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岗
我想说说我的二姐,说说她离婚以前的事,因为这样的事今后或许不可能再发生了。
那是1986年,这一年我大学毕业。
我父亲弟兄三个,表面上看,就我伯父混得不错。他十几岁出门当学徒,解放后一直在一家商业公司当会计。吃官饭,这在乡里人眼中是了不起的,这种优越感尤其在没饭吃的那几年得到了充分的显示。可在我眼中,他是个悲剧人物,一个真正的悲剧人物。他的悲剧首先在于婚姻上的不幸。伯父家衰败到这等地步,大家一致认为是因为伯母不会过日子。的确,我也有这种想法,伯父也在言谈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怨恨。是的,他们的结合是错误的,而导致这种错误的根源是我爷爷。我爷爷是个瞎子,以后瞎的,他一辈子除下苦之外再没有做出多少让人回忆的事,可以说,他把日子过得一团糟,但他的家规却非常严,严得让人气愤。他说一不二,最著名的一句话是:娶媳妇嫁姑娘只一回。他心胸狭窄,他害怕我伯父走了没人管他。这样,我爷爷经过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个法子:在家里给我伯父找个媳妇,把他的心拴住。那时我家虽穷,但给我伯父找媳妇并不难。我爷爷话一说出,便很快有了说媒的。我爷爷非常高兴,于是一封电报,我伯父便回来了。那时我伯父年轻气盛,还受了些新思想的影响,回来后自然对这门亲事极力反对。怎奈我那瞎爷爷火气更旺,他抱住我伯父的腿又嚎又嚷,寻死觅活,我伯父拗不过他,只得去那陌生的姑娘家——我伯母家去相亲。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生命的年轮在缓缓旋转,生活跟人开了多少玩笑,不该遗忘的都从指缝间遗失了,可我伯父和伯母相亲时说的两句话却一直在人们嘴里流传。
我伯父走进一间收拾一新的屋子,见一位个子不高的姑娘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他心里有点酸。他想:这就是将要和我共同生活的人吗?他有点委屈,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竟然想哭。他坐在了炕沿上,按我爷爷教他的话问:“你叫啥?”
“秋菊。”那姑娘迫不及待地说。
我伯父心中厌恶极了。他又问:“属啥?”
“属赵。”那姑娘毫不思索地说。
“唉,错了错了,你姓赵,属牛。”窗外有人在提醒。
我伯父痛苦极了,回到家大哭。适逢此时村里有个姑娘钟情于我伯父,托人来说媒。我伯父认识这姑娘,自然愿意,可我那瞎爷爷不同意,他嫌姑娘的父亲是唱戏的,再说他“娶媳妇嫁姑娘只一回”。这样,时间不长,我爷爷就给我伯父办了婚事。那一天,我伯父很温顺,他认了,他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
从此以后,我伯父和伯母便开始了他们共同的人生历程。我伯父虽在外地工作,但他的心却永远拴在了这一块土地上。
人们都说,我伯母是个“烂婆娘”,她把我伯父的好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对此我倒不全认为这样。在我心里我伯母是一个比我伯父更不幸的悲剧人物。
我伯母小时候的形象我自然不知道,但有一张相片,可以说从平面上显示了我伯母年轻时的形象。这相片挂在我伯母屋中,那屋子堆满了瓮、柜、笼、纸箱,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屋子的光线暗淡,地面凹凸不平,蜘蛛在墙上织满了网,老鼠也凑热闹似的在墙角打了几个洞。那相片就挂在这屋中,镜框的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已打碎,相片用浆糊粘在上面,被众多的相片围在中央,已发黄,上面落满了灰尘,对屋子毫无装饰的价值,也丝毫勾不起对往事的回忆。这是一张半身像,上面是一个姑娘,也许是新媳妇。这姑娘脸圆,单眼皮,嘴微微翘起,头发除刘海外,颇像日本女子的发型。这就是我的伯母。她长得并不难看。就这么个姑娘,心甘情愿地嫁给了我伯父。现在她老了,老得面目皆非,头发已花白,脸上刻满了皱纹,嘴里唠唠叨叨的总是钱,让人讨厌。以前,我伯父给她寄钱,助长了她做姑娘时的懒惰和乱花钱的做派。后来,我伯父力不能及了,很少给她寄钱,寄也很少,而且很少回来。这使我伯母的日子过得很窘,我常常能见到她在村里到处借钱,又常常碰一鼻子灰。的确,我伯父家算得上全村最糟的一家。日子过到这步田地,人们都说怪我伯母,怪她不会守家,把一个好日子糟蹋了,可有谁知道我伯母的痛苦呢?抑或她也不知道,她甚至认为自己的确是一个“烂婆娘”。
就这么个“烂婆娘”,生育能力却好得惊人。我伯父回来一次,她就会怀上一个孩子,竟一连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由于缺乏教育,儿子们都不争气,自小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抽烟喝酒,伯母常常为了他们和人怄气。我大姐没有上过学,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村里享有好名。论起来,就我二姐的本事大,可村里人都认为她不是个好姑娘。
我二姐小时候的形象我记得不甚分明。只有一次,也只有这一次,我二姐的形象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时我还小,还没有上学。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记得清清楚楚,阳光很灿烂。我伯母抱着孩子和几个婆娘在碾子旁晒太阳,说闲话,我也在一旁。碾子是我二婆家的,后来有了磨面机、碾米机,这古玩意儿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学校铃急促地响了,工夫不大,学校娃陆续回来了,婆娘们便吆喝着去吃饭,我伯母仍懒洋洋晒着太阳。我二姐也回来了,她穿得很破,很脏,缩头缩脑的,现在想来那真不可思议!我二姐看我伯母在晒太阳,还以为饭做好了,便兴冲冲地问:“妈,今早吃啥饭?”伯母说:“没人抱娃,我还没做饭呢。”我二姐当下就很可怜地哭了,但我从她的哭声中清晰地听见了她连哭带骂说我伯母是懒怂。我二姐哭着走了,她没有吃饭,我伯母还在骂她。我当时还小,还被父母宠着,便想:可能人不吃饭也有劲念书。
听我母亲说,小时候我二姐爱骗着吃我的好东西,或许有过,我记不清楚了。在我心中,二姐挺好。
我上学时,我二姐上四年级,据说她留了几级。想想,她怎能不留呢?有一天,我正在写字,老师点名叫我,我吓了一跳,还以为要挨训。我慌慌地来到老师宿舍,老师让我坐下,问:“你把巧英叫什么?”“叫巧英。”我说。这是真话,那以前我从来没有把二姐叫过姐,就叫巧英。老师说:“你这不好,她比你大,应该叫姐。看,她对你多好,还送给你一个本子。”我当时很激动,眼前又闪回了那一次我二姐留给我的形象。
我和我二姐相依为命了。我二姐学习差,穿着也破,常常受人欺负,但她还要保护我,不让别人欺负。为了我,二姐好几次被人打了,但她也有发怒的时候,而且很厉害。
我二姐很早就退学了,她能不退吗?就这样,她那少得可怜的学校教育造成了她愚昧、庸俗的一面,但就是这些教育又多多少少拨动了她的心弦。年龄还很小,我二姐便参加生产队劳动了。
有一年,村里要排几个节目过春节,挑演员时,二姐竟也被挑上了。现在想来,这可以理解。我二姐穿着脏、烂,走到人前畏畏缩缩的。但不可否认,二姐长大了,长漂亮了,破棉袄掩饰不住耸起来的胸脯,脏头巾包不住乌黑的头发,尤其是她的嘴唇,更是迷人。在舞台上打扮起来,二姐更漂亮了,就连看戏的人都有点惊异。他们说,这个小赃货怎么变得这样好看!话虽难听,却不得不承认我二姐长得漂亮。是的,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但不管她长丑了还是漂亮了,她在婚姻上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十五岁时她就许了人,礼钱六百块,是我父亲做的媒,我二姐也没有什么意见。婚姻由父母作主,这是我们村的传统,她能有什么意见?
那次演完节目后,我二姐跟我伯父去了城里一次。回来后,村里便有了闲言,说我二姐流产去了。她一听,竟像发了疯似地追查造谣的人,竟也查到了,但到底是不是这个人,我现在也不敢肯定。这样,我二姐把全部怒气、怨气一股脑儿向那人发泄了,和那人(她也是个姑娘)打,骂,农村中最野蛮的方式都用上了。在地里干活时,她两个骂着骂着就扭在一起,惹得其他人停下活围着看热闹。最后,事情闹大了,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于是我们两家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我叔父、我伯母、几个弟弟以及村里支持我们的人都参与了,该用的家伙都用上了,惹了满村的人看热闹。最后,我们胜利了。二姐仍不罢休,还在骂街,其中有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我和×××睡觉啦!而×××就是那个姑娘的父亲。
这就是我二姐小时候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她就这样艰难而又糊涂地活着。她和农村大部分人一样,活一天算一天。她不想回忆过去,对未来也不抱什么奢想。苦日子她能适应,好日子也能享受,但从来不想“生活为什么苦,又为什么好”这个问题,我想这大概是造成她悲剧的根源。
是的,我必须承认,我二姐心好,她爱你时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恨你时又恨不得吃了你。事情过后,她心里什么也没有,仍然对你好。她这种性格实在不讨人爱,连我也无法适应,好几次都差点和她干起来。另外,她不知什么时候秉承了我伯母的习性,对钱特别感兴趣。她挣钱,攒钱,尽管都交给了我伯父,但依然对钱具有强烈的渴望。一次,我先前的姐夫——是的,只能是先前的“姐夫”了,在她耳边吹了点风,说他家有“袁大头”,这委实让她激动了几天,竟按捺不住告诉了我,表情是极其神秘的。说真的,我真为她害臊。后来,正是这个钱坑了她,造成了终生的遗憾。
那次打架后,我二姐就去了我伯父那里,以后再没有在农村待过。她在城里干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去问。这期间我们两家闹了点矛盾,原因我后边还要说。大人们有了矛盾,孩子们自然也不说话,这是我们村里的传统。但后来我还是知道了她的情况。她在那里卖了一段时间冰棍。她很会卖,常常混在火车上提高价卖。查票时,她自有一套应付的办法,据说不到两月,她就赚了三百多元钱。我伯父很高兴,他干一年未必能净落这么多!冬天,我伯父安排我二姐在食堂工作,我二姐也很能干,饺子、扯面、炒菜都能做,且声音洪亮,常常在食堂外边就能听到她的吆喝声,吸引了很多人。后来,她就到现在这个副食加工厂做临时工,也很能干,我曾亲眼目睹过她干活时的情景。那一次她做面包,面包房很小,却很热,像蒸笼。我站在门外看,她和那两个姑娘穿一单衫在里面干。案板上堆了一大堆面,我二姐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揉面,两个白胖的胳膊也随之飞快地转动,煞是好看。她真能干,我心想。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学校恰好在我伯父工作的地方,从这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才得到了恢复,所以有幸能了解到我二姐的一切。
上大学时,我年龄尚小,还没有出过远门,父亲放心不下,便送我去学校。出发的那一天,天不作美,下起了雨。雨不大,斜斜地飘下,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到了终点站,天已经黑透,雨仍在下。我和父亲背着行李走出了火车站,我刚想迈上学校接新生的车门,忽听父亲惊疑地叫了一声“哥”。我忙回过头,只见伯父打着伞孤伶伶地站在雨地,显得很老很老。我怯怯地叫了一声“伯”,心中很不是滋味。父亲问,巧英呢?伯父说到西头接去了。话未毕,就见二姐打着伞踩着水啪啪而来,她一见我们很是高兴,赶忙接过我父亲肩上的背包。几年没有说话,遇到这个场面,我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说过这以前我们两家闹了点矛盾,原因么,实在羞于说出口。
我父亲兄弟三个订婚时,年龄已经是二十好几,这在我们这里是少见的,也会被人瞧不起。唉!有什么办法,谁叫我爷爷没本事呢!于是我伯父对我父亲说:“咱大没本事,给咱订婚迟,叫人笑话,到我们手里一定不能再让人家看笑话了。”我父亲沉默了半晌,说:“论起来也该给娃订亲了,只是我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伯父说:“不要紧,到时候我给你凑点。”当时我十二岁,伯父的大儿子田辉十一岁。这样,时间不长,我伯父便率先给田辉订了亲,并举行了“相亲”“谈话”仪式。
那是一个晚上。听说田辉的“媳妇”来了,我便怀着好奇心去看,但只能躲在门外看。借着煤油灯灯光,我看见伯母炕上坐了一个小姑娘,一个很小很小的姑娘,她满脸稚气,似乎还不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此时,她正拿筷子戳盘子里的菜,然后大口大口地吃馍,让人觉得她像几天没有吃饭。吃完饭后,田辉便和那小姑娘“谈话。”“谈话”在另一间房子进行,但什么话也没谈,只是那小姑娘把一个插着钢笔的本子给了田辉,田辉也张开紧攥的手,把十块钱给了那姑娘。后来,我常常想,如果这是一个电影镜头,而且是拉长了的镜头,那是极富有意义的。多少年过去了,这个镜头多次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有几次我竟忍俊不禁。现在田辉已经和那个姑娘结了婚,但结婚时并不那么让人满意。结婚前,那姑娘家突然变了卦,想退婚。我当时不在家,其中的缘由也不知道,只知道伯父很急,雪天雪地地回了家。最后事情说和了,但给那姑娘家多给了三百块钱,按我伯父的话说,就是一个儿子娶了“两”个媳妇。看来,钱的作用确实很大。
田辉订了亲,我父母可着了慌,他们的想法是:弟弟都有了媳妇,当哥的还是个“光棍”,实在有点不伦不类。于是,他们四处托人给我找“媳妇”。他们辛苦极了,但终于给我找下了“媳妇”,女方的条件是:彩礼五百块,不见面,不“谈话”。这当然很好,可以省一百多块,我父母自然满口答应。只是苦了我,既没见到“媳妇”的面,也没有得到插有钢笔的本子,但我终究有“媳妇”了,可以走进同学们的议论圈子了。
我们都才十二三岁,却到了我们这里订“媳妇”的年龄。那两年,我们班里可热闹了,一觉醒来,走到学校,忽然听人说×××订“媳妇”了,大家便围着那家伙一片欢呼。被围的人呢,便有一种自豪感;没有订亲的人呢,心里多少有点惭愧。不说别人,就拿我来说,还真有过那种心理呢。终于我被大家围在了圈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自豪感。
我们这里给孩子订亲后,要举行一个仪式,名曰“行礼”或者“挂线”。那一天,男方家的亲戚要拿着礼品——衣料,来吃席,然后,由媒人把以前说好的“礼钱”和男方家为女方准备的衣服送到女方家,就算完成了“行礼”。
仓促给我订亲后,为挽回失去的面子,我父母决定在我伯父给田辉“行礼”的同一天给我“行礼”。那一天,我二姐也“挂线”。事情虽然决定了,钱却一下子拿不出来。我父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伯父身上。“行礼”的前一天晚上,我父亲给我伯父说:“我虽然明天给娃‘行礼,可礼钱却一下子拿不出来。”我伯父却沉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把以前说过的话忘了。第二天吃过午饭,媒人等着走,可我家的钱还没有凑够,我父亲急了,又跑到我伯父家,说:“哥,媒人等着走,但我的钱还没凑够,你能不能给我凑点?”闷了半晌,我伯父说:“我现在没钱。”父亲说:“那你把巧英家的钱借给我,让我解个难。”我父亲话还没有说完,我伯母便急慌慌从炕上跳下,紧紧守在柜子旁,说:“礼钱百日不出门,不能借。”一看靠我伯父没指望,我父母更慌了,可以说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跑遍了全村,好赖把钱凑齐了。
事后,我母亲便在村里的妇女面前说开了,说我伯父如何说话不算数,我伯母这个烂婆娘如何有两个钱就不知姓啥算老几。说了那么多话,总结一句话就是:我伯父家想看我们家的热闹,想让我娃当光棍。这话不知道怎么着就传到了我伯母耳中,她能甘心?便在村里骂开了,我母亲也接上了口,两个人什么都骂,彼此揭对方的短和对方男人的短,最后竟打,打得难分难解,许多人都拉不开。从此我们两家成了仇人。
可以说,为了给我订亲,父母亲操尽了心,费尽了神,什么苦,什么气都吃了,可我却从来没把这门亲事放在心上,也很少意识到我还有个没见过面的“媳妇”。以后,我大了,青春的火渐渐从心头萌发,被这种火烧大了的眼睛也在茫茫人海中费力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感到孤独,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总说我骄傲。我内心孤独极了,我时时都在与孤独搏斗。我放声大笑,我快乐地与他人打趣,我躲在被窝里啜泣,我用书麻醉自己,但都无法解除孤独。小小年龄,我的心便老了。从书中我懂得了许多许多,包括亚当与夏娃之间的事。
我学习一直很好。我常常站在主席台上,向同龄人甚至比我大的人介绍学习“经验”。我常常到主席台上领取各种奖品,有时还胸戴大红花,手捧奖状面向众多的脸。在这些活动中,我看到了各种神色的眼睛:羡慕的,敬佩的,不相信的,嫉妒的……我觉得无形中和大家裂开了一条沟。我极力想填平这条沟,我采取各种方法,可越填越深。一些学习差的人从来就没有向我问过有关学习方面的事,他们常常找和他们差不了多少的人商量。他们常常为一个简单题目争得热火朝天,甚至面红耳赤,我却参加不上。我被搁在一边,孤独极了。我到处寻找解除孤独的方法。我不再在男孩子中寻找,他们也不愿与我为伍,有几个人甚至想揍我。我到女孩子中寻找。这时候我已到高中了,我们都大了,懂得了让人羞涩的事情。那时候,男女之间很少说话,但异性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尤其是长得漂亮点的女孩子。
我学习好,一些女孩子很敬佩我,有时候她们也向我问一些学习上的事,我自然满口滔滔。我很自豪,但心中却不甚满意,仍在寻找着,终于我找到了她。于是,我和她便开始了我们幼稚而神秘的“爱情”历程。
现在想来真不可思议。一个不到一米六高,穿着用劣质布做成的老式衣服,整日啃着用玉米面和麦面掺合在一起蒸的馍的“小不点”男孩,竟然和一个比他小的女孩谈起了“恋爱”,而且他还有“媳妇”。也许这是一个滑稽的游戏,但那时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认为这是崇高的人类感情在我身上不可避免地体现,我觉得我长大了。现在想来当时的幼稚行为是那么地可笑,那么地不可思议。
那几年有一部电影叫《失踪的女中学生》,我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只在一本电影画报上看过简介和几个镜头。电影上那些中学生穿着真漂亮,和他们相比,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那时是怎样活过来的。我没有看这部影片,不敢妄加评论,也没有那方面的才能,但我可以比较,因为我也曾是个中学生,我也恋爱过。但我们的“恋爱”没有电影中主人公那么浪漫,更不敢给他人讲,只能偷偷摸摸地“恋”。我们的父母都不知道,自然我们不可能“失踪”,也没有那个必要。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我的“初恋”,现在我明白了。有时想起那一段经历,我心中还会荡起一种幸福感。我还会想到她,甚至会想象到她正躺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怀里,这会让我产生一丝的愤恨。的确,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们在“恋爱”,我只觉得她长得漂亮,性格也活泼,和她待在一起或者看她一眼,我那颗孤独的心就会不自觉地活跃起来。
她长得很好看,虽然她还没有发育完美,胸脯平平的,但她很讨人爱。她的脸很白,是瓜子型。她是双眼皮,眼珠黑晶晶的能挤出水。她的手也是那么好看,让人想摸摸。她说话嗲声嗲气的,却让人感觉不到矫揉造作的味道。她喜欢打扮,有时候穿她姐的衣服,也那么合适。我最难忘的是她那一件白中带红花的的确良上衣,穿在她身上,更烘托出了她的美。我尤其喜欢她那羊尾巴式的发型,以至四年后见到她时,她梳着那种盘在头上的什么发型,我竟感到别扭,也多少觉得有点庸俗。我一直不明白我和她怎么会在高中有那么一段经历。从外表上比较,我还真有点自惭形秽,尽管我并不丑。也许她太讨人爱了,我心中至今还装着她那时的影子。这些年,我走的地方多,见的女人可谓多矣,但没有一个可以和我心中那个影子相比。
起初,我和她并不认识,也不在一个班,自然很少见到她的倩影,听到她那欢快的笑声。但我终于注意到了她,因为她太美了。后来我听说她们班出现了谈恋爱的,我以为是她,我很嫉妒,也生了一点气,最后听说不是她,才放了心。我当时的心情就是这样,一点也不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那时候我的确不知道,后来我有时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吧。
从那以后,不知怎么着,我心中很有一种紧迫感。我每天都在搜寻她的踪迹。我想见她,想和她单独在一起,想向她吐露我的心思。我想象出各种求爱的方式和庄严的场面,想象出我是怎样拉住了她的手。但我的想象中出现了我的形象,一个我现在无法想象的形象。我自惭形秽。然而,我没有想到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注意到了我。她学习很差,但感情很丰富,我现在还这样认为。一次,她在前边走,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忽然,她停了下来,掏出小镜子照脸。当时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我明白了,她在观察我。这样,我们的眼睛开始互相传递信息了。当我们相遇时,她的眼睛特别地亮,玫瑰色的唇上漾出撩人的笑纹。我的心慌慌的。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迫使自己相信。我极想和她在一起,又害怕这不符合现实。但她眼睛越来越肆无忌惮地盯我。我在惶恐和不相信自己中煎熬日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把这一切都憋在心中,更孤独了。我的学习成绩急速下降。
惊叹号和问号同时出现。
老师说:“心中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帮你解决,可不能影响学习。”可我能告诉老师些什么呢?
回到家,父母亲先是骂了我一通,接着便诉苦,说他们如何如何受苦供我念书等等。晚上,他们悄悄商量对策,我听见母亲说:“是不是咱给娃订婚早,娃心里有负担?”于是第二天父亲便阴着脸说:“你先好好念书,等考上了大学,家里以前给你订的‘媳妇,要不要由你。”父亲这些话以后还真应了验,我考上大学后,便退了那门亲。
我考上大学后,那姑娘到我家来过一次,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但我还是和她退了亲,也许这就是当时我的优越性所在。我二姐就没有这种优越性,因为她人虽在城里,户口却在农村。但我当时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心里有“负担”,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陌生的姑娘会是我的“媳妇”,但我又不敢说我的心被另一个姑娘拴住了。说出来,他们会揍我的,真的,会揍我的。实践证明了我的话,虽然他们没有揍我(因为那时我已成了大学生),却狠狠和我吵了一架,并多方刁难我。不过,老师和父母亲的话我还是听了一些,认为当时不应该想那些事,应该学习,等考上大学后再说。可一见到她,一看见她的音容笑貌,我的一切决心和想法都不知跑到了哪里。我很苦恼,恨不得打谁一顿,出出气。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想,应该先和她联系上,这样或许能安下心来好好学习。于是,我便想方设法地寻找接触的机会,最后竟也找到了。
那是我们上一级高考的时候。很凑巧,我和她都当服务员。接触的机会多了,我自然知道了她的姓名,但说话仍然很少,我想我不能放过这次机会。我写了个条子,似乎还用了许多文言虚词。我揣着条子费力地寻找着机会。终于我找到了这次机会中的机会。那是我们打扫一间房子的时候,那房子中有几盒粉笔,我忽然心一动,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在看我。我拿起一盒粉笔,发现没有其他人注意我,便把写好的条子塞了进去,然后,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对她说:“给你一盒粉笔。”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是什么神色,我实在说不清楚,复杂极了。一刹那间,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期待着,终于,她接过了粉笔盒,极快地取走了盒子中的条子,又若无其事地把粉笔盒放在原处。我长出了一口气,但一晚上却没有睡着觉,眼前出现了许多幻觉,仿佛这一切都像做梦似的。第二天,我心不在焉地在监考老师的宿舍里看书,忽然,她羞答答地进来了。我激动异常,慌然不知所措。她也不说话,只若无其事地翻我的书。空气沉闷极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要炸。我极力想找两句话说,却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她放下书走了,我失望透顶,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忽然,我似有所悟,急忙拿过她翻过的书,打开一看,只见书中央夹了张折成四方形的纸。我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抖抖索索地打开那张纸,立时“亲爱的”几个字便倏地映入眼帘。我的心通通地跳,我的脸火辣辣地烧。我匆匆地看完那封信。我激动异常。
我至今不明白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事后,我常想,假如她当时没有接那个粉笔盒,或者接了粉笔盒却没有取那个纸条,或者她取了纸条而没有回信,那么我和她关系又会是怎么样呢?或许我会把对她的纯洁情感永远保留在心之一隅,也或许我会很快忘掉她,从而一心一意地学习,而不至于第一次高考名落孙山,当然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回忆。然而,我的这些假设都不成立。事实上,我和她建立了关系,建立了幼稚而神秘的关系。谁也不知道。她父亲虽在学校任教,但当时也不知道。这样,我们的心灵沟通了,路上碰见了,我们会会心一笑,这笑,只有我们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我觉得她越发地漂亮了,她的眼睛、嘴唇、鼻子、手臂似乎有无限的魅力在诱惑我。我不知做了多少玫瑰色的梦。终于梦变成现实,可事先我一点也没有想到。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发生的事。那一晚,我第一次接触了女性迷人的肌肤,第一次激发了对女性的渴望,甚至于在心中产生了一种占有欲。然而,传统的道德观和现代文明教育在钳制着我,我痛苦,我自谴,我自悔,我渴望。各种复杂感在心中激荡着,产生动力,也产生悲观情绪。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
那一晚,天上有镰刀似的月亮,有飘忽不定的云,月亮钻进云中,又钻出来,若明若暗。在这个晚上,难得一见的电视机下聚满了人。我坐在她后边,四周是一大堆人,但没有人注意我们。电视剧是一部喜剧,男女主人公滑稽的误会以及老头没大没小爱出洋相的镜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无心看电视,我被她身上的味道撩拨得急躁难耐。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欲望。我极力压制着。我有点烦躁。我向四周看了一眼,大家都在笑,她也在笑,都露出了白牙。我很惶恐。我把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她笑着笑着,靠在了椅背上,压住了我的手。她收敛了笑,挺直了身子,但很快又靠上了。我的心慌慌的,脉搏仿佛停止了跳动。时值夏天,薄薄的的确良上衣遮挡不住她的肉体,立时绵软、温热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美妙极了。我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一种朦胧的享受。突然,我觉得我应该试探她一下,便用手轻轻支开了她的背,但很快她又靠上了,我心中泛起了一种幸福感,但随时又被惶惑感压制下去。我害怕被人发现,便极不情愿地抽出了手,放了下去,不想又碰上了她撑在椅子上的手臂,她的手神经质地收了回去。我的心紧张地颤栗起来。她仍在笑,却不自然。她的手又撑在了椅子上,我心中的欲望又慌慌地升腾起来。我斗胆握住了她的手臂,她的手臂轻轻地颤了一下,却没有收回。我的全身立时处在一种紧张的兴奋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任凭手轻轻地在她的手臂上滑动、滑动。啊!这真是美妙极了,我终于握住了她的手臂。这是怎样的一个手臂呢?光滑、柔软、温润都不足以说明我心中的感觉。我在这美妙的手臂上滑动、滑动。
我幸福极了!
上大学后,接触的女性多了,思想也开放多了,我也学会了跳舞,常常搂着女孩子的腰,握着女孩子的手,一圈一圈地转。有时候,她盯着我,我盯着她,眼神朦朦胧胧的,我心中又泛起一种欲望,而且很危险,但最终还是被压制下去。我不知道那些冲破男女防线的人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时常想到自己是个大学生。我长大了,女人的神秘感从我心中消失了,但我忘不了那只美妙的手臂。
那一晚后,我心中有一种幸福感和迫切感,我极想和她在一起。可她呢?却一反常态,高傲多了,几乎再没有正眼看过我。我嫉妒她,我恨她,心中又想得到她,我处于一种痛苦的癫狂中。终于有一天,她因父母调动而转了校。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连一个招呼也没打就走了。我痛苦至极。
第一次参加高考,我落榜了,这实在出乎大部分人的预料,我父母更是恼怒。母亲先是讽刺了两句,而后便显得开明多了。父亲却一直唠唠叨叨,说花了他的钱,丢了他的人,还说考不上大学,降低了他的人格。可他们怎会知道我心中曾经产生的神圣的爱情呢?而人一生又能有那么几次?但我终于没有降低他们的人格,第二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我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我高兴,父母亲高兴,亲戚朋友也高兴,但高兴的后面都掩藏了些什么,我不愿去想。我想到的只是她。我没有忘记她,她美好的形象永远留在我心中,我的初恋永远是一首诗。
上大学后,高中时的紧张生活消失了,很多人都有一种享受的心理。于是,大家便争先恐后地谈起了恋爱,学校的各个角落紧紧搂抱的恋人中,新生几乎占了一半。我的心也骚动起来,我也想“恋爱”。但我想到了她,她给我的信中曾说过,只要考上了大学,一切都好说。我对这句话曾经很反感,但我忘不了她,忘不了那支美妙的手臂。我曾经后悔过我当时没有握住她的手,现在我要找到她,我要拥抱她,亲吻她,用我的双唇吻遍她的全身,把我的全部爱都贡献给她。于是,我给她写信,我托人打听她的情况,我时刻都在等待她的消息。可一年过去了,她杳无音讯。我非常苦恼,但没有死心。终于,暑假中一个女同学给我带来了消息,原来她在县劳动服务公司的一个商店当临时工,她还捎话让我去她那里。那个同学还带了她一张相片,我看了后没有还给她。那天,我非常激动,悄悄将此事告诉了母亲,不想母亲却瞪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我当时低估了母亲眼睛中的威力,我高兴了一晚,几乎没合眼。
躺在床上,我的头脑清醒极了,加上窗外银白月光的照耀,我毫无睡意。我很激动,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她印在我心中的形象,我想那支美妙的手臂,我想明天怎样和她说话,我还想我和她是否来一个合影。我设计了许多情意绵绵的场面。
我的心躁动不安。我实在睡不着,我走出了屋子。月亮特别圆,月亮特别温柔,我沐浴着温柔的月光,心里舒服得像喝了美酒。我仿佛觉得月光就像她那温柔的纤手正在轻轻地摩挲着我,我高兴极了,抡开手臂在院子中打了一套自编的“拳”。气喘未定,我掏出那张相片,就着月光细细地端详,这是一张时髦女郎的像,画面上,一位漂亮姑娘用右手扶着头上的帽子,甜甜地笑着,笑着,终于她从画面上走下来,紧紧偎在我的怀抱中。
走回房子时,我听见父亲在唉声叹气。
第二天,我起床很早。我走向田野,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空气,心中舒畅极了。我盼望太阳出来,终于,万道霞光穿透云层,直射向地面。太阳升起来了,彤红彤红的,驱赶着面前的晨雾。四周一片玫瑰红。真美。我真想在这空旷的田野大喊几声。
回家时,我碰见了父亲,他正准备给羊圈提土,我便和他抬着往回走。路上,他唉声叹气,连连说日子实在难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要提“日子”。
吃过早饭,我对母亲说:“给我点钱。”母亲说:“你跟你大要。”话没说完,父亲沉着脸说:“要钱干啥?”我说:“去县里。”父亲说:“去县里干什么?”我知道父亲是明知故问,我很生气,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我气呼呼推起自行车,向门外走去。我想,只要我一出门,他们要么拦我,要么给我钱。可我已出了门,他们既没有给我钱,也没有拦我。我气愤极了,狠狠将新买的自行车摔了两下。我听见父亲在家里破口大骂,骂我是败家子,二流子,永远不要再回家。我一句话也不想听,骑上自行车,走了。
一路上,我非常生气,我想不通父母亲为什么要反对这件事,我恨他们,恨他们自私,恨他们不理解我的爱情。我考虑了各种后果,我为各种后果做好了准备。我想:如果他们不承认我们的关系,我就和他们断绝关系,永远不再回家,让他们失掉一位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学生。
到了县城,按照那个女同学描述的道路,我找到了那个商店。我稳定了下情绪,走了进去。不知为什么,商店里那几个姑娘的眼光齐刷刷射向我,我的脸立时火辣辣地烧。我一眼认出了她。我说,你忙着呢?她似乎有点羞涩。她从柜台走出来,领我到商店外。我们面对面地站着,我看了她一眼。
也许当时我有点害羞,也许我有点紧张,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怒吼声仍在我耳边轰鸣,也许是由于商店里那几个姑娘在偷偷观察我,我没有仔细地看她,只看了她那么一眼,以至于我现在忘记了她当时穿什么衣服。我只记得她穿了双皮鞋,我当时还为她大热天穿皮鞋担了点忧。那时,我还没有皮鞋,便认为她的生活够奢侈,现在想来她那一双皮鞋太一般了。
尽管我只看了她那么一眼,尽管我忘记了她当时穿什么衣服,但她的形象永远印在我心里。她成熟了,是的,成熟了,像熟透了的樱桃。她的胳膊——我曾经游离过的,已变得浑圆,她的胸脯高耸着,薄薄的透明丝上衣掩藏不住她蓬勃的青春。她成熟了,她需要男人去爱她,这个男人应该是我。
我终于发现了她变化了的发型,就是我前边说过的那种发型,不知怎么着,我总觉得那些庸俗的女子才梳这种发型。我心中略微起了点反感。父亲的怒吼声和母亲威严的眼光又在刺激着我,大街上过往的行人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她没有说一句话,我有点着急,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和她站在大街上,受人奇怪眼光的审视,又为什么不说话。于是我说:“你的宿舍在哪里?”她说:“我没有宿舍。”我说:“那你住在哪里?”她说:“住在我姐家。”又没话可说了。沉默。我受不了这种沉默,又说:“工作紧张不?”她说:“不算紧张,一天两班倒。”商店里那几个姑娘用异样的眼光瞄我,神神秘秘地似乎在评论我,大街上有人用嘴努我,我实在受不了啦。
忽然,她变得神秘兮兮。她左右看了一眼,靠近我,低声说:“我已经订了。”我的心“嗵”地放了下去,自言自语地说:“订了。”“是的,你的信来得太迟了,我已经订了。”她说。“订了就算了,”我说,“那么你在,我走了。”说完我便离开她,消失在茫茫的人流中。我心中觉得有一种失落感,同时伴随着一种轻松感。我长出了一口气。
就这么简单,我和她分手了。我那颗曾经焦灼地期望过的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离开县城,我骑车如飞。一路上,我心情似乎很轻松,我想唱歌,我想笑。我想起了父母亲,觉得生活真是个幽默家,这家伙开起玩笑来实在让人哭笑不得。想想,父母亲极力反对我去见那个姑娘,可那个姑娘却早已抛弃了我,这要让他们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高兴还是悲哀?我无法知道,正如我无法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阻止我去见那个姑娘一样。但我不想把此事告诉他们,要是他们问我,我就说没去县城得了。
忽然,我想到了那个陌生的姑娘——父母亲给我订的“媳妇”(那时我还没有和她退亲)。不知怎么着,我心中竟萌发了一种负疚感,似乎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我想:是否考虑一下春节到她家去一次,看看她。但我这种念头很快便化为乌有。
我骑车如飞。
这就是我最早的罗曼史。虽然失败了,我心中也留下了一丝阴影,但算不上悲剧,比起我二姐,实在微不足道。我二姐婚姻上的结合与离异才算真正的悲剧,而造成这个悲剧的竟然有我。
我心中一直很痛苦。我对不起我二姐,虽然她从不把发生的事记在心里,也想不起把这些事说出来,但我心里总有一种负罪的感觉。我想给她做点事,补救我对她做过的错事,报答她对我的好处。我不知做什么好。最后我想到了应该写书,把她的事情真实地写进书中,谨以此奉献给她。虽然她识字不多,或许不理解我写这篇小说的含义,但我的做法也许能慰藉一下我的良心吧。
怎么说呢?
一个农村姑娘,她识字不多,穿着很土,怀着胆怯的心理踏进了城市,她的眼睛说不清是什么神色,惊恐?羡慕?自卑?不,不全是这些。她睁大眼睛,极想把这花花世界中的一切都收进眼睛里。她恨自己土,她恨自己没有生在这花花世界中。她心中那些被土掩埋了的意识渐渐复活。她盲目崇拜这花花世界中的一切,各种意识向她涌来,她开始盲目模仿了。她没有固定工作,靠卖冰棍过日子,职业虽低下,挣钱却不少,她有钱了。她开始打扮自己,她做了几件廉价衣服,隔几天就换,她还买了一双塑料鞋,走路时故意踩得地面橐橐响。她也学着哼流行歌曲,可说话仍然大声大气。她将头发烫成鸡窝状,难看死了,她却右手托着下巴照了张侧身像,作为留念。就连她的动作也极力模仿那些城里女子,矫揉造作得让人不舒服。外表上她似乎已经城市化,但内心各种沉淀了的意识在处处驾驭着她。她绝对不会像城里一些女子那样,随便和男人睡觉,她连想也都不会想。骚动的青春已在她的躯体中波动,她的眼睛中已经有了那种欲望。她看人家恋人手拉手逛大街,非常羡慕。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城里人,但她很羡慕城里人。
她,就是我二姐。
我考上了大学,我二姐可高兴了,逢人便说,便讲,便夸,夸得我颇有点不好意思。我晓得她并不是因为我能考上大学而高兴,而是因为我能提高她的身价而给人夸,但我不想戳破她的良苦用心。
虽然我二姐到处对人夸我,但却看不惯我的土气,她开始用她的生活方式影响我。她先帮我买了双半高跟塑料底鞋和一件拉链衫,然后又做了件当时流行的喇叭裤。我穿着这一身行头,觉得挺神气,加上环境的影响,我的行为越来越像大学生了。现在想来那真无聊,但那时我的确觉得挺神气。做完这些,二姐对我的婚事又出谋划策了,她问我:“你的婚事怎么办?”我说:“走着瞧吧。”“要那个‘媳妇吗?”她问。“不知道。”我说。“退了算了,考上大学,还要她干啥?”她说。“等一段时间再说。”我说。
上大学前的一个晚上,父亲和我谈了一次话。
他说:“到大学后,要好好念书,不要丢老人的脸,至于你的婚事,由你定。”他点了一根烟,狠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要是人家问你有没有媳妇,”他接着说,“你就说有哩却没有,说没有却有哩。”
“那是啥话!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说那些多余话干啥?要我说,就说没有。”母亲气昂昂地说。
我有点气恼,我反对别人提那个“媳妇”,便说:“干脆退了算哩。”
“不行!”母亲说。
“咋不行?”我明显提高了声调。
“她家把咱家糟蹋了那么一阵,咱也不能让她舒心,过两年再说。”母亲说。
父亲又吐了一口烟。
我们这里有一个风俗,如果你考上学或入了伍(那时候招工已不可能),要到亲戚家去一次,第一次要去的自然是丈母娘家,丈母娘对新女婿当然要热情款待,临走还要送衣服、被单、钱、粮票等等。
考上大学后,父母也要我到“丈母娘”家去,我不愿去,因为我心中极少有丈母娘和媳妇这个概念。母亲发了怒,说:“她家拿去咱家那么多钱和衣服,你就不敢到她家弄一身?”我拗不过母亲,便决定要去。可媒人一通知她家,她家却要我家先写字据,内容是要我保证娶那个姑娘为妻,然后才让我到她家去。这真是岂有此理!两家恼了,我自然也没有再去。我很高兴,只是气坏了母亲,逢人便说那家的不是。别人当面也附和说那家不讲理,可背后却说母亲既不想要人家姑娘,又想捞回来一些钱。
我听了母亲的话,两年过去了,一封信也没有给那姑娘写,也从来没有透露过不要她的意思,她只好等着。
现在,我真恨自己,我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我想气气她家,也许我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可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我是拿一个人的前途开玩笑呢?怎么就没有想到她也和我一样,也是一个牺牲品?十岁时,她什么也不懂就许给了我,是跛子,是瞎子,她一点也不知道。现在,她长大了,成熟了,也许她心中常想你这个陌生的男人,甚至想要你去爱她,可你却在无情地折磨着她,既不想爱她,也不想让其他人去娶她。你想到了没有,她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她需要别人需要的一切!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些,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只是那一年春节,我才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她心灵的阴影。
那是我二弟订婚的时候。
二弟订婚时二十岁,比我晚八年,也许这也是一种进步。老二的婚事虽也由父母包办,但没有举行“见面”、“谈话”仪式,那姑娘是老二的同学,老二挺满意,订亲后,他常给那姑娘写信。当然,我家有了钱,办事也就理直气壮。那姑娘是从方圆几十里挑出来的,我觉得她配我老二绰绰有余,但愿那姑娘不是看上了我家的光景。
客人陆续进了门,我忙得像陀螺。忽然,我那媒人噙着烟锅,手拢在袖口中进了门,他后边跟着一个羞答答的女子。他老了,他是我父亲当年患难中的朋友,他受我父母之托给我说了媒。喝我家的喜酒,他没有想过,他只是想完成我父母之托。这几年,他受够了气,我家怨他,那家也怨。那家想让他姑娘到我家来,大概想探探虚实,我家坚决不让来,也不让我去,他两头跑,受够了气。今天,他大概要搞突然袭击了。我猜到了八九分。他看到了我,对那姑娘说:“这是田敏。”姑娘抬起头看我一眼,怯怯地,又低下了头。我也看了她一眼。她脸微黑,双眼皮,挺好看。见了我母亲,媒人对姑娘说:这是你妈。姑娘低头叫了一声妈。见了伯父,又叫了一声伯。我肯定了她就是我那个“媳妇”,我心中腾地升起了一股火,我母亲嘴也歪了。
这可万万没有料到。这消息很快传入各路亲戚耳中,这消息很快扩散到村中。人们都在注视着我家,看我们如何处理这事。他们等着看热闹。家里起了阵骚动,有点乱。家中的热闹气氛开始往下冷。那姑娘的到来,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们马上开了个“碰头会”,参加者有我伯父、我父母,还有我。我父亲说话从来都很随便,竟说:“撵出去,就说不要的!”我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也觉得他的话太刺耳,我忽然有点可怜那姑娘。我母亲说:“真个是糟蹋人哩,把人没糟蹋死,现在又变着法子害人。”“别发牢骚了,”我伯父说,“应该说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谁知道怎么办?”我母亲气呼呼地说。“依我说,”我伯父接着说,“人家既然来了,其他话就甭说,先热情招待好人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一切又转入了正轨,掌勺的师傅仍然大声吆喝,录音机仍然发疯般地唱秦腔,客人们仍然大口大口地嚼菜,只有我,可能还有她——我那已不被人承认的“媳妇”,心情是不平静的。
那一天的我,表面上极自负,从里到外,处处可见我的影子,皮鞋踩得地面哒哒地响。那一天,我太像个大学生了,我的全身充满了大学生的气质。我高傲极了,对那个姑娘,简直不屑一顾,我都对自己的举止感到吃惊。可我的内心深处,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特别无意中和那姑娘的目光相遇时,我的心灵更是受到了莫名其妙的震撼。
不知怎么搞的,吃饭时,那姑娘一直和老二对象坐在一块。这真是一个鲜明的对照,容貌上就不说了,衣服上的差别就让人感到不公平。老二对象穿的衣服从上到下都是我家买的,她上身穿一件粉红色花大呢衫,下身穿一条蓝亮亮晴纶笔巾裤,脚上一双高跟皮鞋,头上包一条拉毛围巾。她本来就长得漂亮,这么一打扮,她越发不像个农村姑娘了。那个姑娘呢?再土不过了,她家本身穷,我家也没有给她什么衣服,她的穿着就只好朴素了:她上身穿一件黄的卡衣,下身穿一条蓝凡立丁裤子,脚上穿一双塑料底布鞋,头上包一个花头巾。她就这么打扮,也许有人不相信,可这是事实。后来我对母亲提意见时,还提起过这件事。我说她偏小嫌大,给老二订婚大肆铺张,给我订婚胡乱搞。言外之意,自然不用提。可母亲却说:“那时候家里穷没有钱,只要能给你订上婚,就觉得了不起,再说多亏给那家东西少,给的再多你一说不要,还不是白扔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
都是母亲的儿子,一个待在农村,一个考上了大学;都是“儿媳”,一个穿着华丽,光彩夺人,一个穿着朴素,似无颜见人。她俩坐在一条凳子上,这一个像高贵的公主,那一个像诚实的仆人。
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公平感。我禁不住向那姑娘望去,正好与她的目光相遇。我们凝视了足有二十秒钟,她便怯怯地回过了头。我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空虚。我似乎从那一双眼睛中发现了点什么,乞求、欲望、忧郁、自卑,不,确切地讲,那是心灵长期受折磨而显现在眼睛中的阴影。我有点困,全身的大学生气质全部散了。我忽然痛恨起自己来,我似乎看见那姑娘在默默地流泪。
那姑娘要走了,没有人安排我去送她,我也不想送。
那姑娘走了,只有我母亲给她送行,村里人都在看,那姑娘羞红了脸。她把我母亲叫了声妈,劝她回去,我母亲便回来了。她走了,一个人步行着走了,我眼看着她的影子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心里怎样想,要是我,避开人后,非大声哭几声不可,或者回到家后,非要和父母干一架不行。
她走了,十年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人家已经摊牌了,你应该拿个主意。”返校后,我到伯父那里去,我二姐对我说。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很明显,那姑娘的到来绝不是“拜年”的,她是受父母之命来要话的。照理我一句话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我有点犹豫,我眼前总是飘动着那姑娘忧伤的眼睛,我不忍心再伤害她的心。
“等一段时间再说。”我漫不经心地说。
“等,等,等到啥时候?真是的,你不娶媳妇,人家还要嫁人。”我二姐气呼呼地说。
“不敢再拖了,应该给人家一句话。要,人家就静下心等你;不要,人家趁年轻还可以再找个对象。”我伯父坐在一旁说。
“我拿不定主意。”我说。
“什么主意不主意的!一句话,不要了,考上大学还要她干啥?”我二姐说。
我伯父瞪了我二姐一眼,说:“你姐说话虽然直爽,但有道理。你将来毕业后又不知道分配在哪里,离家近了不说,离家远了问题就多了。一个在外,一个在家,谁也顾不上谁。当然,主意还要你拿,你再考虑考虑。”
我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这样,我给那姑娘写了封信,内容就把我伯父说的那些话用委婉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另外还找了几点诸如“无法种责任田”之类的客观原因,至于心中是怎么想的,我实在说不出口。我伯父看了信,什么也没说,默认了。我把信投进信箱,心里惴惴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暑假,我回到家,从别人口里我知道那门亲事已寿终正寝,而且村里人反应冷淡,就连平时那些最爱说闲话的婆娘也没有说我什么话,似乎这一切天经地义。有几个人见了我还夸奖,说我的信写得好,退了亲还让那家人无话可说,不愧是个大学生。我心中实在不是个滋味,不过还好,那家人终于没有和其他被退亲的人一样,来我家大闹一场。
就这么简单,一封信就解除了婚约,没有吵,没有闹,也没有牵扯什么经济上的问题。可我二姐很高兴,她似乎从我身上看到了胜利,虽然我的所谓胜利实在不值一提,而她自己之后为争得这样的“胜利”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最终还失败了。这大概就是男女之间,大学生和身在城里而户口在乡下的姑娘之间的差别。
生活如水般地流。渐渐地,考上大学的喜悦之情从心头一点一点消逝。我二姐对我这个大学生也习以为常了,生活的热度在慢慢往下降,我不常到我伯父那里去了,星期天偶尔去一次,我二姐也不怎么热心了。她就是这样,忽热忽冷,叫人心中不美气。但过了一段时间,我也习惯了。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着,生活中的一切都似乎很平静,可有谁知道,这平静中却隐藏着极大的不安。
有一天,我到伯父那里去,见他一个人闷坐在一旁,耷拉着头,唉声叹气,看上去衰老了许多。我吓了一跳,想:莫非他病了?他有心脏病,一犯病能吓死人。可又不像,莫非家里又来了信?实行了责任制,人家好过了,我伯父家却仍然过得那么糟,粮不够吃且不说,由于要买化肥等生产资料,花钱的豁口越来越大,我伯母常写信要,搞得我伯父心烦意乱。
“家里又来信了?”我问。
伯父抬起头,痛苦和诧异笼罩了他的脸,他痴痴地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
“我姐呢?”我又问。
“不知道!”我伯父气呼呼地说,似乎想和谁吵架。
我讨了个没趣,急忙走了。
又是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在附近老乡地里掰了几个苞谷棒,准备晚上到我伯父那里去煮。可到了那里,门却在里边关死了。我敲了两下,听见里面似乎有人,却没有人来开门。我使劲地敲,把四邻都惊动了,他们出来好奇地看了我几眼。终于,门开了一条缝,露出我二姐的头,她头上卷满了卷发器,我想进去,她拦住了我,笑着说:“伯没在,你有啥事,就跟我说。”
“伯干啥去了?”
“开会去了。”
“我不找伯,我想在这里煮玉米棒。”说着我又要进。
“不行,不行,”我二姐急了,遽然变了脸,说:“今晚不行,明晚再来!”
“今晚咋不行?”我有点生气了,她的举动,实在让我无颜见我同学。
“今晚我们几个烫发。”她说。
“你烫你的发,我煮我的玉米棒,互不干涉。”
“不行,里边都是生人。”我二姐笑着说,还对我那几个同学笑了笑。无奈,我只好退步了。
刚转过身,门便“啪”地关死了。我心中很愤怒,却又不得不给那几个同学解释了一下我二姐的脾性。
过了两天,我伯父捎话让我去。到了他那里,他即问起了那一晚的事。他问了许多让我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你进门后灯亮着还是关着”,“你姐和谁在屋子里”,“有没有男的”等等,让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他的问话,我只能回答一句:我没有进屋子。我伯父很是失望,埋怨了我几句,而后低下头,陷入到沉思中。
“出了什么事?”我小心地问。
隔了半晌,伯父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很快我就知道了,那些天我“二姐”正在恋爱。那一晚她之所以不让我进屋子,就是因为她的“恋人”在里边。听了这个消息,我先是不相信,接着便觉得有点荒唐。是啊,一个风风火火的农村姑娘还谈什么“恋爱”,何况她马上就要和原来的对象结婚,这不可能也不现实!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她的确在恋爱,而且如痴如醉。她的举动,立即在平静的生活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我当下就站在了我伯父一边。
真的,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一点也不相信我二姐会干这种事,而且觉得这种事怎么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从来也没有流露过这种情绪,也似乎也没有这方面的奢望。虽然她对家里给她订的亲说过几句不满的话,但并没有提出过退亲,何况那个男人——她的未婚夫到我伯父这里来,她并不怎样讨厌他,还和他像城里人那样,压过几回马路呢!以至于为了将责任田划过去,她和他已领了结婚证。所以,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
那个男人,就是我二姐结识的“恋人”,我只见过一面。这男的长得不咋样,满脸胡子拉茬的,看上去有点老。我不知我二姐怎么就看上了他,要是我,绝对不会的。可我二姐不是我,她就看上了这个男的。也许因为他是个正式工,也许他具有某一方面的魅力,也许什么也不是。爱情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叫人如何说得清?他们是怎样认识的,我自然不知道,也不好去问,据说是由人介绍的,反正以前他们不认识。我不知道那个男的为什么要我二姐,难道他真的是个“困难户”?或许他别有用心?我说不清,也无法考究,反正他和我二姐好了。他没有考虑我二姐家里还有个“未婚夫”,我二姐也不再承认她还有个“未婚夫”。她什么都不顾了,她把一切都交给了那个男的,似乎只有靠上这个男的,她才能永远待在城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伯父终于知道了这件事,他很恼怒。他没有想到她的女儿会干这种事。没有,绝对没有。这些年他之所以让我二姐待在他身边,一者我二姐能给他挣几个钱,二者他有病,需要人照顾他,但他绝没有想到我二姐会谈“恋爱”。在他心里,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女子谈恋爱简直不可思议,何况她已许人,已经领了结婚证,她这样做,在他人口里,他岂不成了“教唆犯”!屙屎吃屎,这在农村中最忌讳。我伯父虽不是乡里人,可他家在乡下,他所做的一切自然都得符合“乡规”。再说,这之间还牵扯一笔让他还不清的“礼钱”。
我们家乡有个不成文的说法,男的不要女的了,“礼钱”一笔勾销;女的不跟男的了,必须把男方家的钱、衣服等全部退还,甚至还要算清利息。我伯父当然懂得这个。
这样,我伯父无法容忍我二姐的“恋爱”,他要用尽法子阻止事件的进一步发展。
以前,我二姐一下班,随便吃点什么,就出门了,我伯父从不干涉。他知道她爱逛,在家里待不住。她识字不多,自然也不可能静下心来读书看报,她就爱到朋友那里闲谝,衣着、发型、降价货……无所不谈。就这样,她瞒着我伯父,经那些朋友介绍,结识了那个男的。现在她瞒不住了,她的行动也不能再那么自由了。
下了班,我二姐急急忙忙地回到家,将工作服往床上一扔,拿了一块饼子就往外走。
“哪里去?”我伯父阴森着脸,拦住了她。
“出去一下。”我二姐急不可耐。
“干啥去?”我伯父的脸又拉长了一点。
“有事。”
“啥事?”我伯父斜着眼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说:“快结婚的人了,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像什么话!”
我二姐脸红了,气粗了,但她终于没有出门,她第一次失约了。
第二天,乌云笼罩了天地,太阳被埋葬了,天地一片昏暗。巨雷轰隆隆从远方滚来。麻钱大的雨点重重地砸在地上,腾起一股尘雾。雨越下越大,如剑般射向地面。花园里的花被无情地摧残着。雨织成了一面面雨布,瀑布般倾向地面。天地一片混沌。地面上浑浊的雨水汇成一股小河,勇猛地向前奔驰。
雨过天晴,天地豁然开朗,无垠的天空蓝似海,阳光滤过似的清新,干燥的空气终于湿润。街上又热闹如常,美丽的阳光笼罩了这一片天地。生活依然如旧。
我二姐下了班,照了照镜子,梳了梳头,就要出门。我伯父沉着脸拦住了她。
“哪里去?”他问。
我二姐沉下了脸,说:“上厕所。”
我伯父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我二姐出了门,径直向厕所走去。
半晌,我二姐没出来,我伯父有点疑惑。忽然想到了厕所墙已倒,他恍然大悟,心中的火陡然升了起来。
夜深了,我二姐没有回来,我伯父怅然若失。他孤单单地坐在凳子上,孤独和惊悸包围了他,各种幻觉竞相在他面前显耀。他站起来,出了门。走在街上,橙红色的路灯光落在他身上,和他灰色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很孤独。他的影子拉在地上,很长很长。一对恋人搂着腰娇声娇气地从他面前经过,他从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忿恨。他把眼睛睁得老大,每一个能待两个人的角落他丝毫也不放过。电影结束了,人们蜂拥着走出电影院。一对年轻夫妇拖着小孩从他面前经过,我伯父想到了他的家,想到了他的婆娘,想起了家乡七大姑八大姨。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双奇怪的眼睛,他的心被忧伤笼罩了。他忽然恨起了我二姐,恨起了这个丢人现眼不要脸的东西。
忽然,我伯父的眼睛亮了。他看见了我二姐,她正和那个男的躲在一棵大树下,紧紧地抱着。我伯父的心率加快了,他捂着胸口,一步一步地走上前,用低而威严的声音叫了我二姐一声。那两个人立即触电似地分开了。那男的见状想溜,我伯父拦住了他,说:“你大概不知道吧,巧英已有了对象,今年准备结婚。”
“谁和他结婚!”我二姐气呼呼地说。
我伯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接着对那个人说:“你这样做,是作为第三者插足于别人的婚姻,是触犯婚姻法的!”然后,他命令我二姐:“巧英,往回走!”
这件事一直被瞒着,我伯父后来告诉了我,我从来没有给外人讲过,但村里人还是知道了,好长时间都是他们的饭后谈资,婆娘们围在一起神秘谈论的神态,真让人害臊。
“听说巧英还谈恋爱。”这个说。
“怪不得她要和男人退婚,原来找了个野男人。”
“那叫‘恋爱。”
“什么‘乱爱,不就是招野男人嘛。”
“不害羞,一个伺候人的还恋什么爱,把人能笑死。”
“都怪她大,引她到城里,穿了一身好衣服,盖了座‘鸡窝,就把自己当城里人了。”
“癞蛤蟆想升天,到底还得趴在地上。”
幸亏我早日的“爱情”不被人知,否则,我也会被那些长舌妇骂成一堆屎。但我二姐并没有想到这些,她当时还处于感情的癫狂中。她爱那个男的,全身心地爱,似乎害怕稍纵即逝。可我伯父却时时刻刻和她作对,她恨死了我伯父。
我伯父几十年的生活是痛苦的,特别到了晚年。他身在城里,心在家乡那一块土地上。在这块土地上,他考虑儿女婚嫁,考虑种田喂猪,考虑亲戚门户。他把一切都投入到这块土地上,他的心完全和父亲一样,他的一切行动,都在那种意识的控制下,自觉或者不自觉地纳入到几千年来祖先留下的轨道中。他家的日子越过越糟,他把这一切都迁怒在我伯母身上。他很少回家,回家后也很少和我伯母讲话。他的脸总是阴沉着,很少理那几个孩子,似乎他们都是败家子。他已到了风烛残年,身上的朝气早已被岁月埋葬。他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他心中的唯一愿望就是给那几个不争气的孩子娶上媳妇。他的大儿子田辉因为多去了丈母娘家几回,那家人便以田辉不正经为由提出退亲,当时可把他气坏了。他冒雨赶回家,多方托人说情才以多出三百元钱的条件了结了这件事,为防止意外,他又提前给田辉结了婚。他早已从我二姐身上看出了一些潜在的危险性,他也曾劝她回家,可我二姐死活不肯回去。她已在城里待了六七年,她没法想象回到家她将怎么生活。为了防止意外,我伯父趁调整土地之机劝我二姐领了结婚证,他以为这样一来,我二姐的心就安定了。他想错了,我二姐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提过退亲,而且还和那个男人来往,最后竟领了结婚证,乃是因为她自卑。她没有想到过城里哪个男人会要她这个没有文化的“乡巴佬”,现在终于有了,她即抛弃一切,不顾一切地投入到那个男人的怀抱中,什么道德、婚姻法,在她眼里,都不复存在,她也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只要靠上这个男人,她才能待在城里,何况这个男人会甜言蜜语,会轻轻抚摸她,会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样,我伯父很难阻止住我二姐和那人的来往,相反,他们来往更密了,也更机灵了。每当他们待在一块,甚至拥抱、亲吻时,他们都在观察,只要一看见我伯父的身影,他们就悄悄躲避掉,最后,他们竟然躲在河滩上相会。
这是个小城,离城五里有一条河,天下雨,河水陡增,淹没了起伏不定的沙滩;雨停了,河水也小了,裸露出茫茫的沙滩。
我常常避开肃穆的校园,徒步到河滩上来。我望着奔腾的河水,茫茫的沙滩,心中各种积淀了的意识都活跃起来,我会想很多很多。
我没有想到二姐也会到河滩上来。后来,我常常想:二姐站在茫茫的沙滩,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会做何感想?我无法回答自己,但我的脑海常常闪现这样的镜头:偏圆的月亮孤孤悬挂在灰白的天空,洒下的光朦朦胧胧。河水极瘦,悠悠地流淌,水声似人低沉的呻吟。各种虫鸟悲哀的啾鸣颤颤地传来,空气也颤动了。空旷的河滩上,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沙上,灰白色的天,白茫茫的沙滩,悠悠的流水声和颤颤的鸟声包围了他们。他们好孤单,好孤单。
青年男女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似乎忘记了一切。
河水呻吟着向远方流淌、流淌。
荒草在秋风中瑟瑟地颤抖。
四周仿佛是一个虚幻的梦。
忽然,不知怎么着,河滩上响起了啜泣声,和呻吟的河水混在一起,好不凄凉!
我伯父愤怒异常,他指着我二姐的鼻子大声骂道:“呸!你不要脸,你把我的人都丢完咧。你想害我死,我不死,死了也是你的对头!你给我滚!滚!我不要你这个羞先人的疯子,滚!”
我二姐的鼻子一下歪到了一边,她瞪着眼睛,倾着前身,说:“你还有脸骂人!我丢人?你拿女子卖钱才算丢人!你一辈子有什么功劳?你想把我送到‘屠宰场,死了你的心!”
啪!我伯父狠狠打了我二姐一耳光,立时,红红的手印从我二姐细嫩的脸上绽了出来。我二姐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屋子静极了。
忽然,我伯父脸发紫,嘴发青,全身抖得像筛糠。他无力地坐在了床上。
我伯父住院了,整整住了一月。一月来,二姐紧守在伯父床前,似乎再没有和那男人来往。我伯父放心了,病稍好,便出了院,意欲回家给我二姐完婚。可伯父想错了,我二姐绝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伯父病好后她继续和那男人来往。我伯父痛苦之极,无法再施,竟然提出断绝父女关系。当然这不是真意,我二姐也不理这一套,仍然回家吃饭,睡觉。
无奈,我伯父又说:“既然你不想跟人家了,你把人家的钱凑够,咱俩回家和人家离婚。”
二姐说:“钱,我没用,给他凑什么?”
伯父说:“你穿的那几身衣服,到西安逛时照的彩照,是谁出的钱?”
我二姐没话了。憋了半晌,她说:“你把人家的钱凑够,我花人家多少,给他多少。”
我伯父说:“我的钱早已凑够,你准备一下,咱们明天回家离婚。”
“我不回!”我二姐坚决地说。
“那你就和那人断绝关系!”
“办不到!”
“你给我滚!滚!滚!”
“走就走!”
我二姐风风火火地走了,我伯父的眼泪涌了上来。他坐了有半个时辰,忽然站起来,找了把榔头,砰砰砰地在门上钉了把铁栓,将明暗锁一齐锁上,走了。晚上,他回来时,却见铁栓已被砸断。他走进屋,把门关了个死,躺在了床上。睡梦中,一阵猛烈的打门声惊醒了他,他没有理睬,可打门声越来越大,门似乎要破。左邻右舍有了骂声。无奈,我伯父开了门,只见我二姐气呼呼地站在门外。我伯父心中的火腾地升了起来,他怒目圆睁,说:“死皮不要脸!”我二姐没有还声,蹬蹬蹬地进了门,睡了。
这一天,我伯父突然变得心平气和,他对我二姐说:“天气冷了,我身体又感到不舒服,想到西安检查一下,你就在家里待着,我一检查完就回来。”我二姐自然高兴。但伯父背后却对我说:“我出去两天就回来,你就睡在我这里,要注意你二姐。”我有点疑惑,但见伯父神秘的样子,也就答应了。
就这样,我成了业余侦探,开始了我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短暂的侦探生涯。那时候,我没有感到害臊,也没有可怜自己,我觉得自己的行动很神秘。我根本没有想,假如我恋爱时,有个人在跟踪我,我心里是怎样的滋味呢?没有,我一点也没有想。当时,在我看来,我二姐的恋爱是不切实际的,荒唐的。我对她说:现在社会复杂了,坏人多如牛毛,好多书报上都报道了少女受骗的事,你得多加小心才对!我二姐没有听我的话,她说:上当受骗是我的事,别人甭管。我当时气了个半死。但我二姐很快就忘记了这些话,她依然对我好,还做好饭给我吃,我晚上跟踪了她两次,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这一段时间,生活在平静中度过。可好景不长,一颗“炸弹”又投入到生活中。
我没有说过我这个姐夫。我恨这个家伙,也同情他。他是个骗子,可怜的骗子,有一段时间我竟充当了他的打手,我至今后悔不已。然而,他也是一个牺牲品,一个可怜而又可憎的牺牲品。他长得不算难看,脸黑沉沉的,让人看着不舒服。他不爱说话,工于心计。我二姐离家时,他还小,还不晓得其中的利害,后来他大了,村里一些多嘴婆给他吹了点风,他有点惶惶。但每年我二姐回家时他都要来,因此博得了“好女婿”的称号。后来他又到我伯父这里来,给我那傻二姐吹他家有“袁大头”之类的话,让我二姐瞎高兴。我伯父不喜欢这个女婿,但却没有想到过退亲,而且在对付我二姐上,他们竟成了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这样干的,我至今还在苦思。
他风尘仆仆进了门,我和我二姐吃了一惊。一会儿,我二姐火从心头起,竟破口大骂,他似乎不痛不痒,但脸上的表情在紧张地变换着,他强忍着。我有点同情他,又有点厌恶。但我终于忍不住了,是啊,他也是个人啊,怎能受此大辱!于是我说:“你凭什么骂人?”“你管不着。”我二姐说。“我就要管。”“要管到别处管,这里不要你管。”我和我二姐吵上了,她像泼妇似的对待我。他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终于他说了一句:“田敏,别理她。”“不理你大,不理你妈,不理你爷!”我二姐回过头,连珠炮似的爆出一串粗话,然后把门一摔,走了。
他泄了气似的坐在了床上,我呼呼地喘着气。“别理她,和那种人计较什么。”他劝我。我二姐对我泼妇式的谩骂,以及我那“姐夫”的可怜相,一霎那间使我和他有了共鸣,那就是“男子汉”的失落感,我决心和他一起,和我二姐斗。
那几天,我成了他的打手,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在一种痛苦的扭曲中寻找对策。“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却没想到会在婚前,这怪谁呢?”他说。怪谁呢?我也说不清,没有基础的婚姻时时都会发生裂变,只是很多人在昏睡中凑合着,我二姐似乎糊里糊涂地清醒了,但她的清醒却被人当作疯狂。“算了,不跟了把钱退给我,有了钱还能找不下媳妇?”他埋下头说。我忽然有点憎恨他,他那黑黑的脸,脏到快流油的帽子,不合体的衣服,垂头丧气坐在床上的架势,忽然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甚至没有。终于他又出现在我面前,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着。我叹了一声。
我把门上钥匙给了他,我二姐只好打“游击”了。时间在正常地流逝着,他想采用拖延时间的办法,引起我二姐的反攻,然后以柔克刚。他到处给人说我二姐的不是,以引起他人对他的同情和对我二姐的反感。他得到了一些人的同情,他们说:“把她拉到房子,先弄了再说。”他苦笑了一下说:“那事咱不干,只要把钱退给我,我就自动回家,咱又不是找不下媳妇。”这不是他的真话。他的心情一直很紧张,他怕……有一晚,他忽然说:“找她去!”“到哪里去找?”我有点不耐烦。“到她相好家去找。”他说。无奈,我只好和他去找,可什么也没找到,那些人都说我伯父已经给他们叮咛过,不准我二姐在他们家住。可等我们回到家时,房门已关死,我二姐已经睡了,我只好和他到学校去睡。白天他又追寻我二姐,偶尔在街上碰上了,他即截住她,一要在公众面前评评理,二要他的钱。我二姐似乎理屈词穷,二话不说,冲出看热闹的人群,慌慌而去。
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我一直记忆犹新,但我懒得去想,更不想用笔把它记下来。在我构思这篇小说时,我曾设想要把这些事写得极有分量,可一提笔,却无力往下写。我很痛苦,我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一段日子发生的事。
终于,我父亲和我大姐夫来了,我二姐甚为高兴,以为救兵来了。他们一进门,她即兴冲冲地说:“二大,我找了个对象,你想见不想见?”“想见。”我父亲干巴巴地说。我二姐更高兴了,她又是打鸡蛋,又是做扯面,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她想到了我伯父,说:“二大,你见我大没有?”回答自然说没见。其实我伯父是和我父亲一起来的,只是怕落个搬救兵的话,他先避开了。等到我二姐出去后,他便神秘地出现了。
看来我二姐的处境有点危险。
晚上,他们几个人商量了对策:一是教育感化。主要由我伯父出面,第二天便实施。那是中午,我伯父把我二姐叫到身边,先说了他几十年的苦处,再说了家庭的困难和孩子们的不争气,说着说着,他竟哭了。我二姐也哭了。我父亲便在旁边说些“越大了越不像话,你都不看你大恓惶,丢人不知高低”之类的话。我二姐哭得更凶了。我伯父接着说:“你以前工作多好,人人都夸,自从你谈什么恋爱后,整天拖拖拉拉,你都不听听人家背后是怎么说的?”我二姐不答应了,她抹了把泪,说:“你打听去,我工作仍然好,上一月还得了张奖状。呜呜……”我伯父目瞪口呆。教育感化失败了。
二是让我这个姐夫去找那个男的,当面向他讲清利害关系。可他人未去心先怯,竟让我给他写什么发言提纲,惹得我和大姐夫想笑,只好告吹。无奈,只能采用第三对策了。
我伯父说:“既然如此,我同意你离婚,但必须三天内把人家钱还清,打发人家走,然后你和那人元旦结婚。”这不是真话,他们的打算是这样的:只要那小伙敢把钱拿出来,就到法院去告他,让他落个人财两空。我二姐没有想到这些,她很高兴,当下就找那小伙去了。两天过去了,我二姐没有拿到一分钱。到了第三天,我伯父说:“今晚十点再拿不出钱,你就得和大宽(我那姐夫)结婚。”我二姐阴着脸,什么也没说,继续做晚饭。饭后,伯父说:“你去吧。”她便出了门,恰好碰见我,脸上即浮上笑(大概她已把吵架的事忘了),有点神秘地说:“伯已同意我和他离婚,还同意我和那个人元旦结婚。”我心中陡然增加了一份凄凉。真的,我有点可怜她,也有点嫉妒她,想不到我这个可恨可气可爱可怜的姐竟对爱情这样专一,而我却没有碰上过这样一个女子,偶尔被人“爱”过一次,却轻而易举地被她抛弃了,否则,我会抛开一切去爱她的。我真羡慕那个小伙,我要是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去爱我二姐的。
我二姐的背影离我愈来愈远,也愈来愈小,橙红色的路灯下,只有她的影子孤零零地陪伴着她。一阵寒风袭来,如针般刺向脸面,我赶忙缩了缩脖子。
时针指向了十点,我二姐没回来。我伯父不耐烦了,唤我到面前,阴着脸说:“叫你二姐去。”这可难住了我,说真的,我有点害怕,想想,现在城里青年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愣什么,和你大姐夫一块去。”我伯父说。无奈,我只好去。到了那小伙的单位门前,我大哥停住了脚,说:“你进去叫,我在门口等你。”看来他也有点怯。我更怯,说:“咱俩一起进吧。”他说:“你去吧,我进去不方便。”“那为什么?”“不为什么,你去叫去,没事。”无奈,我一个人进去了。一进大门,我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不自觉地畏手畏脚起来。我努力想镇住情绪,却总觉得心在咚咚地跳。终于到了宿舍楼前,我这才想起我还不知道那小伙的住处。我想回去,却不甘心,便静下心来听,我想听到说话声再去敲门。忽然,我听到了哭声——我二姐的哭声,也不单纯是哭,还夹杂着争辩声。我的心倏地悬起来,我随声寻去,哭声却止住了,我的脚也不自觉地停住了。我就这么站了一两分钟,终于嘴里干巴巴地发出一声呼唤:“巧英姐——”接着又是一声,“二姐——”可回答我的仍然是一片静寂。我觉得站在那里太尴尬了,便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竟不见我大哥,正疑惑,却见他手拢在袖中从树后闪了出来,吓了我一跳。他问我找见了没有,我便说了哭声等。他说一定要找到,我便要他一块去,他仍不去,我只得一个人又走了进去。这次我放开了胆,到了里边,我又听见了哭声,凭哭声我找到了那个门。我敲了敲门,哭声戛然而止。等了两分钟,一妇女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问我找谁,我说找我二姐。她说你二姐是谁,我说是巧英,她看了我一眼,说我不认识什么巧英,说完便关了门。我很生气,却无计可施。
后来我二姐说:“那天我就在房子,你敲门时我藏到了门背后。”
我不解地问:“那为啥?”
她说:“为啥?那小伙怕你们打他。”
我觉得有点好笑,却笑不出来。
回到家,伯父问:“找见了没有?”我便说了寻找经过。伯父生气了,说:“再去叫。”我和他便出了门。刚出门,伯父便威严地叫了一声:“巧英。”我抬头望,见二姐正在路灯下和一姑娘讲话。听见伯父叫,她即慢慢往回走。我也想跟着去,伯父却劝我赶快回学校,我只得回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自然无从知道。
第二天,我去伯父那里,不想我父亲、大姐夫、二姐夫已回家了。我很惊异,便问伯父:“他们怎么回去了?”伯父说:“事情解决了,不回去干啥?”我不甘心,又问:“怎么解决的?”“怎样解决的?拿不出钱,她还能怎样?”我感到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难道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太让人难以理解了。
然而,这是真的,后来我也理解了。想想,一个女孩子,周围尽是些嘲笑、讥讽的眼光,家中又有父亲、叔父、未婚夫的威逼,而那个恋人却是个懦夫,他既害怕别人揍他,又害怕落个人财两空,何况他的真正心思究竟是什么,我二姐能知道?于是,孤零零的她,能投向何方?当然,她也不会想到死,她这样的人永远也想不到死,而且她很快就不再想这些事,她的心思很快便投向她的婚礼上。她对自己的嫁妆要求很严,总觉得缺这少那,直到结婚的前一天,她还要一个闹钟。她这种行为绝不是想为难男方,而是想满足一下她的虚荣心。我有点鄙夷她,村里人也嘲笑她,包括我母亲在内。
但她也有痛苦的时候。
结婚那一天,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快上轿(手扶拖拉机)时,她竟然大声嚎哭起来,不是有些姑娘出嫁时那种装腔作势的干嚎,而是发自内心的大声嚎哭。不知什么原因,此时此刻,我才长出了一口气。是啊!她终于哭了,终于对自己的命运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抗议。然而却有人讥笑她,说他舍不得那个“野男人”。面对现实,我这个“打手”能说什么呢?
我走进我二姐的房子,见她穿着大红缎子袄坐在炕上呜呜地哭,眼泪、鼻涕、口水流了一衣襟。我有点心酸,泪水竟蒙住了眼睛,迷蒙中二姐过去的形象一幅幅在我面前闪过。忽然,我有点恨,恨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恨。是啊!我二姐终于没有逃避掉一个农村姑娘的命运,因为她的根扎在这一块土地上,这一块土地上各种遗传的陋习绝不会轻易放过她。而我呢?根虽然移植了,可那块土地上供给的“营养”却保留了下来,它在无意中左右着我。我真希望晴空打一个霹雳,将我和这个现实劈成两半。
我二姐仍在呜呜地哭,有几个小孩站在门口看,我做了个鬼脸,吓跑了他们,然后对我二姐说:“别哭了,哭顶啥用?”但我心里却说:“哭吧,为你以前反抗的失败,和为以后将永远待在这块土地上做饭喂猪、生儿育女的生活。”
我走出门,只见伯父坐在院中,破天荒地抽起了烟。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婚后一段日子,我二姐和她丈夫过得挺好。一个月后,经家里人同意,她竟又和我伯父走了。到城里后,她又恢复了“城里人”的面目,虽然她对城里男人不再有奢望,但她总觉得自己是“城里人”,而不认为自己已成了一个农村妇女。时间一长,她似乎忘记了那个家,忘记了乡下那个男人。可那个男人没有忘记她,半年她没有回家,他却赶来了,但一进门,即遭到一顿痛骂。至于她的身,更沾不上,原因是她看他不顺眼。他只好悻悻而回。
我二姐的肚子逐渐大起来,眼看要生。我伯父劝她回去,她不听。我伯父翻了脸,最后和她一起回了家。孩子生下后,她又随我伯父走了,从此不再回家,想彻底忘掉那个家,而把全部的爱全部奉献给孩子。的确,她很爱她的孩子,特别给孩子喂奶时那种做母亲的慈祥感会全部无遗地从脸上暴露出来,给人一种慈祥、端庄的感觉。她总说她的孩子长得漂亮,总想让我抱抱她的孩子,但我对孩子没兴趣,很使她失望。
孩子一天一天长大,我二姐和丈夫的裂缝也越来越大,而我伯父竟对此事无动于衷,似乎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何况他并不喜欢那个女婿。终于,那男的找上了门,气势汹汹。我二姐哪里容得下他?便骂,甚至于不给饭吃。生气中那男的提出了离婚,我二姐也要离,我伯父竟全然不管。走到街上,那男的反悔了,我二姐便拉扯他,惹了满街人看热闹,比以前闹退婚还热闹。那男的恼了,顺便搭了辆车,走了。
从此我伯父在村里臭了。那男的到处散布伯父和二姐的种种不是,村里那些人自然都同情这个男人,都骂我伯父和他那个不要脸的女儿。他们说我伯父爱钱不要脸,把人家媳妇当自己儿媳用。不但村里人骂,我伯母、父亲、母亲、大姐都骂,我大姐还托人给我伯父写了封信,措辞之严让我吃惊。之后,我那不受人尊敬的伯母也托人写了封信,除痛骂之外,自然免不了再给自己要几个钱。
一天,忽然来了一封电报,上书:父病重速归大宽。这是我二姐夫发来的,我二姐有点疑惑,却没有回家的意识,她害怕受骗。过了两天,又来了一封电报,我二姐的心动摇了,我伯父也劝她,说:“你先回,如果真有病,就在家待几天,如果没有病,你就回来。”我二姐二话没说,收拾行李回去了。
那几天,我正参加毕业分配,对此事也没有细想。等我分配好回家时,刚一进村,就有一妇女悄悄对我说:“你巧英姐离婚了。”我不大相信,只是笑了笑。刚一进家门,母亲就说你巧英姐离婚了。我将信将疑,问:“真的?”回答说真的。“那为什么?”我急忙问。“为什么?羞先人咧!”我父亲怒吼一声,吓我一跳。
原来,我那“姐夫”的大并没有病,他们只是以此为圈套想把我二姐套回去,我二姐果然上了当。一进门,他们便要我二姐从此不要到我伯父那里去。我二姐不答应,那男的便提出离婚,我二姐便说离,二人就到了乡政府。其后男方家又来了几个人,我二姐才看出人家动了真格。她慌了神,嘴还耍硬,乡政府即以两人自愿,给他们开了离婚证。一回家,那家人便令我二姐搬东西。我二姐一抬她的箱子,竟发现箱内已空,便大哭。人家不管这些,竟把她从他家推了出来。等我家人知道后,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叫人拿尻子骂去。”母亲说。
“羞先人咧!”父亲又怒吼一声。
我不明白他在骂谁。
我突然感到全身疲乏,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头脑一片空白,眼前仿佛飘动着一个硕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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