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孤独者

2015-01-09 23:38乔洪涛
中小学德育 2014年10期
关键词:袍子虱子教室

乔洪涛

青春聚在一起,除了喧嚣还有什么?偌大的教室,60位少男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使在静谧的自习课堂上,我也仿佛可以听到他们血液里沸腾的喧哗、骨骼中拔节的声响和小心脏强劲的跳跃与呼啸,更何况是下课铃响,老师马上会把60余平米的剧场全部还给他们?喧嚣与骚动,标异与张扬,个性与特行……统统打包张贴到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不为过,那是他们独特时代独特年纪应享有的标签,完全不必含蓄不必内敛,可以招摇过市,因为再大的青春荒唐和错误都可以原谅,哦,何止原谅,站在讲台上的我简直羡慕嫉妒恨。我好想和他们一起疯一起跳一起喊一起叫一起发嗲一起卖萌,让时光倒流,返老还童,重来一遍。

但在那一个剧场的落寞角落,华丽的幕布后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女生,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安安静静的,不言不语,独自发呆,成为这个热闹剧场上的一个静止的道具、喧嚣森林里的一株卑微的稗草。

是的,乍一看她并不漂亮,朴素的衣着,白皙略显苍白的脸上密布着一些若隐若现的小雀斑,但是一笑起来,露出的洁白健康的牙齿暴露了她青春的本色。她成绩平平,各科成绩几乎均处于及格线以下,课堂上的她很少抬头,别人听讲的时候,她默默地读书或者写着什么东西,等别人开始做题的时候,她才会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讲台上的我,或者埋头作业的其他人。在讲台上俯视全局,只有她总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偶尔眼神对接,她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看看窗外。

仿佛有一圈看不到的围墙在她周围竖着,她蜷缩在自己营建的小窝里,旁若无人。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并不是在挑衅,也不是对我的漠视,只是,只是,她自己拥有一个别样的世界。刚转来教这个班,还不太了解情况,我于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即使在教室里踱步到她面前,看到她桌面上摊开着的与课堂无关的英文书,我也只是微微一笑。

我不想冒然与她交锋。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依然是那样子,静寂地坐在那里。像一盆假花。对,就是这样的感觉,没有活生生的血肉,也没有呼啸的内心。是死水吗?以我的经验,不是,也许会是冰面——这样的女孩子内心往往反而更执着更热烈更疯狂更决绝,只不过暂时没有通往湖底的洞口。也许需要凿冰机。但谁会费力劳神地开一台凿冰机去钻探她呢?面对这样学生,老师一般采取两种对策:要么公然羞辱她的对抗,试图爆炸她,像对待顽劣的男生;要么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仿佛漫漶的荒原一棵角落的小草,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对于功利的高中教学而言,她已没有什么价值。

但我不能这样。自从业以来我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自己的角色,我是一名“老师”,老师的任务不仅是教书,更多地应该是对人,去“解放”“关注”“引导”那些心灵……我把她称为“教室里的孤独者”。也许这个称谓并不合适,谁能知道她的内心不是惊涛骇浪汹涌波澜呢?我还没有进入她的世界,但姑且这么呼她。这样的女孩子,常常更为敏感,更为自尊,更为脆弱也更为顽强,我已经了解了她所有外围的信息——

1990年6月出生,工人家庭,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父亲下岗,继父常年外出打工。她寄居在农村的年事已高的祖父母身边。她在城里读完三年级,回乡下插班,初二从乡下中学回县城插班,成绩一直在班级后游,不善交际,没有朋友,唯一喜欢的事是读书,写日记(全部锁在房间最隐秘的角落,无人知道她写的是什么),文章语言奇崛冷僻,常有感官极致刺激的暴力词语出现,但语言感觉极好,遣词造句高出同学一筹,堪称才女,现在自己居住在城里家中。

果然是有一个别样的世界!冷冷清清的世界。这里没有过客,没有参观者,她甚至拒绝路人的窥视,可以试想,要是有一片庄园,她一定在边界埋布地雷,修建铜墙铁壁。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并非牢不可破,因为她心未死,佐证便是那些加锁的日记。那是她的表达,既然表达就是还想与世界建立联系,我觉得我找到了理解她的通道。我也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但我的日记完全可以公布于世,我的日记更多地属于文章笔法,她的日记更多地属于心灵私语。未来这个班之前,据说这个班许多人对我有期待,一则是我所谓的文学才华,二则是我所谓的率真性情。来了这个班之后,我以自律的人格、平易近人视万物为尊贵的价值观和对于文学专业的别样理解和热爱征服了他们,只她除外。

但她毕竟不是世外心如止水的高人,我隐约感觉到,她实际是抱有一种挑剔、抵制和怀疑一切的态度来对待我的,她在试探,试探我是不是对她的胃口,即使对她有所触动,但她绝不迎合,她仍然以她自己的方式对我,因为能不能和我建立新的师生关系于她是无所谓的,她破罐子破摔,她现在是观察我与其他老师对她的方式有何不同。因为孤独如她者,应该已经“身经百战”——但我没有回应,既没有对她格外的热情也没有故意的找茬,我试图制造我貌似漠视了她的假象。沉不住气的应该是她。

果然,她出招示好,或者说仍是试探。在经过多次所谓的模拟作文练习她拒交之后,文不对题地写了一篇怪文,一并由课代表交了上来。看到之后,我窃喜,主动权已经掌握了,关键在于,我如何处理她的“个性张扬”的“作文”。

她等待着,也许也在心里冷笑着,看我的反应。第二天上课,我满面春风,环顾教室而面带微笑。同学们很诧异,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懵懵懂懂地朝我点头微笑,似乎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今天很高兴,朋友们,知道为什么吗?”我问。

“老师有什么喜事,快告诉我们吧!”他们齐喊,一点也憋不住气,的确是毛头小子们。

“这和一个人有关。嗯,对——”我故意卖关子。我看见她也抬起了头。

“一个人?”教室里炸开锅了,许多同学坏笑着看我,“嘿嘿,不会是和那谁谁有关吧?”有人问。

“谁谁谁?”我故意问。

“我们——我们未来的师母?”终于有人挑破了。那一段时间,我正在恋爱,这话马上引来一阵笑声,有几个女生还红了脸。仿佛谈恋爱的是她们,不是我。

“遗憾。”我说,“其实是我们班的同学,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语言!我想读一读,你们猜她是谁。”

“快读吧,老师,快点啊。别卖关子啦!”孩子们总是很急。

“张爱玲说,人生就是一件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虱子。”我读第一句,“咦,还以为多么开天辟地呢,这话谁都知道!”他们有些失望。我不动声色,继续读。“但张爱玲说的不对,她应该说,人生就像一只虱子,一生都在追求一件华丽的袍子。”这话有些道理,教室里开始安静。“但无论袍子如何华美,归根结底都是虱子,高贵的虱子或者低贱的虱子,终了都难逃指甲‘哔啵一声化为齑粉的命运,或者被别人抖一抖华袍,甩进脏污堆里,或者拼死在袍子上留下一滴脏血。”这段话不好懂,没人说话了,貌似悲观主义者的呓语。“虱子终究不能在阳光下暴晒,它只适合黑暗。因为,再肮脏的交易,夜色也能为他们掩饰,但只要拉开窗帘,让阳光进来,虱子便无处藏身。”嚯,什么意思嘛。“我就是那一只窗帘拉开阳光照射无处躲藏的虱子,明亮让我睁不开眼睛,但我仍然想冲着阳光跳出窗外,因为即使要死,我也不愿意弄脏那件华袍,等待主人‘哔啵一声……”这是她的心声,我明白的,越是自卑的人越自尊得厉害。

文章读完,大家一头雾水,你看我我看你,猜不到是谁的。“谁呀?谁呀?够牛的!”有人嘀咕。

我装作叹口气,说:“在你们中间,你们朝夕相处,你们却不知道她是谁。我想这更多的是你们的责任。我来了一个月了,我才知道她是谁,我想这是我的责任。但是,今天我很高兴,你们中有人能把文字写到这样,我很欣慰。我们是不是请她和大家打个招呼?”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她终于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看起来脸色有些发涨,她没有说话,但微微向大家点头。

是她?

一愣神之后,大家又一次鼓掌。我理解为这是意外的收获,是忽略的回报,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我始终没有喊她的名字,也没有单独和她说一句话,我想,事先她一定等待着作文本上鲜红的叉号或貌似关切的批评,诸如文章要密切联系主题要读懂要求要写成叙事散文等等等等。我把那些都忽略了,唯独放大了她的语言和她的思想,去他的高考要求吧,至少对于她来说,我觉得她写得棒极了。她的文章和要求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她或许准备好了批评或者老师的置之不理,但结果显然出乎她的预料,她看上去很不自在,第一次受到这样关注都不自在吧?

她依然“孤独”着,不做数学题不写英语单词(也许她根本就不会),依然固我地看书写文章,依然文不对题,但我依然保持着高涨的欣赏和热情表扬着她,她的确是有才华的,也是有性格的。她的语文仍然考得很差,但我在她每次文不对题的文字中渐渐感到一颗微微升温的心。

不及高考,她就退学了。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告别,甚至连我也没有说,依然那样漠然。大概有五年,或者六年,没有她的一点消息,一封信或者一条短信也没有,我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但我并不担心,因为有文学牵着她,她不会做傻事,她是真的喜欢文字。

就在今年第一场雪下来的那个午后,快递公司送来一个厚厚的包裹,我拆开一看,是一本书,装帧朴素但是颇有风度,是一本小说。小说的扉面上,工整地写着两句话:

送给曾经温暖我世界的老乔,我用这本书来温暖您和这个世界,以及人人追求的那件袍子。我想来想去,人生不能没有衣服。

某人:张暖。

张暖。看着这两个字,一笔一划,一撇一捺,优雅素朴,带着微微的体温,柔曼得好像是恋人的眼神。

其实这不是她的本名,那些年,她叫张寒。

(作者单位:蒙阴一中

山东临沂 276200)

责任编辑 余志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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