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爱情,是存在的
李舒
在从前,谈恋爱是一件奢侈的事,男人们要谈恋爱,似乎只能去长三堂子的书寓里。第一次去,得熟人带着,吃碗清茶初定情,这叫“打茶围”;两下互相有意,吃酒、打牌、陪看戏这些约会项目一一实践,这叫“叫局”;感情深了,便在书寓里摆酒设宴,邀请朋友捧场,便是“做花头”,这样才算定情。这种制度化的卖淫,手续繁复细腻,真正有恋爱的意味。上海四马路书寓里,从来不缺这样的爱情故事,可惜,多半都没有欢喜结局。
数来数去,似乎只得一个潘妃,乃是例外。
在上海“花界”,她是一个另类。当富春楼老六、含香老五这些“主流当红”妓女迎来送往着官场贵客时,潘妃的客户群体是上海滩的二等流氓。她并不挑挑拣拣,故而生意十分兴隆。据说鼎盛时期,天天有人到她家吃“花酒”,客人们正在打牌或者吃酒,她接到“出堂差”的帖子,照去不误,客人们却并不怪罪。
他初来时,和一般公子哥没什么两样。北方人来沪,说是查账,当然不过是做做样子。朋友带他去看正红的潘妃,甫一见面,是张生见了崔莺莺,“灵魂儿飞去半天”。一曲琵琶奏完,那人送了美人一副对联:“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闻者无不击掌欢呼。见证这一幕的银行家孙曜东觉得,这两个人是“英雄识英雄,怪人爱怪人”。
文身的美人和玩世不恭的公子,居然打算玩真的了,当即开始盘算赎身事宜。潘妃显然忘了臧中将,臧卓自然恼羞成怒,把潘妃软禁在西藏路汉口路的一品香酒店。美人以泪洗面,公子望尘莫及。倒是孙曜东挺身而出,陪着公子开着车到一品香,买通了臧的卫兵,一得知臧不在房内,便急急冲进去。被软禁的潘妃已经哭得两眼红肿若桃,两人顾不上说话,赶快走人。孙又驱车把他俩送到静安别墅,对他们说:“我走了,明天再说。”第二天,这两人便回到北方。这出传奇式的“私奔”,居然有惊无险地落下帷幕。
那男子原有三房妻室,得了潘妃之后,居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潘妃改了名字,唤作潘素,一个“素”字,有扫去铅华重新为人的意味。她从此只为他一人弹琵琶,并改学书画,成了著名的青绿山水画家。她的画,张大千说:“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那男子,便是和末代皇帝溥仪的族兄溥侗、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少帅张学良并称民国“四公子”的张伯驹。
“文革”刚结束,画家黄永玉曾见张伯驹“蹒跚而来,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四片,果酱一碟,黄油二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品味。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中取出小手巾一方,将抹上果酱及黄油之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中缓缓隐去”。 那时,他们住在北京后海一座普通四合院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没有户口、单位,没有粮票、收入,家里早被抄尽,这位曾经富可敌国的贵公子在吃完那看起来十分简陋的一餐后,用手帕包就抹过果酱黄油的面包带回家中,只为了给他的妻,那个弹琵琶的女子。
(吕广瑞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