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2015-01-04 02:31杨袭
文学港 2014年11期
关键词:跳蚤流浪狗村主任

杨袭

陌生人

杨袭

我的朋友告诉我,陌生人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到达了他的故乡——泥河。

陌生人在镇西边的大路上往村子中艰难跋涉,那天正午时分开始的大风雪将路两边的沟壑旋成与路一样的平地,陌生人循着路两边枝杈朝天的老树才不致于陷进沟里。他戴着旧毛线筒帽子,穿着褴褛的棉衣,袖口和衣角已经露出破败的棉絮,袖在袖筒中的两只手紧紧压紧腰部的棉衣,耳廓和鼻子冻得通红,毛线帽子边缘露出的乱发与眉毛冻成一根根弯曲的针。

村里的老兽医赵德奎在给一头黑白花的母猪注射完并看着后者渐渐冻僵后正在往家赶。顶风匆匆向前的老兽医在将一把鼻涕抹到鞋底后抬头时看到了陌生人登上村口的小石桥。后来,赵德奎说他只一眼,就断定那不是只好鸟。赵德奎对众人说,那样的天气,只有魔鬼才会出门。我的朋友说老兽医说完后得意地环视了一遍围绕着他的邻人,邻人们点着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同,但同时丛生了许多疑窦。赵德奎不顾邻人们打满他额头的复杂的眼神,他确实也早已忘记了花母猪的死因,或者,从开始,他就没有想到过这件事。那天,他只奋力地反手从后脖领口处伸进棉衣里“嗤啦嗤

啦”地抓挠着后背处粗糙的皮肤。这时泥河人已经被据说是陌生人身上飞速传播开来的跳蚤叮得如坐针毡,夜不能眠,食不甘味。

那个傍晚,陌生人在石桥上站了许久,雪团扑到他身上的迎风面,紧接着被风旋到背风面,并迅速冻结在先前已经与破旧衣裳的纤维冻成一体的冰凌上。远远地看上去,陌生人一半是白一半黑,白的一半翘起,像一只公鸡尾巴。黑的一半竖着凹起来,像把粗糙的弯刀,刀把模糊地伸到他的大腿上,并在膝盖处消失。合起来看,陌生人像被一把奇怪的弯刀剁去前半个身子的公鸡,是一尊具有牲祭意味的图腾。陌生人站在小石桥上,将上身和下身别成非常不调协的角度,一边不让风吹进脖口,一边又能顺利地在桥栏杆上将冻在一侧的冰块挤去。过后,陌生人决然走下桥来,走进村庄。村庄中的炊烟按往常的浓度与节律升到烟囱口后被风一吹而散,陌生人发现家家户户屋顶之上的雪团在“簌唿簌唿”地发灰。他默默地走过上着门板的新生活生资门市部和聪聪电器修理部在大同鞋店门口停住脚,从鼻尖上抠掉一块水滴状的冰凌举手敲门。

直到冰凌溶化在陌生人的手心,鞋店的主人郑大同才出现在玻璃门后。这时候他才回来不久,刚刚用铁镐头凿开东北洼的苇根地葬了云良。后者在他外出的三年里来到鞋店,并以店主自居。玻璃上有厚厚的冰花,郑大同咕哝着返回里屋,拿热水泡过的毛巾在门玻璃上擦出一块透明并在这块透明中打量站在外面的陌生人。

你要买鞋吗?

郑大同问。

陌生人没有回答,因为他顷刻被坐在门对面柜台后的一个女人所吸引。这是个美丽的女人,有长长的黑头发和大大的眼睛,还有洁白的坚利的牙齿,这个女人正在认真地用最后者对付一小堆苦杏仁,女人伸出粉红色长长的尖舌头,将剥开外壳露出的淡黄色杏仁粘进口腔里,这让陌生人想起了夏天他在戈壁滩上认真观察过的一只斑纹蜥蜴。那只蜥蜴就用这种方式吞吃了一只蝗虫。想到这里陌生人听到自己艰难吞咽的声音,他已经很久没有享用过食物。他从袖筒中抽出一只手,用食指触摸在他的角度看来轻易就取到的柜台上的杏仁。郑大同转身看了看他的女人,又回头疑惑地看了看陌生人,陌生人再一次拿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只杏仁,在想像中把它送到嘴里。

你不买鞋呀!

郑大同说。

接着,郑大同将抹布撂到柜台上,走了两步指着站在门外的陌生人对他的女人说:

你到里屋去,外面有个疯子。

给我一碗热水也好啊。

陌生人喃喃说着抚摸着鞋店的门玻璃。

我的朋友说,他不明白郑大同在天寒地冻的雪天为一个睡了他老婆的人下葬,但却拒绝给陌生人一碗热水。我的朋友猜测自己到了五十岁,也许六十岁,也许再老一点,就会明白。

门玻璃的温度让陌生人联想到了屋里的温暖,陌生人眨了眨眼,无奈地再一次袖好手,走上大街,并在三两步后与老兽医擦肩而过。这之后的一个阳光大好的晴天,陌生人躺在街边的稻草堆里,对村里的三个以感化他为目的而过来陪他晒太阳的老头儿讲:虽然那天风雪很大,但老兽医身上死亡气息瞬间刺激了他的鼻腔,让他在风雪中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老兽医别着头,以巧妙的姿势躲避寒风,旧雷锋帽的两只耳盖被牢牢系起,口鼻中呼出的白气让陌生人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神往。

陌生人告诉老头儿们,他看着老兽医在石桥东边向南拐去后回头继续朝东走并敲了街北边一家纸草铺的门。纸草铺的主人刘修德正在里屋烀红薯,他首先听到了门响,然后拿下巴示意围着炉子烤手的老伴儿到前边看看。他的老伴儿站起来时习惯性地扶了下在屋里拐了两个直弯,最后通向墙体中烟道的铁皮烟囱,烫得“哎哟”一声将手拿到嘴前边吹了几口气,然后互相搓了搓接着往外走。好像被烫和表达被烫只是个不能造成任何后果的仪式。老太太撩开里屋蜡染着蝙蝠和梅花图案的布门帘,在堆放着花圈、纸马纸楼纸电视纸轿车纸别墅纸钱的外间里像立起的一条蛇一样游走,最后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

可怜的人!

老太太说:

这可不是个办丧事的好天气,不过,你选

吧,过会儿,我傻儿子回来,会准时给你送到家里。

陌生人进到屋里,关上门,在老太太说话的时候贪婪地将红薯的香气吸进肺里。

真香啊!

陌生人最后环视了下满屋子的纸草说。

陌生人的话让老太太迅速消失了笑容,她拉下脸,看着陌生人不停地抖头上和身上的雪花。

你们家没死人啊?

老太太问。

老太太的话让陌生人一怔,随即,陌生人认真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家从来不会死人。

陌生人的话让老太太脸上浮起许多不屑,老太太将陌生人拉到门边打开门:

是啊,是啊!

老太太说:

看来,你们家今天是真的没有死人。

说着,老太太把陌生人推到门外并栓上门。老太太感觉有些异样。返回里屋后,老太太对老头儿刘修德讲:这个人,怎么这样轻呢,没有分量,大概快饿死了吧。刘修德费劲地抬起上眼皮,说,什么人?什么轻?——他已经把陌生人的来访忘记了。

陌生人敲的第三家是理发店,理发师傅杜云强捧着一只小盆子坐在一只黑色人造革皮面的转椅上吃面条。他咀嚼着面条,拿筷子指着站在门外的陌生人吆喝:

回吧,回吧。水都冻住了,没法洗,改天再来吧。

陌生人返回到大街上,在风雪里若有所思。我的朋友说,陌生人也不笨,也许他已经明白,他知道这样下去不会得到一块热干粮,也不会有半尺栖身之所。所以,他改变了策略,钻进了朝向大街开着口的小巷子。

我的朋友说陌生人在面酱铺受到了最好和最坏的待遇。

陌生人站在面酱铺的大门前,刚举起手,“吱”一声,一个老得看不出年纪和性别的人为陌生人打开了木门。

快进来!我的孩子!

吕呈祥一把将陌生人抱住,把他让到里屋的火炉前。屋里很暗,是只八瓦的钨丝灯泡,吕呈祥借着昏黄的光打量陌生人,一面说着他黑了瘦了,一面拿手搓着陌生人冰凉的手指。过后,吕呈祥掀开锅盖,从锅盖拿出热气腾腾的馒头和蛋花面酱,吕呈祥说:

我就知道,他们都在说谎,你一定会回来。快吃吧,孩子,吃饱了,就不会冷了。吃饱后,你赶紧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到大街上转一圈,我要告诉每一个人,我的孩子没有死,他回来啦。

面酱铺掌柜絮絮叨叨讲着,热切地看着陌生人狼吞虎咽。我的朋友说在这之后,直到离开,谁也没有见过陌生人吃过一餐饭,所以,陌生人用什么方法在他们村庄活下去,至今是个谜。

吕呈祥凑近陌生人,拿白毛巾擦陌生人头上冰雪融化成的水珠,一面替他整理帽子。半饱的陌生人这时候才注意到了面酱铺掌柜的激动,陌生人发现吕呈祥的手在颤抖,多年之前就已经发现自己再不会感动的陌生人这一次确定自己的心为这个吕呈祥快速地跳了几下。吕呈祥的脸和手让他想起了前世或今生的某些场面和细节,回忆深处的感动再次与现实呼应,突如其来的感动让他难以适应,以至于在喝下最后一口汤后打了个噎嗝。吕呈祥后来说在他带着陌生人去休息时,注意到陌生人的腿竟然不瘸,并且在他举着手电筒看他的侧面时,才发现了他的大得出奇的长鼻子。

天哪,你竟然有两条好腿!

吕呈祥说。

陌生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吕呈祥心里想,我一直都有两条好腿呀。吕呈祥举着手电筒围绕陌生人转了一圈。最后,吕呈祥停在陌生人的侧面,拿手电筒直射着陌生人的脸。陌生人在强光中瞪着眼,但这样的异样吕呈祥根本没有注意。

天哪,这么大的鼻子!

吕呈祥的惊诧和疑问再没有让陌生人有所反应。陌生人正在走向墙角的一张窄床,床上铺得齐整的被褥让陌生人周身感觉松懈舒适,一阵困意立即袭来,他感觉抬不起眼皮。可当他伏身弯腰手扶床沿,打算躺上去的时候,头部遭受了猛烈的敲击。

陌生人倒在床边的地上,吕呈祥扔掉斧头,把陌生人拖到大门外边的雪地里。

哼,大鼻子老李,去死吧。

吕呈祥关上大门,朝着门外小声而坚定地说:

你个破公安,我儿子根本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我的朋友说陌生人一连几天,找不到住处。陌生人醒来是在几天后。风停后的村庄到处堆满冰雪,陌生人孤独地沿着大街小巷游荡。他一直希望能有人请他进门、希望有人给他一块干粮。他怀着这样的和其他的某些信念游荡,从街头走到街尾,走遍了村庄中的大街小巷。没人主动跟他说一句话,在陌生人游荡了两天后,一只流浪狗做了陌生人的朋友。陌生人遇上这只流浪狗时,后者正被毛昌拿着扁担打出门外。我朋友说陌生人看到流浪狗的一条后腿已经被打断,从毛昌家的院子到门口拖出一道殷红的血线。毛昌很生气:

放肆的畜生,糟蹋了这么多地瓜干儿!

毛昌拿着几块被狗咬过的地瓜干儿展示给对门。对门的于道三袖着手,沉默地看了眼愤怒的中年男人后打量起陌生人。

咦,是个生人。

于道三看到了陌生人。

毛昌正打算关上大门,听到于道三的话重新打开未关严的大门探出上半身。陌生人与毛昌有了片刻的对视,陌生人发现这个中年男人的目光中仍然包含着很多愤怒。毛昌好像感应到了什么,走到大门外,不小心碰掉了好多根檐下的冰凌柱,那些冰凌柱掉在地上,发出脆响。流浪狗把冰凌柱当成了某种福利,急切地挪跳过去低头嗅时被毛昌一脚踢开。毛昌没有为流浪狗呜呜的吠叫分神,他对着陌生人说:

你是来走亲戚?

陌生人将毛昌的询问当成了友谊,陌生人礼貌地往上碰一碰旧毛线帽子,冲着毛昌笑了笑:

不,我这里没有亲戚。

陌生人的话让毛昌和于道三一齐笑了起来。

那你叫什么?从哪里来?来泥河干什么?

于道三问。

于道三的话让陌生人好一阵沉默,最后,陌生人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低声说:

我是个魔鬼……我来这里,不干什么。

哈哈,魔鬼?有意思!

于道三说。

唉,可恶,今年来咱们村的疯子特别多。

毛昌说完,关上了门。

于道三歪着头,打量了陌生人一会儿,吊起一只嘴角,带着陌生人不能明白的复杂表情对着陌生人笑了笑,点上烟,悠闲地跨出门槛,朝巷子口走去。陌生人蹲下来朝缩在墙根下的流浪狗伸出手,流浪狗又呜咽几声,陌生人执意伸着自己的手,脸上露出刚才对毛昌那样的笑。流浪狗站起来,试探性地往前艰难地挪了几步,陌生人招了下手:

好,到这边来。

流浪狗吓得后退了。陌生人只好重新开始,最后,终于得到了流浪狗表示友好的嗅手礼。陌生人抚摸了下流浪狗的脑袋,加深了彼此之间的信任和友谊。

陌生人和狗走出巷子口,漫无目的地向东走时,被南墙根下一群晒太阳的老头儿叫住。

哎,到这边来!

于道三抽着烟,指着陌生人对众人说:

哈哈,他说他是魔鬼。

众人笑起来,过路的听到笑声,纷纷驻足。

魔鬼?真好玩,我活到这么大年纪,只听说过,还没真见过什么魔鬼呢,哎,你过来,让我好好看一看。

另一个老头儿招呼着陌生人。

陌生人跨步向人堆处。

有意思,疯子们都说自己是帅哥,还没有说自己是魔鬼的,你是第一个,有点意思。

陌生人停住脚步,义正辞严又有些羞愧:

我不是疯子,我是魔鬼——

又一阵大笑:

好吧,好吧,你就是魔鬼。

又一个老头息事宁人地说。他说完,从身旁草窠中端出茶壶,对着壶嘴呷了几口后重新将壶塞进草窠中。

过来坐坐吧,来,魔鬼,坐坐。

由于陌生人的原因,人们没有在意那只又脏又瘦的流浪狗。流浪狗过去卧在陌生人的脚边,像个找到了母亲的婴儿。流浪狗拿头轻轻蹭着陌生人的脚踝,陌生人则伸出手抚摸着流浪狗的脑袋和脖子。

人越来越多,众人围成一个圈,将陌生人围在中间,这让陌生人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在另一个地方装成魔术师的恶作剧。那次陌生人将手绢变成一只老鼠爬进了一个小伙子的裤筒里。陌生人想着那次逗乐笑了起来。陌生人的笑声在人们的嗡嗡声中显得特别,但没有人注意,因为人们都在指着陌生人,互相告知:

他说他是魔鬼,嘻嘻,真有意思!

人们雷同的情绪和语言让陌生人开始厌倦。陌生人拍拍流浪狗的脑袋,示意它站起来。这时候,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大声问:

你说你是魔鬼,有什么证据?

女人的问话让人群刹那间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集中在问话的女人身上。转瞬,人群暴发出更加狂放的笑声:

魔鬼?证据?啊哈哈,她真信了。

问话的女人看看四周,终于羞红了脸并退到人群后匆匆离去。

陌生人再一次拍拍流浪狗站起来,分开人流向外走去。人们开始四散,晒太阳的老头儿们再次谈起他们早已遗忘的往事:

我那年在刘家稻口——嗯——对,是在刘家稻口——

陌生人突然站住,带着流浪狗返回来。

我是魔鬼,我很轻,我比你们要轻快,没有分量,不信,你们可以试一试!

正在离开的人们又返了回来。老头儿们又一次中断了他们不知道说到哪里的旧事,齐齐看着陌生人。但没有一个人上前试试,陌生人伸出自己的一只胳膊:

你们拉我一下,试试,真的,我很轻。

陌生人将胳膊伸向不同的人,突如其来的“证据”让“魔鬼”这个字眼在人们心里有了可怕的质地,人们纷纷后退,退得越来越远。

这时从西边过来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一个很瘦的男孩问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七嘴八舌地对他解释,他摇摇头,表示没听懂。一个比他更高的孩子说:

看,那边,他说他是魔鬼,他说他很轻,他让我们上前试一试。

瘦小孩点了点头:

魔鬼?

他的脸上露出惊畏。

什么魔鬼,可能是个变戏法的吧。

更高的孩子说。

变戏法的很轻吗?

瘦小孩问。

谁可知道,总之,骗人的把戏。没意思。

高小孩很老道地说。

瘦小孩看看高小孩,高小孩高高抬着下巴,仿佛对陌生人和周围的一切不屑一顾。瘦小孩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

那就让我试试吧。

瘦小孩握起了陌生人伸出的手,弓起穿着厚棉裤的一条腿,运劲往前一推。陌生人被他推了出去,街面的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瘦小孩脸上显出了惊奇的红晕,两只眼睛显得更加大而突出。这一次,他不再弓腿,而是伸手轻轻一推,陌生人再一次被推了出去。

真的,他真的很轻,他真的是——

瘦小孩捂上自己的嘴巴,迅速抽回握着陌生人的另一只手。

人群奔跑着后退,在瘦小孩转头跑开之前疾速离开。晒太阳的老头儿们手捧茶壶,面面相觑。陌生人有些得意,直到发现流浪狗在随着众人向西边挪跳着奔跑。陌生人去追赶流浪狗从而让人群和狗疯跑起来,流浪狗在冰雪街面上打了个趔趄后艰难又坚定地跳起来继续飞奔。陌生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停了下来,转过身,发现墙根下的老头儿亦消失得无影无踪。陌生人在短暂的热闹之后再一次孑孓伶仃。

陌生人站在街上,眯着眼打量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好大一阵子后,他后退几步,坐在刚才老头儿们坐的稻草上。并把稻草堆当作了他在泥河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栖身之所。栖身之所,陌生人就是这样说的,陌生人还告诉我的朋友,这是他对能容他度过两个以上夜晚的地方的通

称。

我的朋友说村里的人后来才意识到让人寑食难安的跳蚤是从这堆稻草上传播开来的。这些跳蚤有芝麻粒子那么大,趁着人们睡觉、吃饭、劳作和出神的工夫像空气一样悄无声息地将人们包围。无所畏惧地从人们掐满黑血的指甲缝中逃逸,然后死死叮住叮得上的每一寸肌肤。吸饱肚子后纷纷从人和家畜家禽的身上滚落下来悲壮地死去。牲畜和家禽不会抓挠,被叮得在圈中暴跳,直到被叮咬和暴跳到奄奄一息,才在周身痉挛中死去。平日里温顺的牛羊蹿出圈栏,在大街小巷里疯狂地乱抵乱撞,村最北边小巷子里的一户人家被一头发疯的公牛顶开了门,将男主人一角钉在了映壁上悲惨地死去,公牛也被自己撞断了脖子。一些公鸡则破天荒地飞到了村北废旧农场里的破水塔上,扇动着翅膀,爪子乱舞,发出老鼠一样“吱吱”的叫声,最后从水塔上摔到冰面上撞断脖子。天寒地冻,无法掩埋,不几天,街边和巷子中堆满了家禽和牲畜的尸体,尸体上面落了雪,像一座座小山。有人看到小雪山不断有跳蚤爬出,它们从雪中跳出来,弹跳着四散而去,循着新鲜血液的味道,奔向一个又一个尚鲜活的肉体。

已经顾不上动物了,人们支上大锅,煮一锅又一锅的开水,不断烫着自己身体和衣裳,但不多久后就发现一些跳蚤竟然浮在热水上悠然嬉嬉,还有些在轻快舞蹈。人们买来篦子从头发中篦下跳蚤,无奈拿到眼前后发现跳蚤像一些发散的火花一样跳到他们抓不到也看不到的别处去。最后,农资公司的老板在街上嚷嚷,还是敌敌畏管用!一句话惊醒梦中的一村人。已经被折磨得焦躁难安的人们再一次振作起来跑向农资公司,抢购尽可能多的敌敌畏。人们抱着棕褐色的药瓶子返回家里,浓度越来越高地喷遍每个角落,稀释后抹在头上和皮肤上,质地尖锐的疼痛让人们感觉很过瘾,对彻底消除跳蚤充满了希望。但几秒钟后随之来的头晕、恶心、呕吐和看到跳蚤们在农药溶液中欢快沉浮让人们意识到这些小生物比他们自己的生命顽强几百倍。

——难道没有办法了么?

——我们会死的。

人们开始绝望。

这样说时他们相约集中在村主任于道河家里,一致请求村主任拿出切实可行的主意。

于道河也被跳蚤折磨得体无完肤,他和他治下的村民一样一边说出一些没有任何含金量的话,一边拿手抓挠够得到的肌肤,晃动着每一处能晃动的地方狠狠地在蹭得到的物体和另一个身体上蹭来蹭去。他家的墙皮和院中的杏树干,放在院中的拖拉机、晒衣服用的水泥杆,一会儿的功夫就被蹭得油光锃亮。

我们去求那个,那个,魔鬼吧!

人群中一个声音说。

我的朋友说对于求不求陌生人的问题僵持了好长时间。最后,人们凭着顽强地与跳蚤抗争之余不太多的清醒想起跳蚤灾难是最先从有爱晒太阳的老头儿的家庭中开始。由此,人们得出结论:跳蚤确实是陌生人带来的。

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跳蚤,和牛犊子一样!

面酱铺掌柜吕呈祥说。

去求他吧!

更多的声音附和。

村主任于道河“喀嚓喀嚓”抓挠着后脖颈摇了摇头:

我是不能去,大风雪的夜里,我把他赶了出去,他不会给我面子的。

村主任的话让人们沉默了。每个人都想起了大风雪之夜自己恶劣的行径。

大风雪夜里,你们当中有谁没看见他,谁?

村主任挣扎着大声喊。

我!

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应了声。

噢,谢天谢地。

村主任说:

太好啦,你去求他吧。这个村庄,只有你没有见到过他,没有伤害他,或者,他会给你一个面子。

好吧,好吧。

双目失明的老太太说。

人们在踩着积雪和不停抓挠的双重“喀嚓喀嚓”声中拥着老太太走出小巷,走上大街,走向

陌生人所在的稻草堆。远远地看到陌生人之后,于道河示意人们停下脚步:

大家不要再往前走了,以免让他看到我们感到不快。让老人家自己去吧。一直向前走,你感到脚底下触着柏油路面的地方,向左转,他就坐在你的面前。

老太太踮着小脚,磕磕绊绊往前走,人们自觉地分成两队,尽可能站在街的最边上,以企最小限度地惊扰陌生人、或者让陌生人想到曾经的不快。老太太扎煞着两只手“嚓嚓”地向前走,时不时打一下滑,让人们一片虚惊。老太太在人们急切的注视中走到了雪化后的柏油路面上,准确地向左转身,面对着陌生人。陌生人在人们的注视下由半躺改为坐姿。过了一会儿后又站起来,还向前走了一步,像在对老太太解释着什么。老太太打着手势,朝前探着身,最后,人们看到老太太和陌生人都不断地点头。

兴奋使人们忘记了跳蚤的叮咬,伸出长脖子企盼老太太快些往回返。老太太扎煞着两只手,“嚓嚓”地往回来。

怎么样?

怎么样?

人们急切地问。

他说了,跳蚤确实是他带来的。

老太太的话让人们长嘘了一口气。像小便完后轻松的仪式。

他说,该怎么治?快说呀。

人们说。

关于老太太与众人的对话,非常琐碎漫长,中间夹杂着许多许多次的重复和诘问。我的朋友说近在咫尺的距离,谁也没有勇气过去问陌生人,而是反复地纠缠那个不利的消息和带来消息的老太太,直到老太太累得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陌生人告诉老太太跳蚤确实是他带来的,但他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小东西;他到过的每一个地方人们都遭受了跳蚤的折磨直到他离开;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村庄,他只接受命运的安排。

命运!

命运?

人们说。

难道,魔,魔鬼也有命运?

对。他说到了合适的时间,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要离开了。

那他怎么知道他离开后跳蚤会消失?

人们不放心。

他说,他说,他有,信使。

老太太在倒地之前说完最后一句话。

那我们大家一起想想办法,让他早一点离开吧。

村主任安排人将老太太往家抬后对大家说。

第一天,陌生人就得到了一大盆狗肉。但陌生人没有吃,而是对着那盆狗肉沉思,最后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盆壁。陌生人的动作让村主任想起了陌生人那天在稻草堆前抚摸那只流浪狗的情景。在村主任的逼问下,端来狗肉的人终于承认,他没有舍得打死自家的狗,而是把那只流浪狗用油条诱骗到他们家院子里砸死扒皮后炖了。村主任叹了口气。回家拿了热腾腾的馒头和辣椒炒肉给陌生人。陌生人将脸转向了别处。人们换着样式,端来各种各样的吃食,陌生人都无声地拒绝了。最后,面酱铺掌柜吕呈祥说他知道陌生人爱吃什么,因为陌生人刚来到村里时在他家吃晚饭,吃了好大一堆东西。面酱铺老板端着满满一大盘与那晚一样的吃食出现在陌生人面前,并用当天那把斧头敲了自己的脑袋,砸出了血。陌生人仍然面无表情。

这时候,又一次风雪光临了村庄,比陌生人到来那次更猛烈。这时候人们才想起来,他们竟然任由唯一能拯救他们的陌生人躺在街上,躺在冰天雪地里。在村主任的带领下,大家冒着风雪,把家里最好的被褥抱到了悦来客栈北面的磨房里。大家投票选出最好的三床褥子和被子。村主任把他们家的大火炉搬来磨房里。用毛三布店里最上等的花布把磨房打扮得簇簇新。

但陌生人不去,任由人们怎么请,陌生人盯着自己露在鞋外的脚趾。不为所动。陌生人的动作又一次提醒了村主任,他让大同鞋店的老板拿来三双好鞋子让陌生人挑,陌生人一扬手把鞋子扔到了街那边,然后又换上那副茫然的表情。

他好像很伤心。

人们又一次聚集在村主任家没有火炉的屋里,边打着寒战边抓挠着身体说。这时候每个人身上都血迹斑斑,每一寸肌肤上都新伤加旧痕。每个人看另外的人时都想到了“鬼”这回事。

对呀,他真是好像很伤心。

他不会是失恋了吧?

这句话让人们议论纷纷,谈论起与情感有关的各种话题。村庄里拥有最漂亮的女儿的那家夫妇恐惧地低下了头也没有逃过势必要到来的噩运。这噩运由一系列出自不同人之口但又异常紧密关联的对话或者说疑问决定了下来。

对呀,看他那么不开心,一定是失恋了。

魔鬼也应该分男女吧,他该是个男的吧?

是个男的吧。

那如果——

是啊,是啊——是该——

就得这样。

必须这样。

如果他拥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做妻子,就应该开心起来了,一开心,就什么话都好说了。

是啊,是啊——

人们齐齐地看向那对夫妇。

村庄里最漂亮的姑娘很快被打扮成一个新娘子,如果不是她不断拿手抓挠背部和胸部,不是拿两只脚不断交替着蹬大腿和小腿的话,人们认定,连陌生人也会相信,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端庄的新娘子。

新娘的父母在家门口哭断了肠子,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将自己心爱的女儿送到陌生人手里去。

没有办法,她如果不去,我们都会死的,她也逃不过去。

村主任于道河的话让姑娘的父母无言以对。默默地松开抓住女儿胳膊的双手。

陌生人仔细看了两眼人们送到面前的姑娘的脸,疑惑再次将他的脸笼罩起来。通晓大义的姑娘尽自己所能强忍着跳蚤的叮咬之痛朝着陌生人微笑。姑娘的笑让陌生人的目光放得更加长,像要跃过街上人家的屋顶,跃过村南边的泥河,一直飘向传说中遥远的城市。姑娘就这样在陌生人面前跪了一夜,第二天,人们看到她时,由于寒冷、微笑和跳蚤的叮咬还有比这更加痛苦的对着叮咬的端庄的抗拒,姑娘脸上、脖子上,一切人们看得见的肌肉都在痉挛。她的父母哭着将她抬回到家里,看着她在床上不停地颤抖,像是浑身装满不断被施加压力又突然松开的弹簧。

你们都想错了,你们仔细看过陌生人的脸没有,他的脸上满是忧伤,也许,他需要有人与他说说心里话。你们不要那样浅薄,以为他会要什么。内心,你们应该关注他的内心!

说这话的是村主任的父亲于继忠,村里的老村主任。村中公认的智者。老村主任在一片“喀嚓喀嚓”的抓挠声中再一次朝着人们撇起了嘴。

人们像原来附和他在位时的每一句话一样附和着他。并且在略加思索之后真心认为他的话十分有理。

是啊,你看,他是多么孤独啊!

他的眼里充满了忧伤!

对,他一定是个需要抚慰的人。

人们决定,从即刻起,人们分批次昼夜不停陪着陌生人说话,用最最真心的话来抚慰和鼓励陌生人。

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

老村主任说。

魔鬼的心,也是吧?!

老主任在环视了人们一圈发现了人们细微的表情变化之后补充道。

但是一切都没有用,我的朋友告诉我,人们强忍着锥心的叮咬,赔着笑脸与陌生人聊天,说尽了天底下最最让人温暖和感动的话后,陌生人仍然不为所动。人们的肌肤已经开始腐烂,每个人的指甲中都散发着皮肉腐败的恶臭。

要不,我们打死他算了。

被折磨得忍无可忍的人们咬牙发着狠。

这句话立即引来无数试探式的附和。

对呀,打死他吧。

是,打死他吧,实在受不了啦。

村主任咬咬牙,说:

对——

对个屁!

老村主任打断了村主任的话:

他说只有他离开,我们才会好起来,是离

开,不是死去。

村主任看了看他的父亲,第一次说了一句悖逆的话:

他是魔鬼,谁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

村主任的话让老村主任目光瞬间黯淡下去,但只是一瞬间,人们发现只是一瞬间,眨了眨眼的功夫,老村主任目光再次恢复了熠熠的自信。

宁可信其有!

老村主任说。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们把他打死了。就再也没有办法让跳蚤消失,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再说,他是魔鬼,他是不是会死,再说,我们有没有能力把他杀死,都是问题呀!

老村主任语重心长的话让人们啧啧有声:

姜还是老的辣呀,还是老的辣。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老村主任把手上的血擦在一块抹布上,咬咬牙说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接下来,去陪陌生人说话的人们体验到了希望和绝望紧紧拧绞在一起的独特的心情。这种心情在他们的面部表情上准确地体现了出来。如果不是有厚厚的血痂和不断流出来的鲜血做掩护,陌生人一定会发现自己面前坐了一群正犯着毒瘾、看到近在咫尺的毒粉却怎么也吸不到身体中的瘾君子。这种复杂的心情已经超过了跳蚤本身对他们的折磨,有人小声地发誓,如果今天还不行,晚上就回家上吊。他话音未落,有人已经跳起来跑到街边拿头撞墙,接着有更多的人在效仿或者说被引爆,人们纷纷拿头向墙上撞去,头脸上的血迹更加肆无忌惮流下来。

陌生人扭头看着癫狂的人们,不为所动。坐在陌生人面前的人们不再在意自己的形象(实则早已无形象可在意),纷纷拿手和稻草抓搓着自己的身体。

这是你的家吗?

一个稚嫩的童音突然响起。

陌生人和人们都为之侧目。

一个穿戴齐整的小女孩出现在大家面前,人们发现,小女孩的手脸白白净净。人们立即议论纷纷。

太奇怪了,她竟然躲过了这一劫。真是奇迹。

人们感叹着,并把目光集中在小女孩身上。

这是你的家吗?

小女孩凑近陌生人,抚摸着他身下的稻草问。

陌生人转头看着小女孩,空洞的眼神中盛满了人们说不上的某种情愫。

我的家?

陌生人说。

对呀,你不是天天在这里睡觉吗?

小女孩歪着头,打量着陌生人,并在他的头发上摘下一根稻草放到自己的小鼻子下面闻了闻。

陌生人看着小女孩的脸,好像回忆起了好多年前的一件事:

家?

陌生人喃喃地说。

包括撞墙的人们都抬起头,注视着小女孩和陌生人的一举一动。小女孩继续歪着头,睁着一双大眼睛在等待陌生人的回答。陌生人挠了挠头。

对,这是我的家。

陌生人说。

陌生人说完,松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很大的事。人们也偷偷地舒一口气。

你的家可太糟糕啦!

“吓!”小女孩的话让人们刚刚松弛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陌生人听了小女孩的话,四下看了看身下的稻草,甚至打量了一下他自己。陌生人又一次挠了挠头发,还摸了下鼻子。

我的家?糟糕吗?

“唔——”陌生人的笑让人们稍稍放了心。

对呀,你的家太糟糕了,连个宝宝都没有。

小女孩说着,小脸儿上露出遗憾和伤心的表情。

陌生人听完瞪大了眼睛,稍候,陌生人耸了耸肩摊开双手:

是啊,真是糟糕,太伤心了,连个宝宝都没有,你来当我的宝宝吧!

陌生人话音未落,小女孩一下子站起来。人们不由地屏住呼吸,等待他们来不及想象的下一步。

小女孩抚平了自己的衣角。

好啊,让我当你家的宝宝吧。

小女孩走上前,搂住陌生人的脖子,闭着眼,在陌生人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拥抱和亲吻让陌生人诧异,陌生人瞪大了眼睛,眼白有些过分突显地慢慢转动,紧紧抿起的两只嘴角微微下耷。人们感觉陌生人这样的表情持续了好几辈子。后来,人们互相印证,说那天一点风也没有,身子下的雪一点也不冷。老兽医说那时候他感觉他从骨头里往外冒小泡泡,让他轻飘飘的。老兽医话一出口附和声一片。有人立刻补充说,哪里是泡泡啊,简直是小蝴蝶,小风筝,还有说感觉那时那刻的自己是只燕子,总之,人们的口中,都是些飞的东西。

好不容易,陌生人紧紧地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像那个最漂亮的姑娘在陌生人面前端庄地坐了一夜之后那样痉挛起来,陌生人抬起两只胳膊,两只手先是迟疑地,后来坚定而有力地紧紧搂起小女孩,两行泪从眼角涌流而下,打湿了小女孩的衣裳,还有一些滴落到了稻草上。

最后,陌生人松开小女孩,擦了把脸。在人们的注视下嘟起嘴唇,轻轻地贴到小女孩脸上。小女孩挣脱了陌生人,擦着自己的小脸:

好湿啊!

小女孩说。

小女孩趴在陌生人耳朵上:

你等着,我回家抱我的娃娃,你等着我回来当姥爷。

陌生人目送小女孩离开,不断涌流而下的泪水让他的送别更加恋恋不舍。

好啦,好啦,这下可好啦!

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冲着陌生人弯腰致礼后各自回家。人们用自发的仪式再一次印证了老村主任的精明。

我就说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当晚,在村主任家里,老村主任两只手同时打着奢侈的手势,再一次忍着痛苦,为自己的英明决策与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所振奋和鼓舞。

那晚人们商定,陌生人走后,将街上的稻草清理走。这一提议立即引出更好更有效的措施,有人说,最好将稻草当街烧毁,那样,里面的跳蚤一定会被烧死。再不用害怕它们爬到各个人家。人们还商定,陌生人走后,村子里人人有份儿,按人头来,每人拿出一百块钱,为小女孩买一份珍贵的礼物。

真是个好孩子啊!

老村主任说。

我的朋友说,当第二天,人们拿着火机与铁叉子走到街上稻草旁准备实施昨夜的计划时。发现稻草里一阵蠕动之后,陌生人的头从里面钻出来,接着是上身,腿脚。

陌生人没走。

人们身上的疼痛一下子加剧,人们扔掉手里的工具,跪在街上,当街揪开衣服,抓挠着全身。猛然而至的失败与失望让人们感觉上了当。上了当的感觉又重复加剧了疼痛,这样周而复始之后,人们抓狂起来,有的人再次撞墙,有的人当街失声痛哭,有的人则到渔具店里买绞丝绳回家准备上吊,有的人已经从农具店里抄起了镰刀——既然生不如死,索性死了干净吧。

你难道没有感动吗?

一向沉得住气的老村主任当街发难。

感动了。

陌生人回答得很老实。

你难道没有流泪么?

老村主任再次向陌生人迈了一步,拿手指着陌生人的鼻子。

我流泪了,我很感动。

陌生人看着老村主任,回答得既老实,又真诚。

那是个好孩子。

老村主任提高了嗓音,喊了起来。人们从来没听到老村主任用如此高的声音说话:

那你为什么还不离开!

老村主任咆哮起来。老村主任扭曲的面孔和咆哮的高叫让以各种形式忙碌着的人们停下来、静下来,并且感动了恐惧。

你个魔鬼,你个骗子!

老村主任跳起来叫道。

我是魔鬼,但我不是骗子。

陌生人仍然回答得很老实,语速不徐不疾。

我为什么非要因为孩子给我的感动而离开呢?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甚至——

陌生人说到这里变得有些怯懦:

甚至,我还想抱抱那个孩子,我想她了。

陌生人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休想!你这个魔鬼,你这个骗子!

老村主任喊完,悲哀地向西走去。人们再一次看了眼立在街边挠头的陌生人,悲愤地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最后,转过身,追随着老村主任而去。

——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村主任说这话时,没有像往常那样环视众人。而只是略微抬了下支在炕沿上的一只手:

迁到河西去吧,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一次,没有一个人高声附和,人们听完,默默地走出村主任家的院子,就连抓挠身体时也那么有气无力。这一夜,人们专注地打着包裹,将劫后余生的牲畜和家禽用细绳连在一起。村主任再一次听他父亲的安排,让各个小分队的队长分别派出得力的人,去预定县里运输公司的汽车。下半夜时,已经一切就绪。人们想,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朝河西开拔,他们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乡,但是,为了活命,没有别的办法了,去河西吧,让稻草上的陌生人和跳蚤再也追不上他们。

人们憧憬着没有陌生人和跳蚤的新生活,全然没有发现一个黑脸膛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村子,并在每家每户门口走过。这个黑脸男人风尘仆仆,身后的背包有些憋。这个黑脸男人在他最后造访的院子前站定,脸上露出失望和迷茫的表情。

全变了。

黑脸男人小声地说。

没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同他说一句话。最后,黑脸男人在街边的稻草上坐了下来。他将背包解下来当作枕头,他太累了,必须睡上一觉。陌生人从稻草中抬起了头,在星光中与黑脸男人脉脉相视。彼此并不惊奇。

你不是这个村的人?

陌生人问。

噢,是。

噢,不是。

黑脸男人仿佛拿不准该怎样回答。

实际上,我离开家很久了,很久了——

黑脸男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看着陌生人。

——乡邻们,已经都不认识我了。

陌生人扒拉开稻草,爬出来与黑脸男人坐在一起。

你出去求学?还是经商?你不会成了个流浪汉吧?

陌生人问。

陌生人的问话让黑脸男人深深地埋下头去。过了很久,黑脸男人抬头看着陌生人:

不,你不要问了,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魔鬼。

黑脸男人说。

我的朋友告诉我陌生人以拥抱的方式向他告别。

陌生人说:

我要走了,一个村子,有一个陌生人就足够啦。

陌生人说完离开了村庄,我的朋友送到小石桥上。

他们就是在小石桥上拥抱告别的,像多年的好友那样自然和依依不舍。

你们村子里去过陌生人吗?

我的朋友问我。

不知道,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了。

接下来,俩人一起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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