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岭
与凡间书(组诗)
张庆岭
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
我一直都在重复一个动作
——咬牙切齿
绝非有意为之而是
情不自禁
走着坐着站着躺着梦里梦外
高兴时烦恼时妒忌时顺利坎坷纠结时……
较着劲儿地牙咬着牙齿切着齿
咬别人也咬自己切着爱更切着恨
咬碎切烂直到
一塌糊涂
不信请看
我身上这一堆一堆的伤疤
它知道自己是假的
它更知道自己的鲜红比真实的鲜红
隔着十万八千里
可它还是认真地坐在那个盘子里
它甚至幻想把那个也是塑料做的盘子换成真的
有好几次它都想借着窗口吹来的风
调试端坐得发木了的身子
进而大胆地去实现自己的想法
但它都没有那样去做
它担心一走神儿那个刚刚学会画画的孩子
会不小心把它的心思
也给画了上去
大概有三四年吧
在这座繁华的城市
我曾经一直居住在地下
直到现在我身上的夜色比阳光要多得多
揩是揩不掉的
如今每天零点三十分当我抓牢肺叶
一步一步爬上二十七层楼的顶层
(小区规定夜间12点后电梯禁用)
先打开门再打开灯然后
脱去身上一层层的掩饰
才露出姓名、年龄、性别以及
裹在里面的伤痛
朋友,不怕你笑话
这些年我连呼吸、工作、吃饭的动作
以及早就被生活设计好的微笑
都是从老板那里
租来的……
什么都不说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睡觉、睡觉、睡觉……
多想碰一碰运气呀看看到梦里
能不能找到那个丢失了
八年的自己
世界上最小的花
甘愿从天上降到地上的花
被内心的净洁追赶得
漫天飞舞不得不开放的花
懂得——
稍纵即逝才是永恒
无人欣赏才叫美丽
身轻如燕
一朵一朵数着寂寞
即使尘埃落定回归凡间任人踩踏
也还是那么冷静、淡泊
挺直灿白的骨头
含笑死于春天
扒光了
才是真实的
洗干净了
才是真实的
不!
穿上衣服
带上行头
坐在台上或行走在鲜花与掌声中央
才是真实的
左下腭有一颗牙
最近几天——特疼——总疼
没法子一字决策:拔
谁知拔掉后竟然血流不止
似乎是要把这些年窝在身上的那些疼
全都一点不剩地流出来
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一边想
这样也好等流完了从此就不再牙疼
不再这里疼那里疼
最好——
只剩下疼的渣滓再长一点儿
小快乐小幸福
凭借我们身上一样的中国味儿
它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它一眼
亲切在问候陌生在碰撞
一些遥远的家事、国事、天下事
一闪而过最终成为三英尺大小的惊讶
我的目光不会说英语
可以肯定它的目光也不会
整整十秒钟我们就将民族习惯
搬运了四万里
是的,我们都没有政治偏见
这一点连被风吹拂在大街上的纸片
都能看得出来那天是2012年9月11日
离世界末日还有三个月
巨大的阳光一下子就将我的想象凝固在了
一张陈旧的《纽约时报》上
收起僵硬的笑
他说:你们知道吗
那座六十层的开发区大楼就是俺们
一砖一砖垒起来的
干了整整两年零三个月单十七天
俺儿子上大学的钱就是从那里挣的
俺的左手二拇指就是在那里
被吊斗上突然掉下来的一块砖砸没的
老板给俺算工伤
还奖了俺两千块钱
咱村的小勇也是修那座大楼时摔伤的
丢了一条腿
老板赔了他两万……
听到这里我在那座城市当处长的弟弟
忽地从酒宴桌上站起来
隔着桌子去握他的手同时一个劲儿地说
功臣啊!功臣啊!
好像弟弟是市长派来搞慰问的
让老乡的脸一下子就漾出了
久违的幸福
乞丐在敲木鱼
他敲木鱼不是为了念经
而是觉得好玩儿
可他那敲木鱼的样子让正在路过的寺庙主持看见了
主持说他真像五百年前的某某大师
说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说得众弟子全都
阿弥陀佛
砰的一声
爸爸关上了车门
一天的艰辛就全部锁在轿车里头了
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妈妈拎着两个包:
小包里是她的秘密
大包里是她对一家人的疼爱——
几棵脆嫩的芫荽、一小把长长的豆角、两棵
青青的芹菜,还有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
正好组成一家人不断挑剔的口味儿
两瓶啤酒、一个猪蹄、半斤花生米
正在打量着他们的恩爱、亲情
以及身心疲惫
孩子的书包压驼了
这个不可多得的周末
不用说书包里装满了小小的学业
与大大的理想不过此时
有点儿被忽略不计
三个人就这样有说有笑钻出车库向家走去
他们的家就在十楼。他们心里明白
必须再登上两百多个台阶
然后再打开一把镶在保险门里头的暗锁
才能接近直至抵达
一天的幸福
别动!我想把你头发上的那根草取下来
别动!我想把你心里的那粒灰尘洗掉
别动!我一直都在想把你目光中的那些凶拿走
我知道你太爱我了
你都把我爱成了你的——想干什么
就干什么的十根手指头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伶牙俐齿
爱成了你那一副小脸蛋一对大眼睛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任性
以及
始终都没能来得及让我说出的
这两个字
——别动
他在欣赏大街上扭动着的美女
从头到脚从形象到内容
从整体到细节用形容词也用动词
心无旁骛目不转睛一如既往
一位两位三位……
一天两天三天……
一年两年三年……
人们便送他两个字:有病!
他怡然的暗自祈祷:千万
别再碰上什么医药高人
“医好我的病根儿”
这些年我一直在往死里整我
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下低
眼珠子却无时无刻不在向上翻
这些年我一直在往死里整我
都把近在咫尺的一步忙成了昏天黑地的十万八千里
回不过来的神儿还从没下过高速
这些年我一直在往死里整我
两年一个一年一个一月一个一天一个的目标
就像聚在一起不断向我飞来的石子
把我的疼痛锤打成麻木
在我薄薄的几页小书中从第一页开始
一直到最后一页结束都被这个世界
打满烙印:呈现出
茫然的疤痕
他喊了一声:妈
然后红了一下脸低下了头
他喊了两声:妈
接着又追出一个女人老远再悻悻地回来
他一连喊了三声:妈
直到——喊醒了自己的梦
奶奶一边抹泪一边喃喃地摇着头:
这孩子,这孩子……
天伸出手把自己的眼睛捂住
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星星说着梦话一闪一闪地在
诉说萤火的委屈
醉生梦死的手们依然在伸向深处
多么害怕指缝儿里长出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