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无双
相隔9年,相距1390公里
文◎叶无双
那枚消失了的硬币,也许在离终点很远的某处地方戛然而止,也许到达终点后悄无声息地滚进了下水道,也许即使顺利到达了终点,没有遇上危险,它也是那么那么安静地永远躺在石阶底,和我手上剩下的这枚,自此分离,互不相见。
有没有人,会为了一个电话而千里奔赴?
坐在飞机上,坐在机场快线里,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当坐在穿行在市区的出租车里时,我终于有点不知所措。
司机在荔枝湾涌旁放下我。
一河碧波,两岸芳草,红藕粥艇,小桥人家。九年未见的广州,在声声旖旎的粤剧戏文里,熟悉又陌生。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荔枝湾大戏台上,穿着繁重戏服的一位老阿姨轻轻挥舞水袖,用温婉悠长的调子,轻轻唱“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
如果没记错,这是粤剧《紫钗记》的某段。
霍小玉在家中等待着负心人李益,身患重病咳嗽不止,却依然声声念着他的诗句:“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霍小玉和李益的故事,是那个繁华时代的长安最轰动的悲剧。那时的长安,多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连皇帝为了妃子丢掉江山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唯独无人愿意原谅李益,因为他的懦弱和薄情,超过了风流的底线,断送了一个女子如水的年华。这则故事太过惨烈,后代的汤显祖有心在《紫钗记》里替他们虚构一个美好结局,却变成了最不出奇的一个剧本。
老阿姨的表演虽有些蹩脚却又很陶醉,我竟掉了泪。我想,我只是因久居成都,难以忘怀粤剧的灵活细腻吧。旁边的阿婆笑眯眯看我,“姑娘,你也喜欢粤剧啊?”
昨晚凌晨三点,你在电话里喃喃地说,“我们两个喜欢的东西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两个这么像,这么像的人是应该要在一起的。每次想你,我只能去荔枝湾涌听戏……”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好像有人喊我名字。声音轻缓,带着不敢相信的迟疑,盖不过喳喳蝉鸣。
我带着一眶眼泪和通红的鼻子,在这个不应有熟人的地方蓦然回头。
你站在盛夏的树荫下。我和你对望,像极了狗血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在被拉长的镜头里看着彼此,如果此刻再加上悲伤的插曲就可以去角逐金像奖了。
大戏台上的锣鼓再次铮铮铮敲起,我抹了抹通红的鼻子,对你咧开嘴笑了。
所谓“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的唯美句子,都不过是为了辅助煽情。你很快收回了那丝不易察觉的错愕。我和你像昨天分别今天又见面的老朋友,简单的寒暄之后,自然而然就肩并肩顺着水湾旁的长廊走。
你说,脚下踏着的,九年前是一条臭涌。
我说我当然记得。臭涌上面原来是一条马路,街旁专卖古董,我和你无数次在这条马路上手拉着手溜达,对着挂在店铺门头的件件古旧物品评头品足。我有看新闻,几年前政府借着亚运的契机,对这里进行了揭盖复涌的整治工程,于是“一湾碧水绿,两岸荔枝红”。只是,那条古玩街从此消失了。
我停住,问你:“六榕寺还在吗?”
在六榕寺,我们碰见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女人。她穿着花衣服,头顶梳了一个髻,傻里傻气地在佛祖面前许愿。她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双膝端端正正跪在大殿正中的垫子上,双手合十,大声对着佛祖说:“佛祖,您老行行好,保佑我老公咳嗽快点好,保佑我儿子明天见工顺顺利利哈,再保佑今晚开猪,一定要开猪,我下了重本买猪呢……”
旁边的人忍不住掩嘴笑。
有什么好笑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愿,有的宏伟,有的卑微。好多年前,我也曾拉着你,像她一样虔诚地跪在佛祖前,要你跟着我一起许愿:“我要和王心炜永远在一起,我尽量不甩他……”“我要和崔淇永远在一起,我保证不甩她……”
我回头看你,你的目光离开了墙上的字画,也回头对我笑。旁边的大师仙风道骨,宛若诸葛再世,他捋着花白胡须摇着纸扇摇头晃脑问你:“兄弟,看你印堂发亮,应该好事近了,恭喜恭喜!看面相,你和这位姑娘是天生一对呀,但偶有争执对吧,没事,这个我有办法破……破了后,你和姑娘必定百年好合,连生贵子……”
你笑着看我,我也看着你笑。
大师真是大师,九年如一日地在此给人“赠言”。他说的,跟九年前对我们说过的如出一辙。
明明尴尬的该是一个神棍,此刻更尴尬的人却是我。
旧白云机场早已经被改造成白云新城。我站在繁华的街道上,有点不知所措。
在把人的背影拉长的夕阳下,你陪着我走了一路。这里几乎没有一丝一毫像以前。
有一架将要降落在新机场的飞机朝北边慢慢压下来。一群穿着橙色T恤、拉着“全民参与健身”宣传横幅的人从我们身边嬉笑着慢慢跑过,他们对信步的我们大呼小叫,“一起跑吧。”和你对望了半秒,我忽然甩掉了高跟鞋,对你开心地笑:“一起跑!”
我在前面跑,你在后面喊,人群有人吹口哨起哄,多么滑稽的画面。
九年前一个夏天的深夜,旧机场最后一班航班起飞,在停机坪的护栏外守了半个晚上的你和我,混在人群中,追着那架飞机跑,大呼小叫,完全目无旁人地不知乐啥还是感伤啥。此刻我身边有一棵棵树往后退,我飞快地掠过,却不敢回望。
因为,我们早已经不同步。
果然是不再年轻,离开了继续游行的人群,跑了没多远,我和你都气喘吁吁,狠狠摔在青草地上,摊开四肢,看着开始一点点变暗的天空。
若干年前,我们也喜欢这样肩并肩呈大字型地躺在学校的草地上。我问你:“我们会这样一辈子吗?”那时你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又一架飞机从低空呼啸而过。我侧过脸看你,下巴有青色的须根,眉间有皱纹,额上有几颗汗珠,整张脸微微发胖,一副中年发福的征兆。
我把头转回来,看着天空,闭上了眼睛。
晚饭我们回了母校附近吃拔丝地瓜。你说:“成都一定吃不到正宗的拔丝地瓜。”
我说:“是吧,成都有很多这样的长石阶,可都不及这里的正宗。”
母校的西侧,还有“正宗”的长长的如天梯一般的石阶。往下走了几步,你坐下,把手里的一袋啤酒全放地上。我回头看你,也往回走几步,紧挨着你坐在冰凉的石阶上。
一罐一罐啤酒下肚,你终于放开话匣子。
你说:“昨晚不知道为什么会拨了你的电话……对不起,昨晚我真的喝了很多。”你说,“我记得我好像唱过歌,也说过一些话……”
我笑岔了,告诉你:“你不是说过一些话,你是说了很多很多话;你也不是唱过歌,你是唱完了整首歌。”
你好奇地问:“我还说了些什么?”
我看了你一眼,然后拿起啤酒跟你碰了碰杯,轻描淡写地说:“忘了,三更半夜谁帮你记台词呀。”
聊着聊着,你的手机响了,你有点儿尴尬地扬了扬手机,站起身往台阶下面走去。
夏虫绕着灯火飞。发黄的街灯下,八九米之外,你拿着手机,客气地跟客户解释,步子时而站立,时而无节奏地踱来踱去。认真工作的模样,丝毫不亚于当年专心致志学习的范儿。
我坐在台阶上,托着腮,远远地看你的身影。
说好毕业后一起找工作,一起攒钱去海南吹风,一起去看陈奕迅的演唱会,一起露营和放风筝,说好一起布置小窝,说好我们将来的孩子叫作王五或者王老五……
什么都说好,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分开了。
你昨晚说,我们两个喜欢的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两个这么像,这么像的人是应该要在一起的。
昨晚三点,宿醉的你在电话里哽咽,“我要结婚了。崔淇,我要结婚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
你聊着聊着,回头看我一眼,带着笑意,远远地,右手放在耳朵旁俏皮地敬了一个礼。你在说“Sorry”。我摇摇头,在灯下,仰起头把啤酒和泪水灌进了嘴里。
你挂上电话后,朝我走过来。
你问:“还记得我们有一次打赌,在这里,比赛用单脚从石阶的最下面跳到最上面,谁输了就得从最上面滚到最下面吗?”
我哈哈笑,当然记得。是你输了,你耍赖,死活不肯滚。当然,从这里滚下去,不重伤才怪。
你拉起我,走到石阶的最上面。我们蹲下,你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钱包拉链的最深处,取出了两枚旧版的5毛硬币。
我认得,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去一家小卖店买水。是一个古怪又朴素的老伯补回的零钱。当时我随口下了个命令:“你好好保管,见币如见俺。”
你把一枚硬币放我掌心,把另一枚竖起来放石阶边上。你说:“崔淇,这个就是我,我实在该履行那个赌滚下去。”
说罢,你一放手,硬币随着高高的石阶滚下去。
丁零零,丁零零,在午夜的天梯上发出空灵的声音。它越滚越快,越滚越快,磕了一下后飞跃了好几级石阶,再磕了一下后再飞跃了更多级的石阶……
昏黄的路灯所恩泽到的地方实在有限,很快,我们再也看不到硬币的身影,很快,丁零零的声音也不再听见。
我蹲在最高的石阶上,不知何时眼睛又蒙了泪。你拥我入怀,我终于放声大哭。
那枚消失了的硬币,也许在离终点很远的某处地方戛然而止,也许到达终点后悄无声息地滚进了下水道,也许即使顺利到达了终点,没有遇上危险,它也是那么那么安静地永远躺在石阶底,和我手上剩下的这枚,自此分离,互不相见。
次日上午你来送我。
天下起大雨来。我和你在酒店门口简单道别,我很快上了机场大巴。
透过长窗的深蓝色玻璃,我一眼就看到了跟其他人一起站在酒店大门避雨的你。那熟记在心底的俊朗线条,那淡定自若的神态,令你在雨中也耀眼。
我在帘后看依然英俊挺拔的你,伤感的心一点点变得从容。
若干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和你那么不甘地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两人像不承认电影散场的倔犟小孩,这个不说挽留,那个不说不舍,只是固执地僵持着。喇叭响起检票声音的时候,我提起行李快步过了闸口,头也不回。你给我买的新鞋子,就放在候车室的座位上,我忘了拿,你也没有提醒。
固执就是我们最后的类同。
生活还是生活,不会因为这场刻意还是无意的相遇而有任何改变。那种相遇重逢又重燃爱火的混蛋剧情,不会那么轻易地在我们身上发生。
我们都输给了时间,更输给了自己。倘若当初真的那么相爱,你和我之间就不会隔了九年的光阴,更不会任由成都和广州始终相隔1390公里。
车启动后,你朝大巴拼命挥手。我也挥手,却没有说再见,更没有邀请你去参加我三个月后的婚礼。
大巴驶上内环高速时,窗外停了雨。你发来一条短信:“谢谢。”
是吧,2006年的遗憾在2015年算是有了一个正式的结尾。
嗯。一切皆可放下。
编辑/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