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庆邦
母亲的奖章
文 刘庆邦
直到现在,我才稍稍悟出来了,原来劳动不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是生命的一种需要。我们劳动的过程,是修行的过程,也是不断自我完善的过程。如果人的一生还有点意义的话,其意义正是通过不断辛勤劳动赋予的。
刘庆邦(右)与母亲(中)
母亲去县里参加劳动模范表彰大会的时间,是1957年的春天。几十年过去了,母亲也已经下世十多年。时间如流水,这个时间我们兄弟姐妹之所以记得确凿无疑,因为它有一个标记,或者说有一个帮助我们找回记忆的参照点。母亲生前不止一次跟我们说过,她是抱着我弟弟去参加劳模大会的。弟弟那年还不满一周岁,正在吃奶,还不会走路。我们家离县城五六十里路,那时没有汽车可坐,母亲一路把弟弟抱到县城,开完劳模会后又把弟弟抱回。我说的参照点就是弟弟的生日,弟弟是1956年7月出生,母亲去参加劳模会可不就是1957年嘛。
从县里回来,母亲带回了一枚奖章,还有一张奖状,奖状和奖章是配套的。奖章上不刻名字,奖状上才会写名字,以证明母亲获得过这项荣誉。而我只对奖章有印象,对奖状没有什么印象。或许因为我只对金属性质的奖章感兴趣,对纸质的奖状不感兴趣,就把奖状忽略了。
那枚奖章相当精美,的确是一件不错的玩意儿。我们小时候主要是玩泥巴,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玩。母亲的奖章,像是为我提供了一个终于可以拿得出手的玩具。母亲把奖章放在一只用牛皮做成的小皮箱里,小皮箱不上锁,我随时可以把奖章拿出来玩一玩。箱子里有母亲的银模梳、银手镯,还有选民证、工分什么的,我不玩别的东西,只愿意把奖章玩来玩去。奖章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恐怕把十片红薯片子加起来,都比不上奖章的分量重。奖章是五角星的形状,上面的图案有齿轮、麦穗儿什么的。麦穗儿很饱满,像是用手指头一捏,就能拣到一支麦穗儿。奖章的颜色跟成熟的麦穗儿的颜色差不多,只不过,麦穗儿不会发光,奖章会发光。把奖章拿到太阳下面一照,奖章金光闪闪,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太阳。整个奖章分三部分组成,上面是一个长条的金属板,金属板背面是别针。中间是红色的、丝织的绦带,绦带从一个金属卡子里穿过, 把别针和下面的奖章联系进来。我没把奖章戴在身上试过。因没见母亲戴过,我不知把奖章戴在哪里。有一次,我竟把奖章挂在门口的石榴树上了,好像给石榴树戴了一个大大的耳坠儿一样,挺逗笑的。
我不仅自己喜欢玩奖章,别的小孩子到我们家玩耍,我还愿意把奖章拿出来向他们显摆,那意思是说:你们家有这个吗?没有吧!我只让他们看一看,不让他们摸。见哪个小孩子伸手想摸,我赶紧把奖章收了回来。
田间耕作的农民
不知什么时候,奖章不见了。我一次又一次把小皮箱翻得底朝天,连奖章的一点影子都没找见。奖章没长翅膀,它却不声不响地“飞”走了。大姐二姐怀疑我把奖章拿到货郎担上换糖豆吃了。我平日里是比较嘴馋,看见地上有一颗羊屎蛋儿,都会误以为是一粒炒豆儿。可是,在奖章的事情上我敢打赌,我的确没拿母亲的奖章去换糖豆儿吃。如果真的换了糖豆儿,甜了嘴,我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小时候怕挨吵,怕挨打,不敢说实话,现在都这么大岁数了,我不会再隐瞒下去。母亲的奖章的丢失,对我们兄弟姐妹来说是一个谜,这个谜也许永远都解不开了。
倘若母亲的奖章继续存在着,那该有多好,每看到奖章,我们就会想起母亲,缅怀母亲勤劳而光荣的一生。然而,奖章不在了,奖章却驻进了我的心里。我放弃了对物质性的奖章的追寻,开始追寻奖章的精神性意义。
应该说母亲能当上劳动模范是很不容易的。据说每个公社只有几个劳动模范的名额,不是每个大队都能推选出一个劳模。当劳模不是百里挑一,也不是千里挑一,而是万里挑一。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怎么就当上了劳动模范了呢?怎么就成了那个“万一”呢?既然模范是以劳动命名,恐怕就得从劳动上找原因。听大姐二姐回忆说,母亲干起活儿来只有两个字,那就是要强。往地里挑粪,母亲的粪筐总是装得最满,走得最快。麦季在麦田里割麦,不用看,也不用问,那个冲在最前面的人一定是我们的母亲。有一种大轮子的水车,铁铸的大轮子两侧各有一个绞把,绞动大轮子,带动小齿轮,把水从井里抽出来。别的妇女绞水车时,都是一次上两个人。而母亲上阵时,坚持一个人绞一台水车。她低着头,塌着腰,头发飞,汗也飞,一个人就把水车绞得哗哗的,抽出的水水头蹿得老高。
要知道,我们兄弟姐妹较多,隔两三年就有一个孩子出生。母亲下地劳动,都是在怀着孩子或奶着孩子的情况下进行的。怀孩子期间,从不影响母亲下地干活儿。直到不把孩子生下来不行了,她才匆匆从地里赶回家,把孩子生下来。母亲生孩子从不去医院,也不请接生婆接生,都是自己生,自己接。生完孩子,母亲稍事休息,又开始了新一轮劳动。
母亲的身材并不高,才一米五多一点。母亲的体重也不重,也就是百斤左右。可是,母亲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呢?以前我不能理解,后来才慢慢理解了。母亲的力量源于她的强大的意志力,也就是我们那里的人所说的心劲儿。我要是跟母亲说意志力,母亲肯定不懂,她不识字,不会给自己的力量命名,说不定还会说我跟她瞎文。我要是说心劲儿,估计母亲会认同。一个人的力量大不大,主要不在于体力,而是取决于心劲儿,也就是心上的力量。心上的力量大了,一个人才算真正有力量。体力再好,如果心劲儿不足,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有力量。一个人心上的力量,说到底就是战胜自己的力量。只有能够战胜自己,才能战胜困难,战胜别人。倘若连自己都不能战胜,先败在自己手里,还指望能战胜谁呢!
上世纪60年代的劳模们
与母亲相比,我的心劲儿差远了。说实话,小时候我是一个懒人。挑水做饭有大姐,烧锅刷碗有二姐,拾柴放羊有妹妹,我被说成是“空儿里人”,除了上学,几乎啥活儿都不用我干。时间长了,我几乎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后来参加工作到煤矿,我才失去了对家庭的依赖。一个人孤身在外,由于环境的逼使,我不得不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好在母亲勤劳的遗传基因很快在我身上发挥了作用,同时也是自尊、自立和成家的需要,我开始挖掘自身的劳动潜能,并在劳动中逐步认识劳动的意义。我知道了,劳动创造了人,人生来就是为劳动而来。或者说人只要活着,就得干活儿。只有不惜力气,不惜汗水,干活儿干得好,才会被人看得起,才能得到社会的尊重。在当工人期间,虽然我没当过劳动模范,但我觉得自己干活儿干得还可以,起码没有偷过懒,没有耍过滑,工友们评价我时,对我伸的是大拇指。
不过,我没想过要当劳动模范,从没有把劳动模范和自己联系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把母亲当过劳动模范的事忘记了。调到北京当上《中国煤炭报》的编辑、记者之后,我采访了全国煤矿不少劳动模范和劳动英雄,写了不少他们的事迹。我为他们的事迹所感动,所写的稿子块头也不小,但你是你,我是我,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局外人。我甚至认为,那个时期的劳模都是“老黄牛”型的,是“工具”性的,我可以尊重他们,并不一定愿意向他们学习。有一次,我和读者座谈,谈到我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还要起来写小说,有读者就问我:你是想当一个劳动模范吗?这本来是好话,可我没当好话听,好像还从中听出了一点揶揄的意味,我说过奖了,我可不想当什么劳动模范。
看来我的悟性还是不够强,觉悟还是不够高。直到现在,我才稍稍悟出来了,原来劳动不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是生命的一种需要。我们劳动的过程,是修行的过程,也是不断自我完善的过程。如果人的一生还有点意义的话,其意义正是通过不断辛勤劳动赋予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能当一个劳动模范是多么的光荣!
人说闻道有先后,人的觉悟也有早晚。而我现在才对劳动模范重视起来,未免有点太晚了吧,恐怕再怎么努力,当劳动模范也没戏了吧!不晚不晚,没关系的。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向母亲学习,天天按劳动模范的标准要求自己,体力可以衰退,心劲儿永远上提。就算别人不评我当劳动模范,我自己评自己还不行吗!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崔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