树下唱戏的女人?
——怎么可能?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老板娘不再言语,独自看朦胧的夜。
向寒波又搬回了原先住的那家客栈,他对老板娘说:“我从云水镇回来了。”
客栈的顶楼是宽敞的水泥坝子,老板娘养了花花草草,一脉苍山,与楼顶相隔不远,向寒波早上喜欢泡上一杯清茶,坐在楼顶看青山上的浮云。这天他刚坐下,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隔着一丛三角梅,他望见一个穿月白色戏装的女人,声音刚落下,风摆杨柳般的水袖就在晨风里摇曳。向寒波一惊,想起湖岸柳丝下的那个女人,他想立刻去湖岸看看,罢了罢了。女人舞完水袖,独白似地唱道:天上人间,金玉良缘,寻觅真情一片,不愿登仙成虚幻,愿笑比翼情义绵,聚散依依总有时,难让光阴锁月圆……
向寒波听着,慢悠悠坐下,跟着小声哼唱:船舟借伞,蒲阳惊变,断桥破镜重圆,善恶美丑总分辨,不堪回首苦与甜,万种情丝挥不去,一曲悲歌唱奇缘……
向寒波心里嘀咕着:莫非我在梦游?
姨妈上了点年纪,越来越怀旧,总是反复说些我妈小时候的事。“你妈小时候,死懒好吃,74年你妈跟你外公去他单位,趁你外公不在,伙起几个娃儿偷你外公藏在箱子里的糖吃,还偷你二姨妈的桂圆吃。那桂圆是你二姨妈买来卖的,小本生意,你妈也不想想……你妈小时候……”心情好又无事时,我听她唠叨,不想听时,我打断:“姨妈,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耳朵都听起茧了!”姨妈看着我,一脸不高兴,“听起茧了吗?听起茧了吗?我摸摸。”姨妈说着来揪我的耳朵。“姨妈,下次再说我妈偷吃东西的事吧,我还有事情,看看你就走,下次来听你唠叨。”我说着往门外跑,听见姨妈在背后骂:“嫌我唠叨了,我还没老呢!小时候屎尿屙在我身上,把我一条新买的真丝连衣裙弄得一身屎尿,咋个不嫌我唠叨呢?”关门时,我笑嘻嘻转身对姨妈说:“下次我给你买一条哈。”姨妈恶凶凶说:“去吧去吧,别忘了你说的话。”再去,我把自己的话忘了,“忘了就要受罚,听我唠叨!”姨妈理直气壮地不急不慢地向我重复我妈小时候那些调皮捣蛋的事。
我想姨妈是寂寞了,树哥哥结婚,她一个人住,树哥哥工作又忙,常常出差,难得回家陪她说话,姨妈一个人呆着,难免寂寞,难免我每次去看她,拖着我怀旧,说些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事。后来我不再嫌她唠叨,也不再打断她的怀旧。她是喜欢那些旧时光,喜欢童年那些梦一样的日子,才抓住机会不停地唠叨。想想我姨妈,从小一个人把我树哥哥带大,真不容易,下岗失业打工,能挣钱的活,再苦再累,她都干过。保姆清洁工这些乡下人干的活,她也干过,真的不容易。听她唠叨,也是我这个晚辈应该的。我不再嫌她重三八四的啰嗦。再说,她啰嗦的是我妈小时候的事,那些事,从小到大,我妈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以后我妈再说我这样那样,我就可以还击:“你小时候还不是那样,遗传嘛!”
别看姨妈重三八四的啰嗦,有件事她从来没有说过,提都没有提过:我妈生病,十二岁,脑膜炎。我妈也没有提起过,她总说她小时候跟我一样是个小胖墩,还说虚胖,灵活得很,漫山遍野疯跑,夏天沾蝉,冬天摸鱼。说小时候人家叫她鱼老挝,寒冬腊月的,天天下水田摸鱼。姨妈也说我妈小时候胖乖胖乖的,一张团头满耳的圆脸,张口说话笑嘻嘻的,逗人爱。说跟着外公去单位耍了一年回来,胖得更乖了,有天中午,我妈洗过头,姨妈把我妈引到屋边的一丛黄竹下,自作主张为我妈剪了一个梭梭头。姨妈说她天生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审美,夸她第一次为我妈剪头,剪得比理发店还好看。说她如果去学理发,会成为一个高级理发师。可惜当时理发的人都是街上人,理发店都是国营的,姨妈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像她喜欢跳舞喜欢唱歌喜欢演戏一样,生在一个偏僻乡村的农民家庭,这些都是梦想,无法实现。姨妈说要是她从小是个街上人,父母从小懂得培养她的兴趣爱好,说不定就是个舞蹈家,是个歌唱家,是个艺术家,就不会高中还没毕业就被外公的单位内招去当工人。不去当工人,就不会下岗失业四处找活路。姨妈对我说这些没有一点抱怨,淡淡地好像说着一件与她无关的遥远的事情,脸上有一层朦胧的憧憬和梦幻。遗憾的是,我妈一点也不记得姨妈给她剪过运动头,只记得那丛青幽幽的竹林,说他们几姊妹,有事没事都喜欢去竹林下耍。站在竹林下,可以望见太阳坡上的大路,可以望见宜宾城的天空,还可以望见天边的七星岩。
现在,该说说我妈小时候那场差点让她成为傻子的脑膜炎。
姨妈说:别看你妈小时候胖乎乎的,长大就瘦了,到十一二岁,人瘦得跟柴棍棍一样,黄皮寡瘦的,哪像你,从小到大都需要减肥。你妈为啥那样瘦?生活困难,营养不良。那年代,不管走到哪里,很难见到胖子,男男女女都很瘦,肚子里无油水,大米饭都吃不饱,哪像现在,走到哪里都是胖子,大街上全是胖子。你妈十一二岁那年,瘦成了猴子,不过,那模样儿还是乖,扎个马尾,额头上披盖着齐齐整整的妹妹头,一张又黄又瘦的脸,刀削过似的。幸亏你外婆送得及时,要不,你妈早没命了,要不,早变成憨包了。你妈那天放了学走回家,饭都没吃,就倒上床睡觉。你外婆在堂屋大声武气喊道:“三倌呢,读了一天书读累了哦,回来就睡,是不是又想偷懒?吃完饭快去割草,天都快黑了!”我们那个时候的乡下孩子,放学后都要割猪草牛草的,一年四季满坡跑,哪像你们,白天黑夜都玩手机玩电脑。你外婆喊了几遍,声音一遍比一遍高,你妈躺在屋子里没有一点反应,你外婆气急了,冲进黑黢黢的屋子对着你妈骂。骂了半天,还是没有反应,你外婆伸出手要打她,那只手碰在你妈的额头上,滚烫,你外婆才晓得你妈病了。你外婆喊着“三儿,三儿,三儿”,没有反应,你外婆晓得你妈病得不轻,赶忙往医院背。那时我们竹林村到赵场还没有公路,当然也不会有公交车。上街的路是一条狭窄的石板路,两边是清粼粼的水田,是青幽幽的旱地,有时一边是土坎,一边是水田和旱地。医院在街中央,大冬天的,你外婆背着你妈在石板路上疾走,走到医院,衣裳都被汗水打湿了。医生检查后,说你妈得的是急性脑膜炎,赶快送进城治疗。赵场到宜宾,三十里的路,走到马鸣溪才有公路才有汽车,汽车都是拉货的,没有班车。你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人事不省,一张小脸绯红,嘴唇上全是血泡,呕吐不止。你外婆没办法,急急忙忙背着你妈往马鸣溪赶。马鸣溪是金沙江的一个渡口,热闹得很,去高县去云南的货车都要在这里过河,去宜宾去柏溪的也要在这里过河。一只大铁船,铁板上可以装四五辆汽车,过河的人,夹在汽车之间,不收一分钱,官渡。你外婆大汗淋漓跑拢马鸣溪,渡船正从对岸载着汽车开过来,你外婆背着你妈,央求岸上等着过河的司机把他们搭拢宜宾。问第一辆车,不到宜宾,问第二辆,司机看着你外婆的狼狈和焦急,再看看你妈那副昏睡的样子,同意了。你妈运气好,刚好驾驶室无人,要是有人,你妈恐怕也搭不上那辆汽车。马鸣溪虽然天天都有汽车来来往往,要搭上却不是件容易的事,驾驶室空着,司机也不随便搭人。过了河,司机把车开得飞快,直接把你妈送进了医院。那年,我刚好内招进你外公的单位。
接到你外婆发来的电报,我马上请了假,下车后直奔医院,你妈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一双眼睛大而无神。你外婆回家料理家务照看你小姨舅舅,我留在医院照顾你妈。那种日子是难熬的,你妈几乎都在睡觉,虚弱得没有力气说话,医院比阴沉的天空还冷清,你妈睡觉,我就端把椅子坐在阳台上读书,以此消磨冷寂的时光。有天晚上,外面下着雨,你妈要喝水,我才发现水瓶里没有开水了,我忘了打开水,怎么就把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忘了呢?下班几个小时了,开水房早关门了,我拿着杯子去医院办公室,想要杯开水,值班的两个年轻女人,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她们在白苍苍的灯光下闲聊。我胆怯地向她们要水,其中一个说没有。我说病人要喝,她还是说没有,不高兴地对我说我们又不是供应开水的!说完继续聊天。也许她们真的没有开水。我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其中一个说,你去街上打嘛,茶馆里有,医院的斜对面,有个茶馆。我回到病房,拿起水瓶下楼,走进冷雨霏霏的夜晚,穿过冷清的大街,找到了她们说的那家茶馆。暗淡灯火里,我看见门槛边立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土灶,灶面上,放着四五只水壶,冷秋秋的。已经打烊,一对年轻夫妻正在上门板。
大街上虽然灯火闪烁,人来人往,我的心是空洞的荒凉的。你妈此时正睡在医院等水喝呢,怪我粗心大意,要是细心点,你妈也不会没有水喝,口渴了还四处找开水,遭人冷脸,我也不会冒着雨在大街上找开水。我淋着雨,站在茶馆前,屋檐水滴落的声音敲击地面。还有开水没有?没有了,关门了,明天来吧,女的对我说。哦,没有了?病人等着要喝开水。我来晚了,茶馆里没有一滴开水,炉灶已经封闭。附近还有卖开水的吗?没有,有,这个时候也关门了,男的说。病人在医院等着水喝呢,咋办?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我们去家里拿,家里有,早上烧的,女的说。好吧。我在心里有些害怕,我不了解这对夫妻,不知道他们的家究竟住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我跟随一对夫妻走进黑夜。雨落着,湿淋淋的街,冷冷清清的夜。我跟随年轻的夫妻走完半条街,进了一条又深又黑的巷子。一路泥泞,巷子里没有灯光,男的走在前面,用电筒照亮。他说:走完这条巷子就到了。我们的身影被黑夜淹没,谁也不知道我跟随一对陌生的人走在又深又黑无路人的巷子里,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一路胡思乱想,也许我跟着进来就出不去了,也许你妈躺在医院见不到我了,没有人给她水喝,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你妈一个人睡在病床上,医生护士不会管她是不是要喝水,那是我们陪护人的事。我提着水瓶,紧张地跟随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黑洞洞的巷子里。那巷子好黑好长,走了好久都没有走完,越往里走,我胡思乱想着越是紧张,寂静里,我不知道那对夫妻听见我的心跳没有。我跟在后面,担心、害怕,后悔不该随便跟来,不该为了一瓶开水冒险,不该跟随一对陌生人走进这种偏僻的巷子,尤其在无人的夜晚,还是雨夜。但是,我又必须相信他们,跟随他们,必须同他们一起走在无人的黑夜走在无人的深巷,别无选择,只有他们能给我开水。我一路跟着,内心不再是紧张而是恐怖,甚至想着是不是回去,不要开水了。好深的巷子,看不见灯火,看不见路人,我心生恐惧,没有停下来,是好是歹,已经没有了退路。好不容易看见了灯火,看见了朦胧的田野,我的担心和恐惧并没有减少。他们的房子在田野上,男的对我说:到了。女的接着说,前边那座房子就是我们家。我朝黑暗望去,微弱灯火下,朦胧雨夜里,一座黑漆漆的瓦房座落在灰暗的田野上,面朝城市的背面。这对夫妻,每天天不亮穿过小巷进城打理茶馆,夜晚,又穿过小巷回乡野上的家,风雨无阻。走近,男的掏出钥匙开门。门吱呀一声开启那一刻,我的心咚咚跳着,终于到他们家了,接下来,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也许是瓶开水,也许是别的,轻松了几秒的心情马上又紧张起来。我跟着他们进屋,男的马上拿出一瓶开水倒进我的水瓶,女的进屋,将背上的小孩放下来。对啦,那女的一路背着个小孩,睡着了,进门还在睡。男的将他家的一瓶开水全部倒给了我,我给他钱,他不要。我把两角钱放在一张四方饭桌上,走进了黑夜。走过两条田埂,又进了那条黑洞洞的巷子,想着不要遇上什么坏人,想着平平安安走出去。没有遇上一个人,寂静,寂静,只有雨声,滴嗒滴嗒地落。走近巷口,看见灯光,看见大街那一刻,我舒了一口长气,终于看见灯火看见人影了!
姨妈最后说:要不是你外婆跑得快,及时送医院,要不是那个等着过江的司机愿意送你妈去医院,你妈,恐怕早就没命喽!还有那对在黑夜让我去他家拿开水的年轻夫妻,他们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那个冷寂的冬天,让人望见了人间的微火。虽有荒凉有寒冷,但,也有温暖。
——我妈在医院住了多久?
——十天左右吧,记不清楚了。
——花掉不少钱吧?
——我记得是七十多元,不到八十。
——这么便宜,现在上门诊输瓶液拿点药也不止这点哦!
——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外婆将发票用一种化学药水把你妈的名字涂改改成你外公的,让我拿去报的账。那时我每月的工资不到四十元,也不算便宜。
——外婆一个农村妇女,还会干这种事?
——穷么,穷困逼的。
——你后来去看过那对夫妻吗?
——说来惭愧,没去看过他们。
——我妈呢?
——你妈也没有。
——他们卖茶卖水的店子你该记得吧?
——记得,叫“素芳”茶店,可能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这么多年,你和我妈都没有说过这件事,你在我面前总是唠叨我妈小时候咋样咋样,我妈生病的这件事情,你给她找开水的这件事情,从来没听你说过,我妈也没说过。
——有些人和有些事,是要珍藏在心底的,不是一天到晚挂在嘴边随便说的。
——听不懂。
——等你上了年纪,你就懂了。
我决定利用节假日去探访一下那对在黑夜给过我姨妈开水的夫妻。按姨妈的说法,他们现在可能有五十多岁了,我向姨妈打听了街名及医院,如果那对夫妻还在卖茶卖水的话,按姨妈的指点,能找到他们。姨妈说隔医院可能有百米左右,那条让姨妈害怕过的小巷,我也想去看看,还有姨妈说的那个渡口。姨妈说那条街挨着金沙江,隔金沙江大桥不远,我找到金沙江大桥就可以找到那条街。我按姨妈的说法先去了金沙江大桥——一座钢铁大桥,中间过火车,两边过行人,找到了那条街,又找到了那家医院。我没有进医院,穿过街道,朝前,走了一截,在寻找中看见了“素芳茶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茶馆,“素芳茶馆”改成“素芳茶楼”罢了,门面是厚厚的茶色玻璃,没有四四方方的土灶,也没有大铁壶。我进去,屋子里有不少茶客,他们喝着茶搓麻将,稀里哗啦的声音让我难以接受。看来一切都不似从前了。姨妈说这个茶馆卖茶卖水,堂子里摆了七八张四方桌,喝茶的人坐在一条高脚长板凳上,要一碗盖碗茶,可以坐上一天。他们肯定不卖水了,也不卖盖碗茶了,茶器是有把手的大玻璃杯,一只电水壶放在茶客旁边,自己取水。桌子也不是姨妈说的大方桌,虽还是方形,不大,两用,可搓麻将可喝茶的麻将桌,清一色的靠背椅,同桌子一样接近茶色。年轻的服务员看着我。我走近柜台,问道:“这里就是素芳茶馆吗?”她笑着说:“不知道,我们这里是素芳茶楼。”看来她并不知道这家茶楼的来历,与我一样年轻。“我想找你们的老板娘素芳。”她离开柜台,站在楼梯口朝上面喊道:“林姐,有人找。”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楼上下来,不可能是外婆说的那个素芳。“你找谁?”“我找一个叫素芳的,这里的老板娘。”“哦,找我嬢嬢做啥?”老板娘果然叫素芳,外婆猜对了。“替我姨妈我妈来看看她。”“她不在。”“老板在吗?她丈夫。”“不在,他们现在很少来茶楼。”“这家茶楼不是他们的?”“我现在帮他们打理。”“能带我见见他们吗?”“你找他们究竟有啥子事?”我想这个女人不会无缘无故带我见她的嬢嬢姨爹的,便向她说明了原因。“你坐一下吧,我忙完带你去。”女人说完上楼,我坐在一张无人的茶桌上等待。黄昏,我们一起从茶楼出来,经过医院进了一条小巷,一条又窄又深的小巷,没有姨妈说的那么可怕。走完小巷,看见的也不是姨妈说的田野,而是密密麻麻的楼房,灰色的参差的楼房。我们沿着一条水泥路进了素芳的楼房。素芳在客厅里与一个小男孩玩耍。“嬢嬢,有人来看你。”进门,素芳的侄女对她说。素芳看着我,“看我?”“替我姨妈我妈来看你。”“你姨妈你妈?”我想还是让她尽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把几十年前一个冬夜他们带着我姨妈去家里要开水的事说了一遍。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那种情况不止一两次,都是要关门了,黑灯瞎火的,突然有人来买开水,都是住院的外地人,我们只好带着去家里拿,想不起来了。”她带过无数的人去她家倒开水,姨妈只是其中的一个,想不起姨妈要开水的事也很正常。我说:“是一个雨夜,你们茶馆的名字叫素芳茶馆,门边有口土灶,土灶上坐着四五只铁水壶,房间里有七八张大方桌,有高脚长板凳,卖的是盖碗茶,我姨妈来买开水,你们正在关门,便领着我姨妈穿过黑洞洞的小巷去你们家。我姨妈说小巷又深又黑,走完小巷是田野是田埂,你们家在两条田埂之外,一座长方形的瓦房,那个夜晚,你还背着一个孩子,我姨妈说那孩子一声不吭,睡着了。”素芳笑起来:“你姨妈记得这么清楚,我一点也记不得了。”我想,记不得没什么,她和她的丈夫帮助急需要帮助的人,并不是要人家记得他们。我来探访他们,也算了却我的心愿,替我姨妈我妈,也是为我自己。
素芳接着说:“好多年的事了,你看,我孙孙都四岁了,我两个儿子大学毕业都当老师了,我住的这里也没有田埂没有庄稼了,我的茶馆装修过多次改成素芳茶楼了。没有土灶不卖盖碗茶也不卖开水了,好多年的事了,我都很少去我的茶楼了,交给我的侄女打理,我在家带孙孙。好多年的事了!”
“现在好像难得看到卖盖碗茶的?”
“早就没人卖了,现在单纯喝茶的很少了,光卖茶做不走,要有麻将才做得走。”
“也没人卖开水了?”
“好久的事了,哪个现在还去茶馆买壶开水!”
精瘦,干干净净的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
“老板呢?”
“他去公园拉二胡了,快回来了。”
“拉二胡?”
“几个老头自娱自乐。他年轻时就喜欢拉,拉得也好听,为了生存,早出晚归的也没有时间拉,现在闲下来,天天下午和几个老头去人民公园自娱自乐。”
“哦,老板年轻时还是个文艺青年。”
“你说啥?文艺青年,哈哈哈,还文艺老年呢。”
我告辞时,碰见老板进门,肩膀上挎了一个柳长的布袋子。看看夜幕已经降临,我站在门口与他简单说了几句姨妈要开水的事,便离去。素芳的侄女,把我带进来就走了。出了楼房,沿着水泥路走近深巷时,我站在巷口瞭望,怎么也想象不出姨妈描绘的那幅情景:夜色、田野、田埂、瓦房、细雨、微弱的灯火。
第二天早上,我坐公交车去了我姨妈我妈生长的竹林村,哪里像姨妈说的到处是清粼粼的水田!我睁大眼睛一路看,看见的都是旱地,种着花木的旱地。水田也有,不是清粼粼,是有谷桩的水田,谷桩上又长出了稻子,已经泛黄。山坡上树木葱茏,有些葳蕤有些荒败,景色倒不错,尤其汽车沿凤凰溪行驶的那一截公路,我看见小溪两岸翠竹掩映,不知是人工栽植还是野生的,美。去马鸣溪渡口,赵场至金沙江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也是翠竹掩映,可惜住在溪边的人家,将垃圾扔进溪水,将各种脏水泼进溪水,让一条唯美的小溪有了瑕疵。
我走着,看着,拐过一道道山弯,一路来到了马鸣溪渡口。
渡口两岸的公路虽在,已经破败。路边,住了人家,堆了酒糟煤炭河砂垃圾。姨妈说,当年,每天等着过江的汽车,在两岸排成长龙,过江的人也聚集岸上,热闹得很。我坐在江岸,江风浩荡。极目远眺,金沙江流到这里突然开阔起来,铺天盖地的流水旋转着汹涌着,浩浩汤汤,推挤着翻滚着一路向下。水声空脆。不远处,有两座水泥大桥,一座在上游,一座在下游。姨妈说,1978年在渡口的上游修了大桥,再也没有人没有车来渡口,马鸣溪渡口一下冷清了寂静了。我坐在江岸,闻着酒糟垃圾散发的各种味道,看流逝的江水旋转、奔涌,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冒出上学时背诵过的一首宋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小声念了一遍,然后站起来,对着流逝的江水高声朗诵了一遍。朗诵得好与不好,没有人听得见,渡口空寂无人,只有江风江水听得见我的朗诵。我这样年纪的人,居然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怀古思幽,不禁在心里笑了笑自己。也许,沉寂后的渡口,我是第一个来这里朗诵这首宋词的。也许,不会有人再来这里。大江东去。大江流逝。
我知道,姨妈向我描述的一切,再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在想象中还原。素芳茶馆,石板路,清粼粼的水田,马鸣溪渡口,这些消逝了的景物,我只能从姨妈的追忆里略知一二。
大江东去,浪淘尽……
言子,女,本名向燕。生长于四川宜宾。籍贯,云南永善。已创作四部长篇小说(未出版)。小说、散文、随笔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百花洲》、《天涯》、《海燕》、《文学自由谈》、《山花》、《滇池》、《作品》、《广西文学》、《青年作家》等多家纯文学杂志。短篇小说《红月亮》获四川省"五一文学艺术奖"、四川省第三届巴蜀文艺二等奖;《远去的稻田》获四川省第四届巴蜀文艺二等奖、第三届宝石文学奖;长篇小说《生活还没有开始》获第四届宝石文学奖;散文《在紫夜》获第十届滇池文学奖;短篇小说《挽歌》获第二十三届全国梁斌小说奖优秀短篇小说奖。散文收入多种散文集、年选集。《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青年文摘》《杂文选刊》《读者·乡土版》等多家报刊转载其作品。追求独立、自由、委婉、曲折、幽深、诗性的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