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学良
海外利益已关乎中国的基本生存
□ 丁学良
我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鼓吹要重视和加强研究中国的海外利益,当时国内没有多少人认可,觉得这个观念太生疏遥远。当我欣慰地读到2013年4月16日公布的中国《国防白皮书》,首次提出中国军队的任务不但包括守护国土,也包括维护中国的“海外利益”。形势摆在那儿,我们不正视是不行的。
看清楚一个国家海外利益的第一个视角,是国际比较。
近代以降,英国最早把如何经营海外利益作为一项基本国策。工业革命兴起前后,有好几个国家力图成为引领世界潮流的大国。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在航海、探险、国际贸易、奴隶贩卖等方面都比英国做得早,但都没有可持续性。如果没有可持续的海外利益经营方略,英国绝不可能以2600万上下的本土人口,拓展和治理海外殖民地的五至六亿人!当代的国际贸易、国际商法及法庭等很多规则,大部分是英国人做起来的。
当今国际体系越来越多方面和多层级,涵盖贸易规则,领土、领海、领空之间的争端如何解决等等。英国是对现代国际体系铺下奠基石最多的国家,美国基本上是跟着这个路子走下去的。近几十年来,如果哪个国家不承认这个规则,就进不了这个国际体系,很难享受其中的便利。
俄国是怎么兴起的?是彼得大帝认识到,瑞典可以称霸北欧,就是因为有强大的海军和港口,有维持海外利益的有效办法。彼得大帝把瑞典那一套连学带抄拿回来,才有了俄国的对外开放对内改革。终于打败瑞典,成为欧洲强国。
紧跟着这个路子走成功的第一个非欧美国家是日本。日本从欧洲海洋大国的成功经验,看懂了应该怎样扩张自己的海外利益。那时的中国左边是俄国,右边是日本,这两个国家作为后起者在拓展海外利益时,在亚洲最注重的是中国的东北,那里土地肥沃、资源丰富、人烟稀少,港口、铁路、公路都好建设。他们采取的方式也大同小异,武力加欺诈。
商品、人员、观念、技术的互相交流,必然促进后来者在制度上向最先进的国家学习,最终才能支撑一个国家的兴起。“大国”的中式英文翻译是a big country,含义是“土地很大,或人口很多”;而英文讲的“大国”则是a great power,含义大不一样:一个国家的领土可能不太大,人口可能不太多,但power大。如果只是以面积人口比较,鸦片战争时期的英国不是“大国”,大清帝国才是。
中国靠什么引领世界?一个可能是靠军事力量。当年葡萄牙、西班牙、日本等国扩张海外势力时是海军大国。中国要想成为海军大国还早,如今还要包括空军、太空力量等。另一种维持海外利益的力量是靠商业力量,贸易、投资、金融、教育、文化、旅游等。但仅靠这两种力量就能引领世界?不能!制定规则才是最根本的。全球没有一个统一的政府,哪个国家提出被其他更多的国家认可并践行的规则,就可以成为引领世界的最重要力量,这不是靠军事强迫和经济利益而发挥重大影响的另一种力量。
“引领世界”的力量从“以硬力量服人”到“以软力量服人”是历史演变的产物。越早以前,越是靠强迫、靠殖民。国际竞争中后来者的几个典型给我们提供的教训尤其切近。俄国想有自己的殖民地,结果发现殖民地被别人抢得差不多了,于是拼命抢夺远东。日本发现亚洲的殖民地都被别人抢夺了,于是它的口号是“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可它后面还有一句话没讲出来,就是亚洲要有个头,头就是日本。亚洲是以日本人为头的亚洲人的亚洲。你要不服从,它就打你。
所有强盛起来的大国中,唯一不靠扩张殖民地的就是美国。美国严格意义上的殖民地只有菲律宾,很短暂,后来不要了。美国本身有太多的资源,可以通过开放的通商来解决问题。19世纪统一后的德意志殖民地也很少,他们觉得维持殖民地很麻烦,成本高。所以,并不是所有的大国都必须走殖民地的道路。
当今世界任何一个后来者包括中国,即使想学当年的英国、法国、日本,已经不可能了。国内国际上不断有人问:如果哪一天中国成为霸主,会不会改变其行为方式?“霸主”有两个含义,一是正面的,是影响力最大的大国,定得起规则,其他国家基本服从。它也有强大的经济、技术、军事实力,但不用经常威胁别人,别人就认为你是一个最主要的仲裁者。另一个意义上的霸主是拳头大,常打人。20世纪晚期以来,用这种方式成为霸主的空间越来越小,而成本却越来越大。
中国是否能成为第一种意义上的霸主,取决于能不能以多种实力持续地吸引别国,让人家拥护你。你的价值观、法律制度、做贸易的方式、提出的国际规则要更合理、更进步。仅仅靠一条“不干涉内政”是不够的,某国政府在国内干好事干坏事,别人都不能干涉,这是19世纪立下的规则(因为那时欧洲还没有普遍的民主制,君主说这是我的领地,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我们批评现有的国际规则主要是由西方大国搞出来的,很不合理,那我们中国就必须提出更先进、更得人心的规则来与它竞争,取而代之。我相信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和民族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提出的新规则更合理更先进,一定会有更多的国家和民族跟随你走。
看清海外利益大环境的第二要素是历史视角。
中国在历史上也有过几个辉煌时段,统治阶层很在乎本朝的外部利益。不过那时讲的是边疆利益,而不是海外利益。中国是陆地为主的大国,最有抱负的帝王看到的是陆地疆界周边的人和事。中原统治者第一次考虑海洋利益,是明朝郑和下西洋时。但那个项目非常偶然和单薄,因为没有一个强大的市场经济在后面资助,没有强大的商业阶级在后面操作,一切都是靠朝廷的施予。
当年那么有雄心的永乐大帝,为什么不许郑和到海外去持续拓展?有很多种解说,本文无法细究。然而有一个道理是普遍成立的:世界上最重大的海洋探险事业后面,都有多种多样的力量驱动,有独立于帝王之外的技术力量、财经力量、知识力量支撑。但是郑和却不具有,所以他很容易被封杀。朝廷里的权势集团跟皇帝说,郑和花钱太多,又把海外奇奇怪怪的东西引回中原,坏了中原的道德风尚,老百姓从此可能不再规规矩矩,这太危险了!于是皇帝说停止就停止了。
郑和下西洋六百年来的教训,最需要当代中国人反思。在六百年前,那么伟大的海上探险拓展,为什么一下子就终止了?而且做得很绝,不但把船毁掉了,把做船的技术毁掉了,把他们从海外带回来的航行资料也毁掉了,把当时做船的工人都赶走了,生怕再有人设法造海船,经营海外利益。
所以海外拓展一定要有独立的市场利益,没有经济利益的支撑就走不远。如果明朝那时有非常强大的市场经济和商人阶层,你皇帝不干,我们来干啊!你朝廷没钱,我们出钱!哥伦布探险就是这样做出来的。如果当年是那样,明朝中国就可能成为全球第一个以世界贸易来实现近代工业化和市场全球化的大国!那怎么还会有后来的“西风东渐”“东洋灭华夏”?
篇幅有限,无法罗列图表,但必须说一下几个大趋势。
第一,到2013年年底,中国成为全世界最大的石油进口国。美国花大力气做本土油气开发和新能源研发,目标是在未来的十多年里基本上不再依赖于中东石油。为了维护中东石油基地的安全,美国在军事上、经济上花费最多,也死了不少人。如果美国到2020年基本实现了能源自助,或者就靠北美、南美,不再到中东去折腾,而中国越来越依靠中东(包括其近邻的伊斯兰国家)的石油,谁来当大中东地区的警察呢?有人天天怪美国人是世界警察,但没有这个警察,中东的原油运不出来,中国闹油荒咋办?当警察的日子很难过,要有强大的海军、空军、强有力的反恐部队,要建海军基地,人家游行示威要赶你走。如果中国人替代美国人做大中东地区的维稳警察,或许很快就要从喊“美国佬滚回去!”变成喊“中国佬滚回去!”了。我们的政策研究和布局对此种危机有所准备了吗?
近代史上,俄国和日本欺负中国最狠。有个美国驻日本记者问我怎么看中俄关系现在搞得这么好?据我观察,可能是万一和日本冲突,中国海上运油路线会受到严重威胁。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必须依赖陆地上的能源进入中国,最重要、最直接、运输成本相对较低的一是来自俄罗斯,一是来自中亚。如果和日本发生严重的武装冲突,甚至把美国卷进来,中国有没有非常可靠的武器来源?又是要靠俄罗斯。从这个角度讲,中国现在已在为最坏的东亚局势做准备。这并不是我鼓吹要发生这种事情,只是我的观察,当然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
第二,中国从2012年开始成为全世界最大的粮食进口国。如果继续工业化、城镇化,对能源和粮食的进口依赖度将会越来越大。还有什么比这两条更能凸显海外利益对中华民族的生存越来越至关重要吗?
第三,过去二十多年里按照总量算,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留学生派出国。不但是高校学生,而且包括越来越多的中小学学生。
第四,过去六七年里,中国是海外投资增长最快的国家,中国在世界近代史上第一次成为重要的资本输出国。中国究竟在境外投资了多少钱谁也讲不清,总量算不出来。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国企、民企的各类投资,私人在外面买房子也是投资。澳大利亚最昂贵的四个城市中最昂贵的房地产大部分是中国内地人买的,加拿大、英国、西班牙也是。
第五,过去十年,中国是国际旅游市场增长最快的国家。在2012年一年里出境超过8300万人次,2013年要突破9000万人次(实际是9700万人次多一点)。
第六,过去七八年里,中国公民在境外受到绑架、暗杀、抢劫、暴力攻击、谋杀的总量,全世界最多。
以上都是中国海外利益的基本方面。中国大使馆的官员们常抱怨,这些年来中国出来的人太多了,老是有事来找麻烦,哪有那么多精力管?但还是得管一些啊。中国现在是海外利益拓展最快的国家,虽然总量不是最大的,日本在海外的资产存量远胜过我们。
中国在海外投资,首先是投向东南亚国家。过去二十多年来,中国虽然面对过国际贸易、国际金融的好几次风波,但和整个东南亚之间的经贸增长最牢靠,受波动较小,保持了持续的增长率。前两年,受金融市场波动的负面影响,欧美市场不好,但与东南亚贸易的稳定增长在很大程度上补了缺。中国在亚洲传统的最大贸易伙伴是日本,现在和日本的关系搞得一塌糊涂,以后怎么样也不知道,但和东南亚之间的关系相当稳定,东南亚是中国的软腹部。
马来西亚的华人学者王赓武先生,曾是香港大学的校长,他讲:“中国过去两千多年里,周边都跟人家打过仗,都受过侵略,但东南亚从来没有主动进攻过中国。如果中国要搞周边外交,要和平发展,如果不能跟东南亚和平,还要跟谁和平?”这话非常有道理。
东南亚有丰富的资源和日益增长的市场,东南亚的经济发展水平和中国相差不大,对中国产品的需求很匹配。中国的产品卖到欧美、日本,很辛苦,人家很挑剔。卖到东南亚去,人家基本上可以接受。
有一组外国市场调查公司的数据,仅供参考。2012年,越南进口日本的商品是105亿美元,但是进口中国的产品是220亿美元;缅甸进口日本的1亿美元不到,进口中国的3亿美元;印度尼西亚进口日本的产品210亿美元,进口中国的260亿美元。如果把非洲、印度比起来更明显,非洲进口日本的产品是7亿美元,进口中国的78亿美元。印度进口日本的是16亿美元,进口中国的是57亿美元。对中国产品需求稳定增长的就是以上这些国家。深圳大学“中国海外利益研究中心”成立后,要做中国对外投资和外贸政策的研究,首选就是东南亚。
东南亚现在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的状态。有些人老讲美国现在阴谋包围中国,这和我们在缅甸多年实际调研看到的情况不一样。美国有些军事力量、情报力量、商业力量、非政府组织也想利用缅甸,但根据我的了解,美国作为国际警察,世界上需要维稳的地方太多了,美国回到缅甸,主要是缅甸希望它回去。为什么?很简单,缅甸有人担心他们国家成为中国的“殖民地”,要拉着美国来平衡。
中国在缅甸投了多少钱?估计至少200亿美元!投得最多的不是玉矿,而是和能源有关,修港口、修路、修桥、修输油管道。中国在缅甸北部修水电站,合同已签好,后来老百姓闹事。经常是和尚带着农民去闹,说中国公司破坏生态,不尊重本地的宗教、文化、传统,只是把缅甸的官员、军方搞定。问题是缅甸这些国家虽然不像欧洲、北美是比较透明的法制国家,反对党强大,但相对中国来说,东南亚国家的非政府组织、民间力量、报刊要厉害得多。
中国在东南亚投资那么多大项目,不是短期的,而是为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的长远利益。投资之前的风险研究和估价、社会文化调研不做好,就把中国纳税人的钱大把砸进去?出了事情怎么办?谁来买单?
比如,中国去非洲一个国家修路。韩国和中国同时承包,一段韩国修,一段中国修,韩国几年没修成,为什么?牵涉拆迁问题,谈不拢。中国公司就开始调查,听说星期天本地老百姓都去宗教活动,于是乘机拆房。后来本地老百姓把这种中方经手的项目叫作“星期天工程”,留下一堆后遗症。
中国以前一直请外资到中国来做项目,从来没有到海外大规模投资的经验。资本输出国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在中国国内做项目的经验拿到国外去,在80%至90%的地方都会碰壁。
因此,我们中国的研究者们要选具代表性的投资、贸易、文化拓展、教育合作等项目,以投资和长期经贸的方面为主,找几个遇到麻烦的重要项目做调研,为中国的各级政府、公司、银行、商界提供切实的政策建言和操作协助。投入大中型项目是为了长期的海外利益,一定要建立在社会、经济、法律、政治、宗教、文化风险的研究分析基础上,减少翻船。
最后我讲个具体的例子,希望有更多的中青年研究者投入到中国海外利益的研究中来:云南西双版纳有个官员,几年前受委托陪我到东南亚去做中国修公路项目的调研。他很不情愿地陪了我一个多星期。但两年后他跟我说:感谢你,我现在发了一笔小财。我带他走的那一圈,是中国和老挝合资修的跨国公路的必经之地,他把沿途两个最好的石头场承包下来了,这几年发了财。如果不是因为陪我走了一趟,怎么会想到这个生意?
(摘自《中国的软实力和周边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