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绍龙
山东邹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首批农村优秀文化人才。著有散文集《心河泛舟》《心河溯源》《心河桨声》《思想的芦苇》等四部。近年来,曾多次在《人民日报·大地》《大众日报·丰收》《鸭绿江》《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散文百家》《安徽文学》等报刊公开发表散文三百多篇。散文《永不凋谢的石榴花》获首届中国散文精英奖;散文集《思想的芦苇》获济宁市第三届乔羽文艺奖文学创作奖。
苍 耳
思念具有恒久的光,它从心里透出来,落到眼前的苍耳上,就思念的人来说,那一刻她变得酥软了,就苍耳来说,它物化成魂,进入人心思虑的海洋里,不再仅仅是凡俗世界里的苍耳。自然和人,在这个时刻,同时产生了双重的意义,爱恋和寄托,物性和幻念。从诗的美学意义来说,吟读这句诗,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如水的妇人,在爱的光影的诱导之下,如何由生活里的一个活泼情形化作柔情缭绕的一缕轻烟,飘飘渺渺地飘落到平凡自然的一个物件——苍耳身上。而苍耳,则在静默时分,不再是个空间里单纯的自然形象,它被一种神秘之力开启了时间相连人心的通道,让一双痴迷的眼睛穿越地域阻隔,看到梦幻般的镜子里,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是如何行走在艰难的征途古道上。
就岁月所形成的席卷,我们现在身处的时代,极少将女子如水的形象看做是生命里可以绽放的艳丽花朵,女人们多是想要重新将水化成冰的坚固,挺着锋芒出现在世界的舞台上。但是读这样的诗,内心里飘然浮现的女子,依然让人喜爱,胜过妖媚果敢千倍。这是中国的历史文化和新时代的西方的社会发展特征之间在产生融合性的对抗力量了。苍耳上的短刺钩镰,体现的不是独立个体的个性特征,而是男女之间和谐关系所要体现的一种普遍联系,一种相互的不是外在利益形式上,而是在内在心理当中的牵挂思念的柔和的共振情形。
就真正爱的久远形式,在这种如水柔情里,深藏着的,倒不是一片弥散世界,而是有更深的力将结合在日常生活所要遭受的千回百转中间。然而,我们的世界里,脚下和人心上的节奏太快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很少有人再去冒险进入舒缓的付出和角力,不知道这是人们智慧了,还是更脆弱,更愚蠢一些。
想着,在青草茫茫的山路边上,看到一个神情忧伤的柔媚女子,正站在一株苍耳旁,苍耳是弓,思念是箭,它们指向的不是一瞬,而是神秘的永远被时间所钟情的爱的永恒。若有大师能做一国画成图,可取名《苍耳之思》,以寄托中国文化在一个女子,一份爱恋,一株苍耳身上在千年时间里所积聚起来的人与自然之间看似相离,其实紧密相连的神秘关系。
蒺 藜
春夏时长出不着眼的微草,秋来时,随吹落枝头枯叶的寒风,一分五裂,随意跌落在风使它走到的地方,在不经意间,刺入那些闲歇的肉股,奔忙疾走的脚底,在草丛和绿叶间探究生活的手掌心里。在这种完全没有料想,却突然到来的使人拧眉咬牙却又无法言说清明的刺激里,蒺藜便和跳动的经脉、暗流的血液、撕裂的筋肉,有了撕扯不断的联系。
蒺藜的影子里没有喜悦,它让人更深地看到被认识之幕层层遮蔽背后那个脆弱的自己,让人想到不洁之念,隐隐滴血的暗疼,生命里无时无刻不有的小伤口,在光洁如玉的幸福里见到隐忍内心苦心经营的瓷器上的细微裂纹,在这些不着之味里,懂得一点对生命艰辛的怜悯,并流露天然的反照万物入心的自省。
《诗经·鄘风·墙有茨》里的“茨”,语句是这样的:“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这是蒺藜在古老先民的文字里出现过的地方。“道傍布地而生,或伏墙上,有小黄花,结芒刺”的蒺藜,无艳姿,无柳影,是天地万物中间,属于民众型的植物。但它随天候变换,在物竞天择的淘洗里,渐渐能果生暗刺,随着时间永生长存,这是它能够和人长久相处,并在相互间能够产生若有若无对话的原因。它说明了皇宫大院里,华美裘服和道貌岸然下面不可晾晒在阳光下面的丑态。其实,漂浮在欲望之海的人的空间里,不管宫墙还是百姓泥盆瓦砾的院落,哪里有绝对干净的地方。只不过,百姓之苦,是人世变幻中,身心上承受苦中之最苦,记述喑哑的乐人和使人的历史得以传吟不熄的游吟诗人,在这些愤懑歌调和指斥文字里,为这些天下最苦之人内心不满有个心声找到得以流淌的出口,这或许是此诗深藏的另一层深意,也是让治世者听到民有怨声的另一种表达。
坚硬的灰白色蒺藜,一果分成对称的五个分瓣,每个分果瓣上,有长短棘刺各一对,在武林的仿生学里,是武术家生出暗器榜上“蒺藜子”的源头。一见到武侠小说里有蒺藜子出现,其后,总是一帮陪衬的短命的人就要登场。对这些人,总让人生出不屑的念头,却很少去想,这不屑里是否也有自己的身影。
古人说:夫树桃李者,夏得休息,秋得食焉;树蒺藜者,夏不得休息,秋得其刺焉。这样的话,更进一步地说明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但世间事,总是后知后觉者多,关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恶怨之心向人,暗伏蒺藜铺就的胆战心惊路的道理,谁人不知。说,种蒺藜,得刺焉的,多已是走入局中的人自责的叹息。这样的叹息,生活里的人,谁人又曾少过。
最近读到一篇祭母文,看到一个儿子,成年时才懂得早年丧夫的独孤一生的母亲,手肩背拉蒙昧儿女,寒霜风雨里含辛茹苦里的心,却不能再去用怀含身心的温暖之爱,去抚慰那颗爱了他一生的母亲的心上遍布蒺藜尖刺的小孔,这些母亲生时所受的蒺藜之痛,在儿子念及的那个夜晚,无法舒解的刺痛从心里如电击般穿过。看得我低眉叹息,蒺藜无影的钻心之痛,是生者面对死者无法还馈的永生之痛。
秋实的一粒蒺藜上,在尖刺暗指的气息里,流云萦绕的,是一幅幅人心跳动,却又让人感觉生命不在空处的画面。所谓生命自责幽怨的哀痛之美感,或许该是蒺藜身上藏着的水墨画面里的那点意吧。我不喜欢自然里的蒺藜,但它总是在某个让我不经意的痛楚里引导我,让我把这种不喜欢转变成一种默视,并能有点浑浊里的清醒。
野葡萄
在北方遍布四野的野葡萄,春末时开碎白花,秋末时,一串串黄豆粒大的绿果果,会变成绛紫色,果子里汁不多,味道酸里带丝丝的甜味。
小时候,下午放学后,挎着个小背篓到野山坡上打猪草的时候,总能采到满把满把这样的野葡萄,小小的葡萄籽会在小伙伴们抢着摘抢着吃的游戏里,不知不觉中弄得鼻子下巴上到处都是。这是生活里连接着我的童年的野葡萄。
童话里的野葡萄,存在于自然的性灵中间,它积聚了天人交汇的灵气,藏在人迹罕至的古木旷草的幽密缝隙中间,只有极少数被神灵眷顾的开悟者,才知道它有怎样的人间医道所不能获得的神奇效果,并且知道用怎样坚韧不拔的性情支持的纯爱至善才能够有幸获得它的神力的眷顾。
童话里的野葡萄清凉甘甜,越是历经千年万年,就越是能够让人觉得它的性灵神秘莫测,它在永恒的时间里,在安然地等着一双划开万里洪涛的,浸透了苦难,但又永远把内心的眼睛向着它的手。神光环绕的野葡萄能赐予一个被黑暗之海淹没的盲人以光明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人类自身所处困境的一个隐喻,每个生命每一天所追寻的,或许正是“神奇野葡萄”的旅程。
和朋友一起喝过野葡萄酿的酒,是在大山深处的农家里,日常喝这种酒的是个在土地里刨挖生活的农民。他用黑色的瓷碗打了两碗酒,放到我们面前,脸上憨憨的笑里是一种歉疚,因为山林的小棚屋里再没有其他好东西了。酒入口之后生涩酸苦,留在嘴里的是一层层的粗砺,但是,这种粗砺在喝过一会儿后,能从嘴唇和舌尖上感觉到某种说不透的淳朴的甜味。在喝过的西洋的东方的有名无名的酒里,这种野葡萄酒的粗砺,和连接它的热情憨厚的笑,是现代科技里,任何严格流程都过滤不出来的一种味道。如果说饮名酒能得一点虚荣和加深一点价值不大的自恋的话,品这种酒,刚刚入口时的粗砺的不适感里,将会出现味觉上的更多层次感。这是说到酒时,总让我记起它来的一个原因。
遍布山野的野葡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种植物了。生命越普通,就越具有神秘性。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就像一个谜一样。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