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 颖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70年来,日本拒不认真反省其罪行。日本的表现,一方面严重损害了日本的国际形象,另一方面也深深伤害了亚洲各受害国的民族感情和国家利益,成为包括中国在内诸受害国处理对日关系中一个难解的“结”。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深入分析日本如此表现的原因,能够为处理对日关系提供些许历史镜鉴。
日本有特殊的民族性格、特殊的宗教信仰和特殊的文化传统,这些都是阻碍日本认真反省战争罪行的精神因素。
(一)民族性格因素。日本的民族性格也是一个复杂的多维体,其中影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责任承担与罪行反省的,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日本民族性格中深重的危机意识。日本是岛国,面积狭小,资源贫瘠而人口众多,频发海啸、地震等天灾,形成了日本民族深重的危机意识,一心想通过侵略扩张寻找民族生存与壮大发展之路。明治维新后,日本发动一系列侵略战争所带来的结果,不仅使日本得到发展资本主义的资金和资源,而且也更加坚定了他们通过侵略扩张来缓解民族生存压力的信念。因此,日本民众一般将为国家生存与发展拓展空间的侵略分子视为“民族英雄”。二是日本民族性格中特殊的生死观。日本人认为生前种种死后一笔勾销,死后与生前毫无钩连。鲁尼·本尼迪克特在探索总结日本文化心理和民族性格的经典之作《菊与刀》中,提到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日本军人被俘后,会尽心尽力为美军做事,甚至比某些美国军人自己还尽职尽责。这其实是日本独特生死观的反映:日本人认为“被俘”等同于“死亡”,死后与生前是两个世界,在不同的世界中,表现自然要截然不同。以这样的生死观来看,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每个战殁者都被从“人族”中分离出来,被战士化、神化了。怎么可能指望活着的日本人批判死去的军国主义者?三是日本民族性格中对“秩序”的极度看重。日本极度看重“秩序”,“秩序”为其提供基本的安全感。同时,日本认为自己是“优等”民族,东南亚各民族都应尊自己为“老大”。日本对“秩序”的看重,并非只是对人不对己,事实上日本对以武力征服自己的美国俯首帖耳,看重“秩序”的民族性格即是一个重要原因。因此,只要不能迫使日本改变对亚洲其他民族的“劣等”定位,要其真正反省战争罪行,可能性不大。
(二)宗教信仰因素。日本信奉神道教。神道教对日本反省战争罪行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认为天皇是太阳神的代表,太阳神的光芒所到之处,理所当然也属于天皇的统治范围。这样,通过侵略扩张来统治世界也就成了所谓的“正义逻辑”,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侵略者,反而成为效忠天皇、为“正义”事业奋斗的“英雄”,得到日本一些人的效仿与推崇。二是对神道教教徒来说,天皇是神、日本是神国,天皇和国家从来都是正确的,是不会犯错误的,所以不管个人在战争中蒙受多大痛苦,都拒绝批评天皇和国家。三是由于神道教诞生在偏狭的岛国,这种偏狭的宗教精神与岛国居民偏狭的民族性格相呼应,忏悔意识和反省精神缺失,反省自身罪恶就成了件万难完成的耻辱之事,因此许多日本人视向受害国谢罪为极难以接受的民族耻辱。
(三)文化传统因素。《菊与刀》将日本文化与基督教的“罪感文化”相对照,将其归纳为“耻感文化”。“耻感文化”的核心要义,在于“即使自己所作的是恶劣的行为,只要不为(他)人所知,就没有任何担心害怕的必要。”①[日]中村雄二郎著,孙彬译:《日本文化中的恶与罪》,1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但这种错误一旦被公开,即使真诚忏悔也不能洗刷错误被暴露的耻辱。这种文化心理与日本在承担第二次世界大战责任的表现之间有一种微妙而必然的联系:“只要不良行为没有暴露在社会上,就不必懊丧,坦白忏悔只能是自寻烦恼”②[美]鲁尼·本尼迪克特著,吕万和、王志新译:《菊与刀》,15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越是下流和不体面,越是不能在公开的忏悔中得到解脱。像烧杀掳掠这样的事,与其不能在公开的忏悔和认真的反省中得到解脱,倒不如忘却此事,不再自寻烦恼。然而,日本恰恰想不到的是,自身将耻感看得如此重要,必然十分关注他国对自身形象的评价,然而经济上早已崛起的日本,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始终保持着这种拒不反省的顽固立场,将不会得到国际社会对他的正面评价。得不到国际社会的正面评价,当然也就不会得到其梦寐以求的国际地位。
日本资本主义形成和发展历程比较特殊,这是其不能认真反省第二次世界大战罪行的历史原因。
(一)日本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方式决定其形成了极易发动对外战争的集权专权模式。日本通过自上而下的明治维新确立了基本的资本主义制度,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但是,对国内的封建主义,明治维新改革很不彻底,保留了大量的封建残余,使得日本国内的民主力量一直没有可能获得较大发展。1889年,《大日本帝国宪法》颁布,规定天皇神圣不可侵犯,天皇既是国家元首又是军事最高统帅,总揽宣战、缔约、任免一切高级文武官员、召集和解散议会、批准法律的权力。天皇权力的加强,为日本对外侵略扩张从上层建筑方面做好了准备。在这种体制下,日本的民主力量无法发展壮大。1932年5月15日,日本政界著名民主人士、一生致力于确立政党政治、时任日本首相的犬养毅被日本极右翼组织“血盟团”刺杀。其实,犬养毅所有规划的核心仍然是日本的利益,只不过他主张以一种精细的打算来回避日本当时有可能面临的危险,但这样和缓的打算不能满足日本极右势力的胃口。令人深思的是,犬养毅被刺身亡后,日本社会舆论同情杀人凶手,发起全国签名运动为凶手开脱罪责,一些少女甚至主动写信要嫁给凶手。这些都说明,日本阻止战争发动的民主机制,即使不能说不存在,至少是非常无力的。
(二)日本资本主义发展与国内军阀集团关联极大。日本的资本主义是在政府的扶持下急剧发展起来,而不是资本家逐步积累实力、自然而然发展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实力不足的资本家便与拥有极大权力的军阀集团勾结起来,大力推行侵略扩张政策,发动侵略战争,以加强资本主义的发展。三菱、住友、安田等财阀都是在国家扶持下靠军事工业和对外战争发展起来的,他们控制的工业、运输业都与军事工业和对外战争发展有关,为日本军国主义发动对外战争提供物质保障,军国主义者发动战争则使垄断资本家得到源源不断的军事定货。从战争中大发横财,加速了日本垄断资本发展和国民经济军事化,这使得日本资本主义势力具有极强的军事扩张性,视通过向外扩张、掠夺别国来发展本国资本主义为必然选择。
(三)日本资本主义发展从对外侵略战争中得到了极大好处。日本的资本主义发展从对外侵略战争中得到了极大好处,这一点和德国形成了鲜明对比。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惨败,德国国力和国家威望遭受重挫,民族自尊心降到了最低点,德国坚定了“再也不要战争”的信念。日本则不同,它所发起的历次侵略战争,如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日俄战争实则是对中国的掠夺和侵略战争)等均以日本战胜告终,巨额的战争赔款和殖民地收益加快了日本的近代化进程。尽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败了,但是相比于德国被四国占领,日本战后领土相对完整,同时保留了天皇及原官僚机构,日本的基本政体相对完整。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一次战争的失利,并没有给日本带来德国那样的深刻痛苦,日本自然不会像德国那样痛定思痛、认真反省。
日本在国际关系体系中地位特殊,为日本不肯认真反省第二次世界大战罪行提供了外部条件。
(一)美国出于自身战略需求,对日本极右势力姑息纵容。战后美国独占日本,将日本作为控制亚太、对抗苏联、称霸世界的重要棋子。保留并利用反共态度坚决的日本军国主义极右势力,是美国的战略需求。在美国的干预下,东京审判只对积极主张对美作战的东条英机等战犯判刑,而对侵犯亚洲的日本战犯,却几乎没有追究其责任。不仅如此,支持侵略战争的财阀头目如岩畸、鲇川、中岛等免于受审,朝鲜战争爆发后被整肃的军国主义要员陆续被释放,到1953年为止,在押的战犯全部被释放。许多犯有严重罪行的人,如鸠山一郎、福田纠夫、中曾根康弘等甚至得以重返政界军界担任要职。在保留日本极右势力的同时,美国直接插手日本政治,下令日本政府“整肃”共产党,致使代表社会民主进步势力的日共等左派政党成为被打击的对象。1949年1月,吉田茂领导的自由党在大选中获胜,麦克阿瑟喜不自胜地宣称“这次选举是在亚洲历史的一个危急关头,对政治上的保守观点给予了明确而又具有决定性的委托和信任。”①[日]信夫清三郎:《日本外交史》,下册,75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955年,日本保守政治体制最终确立。这样的政治体制本来就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发动势力藕断丝连,这些势力把持日本政坛,怎么可能会认真反省战争罪行?
(二)战后其他亚洲国家忙于自身事务,无力在最佳时段内形成制约日本的地区机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长期沦为西方殖民地、积贫积弱的大多数亚洲国家忙于自身事务,无力清算日本极右势力:中国历经八年抗战后迅速转入三年解放战争;一些亚洲国家忙于民族解放事业;一些国家面临着国内的政治与经济不稳定情况;一些国家则直面冷战的进行;还有一些国家则忙于应对大国介入。总体上,战后大多数亚洲受害国家无力从自身事务中抽身来清算日本军国主义,亚太地区一直没有形成对日本军国主义和极右势力进行联合限制的地区机制,造成对日本战争责任追究过于宽大。另外,亚洲最大受害国中国放弃了索赔,日本右翼势力反而利用受害国宽大为怀的心理,公然美化侵略历史、推卸战争罪责,致使许多日本民众失去了负罪感,不能得到应有的教训。以后,美国与日本、韩国等分别建立了同盟关系。久而久之,在亚洲建立联合制约日本军国主义的地区机制、以硬性机制来迫使日本承担并认真反省第二次世界大战罪责,日益成为不可能。
(三)明治维新后日本确立了“脱亚入欧”的国家定位,无视亚洲国家的感受。日本明治维新的精神领袖福泽吉在其《脱亚论》中指出:“(日本)所奉行的主义,唯在脱亚二字。我日本之国土虽在亚细亚之东部,然其国民精神却已脱离亚细亚之固陋……与其坐等邻邦之进,退而与之共同复兴东亚,不如脱离其行伍,而与西洋各文明国家共进退……”。这一宣言中充满了对中国及其他亚洲国家的轻蔑之意,事实上是日本与亚洲各国的“绝交书”。明治维新后,日本明确了“脱亚入欧”的国家定位,全盘学习和模仿欧洲国家,对亚洲国家心存蔑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彻底战败,战后被美国单独占领,和美国建立了同盟关系,一切以美国马首是瞻,致力于不断加强同美国之间的政治、经济与军事等双边关系,更不可能积极构筑同亚洲各国之间的互信机制。事实上,明治维新后,日本一直游离于亚洲国家之外,不可能考虑亚洲各受害国的切身感受。
[1][日]中村雄二郎著,孙彬译:《日本文化中的恶与罪》,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美]鲁尼·本尼迪克特著,吕万和、王志新译:《菊与刀》,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3][日]信夫清三郎:《日本外交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4][日]新渡户稻造:《武士道》,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