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一生书写爱不休
◎施立松
图/花 开
夜深了,圆月皎洁天际,星云缥缈。从上海开往北平的客轮航行在茫茫海上,隆隆的马达声掀起层层白浪。甲板上寂无人声,陈寅恪独立船头,海风把他的蓝布长衫吹得猎猎作响。这天,恰是中秋,海天一色,四野寂寂,他的心被一股巨大的情感攫住了,脱口吟道:“赢得阴晴圆缺意,有人雾鬓独登楼。”
他,想念新婚妻子唐筼了。
这情感,浓烈、真切、柔软,却又如此陌生。陈寅恪13岁东渡日本,后游学欧美,二十余年来潜心学问。在清华园,他以学识渊博著称,但在情感上,他却是知之甚少,年近不惑仍未婚娶。他甚至不讲究衣着,夏秋季穿蓝布长衫,冬春季一身灰长袍青布马褂,腋下夹着蓝布书包。在一群西装革履的教授中,特立独行,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情感上的“晚熟”实在是急煞父母。家人开始还好言催促,但他仍无动于衷。最后父亲忍不住厉声警告:你若再不娶妻,我将马上代为聘定。陈寅恪看父亲着急的样子,才觉事态严重,只好请求宽限时日。只是婚嫁之事,哪里急得来呢?
只是有时候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一次闲谈中,同事偶然提到曾在一位女教师家中看到墙上悬挂的诗幅,末尾署名“南注生”。他不知“南注生”是何人,特向陈寅恪请教。
陈寅恪略显吃惊,沉吟一会儿说:“此人定是灌阳唐景嵩的孙女,她住在何处,我要去登门拜访。”
南注生是唐景嵩的别号,唐景嵩是中法战争时请缨抗法的封疆大吏。他的“请缨日记”,陈寅恪每次读来都热血沸腾,他对唐景嵩仰慕已久,当即决定冒昧登门拜访女教师。
拜访之后得知她叫唐筼,果真是唐景嵩的孙女。出身书香门第的唐筼从小饱读诗书,能诗会画,唱跳俱佳,是当时有名的才女。
才子才女相见,情投意合,相见恨晚,缘分的天空划出了两条相交的弧线,仿佛彼此蹉跎青春只为等待对方的到来。不久,38岁的陈寅恪与30岁的唐筼,缔结了偕老之约。
在上海喜结连理后,陈寅恪因清华大学开学在即,乘船离沪返校。唐筼因要安葬母亲,留在上海,不能同行。中秋月圆,苍茫海上,陈寅恪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甜蜜和新婚即别的苦涩。
只是,他不曾想到,等待他们的,是更多的艰辛和磨难。
陈寅恪是典型的学者,将全部生命都燃于学问,生活中却笨拙不堪。唐筼婚前不识柴米,但作为一个老把油灯打翻的书呆子的妻子,她只好学着下厨,养花,种菜,育儿,协调家庭人际关系,里外一把手。
她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照顾丈夫,解除他的后顾之忧。
陈寅恪喜欢吃面包,唐筼就自制烤面包架。抗战后期,陈寅恪神经衰弱加剧,视网膜脱落。壮年目盲,陷入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唐筼以温柔体贴安抚丈夫身心的创痛,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打理家务,查阅资料,诵读报纸,所有能做的都尽量去做。陈寅恪的许多诗篇都是她一笔一画记录下来的。
有一年,他的助手不辞而别,他无法上课,是她毅然拿起课本,充当丈夫的助手走上讲台。他视她为生命中的第一知己,每完成一部著作,都请她题写封面。
为给体弱的陈寅恪增加营养,她买来一只怀胎的黑山羊,母羊生下小羊后,唐筼学着挤奶。每天早晨,她都先挤满一碗羊奶给他端去。长期的劳累使她经常头昏目眩。大女儿出生时,她原先的心膜炎诱发心脏病,险些撒手人世,身体受过重创,又终日操劳,她孱弱如风中芦苇。
硝烟漫天的流离乱世,他们数度搬家,但只要稍得喘息,她就会把家里布置得温馨舒适,营造出一座充满情趣的“52号寓所”,那是他们最初的爱巢。
柏树为篱,植两株已能结果的葡萄藤,篱下栽一畦瓜果,点两行扁豆,搭一架简易牵牛花架。春来,柔嫩的藤蔓就从篱笆脚布局,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夏天,各色鲜艳小花,碧绿叶片,遮天蔽日,于架下读书,有花香扑面,有蜂蝶环绕,风情无限;每当秋至,各种瓜果扑棱棱地晃荡下来,饶有趣味,为他们枯燥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
那些瓜果,经她烹煎炒煮,就是一桌美味佳肴。不轻易赞许人的陈寅恪,也不禁为她写下“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的诗句。结婚28周年纪念日那天,他赋诗赠她:“同梦忽忽廿八秋,也同欢乐也同愁,侏儒方朔俱休说,一笑妆成伴白头”。
这一对患难夫妻,情深义重,相扶相携,人生路坎坷,他们走得艰难却满是幸福。
他们曾有过一次非常激烈的争吵。新中国成立前夕,局势动荡,陈寅恪一家到广州后,亲友、学生都动员他去海外,陈寅恪却不为所动。
烽火连天,唐筼担心他的身体和安危,去国外至少还有一份平安宁静的生活。她向往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生活,不用担惊受怕,他也可以专心做学问。陈寅恪毅然决然的态度,让她伤心落泪,一气之下,她去了香港。可陈寅恪坚决不离开,不久,她又回到他的身边,一如既往,相夫教子。在后来风雨如磐的岁月里,他和她倍受摧残,她也从未抱怨过他的固执。
新中国成立初的二十年,政治运动迭起,信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陈寅恪一直处于运动的风口浪尖。丈夫心忧身残,女儿们劳燕分飞,唐筼用自己瘦弱的臂膀,守护着他和风雨飘摇的家。
他的各种“声明”“抗议书”,所有“交代材料”都出自她的手笔。他被批判,被“打倒在地”,还要“踩上一脚”,个中的精神痛苦、心灵愤懑,她感同身受,锥心刺骨。她不希望他垮下去,竭力鼓励着他。
日渐灰冷的人生旅途中,她以非同寻常的乐观,宽慰丈夫难展的愁眉,她以孱弱身躯抵挡密集的箭矢,为他争得一片稍可喘息的空间。
陈寅恪发牢骚:“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她便化解道:“秋星若解兴亡意,应解人间不自由。”好友吴雨僧来探访,陈寅恪以“暮年一晤非易事,应作生离死别看”相赠,其中的心灰意冷令人伤神,而她则赠以“莫辞浊酒动多樽”,对伤心事避而不言,只是一味劝酒。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不是她的本心,可她积极的生活态度却能平息丈夫纠结的愁怨。
每逢陈寅恪生日,她都奉上诗作,慰藉他日渐灰暗的心。“今辰同醉此深杯,香羡离支佐旧醅”“旧景难忘逢此日,为君祝寿进新醅”,诗中从没愁情怅意,只一味地云淡风轻。她寻找各种机会去呈现给丈夫生的快乐和美好,像冰天雪地里一枝聪慧解语的水仙,相伴他这株黄昏中孤独的寒梅。
有了唐筼在生活上的照顾、精神上的支持,身残体弱的陈寅恪凭借超人毅力,在风烛残年之时,完成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等著述。
短短的人生,却有无尽的磨难。古稀之年的陈寅恪,洗漱时不慎滑倒摔断右腿,自此长卧床榻。“文革”开始后,护士辞工不做,银行存款又被冻结,每月仅发给微薄的生活费。唐筼拖着恹恹病体,竭力护理。
后来,他们一家被扫地出门,迁至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居住。此时,“寂寞销魂人”的陈寅恪,衰弱得只能进一点汤水类的流食。
凄凉无助中,夫妻相对而泣。彼时,唐筼的心脏病日趋严重,几近瘫痪,又屡屡被“革命小将”乱拳打倒在地。
陈寅恪自知不久于人世,怜唐筼之不易,叹命运之不公。他给她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曲挽歌《挽晓莹》:“涕泣对牛衣,卅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他告诉她,纵然身赴九泉,也定会在黄泉路上安心等待为他泣血眼枯的亲人,他的爱妻唐筼。
1969年10月,中山大学校园西南一隅,悬挂在简陋平房前每天不间歇播放的高音喇叭终于送走了陈寅恪。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只是眼角不断有泪流淌。陈寅恪死后,唐筼出奇的平静,甚至没留下一滴泪。她默默料理完他的后事,却也悄悄在安排自己的后事。
生死相随,生命相依。她没有让他等多久,45天后,她也追随他而去。
“五四运动”时,陈寅恪尚无情感经历,有人问他的爱情观,他侃侃而谈:一等爱情是爱上陌生人,可为之死;二等爱情是相爱而不上床;三等爱情是上一次床而止,终生相爱;四等爱情是相守一生;五等爱情是随便乱上床。
照此说法,他和唐筼只能算四等爱情,但这四等爱情,他们用一生来书写,写得力透纸背,大气磅礴,胜却人间无数。陈寅恪和唐筼生活的那个时代再也不会重来,一如爱情将成为再也买不起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