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贵
摘要:《宋书·乐志》载录的《公莫巾舞歌行》,是长期以来未能真正圆满解读的奇文,几成“千古疑案”。笔者重新考索,认为此文乃女主人公乳母表演巾舞时歌唱的一首歌行体诗歌,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为婴儿哺乳到母子分别的真挚深情。而并非歌舞剧或其雏型。之所以难以解读的根本原因在于其中有少数通假字,而并非是因为文中声、意混杂所致。
关键词:戏曲艺术;艺术作品;歌舞剧;公莫巾舞;歌行;通假
中图分类号:J80文献标识码:A
沈约《宋书》中,录有《公莫巾舞歌行》①一文,只有308个字。但是,长期以来,语义不明,不知所云。意图破译者,不乏其人。而影响较大者,一是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书中为《公莫巾舞歌行》所加按语,认为:“此曲当是西汉人形容寡妇之舞诗。其辞与后人咏陶婴之黄鹄曲极相类似也。”②二是杨公骥先生《西汉歌舞剧巾舞〈公莫舞〉的句读和研究》,认为此篇主旨乃是母子离别之辞,儿子外出经商,母子含泪作别。“它已经有了简单的故事情节,有了两个‘人物(母与子),已具备早期歌舞剧(二人转,二人台)的样式。如从发展过程来看的话,那么,汉代《公姥舞》一类的歌舞剧,乃是我国戏曲的前身。”“不难看出,巾舞是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我国最早的一出有角色、有情节、有科白的歌舞剧。尽管剧情比较简单,但它却是我国戏剧的祖型。在中国戏曲发展史上,它具有重要的价值。”③其后,赵逵夫、姚小鸥、叶桂桐、张洪宏诸先生也有研究文章,④或者认为叙演儿子远方戍守三年,是与公、姥告别,乃是歌舞剧的演出脚本;⑤或者认为诗写妻子思念远行丈夫,只是一般歌舞,而非歌舞之剧。⑥对于上述观点,赞成者宣称谜底已经昭然,可谓填补学术空白,洵是功不可没;⑦否定者则是质疑驳难,意图从新的角度加以破译。⑧总之,对于《公莫巾舞歌行》,迄今为止,仍然分歧甚大,很难说有一个令人完全满意的解读。对此,笔者留意有年,有时亦觉豁然开朗,曾发表过研究心得⑨。但是进而细思,仍有迷惑。在此基础上,笔者进一步考证,乃成此文,敬祈方家雅正。
《公莫巾舞歌行》最早见于沈约编写的《宋书》中,原文竖排,仅只17行。其中12行,每行18字;其中4行,每行19字;另有1行,16字,总共308字,即是:
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何
为茂时为来婴当思吾明月之上转起吾何婴
土来婴转去吾哺声何为土转南来婴当去吾
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婴下来吾食草吾哺声汝何
三年针缩何来婴吾亦老吾平平门淫涕下吾何
婴何来婴涕下吾哺声昔结吾马客来婴吾当
行吾度四周洛四海吾何婴海何来婴海何来
婴四海吾哺声熇西马头香来婴吾洛道吾治
五丈度汲水吾噫邪哺谁当求儿母何意零邪
钱健步哺谁当吾求儿母何吾哺声三针一发
交时还弩心意何零意弩心遥来婴弩心哺声
复相头巾意何零何邪相哺头巾相吾来婴头巾
母何何吾复来推排意何零相哺推相来婴推
非母何吾复车轮意何零子以邪相哺转轮吾
来婴转母何吾使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使君
去时使来婴去时母何吾思君去时意何零子以
邪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何何吾吾
对于此文研究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究竟是一部歌舞剧(或歌舞剧雏型)还是一首诗歌?二是所写内容究竟是什么?是寡妇悲叹、儿子经商远行、儿子外出打仗、妻子思念丈夫,还是写母子久别重逢的复杂感情?
因为308个字的原文共17行竖排之后,又有一行竖排7个字,亦即“右公莫巾舞歌行”,万万不可忽视。按沈约《宋书》的编排体例,每篇总是先录原文,然后说“右……”,指出题目是什么。那么,这7个字显然是说:原文的题目是《公莫巾舞歌行》。由此题目,显而易见两点:一者舞名是“公莫巾舞”,二者歌诗为“歌行体”,应该是有关“公莫巾舞”的一首歌行体的诗歌。此诗最早见于沈约《宋书》。沈约(441-513年),历仕宋、齐、梁三朝,于南齐永明五年(487年)春奉旨修撰《宋书》。于永明六年(488年)二月完成纪传七十卷。沈约当即上奏朝廷,说“所撰诸志,须成续上”。⑩其所撰《宋书》,共一百卷,包括本纪十卷,列传六十卷,志三十卷。志分为八,即律历、礼、乐、天文、符瑞、五行、州郡、百官等八志。既言诸志“须成续上”,可见《宋书》的本纪十卷、列传六十卷共计七十卷完成之后,其余八志三十卷,是在永明六年二月之后续成的。而根据八志中的避讳,例如对齐明帝萧鸾、梁武帝之父萧顺之、梁武帝萧衍,都有避讳。“可见《宋书》的最后定稿,当在齐萧鸾称帝(494年)以后,甚至在梁武帝即位(502年)以后了。”沈约卒于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年),可知《宋书》中包括《乐》志在内的“八志”,最晚是在502-513年期间完成的。在此之前,歌行体诗歌已经产生,不管这种诗歌体例与柏梁体之间的关系是否紧密,是否有渊源关系,乐府歌行是已经存在了,这已是学界的共识。今之所见诸多“乐府诗集”版本之内,都有“歌行体”诗歌。仅是沈约《宋书》之《乐》志中,就有“右五篇《鼙舞歌行》”,指《洪业篇》《天命篇》《景皇帝》《大晋篇》《明君篇》等五篇诗歌;“右二篇《铎舞歌行》”,指《圣人制礼乐篇》《云门篇》等二篇歌诗;“右五篇《拂舞行》”,指《白鸠篇》《济济篇》《独录篇》《碣石篇》《淮南王篇》等五篇歌诗;“右杯盘舞歌行”,指《杯盘舞》歌诗;“右《公莫巾舞歌行》”,指《巾舞》歌诗。因此,说《公莫巾舞歌行》是一首“歌行体”诗歌,是有存在的基本前提的。也就是说,其时,歌行体诗歌,已是常见体例,此诗不是特例。而歌行体,乃是杂言体,从一字一句,到二字或者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一句,都是允许的,而以五字为主。据此分析此诗,古今学者曾使用过不少方法:诸如按著者背景推论、内容考证、语音辨析包括探索是否夹杂方言、少数民族语言等等。但是,如此办理,却又遇到了麻烦,那就是有些字,好像安插不进诗歌之中,似乎与诗歌的内容没有关系。因而出现了诸多不同解读,却始终不免难以自圆其说。
其实,自春秋战国以来,到梁武帝时期,处于封建社会的广大艺人中的大多数人识字水平不高。直到清代,这种状况仍然存在。戏剧家李渔就曾说过:“有终日唱此曲,终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此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这固然与口耳传授的教学方式有关,而究其实毕竟是与包括教师或导演(古称“教率”)在内的艺人整体文化素质不高有关。当他们记录这首歌行体诗歌以备自用抑或教授弟子时,即使不懂得什么古代音韵究属何纽,也可以以简代繁、运用通假,或者贪图省事,有意顺手拈来音同、音近之字代替;或者无意却干脆写成了别字白字。因为《公莫巾舞歌行》是梁武帝天监十二年之前写作的,而其时已经有了运用通假字的先例:
例一:甚矣,汝之不惠!(《列子·汤问》)
例二: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史记·项羽本纪》)
例三:夫子病革矣,不可以变。(《礼记·檀弓上》)
例四:植其杖而芸。(《论语·薇子》)
例一,“惠”通“慧”;例二,“蚤”通“早”;例三,“革”,古音同“亟”,是“亟”的通假字;例四,“芸”通“耘”。《列子》《史记》《礼记》《论语》,都是梁武帝天监十二年前就有的文献,记录《公莫巾舞歌行》者,也运用通假字,是有先例的。其实,即使其作者不懂通假,写个同音的别字,也是容易的。我们今之研究,应该根据诗歌内容,联系语境文意,首先将这些通假或者别字找出来,予以还原。笔者细心揣摩原文之意,参考前贤时哲的研究成果,共校出以下10个字:
1.茂:即“卯”字。《晋书·乐志》:“二月卯,卯,茂也,阳气升而孳茂。”《公莫巾舞歌行》诗“何为茂时”,亦即“何为卯时”。卯,十二时辰之一,指清早五时至七时。意谓母亲是在每天此时为婴儿喂奶。因为此时婴儿容易饥饿。
2.土:泻也,与“吐”通。《广雅·释言》:“土,泻也。”《疏证》:“春秋元命苞、土之为言吐也。”《说文》:“土,地之吐生物者也。”《公莫巾舞歌行》中,“明月之上土”,即“明月之上吐”,指明月上来时给婴儿喂奶。
3.门:即“扪”字。扪,捻也。《晋书·苻坚戴记》:“扪虱而言,旁若无人。”《释名·释宫室》:“门,扪也,在外为人所扪摸也。”《公莫巾舞歌行》中,“门淫涕下”即“扪淫涕下”,淫,湿也。意谓母亲倚着房门,流着眼泪,手捻乳房,挤出乳汁。
4.度:即“渡”字。度,渡也,过也,与“渡”通。《汉书·贾谊传》:“犹度江河,亡维楫。”《南史·宏范传》:“长江天堑,隋军岂能飞度!”
5.周:“州”的通假字。四周,即四州。《尚书·禹贡》《吕氏春秋·有始览》《周礼·职方》《尔雅·释地》等古籍都记载我国古代分为九州,但具体所指不尽相同。其后,将徐州、兖州、青州、冀州合称为“四州”。沈约《宋书》卷五《本纪》第五“文帝”:“監徐兖青冀四州诸军事”。《公莫巾舞歌行》中,“度四周”,即“渡四州”,极言诗中之乳母,为婴儿哺乳,走遍各地。
6.洛:“罗”的假借字。罗,广布也。《史记·五帝纪》:“旁罗日月星辰。”《公莫巾舞歌行》中“洛四海”,即“罗四海”,极言诗中之母,为婴儿哺乳,走遍各地。
7.香:“想”的假借字。《公莫巾舞歌行》中“熇西马头香来婴”即“熇西马头想来婴”。
8.钱:“骞”的假借字。骞,亏也。《集韵》:“骞,一曰亏也。《诗·小雅·天保》:不骞不崩。”《传》曰:“骞,亏也。”
9.健步:即“蹇步”。举步难也。《文选·谢瞻张子房诗》:“四远虽平直,蹇步亏无良。”《公莫巾舞歌行》中“钱健步”即“骞蹇步”,指母亲年迈体衰,步履蹒跚。
10.交:即“咬”字。咬,《释文》:“咬,于交切,或音狡。”婴儿吃奶时,往往在一时吸不出乳汁时,便会咬母亲的乳房。故《公莫巾舞歌行》中说:“一发咬时还弩心”,意谓婴儿咬母亲乳房时,就像发出一只利箭射向母亲心窝,疼痛难忍。
将上述10个字校订之后,原文则如下:
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何为卯时为来婴当思吾明月之上转起吾何婴吐来婴转去吾哺声何为吐转南来婴当去吾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婴下来吾食草吾哺声汝和三年针缩何来婴吾亦老吾平平扪淫涕下吾何婴何来婴涕下吾哺声西结吾马客来婴吾当行吾渡四州罗四海吾何婴海何来婴海何来婴四海吾哺声熇西马头想来婴吾洛道吾治五丈渡汲水吾以邪哺谁当求儿母何意零邪骞蹇步哺谁当吾求儿母何吾哺声三针一发咬时还弩心意何零意弩心遥来婴弩心哺声复相头巾意何零何邪相哺头巾相吾来婴头巾母何何吾复来推排意何零相哺推相来婴推非母何吾复车轮意何零子以邪相哺转轮吾来婴转母何吾使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使君去时使来婴去时母何吾思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何何吾吾
沈约当年编写《宋书》而记录此诗时,当然还没有标点符号。如果我们将校订之后的上述308个字,根据语境文义,根据歌行体例的语句常见字数,加以句逗,那么,上文则会成为以下歌行诗:
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何为卯时?为来婴,当思吾。明月之上转起,吾何婴?吐来婴转去,吾哺声,何为吐?转南来,婴当去。吾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婴?下来吾,食草吾哺,声汝和。三年针缩,何来婴?吾亦老,吾平平。扪淫涕下,吾何婴?何来婴?涕下吾。哺声西,结吾马,客来婴,吾当行。吾渡四州,罗四海,吾何婴?海何来婴?海何来婴?四海吾哺声,熇西马头想来婴。吾洛道吾治,五丈渡汲水。吾以邪!哺谁当求儿,母何意零邪!骞蹇步哺谁?当吾求儿母。何吾哺,声三针,一发咬时还弩心!意何零,意弩心,遥来婴弩心。哺声复,相头巾!意何零何邪,相哺头巾,相吾来婴。头巾母何何,吾复来,推排意何零!相哺推,相来婴,推非母何吾复车,轮意何零子以邪。相哺转轮吾来婴,转母何!吾使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使君去时使来婴,去时母何!吾思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何何吾吾!
如果单从数学的逻辑上看,上述308个字,可以有数百个不同的断句形式。笔者是根据全文的语境文义以及歌行体体例的语句常见字数分成78句的。那么,读者诸君或许还要疑问:你将校订之后的这308个字,断成了78句,每句都符合当时的语法结构呢还是随意凑成的呢?检验对否,有一个极为简单但又颇为繁琐的办法:因为笔者将此歌行体诗产生的时间的下限定在沈约去世的天监十二年(这也是论者公认的),只要将这78句的每句都能从当时的歌诗中(亦即天鉴十二年之前),找出类似结构的例句,就能证明如此断句,符合当时的语法结构而非任意凑句。理由很简单:任何作者的诗歌或其他体例的作品,无论其创造性怎样丰富多彩,其遣词造句怎样的别出心裁,其语法结构怎样富有个性,但是,其文中的语法结构从总体上或说绝大部分都要符合当时通用、常见的语法结构、语法规范、语法习惯,否则便难以使当时的读者读懂弄明。而且,语法结构的形成,乃是长期积累、约定俗成、长期演变的结果,其稳定性特点较之偶然性、突变性特点更为明显。沈约去世的天鉴十二年之前,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歌,现存数量众多,其语法结构也有多种类型。《公莫巾舞歌行》的78句的语法结构,可以分成多种类型,而这些不同类型,都可以在当时已有诗歌中找到同类语法结构的例证:
其一,三字句。笔者断句的《公莫巾舞歌行》中,共有三字句41句,其语法结构可分为五类。
第一类,主谓结构,如“吾不见”、“吾哺声”、“吾哺声”、“吾何婴”、“吾何婴”、“吾何婴”、“何为吐”、“何为哺”、“婴当去”、“吾城上”、“声汝和”、“吾亦老”、“吾平平”、“客来婴”、“吾当行”、“吾以邪”、“哺声西”、“哺声复”、“声三针”、“吾复来”、“子以邪”、“意何零”、“意何零”、“子以邪”、“转母何”、“意何零”、“意弩心”等28句,都是“主谓结构”的三字句。而天鉴十二年之前的诗歌中,已有这类语法结构的例句,如:“九重开”(《汉郊祀歌·练时日》);“天门开”(〈汉郊祀歌·天门》);“公西归”(何承天《思悲公篇》);“木纪谢,火运昌”(梁高祖《木纪谢》),“雀劳利”,“短觜饥”(《梁鼓角横吹曲·雀劳利歌辞》)等句,都是主谓结构的三字句。
第二类,谓主结构,亦即“主谓结构”的倒置。笔者断句的《公莫巾舞歌行》中,有4句:“下来吾”、“何来婴”、“何来婴”、“涕下吾”,意同“吾下来”,“婴何来”,“吾涕下”。而天鉴十二年之前的诗歌中,也有这类语法结构的例句:《晋鼓吹曲·顺天道》:“解围三面,杀不殄群。偃旌麾,班六军。”后两句亦即“旌麾偃,六军班”,意谓取得战争胜利之后,偃旗息鼓,六军班师凯旋。《隔谷歌》:“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后二句,亦即“来救我,来救我”。也是倒置句。
第三类,时间状语。笔者断句的《公莫巾舞歌行》中“吾不见,公莫时”,是指“我看不到公莫的时候”,乃表示时间的状语,如同魏武帝《对酒》:“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公莫时”、“太平时”,都是时间状语。
第四类,动宾结构。笔者断句的《公莫巾舞歌行》中,有6句是动宾结构:“为来婴”、“当思吾”、“结吾马”、“罗四海”、“相头巾”、“相来婴”。这种语法结构,在天鉴十二年之前的诗歌中,例句不胜枚数:《汉郊祀歌·练时日》:“结玄云,驾飞龙”;《平陵东》古辞:“劫义公,在高堂下”;魏武帝《陌上桑》:“驾虹霓,离室宅”;魏文帝同题诗:“弃故乡,离室宅”,上述诗句中的三字句,都是动宾结构。
第五类,状谓结构。笔者断句的《公莫巾舞歌行》中,有两句是状谓结构:“转南来”“相哺推”。这在天鉴十二年之前的诗歌中,也有例句:曹植《平陵东》:“与仙期”;魏文帝《陌上桑》:“鸣相索”。
可见,笔者断句的《公莫巾舞歌行》中的41句三字句的语法结构,都是古已有之的。
其二,笔者断句的《公莫巾舞歌行》中,“何为卯时”、“羊下食草”、“食草吾哺”、“三年针缩”、“扪淫涕下”、“吾渡四州”、“海河来婴”、“海河来婴”、“相哺头巾”、“相吾来婴”、“去时母何”等11句,都是四字句,其语法结构不尽相同,而在天鉴十二年之前,诗歌中已有与之相同语法结构的例句。
其他,如笔者断句的《公莫巾舞歌行》中,还有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依着同样的方法,我们仍然可以在天鉴十二年之前的现存诗歌中,找到相同类型的语句例证,都能证明笔者的断句是存有先例而非随意凑句的。
进而,再从断句之后歌行体诗歌的内容上考察,是否语义连贯、明确。因为任何一个神经正常的作者,无论是所写诗歌是现实的抑或想象的甚至是梦呓,都会有特定环境下的内在逻辑,不可能前后轩桎。且看笔者所断这首诗。全文78句,可分为四段。
第一段是前13句,叙述母亲清晨即起,为婴儿哺乳。全诗女主人公即乳母,亦即诗中“吾”。她因生活困苦,只得舍弃亲生婴儿公莫,四处漂泊,为他人婴儿哺乳。自然会想念亲生婴儿,因而诗一开始,便沉痛诉说:“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意谓:我看不见婴儿公莫的时候,我徒唤奈何,我的婴儿在哪里啊?直到公莫到来时见到母亲,才能听到我的哺乳之声。”姥,即母。“何为卯时?为来婴,当思吾。”为什么清晨亦即“卯时”就要发出哺声?因为此时婴儿饿了,最思念我哺乳。其实,“明月之上转起”,明月升高时,我就起床了,可是,“吾何婴?”那时,我的婴儿在哪里啊?“吐来婴转去,吾哺声,何为吐?”吐,吐乳。为何婴儿吐乳?因为婴儿已经吃饱,故而吐奶。然而,作为亲生母亲,还想继续喂奶,故而问道:娇儿啊,为什么你吐了奶要走啊?难道你听不出这是我给你喂奶的声音吗?你为什么要吐奶啊?其恋恋不舍、难分难离的痛苦心情,已呼之欲出。
第二段,自“转南来”,至“涕下吾”,共16句:“转南来,婴当去。吾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婴?下来吾。食草吾哺,声汝和,三年针缩,何来婴?吾亦老,吾平平。扪淫涕下,吾何婴?何来婴?涕下吾。”此段母亲进而具体诉说自己城上城下、往来辗转为婴儿哺乳。虽然我也像羊儿一样,能从城墙上下来,羊儿吃草,我在哺乳,吃草声与哺乳声相互应和;但是,羊儿自由自在,可以给自己的羊羔儿喂奶,而我呢?“三年针缩”,为人奴仆。“针缩”,《十六国春秋》《说郛》《太平御览》《同姓名录》《天中记》《御定渊鉴类函》等书都曾记载,“前凉张存,敦煌人,善用针。有奴,好逃亡。存宿行针,缩奴脚,不得动。欲别使,更以针解之。”用此典故,意在说明自己身为乳母,为人奴仆,没有自由,即使心想为亲生婴儿哺乳,“何来婴?”到哪里去寻找亲生娇儿?而且三年身为乳母充当奴仆的操劳,使其衰老,所以,当手捻乳房,生生挤奶时,悲痛呼喊“吾何婴?何来婴?”亦即“我的娇儿在哪里?我的娇儿何时来?”自然“涕下吾”,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第三段,自“哺声西”至“遥来婴弩心”,共24句,是乳母悲诉自己在走遍四洲四海为他人婴儿哺乳的艰辛里程中,苦苦思念亲生娇儿的心酸悲恸。“哺声西,结吾马,客来婴,吾当行。吾渡四洲,罗四海,吾何婴?”虽然是西行哺乳,历经四洲四海,跋涉千山万水,到处都有自己的哺乳之声,但她念念难忘的仍然是“吾何婴”“海何来婴?海何来婴?”意谓:我的娇儿何时来啊?”“四海之内哪里有我的娇儿?四海之内哪里有我的娇儿?”“海何来婴”一句,反复两次,一咏再叹,亲情难抑,思儿之渴,宛然可闻,感人犹深。(而宋人郭茂倩编辑《乐府诗集》收录《巾舞歌诗》,固然功不可没,却恰恰较之沈约《宋书》中《公莫巾舞歌行》少了“海何来婴”四字,不免令人遗憾!)而且,这种思子之苦,是在为人哺乳的艰辛之中体现的。“吾洛道吾治,五丈渡汲水。”她要亲自治理道路,亲自汲水饮用,一苦也;“骞蹇步哺谁?当吾求儿母”,她要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乞求他人之母,允许为之婴儿哺乳,二苦也;“何吾哺,声三针,一发咬时还弩心!”为什么婴儿吸奶一次,自己就像是被扎了三针?因为年已老的母亲乳汁不多,婴儿一时吸不出来,就要咬其乳头,仿佛被弩箭射向心脏,三苦也。所以,乳母自然是“吾以邪”“意何零”,以邪,即“曀咽”,曀咽啜泣,情意凄零。
第四段,自“哺声复”至最后一句“母何何吾吾”,共25句,是母亲诉说与亲生娇儿久别重逢却又无奈离别的痛苦心情。“哺声复,相头巾!意何零何邪,相哺头巾,相吾来婴。”相,就是仔细端详。如同“相亲”之“相”。头巾,就是头上所戴之巾,男女都可戴之。它无论长短,都可作为舞之道具。而且,全诗是以哺乳作为红线,母亲为儿哺乳,亦常以巾拭嘴。故而此处“头巾”是与“哺乳”相连。在“哺声”五句之中,三用“相”,两用“头巾”二字,正是母子相会悲切之情渐近高潮之时,亦是“巾舞”主旋律画龙点睛之笔,所以,回环重复,一咏三唱。按说,母子久别重逢,自是激动非常、兴奋不已,读者也会盼望即刻出现子投母怀、热泪纵横的场景,然而,诗却顿生波澜:先是母子相互端详,似乎迟疑犹豫,热中有冷,令人凄凉,此一层也;母亲是:“母何何,吾复来,推拍意何零!”母亲怎么办呢?安慰娇儿说:“我还会回来的!”轻轻地拍抚着娇儿,情意凄零,此二层也。“相哺推,相来婴,推非母何吾复车,轮意何零子以邪。”母亲继续为娇儿哺乳,然后推开仔细端详;娇儿呢?却认为并非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只好乘车离别,听到那凄凉的车轮转动,娇儿也曀咽啜泣了,母子连心,心酸难禁,此三层也。“相哺转轮吾来婴,转母何!”哺过乳了,车轮转了,娇儿要走了,车轮转去的母亲又将奈何!依依眷恋中饱含无奈,此四层也。“吾使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母亲意零,娇儿啜泣,难分难舍,双双悲戚,此五层也。“使君去,时使来,婴去时母何!”无可奈何地痛苦绝别之际,暗含着“使其按时归来重会”的期盼,此六层也。“吾思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再次突出最为痛苦的别离之时,此七层也。“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何何吾吾!”何何,搪塞之语。意谓无话可说。据《图绘宝鉴》载:“何尊师,不知何许人也。人问其氏族、年寿,但云何何;问其乡里,亦曰何何。时人因称其为何尊师。吾吾,不敢自亲之貌。”《国语·晋语二》:“暇豫之吾吾,不如乌乌。”母亲去时思念的是娇儿何时再来,然而娇儿别时,焉能想到母亲今后将会怎样的无言诉说、不敢自亲的尴尬困窘呢!进而抒发母亲依恋不舍缱惓缠绵之意,饱含相见时难别亦难、再若相见更难堪的痛苦之情。此八层也。母之感情复杂细腻,却又层次分明。虽然彼此身影渐远渐断,但那母子深情,却是刻骨铭心,不绝如缕。至此,诗虽戛然而止,却是收到了景尽意不尽的艺术效果。足见,这确实是一首好诗。
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十一《志》第三《乐》曰:“公莫辞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思君去时吾何零子以耶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那何去吾 ”,认为“右一曲,晋《公莫舞歌》二十章,章无定句,前是第一解,后是第十九、二十解,杂有三句,并不可晓解。建武初,明帝奏乐至此曲,言是似永明乐,流涕忆世祖云。”其实,萧子显并没有对《公莫舞歌》真正“晓解”,既然说是二十章,所录却仅只十句;说是“章无定句”,他却明明分成了十句;说是“前是第一解”,到底指十句中的哪一句?是否是第一句?说是“后是第十九、二十解”,是否是十句中的最后两句?说是“杂有三句,并不可晓解”,到底是哪三句?似乎萧子显也没有真正破译全文。倘若按着笔者校订后并且加以句读的原文308个字来分章或曰分解,则应该是如下文:
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第一解)
何为卯时?为来婴,当思吾。明月之上转起,吾何婴?(第二解)
吐来婴转去,吾哺声,何为吐?(第三解)
转南来,婴当去。吾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婴?。(第四解)
下来吾,食草吾哺,声汝和,三年针缩,何来婴?(第五解)
吾亦老,吾平平。扪淫涕下,吾何婴?何来婴?(第六解)
涕下吾,哺声西,结吾马,客来婴,吾当行。(第七解)
吾渡四洲,罗四海,吾何婴?海何来婴?海何来婴?(第八解)
四海吾哺声,熇西马头想来婴。(第九解)
吾洛道吾治,五丈渡汲水。吾以邪!哺谁当求儿,母何意零邪!(第十解)
骞蹇步哺谁?当吾求儿母。(第十一解)
何吾哺,声三针,一发咬时还弩心!意何零,意弩心,遥来婴弩心。(第十二解)
哺声复,相头巾!意何零何邪,相哺头巾,相吾来婴!(第十三解)
头巾母何何,吾复来,推拍意何零!(第十四解)
相哺推,相来婴,推非母何吾复车,轮意何零子以邪。(第十五解)
相哺转轮吾来婴,转母何!(第十六解)
吾使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第十七解)
使君去时使来婴,去时母何!(第十八解)
吾思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第十九解)
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何何吾吾!(第二十解)
如此分为二十解或二十章,较之萧子显所分,是否更为符合原文之义呢?
如此以来,不就是一首有关母子相别相会的歌行体诗歌了吗?此诗之主旨大抵也不过是抒发作者思念母亲的哺育之情。唯是如此,《南齐书·乐志》才会有“建武初,明帝奏乐至此曲,言是似永明乐,流涕忆世祖云”之类记载。但是,至深莫过母爱。母爱集中于哺乳。“哺”是全诗诗眼。紧扣“哺”字,一咏三叹,执着缠绵,情深意长,感人泪下。而遣词用字,朴实无华,似乎亦无十分费解之处。汉魏六朝乐府民歌、即使是文人诗,不是大都如此的吗?早年,杨公骥先生曾经从原文中析出过一首《巾舞歌辞》,不妨抄录于下:
吾不见公姥公姥
何为茂
当思明日之土
去何为?
士当去。
城上羊,下食草下食草
汝何三年针缩吾亦老
吾涕下涕下
昔结马
客当行
度四州略四海海
海四海
熇西马头香
洛道五丈度汲水
谁当求儿?
母何意零!
谁当求儿?
母何
意何零
意意何
零
何母:
意何零
意何零子:
母:
使君去时意何零子:
使君去时,使去时母
思君去时意何零子:
思君去时,
思君去时母
总共38句,但是其中至少却有“何为茂”、“士当去”、“昔结马”、“熇西马头香”、“何母:”、“使君去时意何零子”、“思君去时意何零子”等句,究竟是什么意思?马头为什么是香的?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个“何母:”“母:”?析其意者自己能说清吗?这样的歌辞,听者能听明白吗?古诗能歌,歌即是诗,歌行诗,既是可以案头阅读的文学作品,同时更主要是供听者聆听的乐歌。倘若如上那样的《巾舞歌辞》,古之听者能以听明白吗?
当1985年杨公骥先生将原作修改增订后,析出的《巾舞歌辞》是:
一吾不见公莫(姥),时吾何婴
公来婴姥时吾哺声何为茂?时为来婴,
当思吾明日之土,转起吾何婴土来婴转。
二去吾哺声何为?士转南来婴当去吾!
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婴,下来吾(婴)食草吾哺声,
汝何三年针缩何来婴,吾亦老!
吾平平门淫(频频扪涕)涕下吾何婴,何来婴涕下吾哺声。
三…………
《古今乐录》曾说:“巾舞古有歌词,讹异不可解。”我们读了杨先生复原的这首歌词,有些词句不是同样“讹异不可解”吗?
至于《公莫巾舞歌行》,是否是代言体,是否是汉代已有戏剧雏型的铁证,是否因此而要改写我国戏曲之史,原文的价值究竟何在?诸如此类,均须在弄清其基本含义究竟指的是什么之后,才能回答。这是一个基本前提。其实,这就是一首歌行体诗歌,尽管有情节、人物,但是演唱的不是戏剧,而是唱的诗歌。似乎没法以此来证明汉代或者魏晋南北朝已经产生了戏剧或其雏型。《诗经》《楚辞》中某些篇章,都有人物和故事情节,但将其视为戏剧或者戏曲雏型,都是有些牵强的。(责任编辑:陈娟娟)
①《公莫巾舞歌行》,见梁沈约撰《宋书》卷二十二《志》第十二《乐志》四,中华书局出版,1974年10月第1版,第635页。在《南齐书》《乐府诗集》等书中也有收录,只是文字多少,与《宋书》稍有不同,亦称《巾舞诗》。[梁]萧子显撰《南齐书》卷十一《志》第三《乐》中所录《公莫舞辞》只有40个字:“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思君去时吾何零子以耶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那何去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4页。[宋]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所录《巾舞歌行》为304个字,较之《宋书》少“海何来婴”四字。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87页。
②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8页。
③杨公骥《西汉歌舞剧巾舞〈公莫舞〉的句读和研究》,《中华文史论丛》,1986年第1辑。
④赵逵夫《我国最早的歌舞剧〈公莫舞〉演出脚本研究》,《中华文史论丛》,1989年第1辑。姚小鸥《我国最早的歌舞剧〈公莫舞〉演出脚本研究商榷》,《东北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张洪宏《〈公莫舞〉研究述评》,《文学遗产》,1990年第4期。叶桂桐《汉〈巾舞歌诗〉试解》,《文史》第39辑,中华书局,1994年版。
⑤赵逵夫《我国最早的歌舞剧〈公莫舞〉演出脚本研究》:“由歌辞可以看出,《公莫舞》全篇反映出公、姥、儿三个人物,大体内容是说儿要到远方去戍守三年,公(父)、姥(母)悲伤不忍分离。数年后儿子回来,母子相见,悲痛万分。”参见《古典文献论丛》,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29页。
⑥叶桂桐《汉〈巾舞歌诗〉试解》:“我的结论是《公莫舞》(《巾舞歌诗》)是一般歌舞,不是歌舞剧,不是歌舞剧之演出脚本。以此推论中国戏剧脚本产生时间比以往的结论提前了一千多年,恐不妥。”参见《文史》第39辑,中华书局,1994年版。
⑦张洪宏《〈公莫舞〉研究述评》:“综上所述,到目前为止,我国古典文学界对于巾舞歌辞《公莫舞》的研究,不仅已经取得了揭示‘庐山真面目的成果,而且还向戏剧史研究界发出了‘冲击波,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认为我国戏曲之真正开始在元代,后来,有学者在《永乐大典》中发现了《张协状元》等三个剧本之后,遂将中国真正戏剧的开始提到了南宋时代。至于对戏剧史著述说到巾舞《公莫舞》,则充其量是根据《晋书·乐志》‘项伯之遗式说,推断其中有故事表演,将它以‘中国的戏剧胚胎目之(如周贻白《中国戏剧史》)。现在,《公莫舞》的真正面貌及其性质得到恢复和论证,使我国现存最早的戏剧脚本及对戏剧的产生时间均提前了一千多年,这将促使我们对北宋以前的戏剧作新的认识、估价,进行新的探讨”。《文学遗产》,1990年第4期。
⑧最近几年,在陆续发表的研究《巾舞歌诗》的文章中,崔炼农《关于乐府古辞〈巾舞歌诗〉》就是想通过发现所谓“奇数解”和“偶数解”的“规律”,来驳斥“巾舞歌诗为剧本脚本”说。见《中华艺术论丛》第三辑,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页。
⑨《齐鲁学刊》,《人大复印资料》,2005年第5期,第81-85页。
⑩萧子显《南齐书》卷十一《志》第三《乐》,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4页。
刘跃进《古今乐录辑存》,《玉台新咏研究》,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46页。
李渔《闲情偶寄》卷之五《演习部·授曲第一·解明曲意》,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98页。
杨公骥《汉巾舞歌辞句读及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1950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