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寒
其实,我们不算真正的老乡。只是老家都在北方,且是邻省,接触得多了,便熟悉起来。那天,我嚼着拉面,边和他聊天,旁边有人问:“你们是老乡?”他看看我,笑着说:“是,我们是老乡。”我也笑了。
这个江南小镇的花坛旁,是一排联体的三层楼。他租了其中一间的底层,四米宽、八九米深的样子。用木板从中间横隔开,前面放了六张浅黄色简易桌子,各配四条同样颜色的木凳。靠隔板门里边的西墙下,架着一块案板,他的女人在那上面不时忙碌着。再里面,我想,应该有一张床吧。
或许是房东不让他把锅灶放在屋里,或许是他想让里面的空间更大些,他把架着汤锅、炒锅的煤炉和煤气灶放在了外面。紧挨着这些,在屋子里又摆了一张放碗筷、肉类和蔬菜的桌子。这样,里外便连成了一体。
这些家什一半在屋外,一半在屋里,既不会熏脏屋子,又可以占用一点公共用地,还不至于因为侵占得过分,遭行人白眼。因为人正好处在屋檐下劳作,他便给头顶装了一架蓝色帐篷,这样既可遮阳,又可挡雨。
小镇的南北大街和东西大路在花坛这里交汇,人来车往。从市里钻出来的10路车的终点,就在他的面馆前面,也给这里增添了些人气。
自从他来这个小镇开业,我就常去他的面馆吃面。说实在的,他虽是正儿八经的兰州人,主要做兰州拉面,但那面吃起来并不咋样。也不是说那面不筋道,只是汤有点浑,牛肉有些硬,少了些兰州拉面特有的香味。
还有,他用的是片儿椒,色暗、油少,辣椒籽也没有砸碎(辣椒的香味全在籽里呀),而且还没有放芝麻。更要命的是,他没有准备大蒜。吃兰州拉面,没有上好的油泼辣子和大蒜瓣,怎么能吃得过瘾呢。
我这么唠叨,并不是说他拉面的水平不行。从他拉面时的架势和手法完全可以看出,他年龄虽然不大,也算得上个老江湖。可能是要面对的顾客,使他没有心情在做工上精益求精,甚至觉得没必要使出看家本领。
也难怪,进他这面馆的当地人呢,一般不吃辣椒和大蒜;那些打工者呢,匆匆忙忙一吃了事,也没那么多的讲究;至于那些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流水客,走进来了,也懒得再挪地方。于是,他也便更多的是敷衍应付了。
有几次,我问:“有大蒜么?”他抱歉地笑笑:“没有。”我突然想,如今这蒜价抬得老高,虽说一个人也就吃那么几瓣,天长日久,用量也不少呀,难怪他能省则省了。于是,这以后吃面时,我也不再向他提蒜了。
熟悉起来了,就不光是吃面,还免不了扯淡。我们聊老家的收成,聊各地灾情,聊赛事奖牌,聊物价上涨,聊孩子读书,聊回家过年……
“最近生意不错呀!”那天我吃过面,把碗推到一边,扯了块纸巾擦着嘴巴说。“还行吧,马马虎虎。”看到没有其他顾客,他在我对面坐下来。
聊着聊着,他低声提到昨晚又有人“借钱”来了,一张口就借走了三张。“谁借的,是老乡吗?”我笑着问。“唉,要是老乡借的倒好了。”他朝外面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进来,便低声说,“还不是社会上那些人嘛。”
原来,那些闲散的痞子,上他这里已经“借”过好几次钱了。这些人当中,有当地的,大多是外来的。见他开了个小面馆,一次也不多“借”,一般来两三个人,“借”两三百块,然后说一声过几天来还,就拍屁股走人。
“有没有人还呢?”我有些吃惊。这些事,听当事人亲口讲述,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是有去无还。”他叹了口气。“不借行吗?”我问。他苦笑了:“能不借嘛。你不给弄点儿,能完事?”“也不敢去讨?”“那是!按他们的说法,能问你借是看得起你,是把你当老乡呢。”
店里没其他人,我们继续聊着。我这才得知,附近一些小店,多多少少都遭遇过同样的事,有的已经遇过好几回了。花坛北边那个当地妇女在自己家开的杂货店、花坛西边那个河南老乡开的有点规模的全羊馆,都未能幸免。
我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他点燃一支烟,苦笑着:“现在生意难做呀。你们虽然在这条街上住着,可是早出晚归地上班,许多事不知道呀。”
有时胡乱忙着,过了吃饭时间,我才匆匆赶来。他对我一笑:“你这么忙呀。吃炒的还是吃汤的?”我应一声,他就马上动起手来。
这时,他端上来的面眼看着要从碗里溢出来。“你多削了面?”我说。他笑一笑:“你肯定饿了,不就多削几刀嘛。”说着习惯性地搓着手。
那晚,冷风飕飕。他把面端上来,说:“我去给你倒一点酒。”转身进了里屋。“不用啦,我吃面就行。”我喊着。他已经端着杯子出来了,放在我面前:“这是我今年自己泡的杨梅酒,加了些冰糖,喝起来特爽口。”
家里那一坛杨梅酒,加的是白砂糖,我已经快喝完了。当地人说,这杨梅酒里加上冰糖更好喝。看着那一塑料杯红得清亮的液体,我有些兴奋。可想到晚上还有事,要骑摩托车出去,我不敢喝,又不好意思直说。
“我喉咙有些不舒服,不大能喝。”我一说谎就脸红,幸好是晚上,他看不出。“没事。就一杯酒嘛,晚上喝一点,好好睡一觉,早上起来喉咙就好了。”他笑着,热情依旧。“那我就少喝一点。”我起身取了个杯子,分一些酒给他。“没事,你喝。我一直喝着呢。”他拦着,我已经给他倒了半杯。
我俩面对面碰着酒杯喝起来。或许他泡酒时,杨梅放得少,或许这酒本身就度数高,酒味很浓。等到面吃完时,我那半杯酒还有一半。就这样把酒剩下来不好意思,想到一饮而尽再骑摩托车出去,我又有些心虚。付了钱,我转身拿起酒杯,说:“剩下这点酒,我带回去,慢慢喝。”他微微一愣,笑了笑。
我回家眯了一会儿,才出了门。从外面回来,把车放好,我端起那四分之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突然想,他会不会以为我把酒杯端出去扔了?
他那个挺着大肚子的老婆回老家了。很快地,听说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忙向他道喜。他嘿嘿笑着,说,又添了一个,这负担就更重了。我说,你们好呀,能生两个。我们想再生一个,国家政策不允许,生了就要丢饭碗。他笑着,现在干啥都花费大,两个娃娃要念书,要养活大太不容易呀!endprint
后来我才得知,他的大孩子也是个男孩,已经八岁了,可惜是个哑巴。他们刚开始还不清楚,后来发觉不对,把孩子带到北京、上海,看过好多大医院。有的说是先天的,没法治;有的说可以试着治,但起码要花十五万,而且手术有很大风险。他们来回折腾了好几年,钱也花了不少,没用。
“到了上学年龄,我把孩子送到了兰州的聋哑学校。”他眼圈红了,“一年几千块钱就不说了,孩子在那里像没人管一样。一星期接回来一次,那个衣裳就脏得不像样子……”我听着,一时无语。“他年龄最小,在那里生活自理能力不行,看样子呆不下去。老父亲在家里,专门每个星期接送他。”
后来,他们把孩子接回家,送到村里的小学。他说,想让孩子在村子里上几年学,等到稍微大一点,再送回聋哑学校去,那时候可能会好一点。可是,进了村里的小学,他和老婆又有了另外的担心,其他的都是正常孩子,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受到欺负,受到歧视,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心理健康。
“这个大的聪明呀,他什么都知道。前年他爷爷带过来,见有人进来了,他就给你搬板凳。看见前面的香菜完了,他就把香菜拿出来让你切。”他抽了一口烟,苦笑着,“这样的孩子,你教育得好,他就是个人精,老天不让他说话,就给他另一个特长。你教育不好了,以后他心理不平衡,可能就是个祸害。我就想着和老婆再辛苦几年,攒些钱,让他以后学个什么手艺,最起码能自立,能养活自己。人活着,都有自己的苦,这就是我今世的担子。”
第二个孩子断奶后,他老婆又从老家赶了过来,和他一起忙乎着。
那天中午,我吃着面,随口问:“怎么不见你老婆呢?她又回老家了?”他笑着:“放心不下那个大的,又到话吧给家里打电话去了。”
他说的话吧,就在马路斜对面。他腰里别着手机,女人却到话吧打电话去了。应该是女人有很多话要说,而话吧的通话费用更便宜些吧。
他的女人,眉清目秀,身材姣好。时常系着一条花围裙,套着一双碎花袖套。平日里,很少见她说话。她总是进进出出,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有时候,男人出去一会儿,她便自己拉面、削面,有时也拿起炒锅炒起来。
她很少笑,脸上总蒙有一点淡淡的哀愁。偶尔笑起来,还带着一点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极少有的羞涩。面对周围的人和事,她似乎有一丝隐隐的胆怯。有时,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和熟悉的顾客说笑,像一只安静的小鹿。
过了一会儿,女人回来了,眼圈红红的。她站在门口,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不说一句话,就那样斜朝大街,似乎在望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男人看样子想叫她去干什么,一抬头,看到她那一副模样,嘴巴张了一下,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我去吃面,他说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连同旁边两间一起租出去,说是要开什么银行。他上次和房东签了租房协议,还有多半年呢。
我对这些事情不懂,心想,如果房东决计不租给你了,你有什么办法。大不了他把房租退给你,多少再给你一点补偿。“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人家是当地人,如果和你这个外来者来硬的,你有什么办法。
过了两天,那晚我刚吃过饭,正翻当地的日报,有人敲门。我起身开门,一看竟然是他,忙让了进来。我有些吃惊,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老乡,你要给我帮这个忙呀!”他一进门,边给我递烟,边急促地说。“你,你这是?”我有些纳闷。“我要和房东打官司。”一听“打官司”这三个字,我就有些紧张,心想,咱普通老百姓,染上这东西可没好处。
原来还是房子的事。房东要他退房子,他不干。他说,或者让他干到租房期满,眼下一定要他退就得赔偿他。关于赔偿的金额,双方谈不拢。他手里有租房协议,而且上回一次性缴了两年房租。他现在决定要打官司。
有几次,他去小镇上的菜场买菜,见我从这里进出,便找了过来。他说,知道我是个文化人,有时写点东西,就来找我帮忙。我苦笑了,心想,我这个懦弱书生,虽说来这里混了十多年,却往往连自己的一些事都处理不好,又能给他帮上什么忙呢。可我不好意思直接回绝他,怕他太失望。
“你有没有问一下别人,遇到这种事情咋办?”“我到别人那里咨询了一下,他们说只要我手里有租房协议,就能打官司,而且一定赢。”他看着我。“你心里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房东一定要我退租,就把我缴的房租退还,再赔我十万元。”我听了暗暗吃惊,这不是狮子大张口嘛。
“你来这里时间长,看有没有懂法律的朋友,还要麻烦你帮我写状子。”他的眼睛里充满期待。“这个……”我暗暗叫苦。我这人脸皮薄,平日最怕求人了。我那几个朋友,也都是些懦弱的书生,我能写什么状子呢?他把打官司可能想得太简单了,这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呢!
“我,我对这些也不太懂,是这样,你和房东好好沟通一下,尽可能和和气气解决问题。我到其他朋友那里帮你打听一下,看这个事怎么办。”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充满羞愧,我知道自己是在敷衍他。
一连几天,我都有些心虚,没去他那里吃面。我怕他再提起这档子事,也怕看到他期盼的目光。那天,不得已从他店前经过,我本想躲避,他却远远地给我打招呼,还主动说房东后来又说银行不开了,房子也不用退了。
听到这里,我暗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秋风又一次吹过,路边的香樟不时有叶子飘下来。
一连两个傍晚,我去吃面,都见他那扇卷闸门下拉着。我有些纳闷,他两口子怎么啦?面馆不开了?回老家了?没听他们提说起呀。
面馆的西邻是一个小餐馆,安徽来的小两口(听老乡说过,这一对小青年还没结婚,却住在一起几年了)在卖一些小炒。我想问一声那个小老板,最终却没有开口。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他那一身油滑气。
第二天中午,我又去了花坛,却见他两口子忙碌着。
“这几天干啥去了,门一直关着?来一碗刀削面!”我高声问。见是我,他笑着:“好嘞,有些小事情,休息了两天。”转身忙活起来。
见没有其他人了,他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来,低声说,年后就觉得后脑勺有点疼,他也没在意。最近疼得有些厉害,他有些怕了。那个经常来聊天的当地老头,介绍他到邻镇的一个有着祖传医术的人家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前天,他索性去市里的人民医院看了看,顺便休息了一天。
“人民医院的医生咋说?”我问。他低声说:“医生让做这个检查做那个检查,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来,最后说我这是忧郁症,不好治。”
忧郁症?我有些吃惊,也不大相信,我自己对这方面也不懂。
“我觉得你主要是太劳累,没休息好。”我说,“你晚上早一点休息,早上不要起得太早。”他笑着,看了看我:“晚上早了睡不着,早上老早就醒来了,想多睡会儿也睡不着,已经习惯了。再说了,生意全凭早上那一阵子,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说着,他朝着老婆瞟了一眼。
“你这样下去不行,人吃不消呀。”“我也这样觉得,出来这些年了,我看这生意也做不了几天了。长期拉面用力,我的手腕也有些不对劲,这胳膊上的神经估计和脑袋上的连着。”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看了他一眼,吸溜着面条,不知说些什么。他抽着烟,也沉默不语。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再去吃面,只见卷闸门又拉了下来。
第二天我过去,还是那样。第三天我又过去,还是没有人。
隔了几天,我又去了一趟花坛,他的那扇卷闸门依旧关着。西邻呢,那小两口还在忙碌着。10路车的终点处,还是人来人往。那些外地来的黄包车夫,好像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们把车子排成一溜,人却在一旁说笑打闹。
我抬头看看那扇卷闸门,有些惘然。
那个卖拉面的老乡,记得和我同姓。他的名字,我曾在他们墙上挂的营业执照里看到过,却忘记了。记得他老婆的名字里,有一个“梅”字。
曾想和他互留个手机号,这念头呢,当时却只是一闪而过。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那扇门依然关着。经过它前面时,我总要忍不住看一眼,似乎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我会再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么?
选自《浙东》2014年春季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