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高兴小姐
完形
文◎不高兴小姐
跟小时候不一样,现在的我们不再需要被爱得有多深,不需要世事有多圆满,也能非常幸福。人本不长情,事物没有永恒,携手走完一段是一段,已经路过的风景就不要再回头看。
我再次从酒吧领回了张筱池。
张筱池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一步两摇晃三呕吐。出租车迟迟未到,我强忍着恶心和无奈,拖着她跌跌撞撞往前走。
“高瑜,高瑜,我是最最失败的loser,大loser……没有人比我更失败了。”人说酒醉三分醒,张筱池俯身吐完一轮,抬头对我说。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你能明白,只要一想起某个人,心就会绞着痛那种感觉吗?”
我扶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发,任由她由抽泣变成号啕大哭。
张筱池的人生听起来苦难重重。
大概脉络是,八年前我们上大学,她爱上了师兄罗臻,可罗臻是那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万人迷,当时跟野花素菊的她没什么交集。后来的剧情比较狗血,毕业那年,她父母的生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父母给她安排了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做对象。
那男的据说各方面都还不错,只是年纪略大。面对父母的苦口婆心和诚挚恳求,加上姐姐和弟弟的轮番劝说,一直是乖乖女的她最终答应了。婚后,她父母的生意终于度过了难关,强强联合的结果也使夫家的业务蒸蒸日上。只是,无爱婚姻的难处她极少与人说。
作为多年闺蜜,我又怎会不洞悉她心底的秘密?只是谁也不知道,她对罗臻当年没有实现的情感,不知何时起成了“魔咒”。
四年后她重遇罗臻。原来罗臻当年竟也对她有意,只是因种种鬼使神差而错过。两人唏嘘遗憾之后,疯狂地纠缠在了一起。她非常懊悔与难过,为何当年要和罗臻错过?很快,她坚持和不明所以的丈夫离了婚。
但罗臻已不是四年前的罗臻,他亦已结婚生子,虽然和她缠绵,但并不想瓦解自己的家庭。她没有责怪罗臻,没有强行拆散他的家庭,最后甚至带着绝望的圣母感离开了罗臻的生活。
独自又过了四年,她陷入了更深的苦恼中。
她恨罗臻四年前为什么不挽留她,她也恨自己,抱怨自己在和罗臻相爱时为何没有竭力留在他身边,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无私。她有了更深的懊悔。
此后,她反复问我很多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答案的问题,然后用酒精麻醉自己。
四年前,她为了八年前的选择而痛苦;如今,又为四年前的选择痛苦——她似乎一直生活在过去当中。那些过去未被实现的愿望成了无比强大的力量,就如魔咒一般诅咒了她,令她不能自拔。
这种活着注定了只有痛苦,因为当时事情压根没有朝着她所理想的方向走。
“我不哭不闹,不代表我不痛。”她在这个寒冷的深夜絮絮叨叨,并伏在我的怀里无休止地哭。远处广场的大笨钟奏出了新的一响。
2015年到了,张筱池。我看着她,无法说出一个字。
次日我醒来,闻到了厨房的阵阵香气。我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张筱池细心地把面糊倒进平底锅里,旁边有一小盆已打发好的黄油。
“起床想吃班戟,幸好你的冰箱里应有尽有。最后一只芒果我用掉了,有空的话补一些回来吧。”张筱池见我醒来,淡淡一笑。她的脸色苍白,如平素一样,淡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笑意。
我点点头。她继续说:“我得走了。今天元旦,得陪爸妈吃饭。昨晚谢谢。”白天正常的时候,她并不如祥林嫂般把苦大深仇挂在脸上,反而让人很难从表面上发现她内心的苦。
张筱池离开后,我回到床上继续捡起村上春树的《再劫面包店》。
没看几页,手机响了。
曾守祺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出去走走吧,郊外如何?”
日子持续了几个月,我依然隔一段时间就从酒吧领回张筱池。
醉了的她依然常常又吐又哭还祥林嫂上身,情况没多大的改善。那不是什么坏事,每个人都有大大小小的阴暗面,需要用不同的途径来发泄,这样才能平衡日子。何况,懂得发泄就到不了绝境。
这天她难得正常地和我共进晚餐。吃着吃着,她忽然说:“上天会安排不同的人去经历不同的事。它安排了我走这样的路,所以我只有接受。高瑜,可能我八十岁时和现在的状态都差不多,特扭,特拧,特烦人。不知道上天何时会来带走我呢,我随时准备好了。”
我停住了正涮着牛肉的手,问:“你想自杀?”
“去你的!犯不着自杀,我还有爸妈要照顾呢。”
我不吭声了。
所谓医者能医不自医,尽管我能感同她的身受,可我自己也无力破局。
“你最好另外去物色一个有心有力把你从酒吧领回来的人,要不你就暂时戒酒。我下周要去日本几天。”我把蔬菜一股脑倒进面前的锅里,头也没抬。
“和谁去?”张筱池问。
“年假,不休就过期了。”我顾左右而言他。
她没再追问。
两人扫完一锅东西,她才不紧不慢地说:“反正你好自为之。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其实张筱池又怎会不明白,我是和谁去的日本。
我独自在奈良呆了三天,终于见到了曾守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曾守祺不停划着手机搜索着次日清晨最早回东京的班车,见我不爽,于是伸出手摸摸我的脸,温柔地说:“乖,明早9点我有个会要开。别气了,我们现在不是有大半天时间呆在一起吗?”毕竟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和我游山玩水,我再任性就是不懂事了。
我靠回椅背上,默默地避开了他的手。
奈良是一座安静的小城,城市的中心是那些辉煌的历史古迹,有中国宋式的,有日式的,小街小巷错落纵横,像是东京的郊外。也是,我们也只能在“郊外”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相聚了。
尽管有淡淡的不悦,但可以和他一同游走在老街古屋间,品尝各式果子,抚摸随处可见的小鹿,还是宁静又美好。
在一条静谧的樱花道上,我把头靠在曾守祺的肩膀上:“我一直很想和你一起走这样的路。你知道吗,和你失去联系的那些年,我每去一个新地方,看见不错的风景,吃到每一样觉得好吃的东西,我都会想起你,心想如果你在就好了。我有时甚至天真地认为,吃你喜欢的东西,例如咖喱鸡饭,就好像能和你拉近那么一点点距离。很无聊吧?”
他什么话也不说,停住,在我的额上放上一吻。
樱花道尽头是夫妇大国社,门口有位身穿和服的女人手握着一个心形绘马对我们微笑,用日语柔声说:“里面专门祈求夫妻和睦哦,你们要一起写一个绘马,挂在上面吗?”
“夫妇大国社”几个大字着实刺痛了我的眼。我不看和服女人,侧过脸看来时满路的樱花。曾守祺似乎一秒钟也没考虑,就用标准的日文礼貌地回应:“不必了。谢谢!”
从奈良回来后不久,我换了电话号码,搬了家。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正在经历着张筱池四年前的经历。
曾守祺是我短命的刻骨的初恋。他家曾和我寄居的姑妈家仅隔了一道小土墙。十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夜,他随着避债的鳏夫父亲南下,从此再无音讯。
直至半年前。
是爱神在错的时间射错了箭,导致我和他之间隔了很多年的空白,让我们之间隔了好多人,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儿。
来帮我搬家的张筱池奇怪我的突然转变。我只告诉她,独自在奈良的最后一夜,我在旅馆的窗前,无意中听了好久隔壁房间一位正准备参加考试的年轻人朗诵。
那个年轻人呆板地反复念道:“完形心理学源自德国,其核心概念就是完形,意思是人都会追求一个完整的心理图形。例如一段有始有终的恋爱,不管最终结果是走向婚姻还是分手,只要有明确的结果,就是一个完整的心理图形。然而,假若那场恋爱无果而终,就是一个没被完成的心理图形。那么,人们会做很多努力,渴望完成它。就如小时候我们所产生的但不能实现的诸多愿望,都会在我们长大后表达出来。哪怕这些愿望看上去再不合理,它们也仍然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我们尽管理性上意识到了它们无比不合理,但却难以摆脱它们的控制,就像是中了魔一样。恋爱中的失落,其实未必是爱的遗憾,有可能是意志的挫败。我们每个人都有无数的愿望被压制,我们现在所表达的,常常是过去被严重压制的愿望,不一定是此刻真实的你自己。那些没有实现的愿望具有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宛如魔咒罩在我们的头上,令人迷恋镜中花水中月,而对唾手可得的幸福和快乐视而不见。”
是在说我和曾守祺吗?我们人生最美好的那些年是各自和别人度过,最重要的那些事是分别和别人发生。我们无法改变过去,我无法把握他的现在,他的将来更不会光明正大有我。错误与遗憾已经酿成,不能弥补,徒然挣扎又有何用?
那夜我在奈良的旅馆独自坐到天明。
东方既白时,我删除了曾守祺所有的联系方式。
床头那本诡异的《再劫面包店》中,主人翁遵循了自己内心的愿望,顺利地再次抢劫面包店,继而如愿。我内心也曾有一万个小鹿推拉撕扯指示我重新去找曾守祺,可是,我不能。
既然明知内心翻腾的种种情愫是未被实现的愿望所具有的强大力量在作祟,我何必还要遭其操控?
还是奈良那个年轻人教的:“如果你曾经有伤感的往事,那么,请承认它并为它悲伤,这是你能告别伤感往事的唯一途径。相反,如果你心有不甘,拒绝承认自己的不幸,拒绝承认失败或者失去,拒绝悲伤,甚至还强装笑脸,那么不管你看似多么成功和快乐,你其实仍是在继续遭受它的诅咒。你心里永远无法填满失落的沟壑,你永远体会不到平静的可贵。”
是呵,人生每个阶段都有其美好的地方,既然回不去,那就告诉自己,我不需要回去。从前的爱情,有时是人不对,有时是时机不对,不需要遗憾。两个人在一起有时还是要讲求缘分。如果无缘,再挣扎也没用。学会承受悲伤,也是我们人生的必修课。
跟小时候不一样,现在的我们不再需要被爱得有多深,不需要世事有多圆满,也能非常幸福。人本不长情,事物没有永恒,携手走完一段是一段,已经路过的风景就不要再回头看。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珍惜手里能握着的,活在此时此地。
在我三十一岁这年,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希望,张筱池有一天也能不再挣扎痛苦,如我这般明了,世事不过如此。
编辑/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