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廉
《读书》二零一三年第七期唐双宁撰《文风上品是雅洁》,为国人文章精短而鼓呼,主谈言之须有物,体现为“十有”:有己、有信、有情、有理、有神、有趣、有典、有势、有约、有用。较之于汉译,则有所不同:原文可能言之有物,汉译却欠雅洁,失却了原作的水准。究其因,责在译者,汉语表达难辞其咎,上述“十有”之中似乎仅“有约”(即追求简约)可用。而汉译欲求雅洁,则应先求洁,才可求其雅。
拜古人所赐,承古文之风,雅洁成了汉语的一大特点。既然译成汉语,这一优势就不能缺失。雅洁的典范是清末翻译大家严复,他译《天演论》,提出“信达雅”,其中的“雅”多被指为“高雅”,其实不然;准确地说应是“尔雅”。“‘尔雅一词是古代的习惯用语。‘尔是近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尔雅就是解释词义要近于雅正,合乎规范。”(李建国:《汉语规范史略》)严复“尔雅”,追求有三:一用华夏共同语,来自战国前;二用经典之语,正规有来头;三用标准语,以便通行。概言之,严译之“雅”,指规范文言;具言之,是秦汉以前通用的文言,其风格是精炼而丰富,简洁而深刻,明晰而典雅。
严复求雅主要表现为用字、用词、造句、谋篇。严复仿上古汉语多用单音字、古义字,常用繁体字、异体字和通假字;文言,单音词较多,加之意会造句,因而短句多,停顿频繁,即使长短交错,也紧散有律,很有节奏。总体上看,《天演论》译句常用文言格式,平均句长超过秦汉,短于现代;古文篇幅不长,短小精悍。严复深谙此道,将本来不长的Evolution and Ethics制成节节短篇,有时将原文较长的小节一分为三。
严复求雅还表现为对偶与用典。文言修辞与现代区别有三:押韵、对偶和用典。《天演论》毕竟不是吟诗作赋,押韵用得不多。对偶倒不少,分为句内对偶和句间对偶。如导言十二“且与生俱生者有大同焉,曰好甘而恶苦,曰先己而后人”中“好甘”与“恶苦”、“先己”与“后人”是句内对偶,而两句之间又构成句间对偶。用典则是以古事古语论今人今事,其效用之一是突显典雅,常常以古说今,且要言不烦,语旨丰厚。用典分为两种:明用与暗用。如导言十四“泰东者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导言十六“刑罚非不中也,害群之民,或流之,或杀之,或锢之终身焉”中“刑罚非不中也”是对典“刑罚不中”的改造。
当代汉译虽不要求仿严复以古译今,但现代人写文章仍有三求:一求明确,以便读者明意;二求简洁,以免读者费时费力;三求生动,以便读者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吕叔湘、朱德熙:《语法修辞讲话》)。为求雅洁,现代汉译不妨向古文求援。比如,英语的关系代词给汉译带来困难,The person who knows how will always have a job. But the persons who knows why will be his boss.中英语关系代词带定语从句后置,限定前面的名词,为汉语所无,较难翻译。要么原封不动,顺序而译;要么解构原序,分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短句或短语。启用古汉语中仅存的“者”、“其”等关系代词,可得“知其然者,任事;知其所以然者,任人”,译句文气,雅洁!杨绛称此雅洁之工为“点烦”,即化繁为简的手段,力避“洋化”、“累赘”、“拗口”等欧化现象。杨绛以此法译《堂吉诃德》,初译八十余万字,经点烦,简至七十余万字。
现代译者要求雅,同样先得求洁,其次才求雅,因洁而雅,干干净净的文字,明明白白的思想。求洁旨在求雅。具体而言,汉译可以讲究“三洁”:简洁为词、简洁为语和简洁为句。经过如此“三洁”,汉译自然洁雅。
简洁为词在汉译中最常用,也最为基本,因为短语和句子均可压缩为词。短语压缩为词,可直接删除冗余,也可整体浓缩,如to buy on credit译作“赊”,而非“凭信用买”,一字明意!have reason to believe对译为“有理由相信”已是耳熟能详,即不是中国话,不正是“确信”吗?family member也见人译为“家庭成员”或“家庭的一分子”,若要词化,就是我们常说的“家人”!accessible译作“手头的”,而非“容易拿到的”,算是直接词化,符合“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机制。to meet ones challenge译作“奉陪”,而非“接受某人的挑战”;“奉陪”本虽敬辞,意为“陪伴”、“陪着做某事”,后经引申,含有讥讽意味,如“美打击叙计划期延长 叙称要打‘随时奉陪”,依据语境选用“奉陪”,更语境化了,有一种傲视美国的气概。
简洁为(短)语的可能是句子,包括单句和复句,以前者为多,甚至是复杂短语简化为较简单的短语,这是求洁的次体。如enduring friendship译作“金石交”,而非“能历久的友谊”; Let nobody think he is a coward译作“别让任何人以为他是懦夫”也受原文形式束缚对译而成,有些拗口,地道的汉语常说:“谁也别当他是懦夫。”如这句“译者以一种隐身的面目出现,译文中看不见译者的痕迹,它抹杀了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干预作用”。“隐”本身意为“藏而不露”,“以一种隐身的面目出现”内含矛盾;“译文中看不见译者的痕迹”可略为“不见其踪”;代词“它”可承前省略;“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干预”是对“译者干预翻译”名词化改选的结果,属于欧化现象。经分析,原译可汉化为“译者隐身,译文不见其踪,抹杀了其作用”,比原译四十字减少了二十四字,减过半数。
简洁为句主要指简洁为简单的单句,包括复杂的单句简洁为简单的单句,复句简洁为单句或紧缩句,以单句简洁为短语和短语简洁为词为基础。自古以来,文章以精炼判高下。当下爱写长句,已惯用长句。长句受宠,因表意严密,叙说细致,信息量大。短句更受欢迎,因表意简明,生动有力。如Dont cough more than you can help,这种英式表达常困扰人,欧化至极便有“不要咳得比你能忍的更多”!逻辑上实际相当于“如果你能克服,就不要再咳嗽了”,这一复句的意义可用紧缩句表达:“能不咳就不咳。”再看常引自《歌德谈话录》的一句名言:“艺术家对于自然有着双重关系: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隶。他是自然的奴隶,因为他必须用人世间的材料来进行工作,才能使人理解;同时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为他使这个人世间的材料服从他的较高的意旨,并且为这种较高的意旨服务。”本句汉译啰唆,且污染了汉语。汉语语法结构趋简,借助语境而力求经济简练,以简洁的词句囊括丰富的内容。即使不懂德语,上句汉译也可再次锤炼:“艺术家与自然有二重关系:主宰和奴隶。主宰,是指他使材料服从且服务于自己的深意;奴隶,是指他得靠材料促人理解。”原译前面提到“主宰”和“奴隶”,做出总说,后面分说,理当遵循前面的逻辑顺序,不能颠倒,不然有悖于读者的阅读心理。换言之,原文逻辑失序,汉译有必要改正。最重要的是汉语讲究语境省略,如“他、自然、人世间”等可承前省略。这种复句简化,使译句由一百零一字减至四十八字。如此简洁,可要减少译者的不少稿酬哦!
汉语言简意赅,字少意丰,隽永含蓄。相对而言,印欧诸语言的语表形式繁复,如果以繁译繁,不善化繁为简,以巧代拙,道地汉语的简洁之美将随汉译式微,直至面目全非。洁为贵,冗为病,乃千古文章之道。文贵简洁,为己惜墨,为人省时,由烦而无当变为要言不烦,是汉译应该追求的语言生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