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军事历史委员会秘书长
德国军事历史和社会科学中心主任 温弗里德·海涅曼
社会团体是由共同的价值观来定义的,是由对一个共同的历史的认知来定义的。对于军事而言也是如此。能够作为军事传统的历史现象,有不同的选择标准,一般来说要能够为现在的军队军人树立某种榜样。从这个意义上讲,传统不是更多的讲过去的历史,而是现在的人们的自我认知。
从军事历史研究的角度看,军事传统被视为一个学术门类。历史研究与编纂,包括军事历史的研究和编纂,目标是在客观的基础上体现历史学家的思考。不同的历史学家,尽管观点可能不同,但军队总是以它的实践体现或反映各自的传统。本文试图向大家介绍冷战期间的两支德国军队---联邦德国的国防军和民主德国的人民军,他们各自在反纳粹主义上有何异同,换句话说,他们在看待德国的传统时有什么不同的观点。
过去30年中的研究,显示了德国国防军(纳粹德国的国防军)有多么活跃地参与了纳粹德国的罪行,这主要是指它们作为占领军所犯下的罪行。此外,在更早些时候,德国国防军上层也是国家的保守势力之一,这些保守势力帮助希特勒在1933年上台。此后直到1945年,军方一直都在支持纳粹政权。
但是,在国防军中也有一些人采取各种形式和方法反对纳粹主义。比如,有一些士兵逃离军队,但在当时逃兵被视为严重犯罪,往往会被执行死刑;在战争快结束时,有一些不同级别的士兵拒绝执行破坏工业基础设施和文化遗产的命令;还有一种抵抗的形式,是创建了“自由德国国家委员会”,这是由当时在苏联的德军战俘成立的组织,他们参与了苏联的对德宣传,并呼吁仍在同苏联作战的昔日战友放下武器。
在反对纳粹的运动中,一些德国军官共谋了刺杀希特勒的军事政变。这一企图,最终在1944年7月20日变成现实,但这一行动以失败告终,许多参与者被处决。但是,由于秘密警察(“盖世太保”)无法找出所有参与到这一活动的人员,所以有一些参与者,至少在这一行动中不那么重要的人员最终活到了战后。
1945年后新的德国军事力量,无论是在东德还是在西德,在很大程度上还依赖于前国防军的军官和士兵。在东德,很多军官和士兵在此前几年一直在与苏联作战,现在则被要求接受新的训练后投入冷战;在西德,这些军官和士兵则与美国、英国、法国的军队交战多年,许多前国防军的军事人员对与盟国作战的军事经验感到自豪,即便是他们曾经参加的战役最终失败了。对于德国为什么会输掉这场战争,这些前国防军人员的看法大体上是一致的,在那些幸存将领的回忆录中也能看到,比如古德里安或曼施坦因。他们普遍认为,希特勒指挥能力非常业余,如果这些将帅们能够自由发挥他们的能力,而不是听命于一个一战时二等兵,他们很有可能赢得这场战争。在这种氛围下,那些曾经参与反纳粹活动的前国防军人员的回忆很难被人记起和肯定。实际上,当时的德国社会倾向于将二战期间国防军中反希特勒和反纳粹的活动看作是叛变行为。这一状况直到刺杀希特勒行动十周年的1954年7月才发生改变,当时的德国总统特奥多尔·豪斯作了一篇批评纳粹暴行的公共演讲,这之后德国公众的观点才开始有所改变。
另一方面,西德政府也意识到,他们需要向盟国和德国的公众作出承诺,反对德国军国主义的重新崛起。同时,新的国家(西德)也将与之前的魏玛共和国有很大的不同。而且,西德首任总理康拉德·阿登纳本人也曾遭受过纳粹迫害折磨,在他的内阁中还有一位成员也曾因为参加反纳粹活动九死一生。
1950年初,阿登纳召集一批德国军官负责创建新的西德军队。这些军官建议对军队进行全面的价值观和传统的改革。在某种程度上,这一过程能够从其他国家机构取得经验和教训。比如在外交部,一些驻外大使被发现曾在战争期间参与迫害犹太人的活动,最后不得不将他们召回。军队重建过程中,为避免犯下类似错误,军方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咨询委员会,对上校及以上的军官在任职前进行评估。对低级军官的使用,这个委员会也出台了一些基本的原则。委员会至少包括四名成员,他们或多或少地都曾参与反纳粹运动。因此,当时很多被评估的军官,都会被问到对1944年7月刺杀事件的观点,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对这一事件给予负面的评价,则会被认为不适合在新的联邦德国国防军中任职。
而且,早期的德国联邦国防军高层中有很多成员具有反纳粹的背景,比如前两个四星上将---国防参谋长郝希格以及北约中欧地面部队司令汉斯,他们都曾参与过反纳粹运动。此外,成员中还包括在1944年刺杀事件中被处决的两位军官的儿子---施道芬堡和阿希姆·奥斯特,他们后来成为少将。然而,即便军方高层对反纳粹行动有积极的正面评价,在下级军官中对此仍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并存在广泛的不满,而且当时很多保守的媒体也持有同样的观点。这种状况直到60年代后期仍然存在,当时一篇报道指出:“反纳粹活动被看作是联邦国防军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导致了一个难解的悖论。”
此外,还有很多其他问题也是非常复杂的。联邦国防军试图成为一支新的军队,这支军队要能够完全融入国家和社会中去,要能够受到政治领导人的控制。当时非常重要的一个指导原则是,一定不要再重犯魏玛国防军的错误,因为后者几乎完全受到纳粹政治的控制,成为纳粹罪行的共犯。实际上,此前军方一些参与反纳粹运动的主要人物,即便是在1944政变后,仍然天真地希望德国军队回到1933年之前甚至是1914年之前的传统去。
这种认识上的差距其实是不容易弥合的。人们在看军方反纳粹运动时,更多的是从道德角度看待的。比如关于1944年政变有一部出版物,名字叫“德国反对希特勒---良心的反抗”。这种道德角度的解读,掩盖了反对派本身的政治目标以及他们自身此前也参与了纳粹发动的战争这一事实。
关于这个棘手的问题,直到1959年才有一个官方的说法。此前国防部长布兰克和国防参谋长施特劳斯都不愿意对1944年7月20日的行动发表意见,他们希望有关将这一行动参与者视为英雄或视为叛徒的争议逐渐消失。当郝希格意识到这种希望是徒劳之后,他决定行动。在他发布的一份军令中,他称这次行动是“反对不公正和不自由的抵抗运动”,并赞赏其为“德国最黑暗时期的一处闪光”。1956,联邦国防军从美军手中重新接管前党卫军在松特霍芬的兵营后,将其以抵抗运动领导人维希贝克的名字重新命名。在1960年和1961年,还有更多的类似的命名活动,比如在锡格马林根有一个军营以施道芬堡命名,一支通信兵军营以埃里希·菲尔吉贝尔命名,等等。
但是,官方声明和象征性的行为都不足以平息争论。最终,西德的第三位国防部长凯乌韦·哈塞尔在1965年发布了关于军事传统的指导方针,这一方针虽然没有完全阻断旧德军的一切传统,但明确将德军中的抵抗运动作为德国军事传统的一个闪亮的例子。同时这个文件也指出,在纳粹统治时期违抗军令是一种特例,不能作为规范。军队中的抵抗运动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做法,不能成为一种普遍的做法。
民主德国把自己视为德国历史传统的继承者。但这当中不包括法西斯主义。法西斯主义在东德被解释为“垂死的资本主义”的逻辑表现。因此,民主德国认为它没有理由为犯下罪行的法西斯德国在国际上去道歉,更没有理由为由此而造成的损失去赔偿。在民主德国看来,旧德国的军事中只有反法西斯的部分是可以接受的。民主德国将此也称为左翼运动。
左翼运动组织中最重要的,是1943年成立的“自由德国国家委员会”,由苏共和德共创建,成员主要是德军战俘。实际上,早期的民主德国领导人,战争期间都曾在莫斯科。这个委员会成立后,一直努力支持苏联的战争,他们后来成为东德军事传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左翼运动组织中还有一个“红色管弦乐团”。这是一个在德国境内的亲苏联组织。这一组织试图为苏联提供情报支援,但实际成果并不多。尽管有很多的史书将它记录为一个情报机构,但实际上它只是一个政治上左倾的机构,而不是一个情报组织。
无论是“自由德国国家委员会”还是“红色管弦乐团”,西方对它们的认识很少。西德在冷战高峰时,将这些组织的反抗形容为“一个独裁者取代另一个独裁者”。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对于“抵抗运动”有了更广泛的定义,才把这些左倾左翼的的团体纳入到了德国国内反法西斯反纳粹的运动中。
需要提到的一个著名物是佐尔格,他当时是德国驻东京的外交人员。作为一名间谍,他告诉斯大林,日本在1941年、1942年不会向苏联开战。从情报的角度来说,它的作用是不可否认的。所以佐尔格在东德军事历史中成为一个光辉的榜样。
关于施道芬堡,如何记述他和其他刺杀行动参与者,也是观察政治史编纂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在70年代,东德逐渐发展确立了自己独特的历史传统:腓特烈大帝的雕像被重新运回柏林,为马丁·路德的500年诞辰举行了正式庆祝,其他的一些德国历史的著名人物也陆续被提及。这期间,东德的历史学家库尔特在1971出版了一本施道芬堡的传记。在这部传记中,施道芬堡被描述为在政变之后将寻求与苏联合作。实际上,这种描述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前盖世太保成员。这些前盖世太保成员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他们憎恨所有的军人。比如汉斯·贝尔恩德在1946出版的回忆录中,就指控1944年刺杀行动的参与者中有人可能与斯大林合作。西方的历史学家很快地驳回了这些捏造的说法。不过,东德却认为这一说法符合他们的需要。
总之,民主德国把传统作为政治教育的一种。因此,他们以是否适合国家政策需要为选择标准。对于军事历史的不同解读,会导致研究的不同方向。这并不奇怪,正如克劳塞维茨所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
20世纪80年代末,政治与社会改革浪潮席卷东德,这些改革也影响了军队,改变着军队传统。不过,由于德国实现了统一,东德军队的改革最终无果而终,两支德国军队成为了一支德国军队。
今天,德国联邦国防军还是非常多地关注军事历史的研究,发展并坚持自己的军事传统。但对于反纳粹抵抗运动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还存在着很多的争论。同时,联邦国防军也将从新的成功的军事实践中提出新的军事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