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
窗前的树,是惊恐亦或孤独
刚住到这里的时候,正是秋色撩人的九月,它还满身披挂着树叶,大大小小的树叶,像衣服上过多饰物的人,很容易忽略掉它自身的美。
而这会儿,我看清了它。
它远远高过我所住的五楼楼顶,华盖的枝杈圈出的区域有多大呢,恐怕有三间屋那么大吧。我历来对数字没有概念,但它用树叶占据空中的面积,在盛夏,大约会覆盖两三台车身那么长。
它是个美人儿,准确地说,是个美男子,主干粗壮,枝条修约,且匀称地从主干向上收缩,慢慢变细,直到指尖尖细如葱——噢,这恐怕还是在夸美人儿哦。
树上的喜鹊多呀,显然,它们没有经过严格的排练,上下欢跳,一点也不整齐,直到现在,我也没数清它们到底是几只。真不明白,它们哪来那么多开心事儿。
叫就叫吧,跳就跳吧,可它们还嫌不过瘾,干脆毫不羞耻地随地大小便。虽然树下面就是垃圾箱,但它们 “空投”的水平实在不行。结果,本想躲阴避凉停在树下的私家车,不管是 “大众”还是 “宝马”,都难逃它们留下的记号——想赖账,不交停车费,妄想!交了停车费,想不留个念想,同样,也是妄想!!
我总会用它来判断天气,也用它试风、试雨、试衣服。当然,它不穿衣服,但早起躺在床上听听声音,我就知道今天应该穿多少衣服了。
我还总对家里人说:盘锦太冷了,和北京能差四五度吧。现在,北京的树叶还没落尽呢。
这么说时,我眼睛看的、心里想的 “树”,就是它。
可是上次休假回来,见它竟然只剩片片可数的几枚叶子——最后的几卷枯叶,也在我回来之后第三还是第四天傍晚,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人间。
回到盘锦,却是另一个画面。
当我在物质的厨房里煎炒烹炸的时候,当我在等待蔬菜与烈火的交战中蔫蔫地败下阵来的时候,抬头的间隙,会看到属于精神的树群集体站在地下车库的入口旁。
那儿原本是光秃秃的一片空地,先后入住的户主先后把装修垃圾堆放在那里,现今早已清理完毕。忽如一夜,那片空地上竟长出根根大树来,虽算不上参天,但三四米还是有的。简直像个童话!
二楼厨房的后窗,正好如精美的相框,镶住了这一幅被整体位移过来的风景,闲闲地被我看见。
如动画片中两个空镜头的自如切换——刚才还是冬雪飘飘的茫茫四野,连个人芽儿都没有,唯有棵棵龙钟古树;再眨下眼睛,就已长出葱郁茂密的森林了。再仔细找,就算不得空镜头了,你瞧,茂林深处一定还住着一个小女孩,戴着小红帽,碎花儿的衣裙迎风飘呵飘的。是人还是妖呢?那就要看剧情的需要和发展了。
我总是忍不住去看。然而,它们仍然一言不发地站着,有点勉强,有点不开心,似乎还有几分羞涩,被斜斜支着的木棒众星捧月一般支撑着、护佑着,病恹恹的黛玉模样。那些护着树木根部的褐色红土,算是它们的陪嫁,还是殉葬的坟墓?丹霞地貌的柔曼南方之于它们,是亲生的爷娘。而今安身的愣头愣脑的这片黑土,于它们,意味着什么?生死未卜的事儿,只等春风和时间说出真相。
杜拉斯说:那些自以为是小提琴的木头真是傻。
而我不这么认为。
不是所有的木头都能成为小提琴,或者风箱、木锨、板凳、地板。傻就傻吧。也许一根被人骂来骂去的呆木头,看似一动不动地矗在那儿,更懂得孤独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我喜爱任何一棵树,美丑不论,只要它有树的呼吸与脾气,就行。
我望向窗外:此刻,小寒前的一个黄昏正在降临,乘着滑翔机的翅膀和陡降的寒意,秘密潜行。孩子们正被祖父或外祖母牵着,或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悬空踢着两条小腿。出了幼儿园的雕花大门,似乎就是出了教育的牢笼。这时候与清晨七八点钟急吼吼的情形相比,无疑是小家伙们的节日,他们不必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行,也不必像 “小一”新生那样哭哭啼啼黏在家长身上,差不多成为连体,怎么也掰分不开。他们可以散漫地溜达,吃冰糖葫芦、烤地瓜、捏软柿子,或葵花的小脸向 “太阳”要求回家看一小时“喜羊羊”。
才八九个小时的工夫,大人与孩子之间又亲爱了许多,这是时间加厚给出的。试想一下,如果这一整天他们都腻在一起,吵了几架都数不过来呢。不想说 “人是刺猬”那个毫无新意的比喻,但总需要有个空间独自呆一呆,却是真的。有些时候,需要放空——头脑,以及心灵。
他们行在树下,他们的亲密与欢欣,更反衬出它的孤单与沉静。喜鹊的吵嚷也不能使它看起来更热闹——热闹,从来都是喜鹊的。
圣埃克苏佩里曾经说过: “在这个生命与生命相依、花与花在风中相伴、天鹅与天鹅相识的世界里,唯有人自讨孤独。”
——对的,人需要孤独,需要自 “讨”孤独——就像自讨苦吃,那样。
那个时常带着坏坏表情的传奇飞行员,有着怎样的心灵世界?当他独自驾机飞行在高空中的时候,比别人多了更加辽远的视界,因而我觉得他可能更寥落、更孤独。想想看呵,身前身后都是纯棉的超级肥厚云朵、金光万道的太阳,千山万壑、飞瀑流泉,都从他钢铁的翅膀下轻轻掠过,而他自己就代表着全体人类。一个小小的“肉丸”,靠什么凌驾于凡尘之上?又是靠什么定力,把自己妥帖地安放在世间万物、沧海桑田之间?
孤独在所难免,犹如精神世界里的舍利子,它品质纯粹、质地精良;它坚毅、硬,有金刚的多棱光亮。
后半夜,大风从最高的、最细的树梢,开始动作。起初,像是耳语、絮语、私语,接下来,便是潮水的节奏——涤荡、拍岸、澎湃、汹涌……
独坐空中楼阁,窗外分明不是树,而是浩瀚的海,它们将破窗而来,势如破竹,瞬间把我淹没……
无边的恐惧来袭,仿佛茫茫四野中,你通体透明——如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忽而波峰,忽而浪谷,死去或活着,全随海潮的性子。
但是慢慢地,平下心来,那声响便会有韵律地推开浓重的夜色,你像摇篮中的婴儿,很享受地进入了另一个 “原故乡”,读书、写字、发呆,说不出的悠然、惬意……
这样的感受,十几年前也曾有过一次。
是在盖州海边的一个度假村,出差入驻的当夜。离海边尚有一段距离,也有一定的高度和坡度。但海能啸呵,像食肉的大动物,它们的底气太足了——所以,能听到海潮的声音并没什么稀奇,但怎么会有帐外就是海滩的真切感受呢?
我正伏在床尾,翻看一本诗集,却怎么也读不出诗的意境——有野兽正在向你袭击,你还能保持安静吗?
实在抵不住惊恐和好奇,用食指小心撩起窗帘的一角,窥视。
啊! “潮声”竟是这样制造出来的——窗外,是矮着身子潜伏着的黑黢黢的苹果树!风穿过密密麻麻的枝叶,真的 “疯”了!
其实,面对真正的海,恐惧会小些——因为看见。
想起那个故事。
墙壁另一侧放着自来水管,滴答有声。审讯者说,暗洞传递过来的声音,是这一边犯人手指滴血的声音。那被按住手指在另一侧的犯人信以为真,心脏突如重锤击缶,终于在 “流尽全身鲜血”之前,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原来,犯人的手指只是被纱布包裹得过紧,失去知觉,并不是真的有血在滴。
树和水一样,亦会滋润、阴泽;亦会成为吃人的兽。
它们制造的恐惧,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次在东戴河,我和女友沙沙在黄昏时踱到一处正待发售的海景房前,白色木纹躺椅、蒲草的阳伞、悬垂的围幔、摇晃的秋千……当然,还有许多逐浪的人。她们提着高跟鞋和裙角,笑声像浪花溅在腿肚儿上一样,痒痒着。我俩躺在躺椅上,望着她们,望着远处一浪一浪聚了又散了的浪头,若无其事地享清福,想美事,装作自己很幸福,装作落地窗后面的家里有儿子的歌声和妈妈的微笑。
可是,远处的潮水漫漫涌来,一寸比一寸勇敢,一寸比一寸凶狠。它们伸着长舌头,就要舔到我们的脚丫了。起初,我们并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好玩,甚至打赌、猜测,纵容它撒野,并以此骗得一惊一乍的欢喜。但后来,就没那么淡定了。浪头越来越高,越来越黑,越来越没人性。——涨潮了!快跑啊!
我们一骨碌爬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饿了三天的野狼追着,直到冲进放孔明灯、卡拉OK、放焰火的人群中,才急刹住仓皇的脚步。
半夜醒来,窗前的树把它虬劲的枝桠,向四面八方伸张着,像峭楞楞的鬼魅多得数不清的利爪,等待着被食件和血肉充满……然而,它什么也抓不到,除了孤独。
说到底,人还是群居动物,不管是否真的管用,利用人多势众求得心理上的解救,就好。岂不知,最终只能是自救。虽然有点奢侈,但孤独,无疑是最好的对策之一。
向来,我们害怕的,常常是那些 “看不见”的事物,比如:鬼。谁知道它长什么样儿呢?没人知道。所以,才会编出血盆大口、口吐信子、穿墙而过的妖孽;或者没有头,却能自由行走的躯体。总之,越悬、越玄,越令人哆嗦、出冷汗,越会收到最佳效果。
可是,到底谁见过鬼呢?或者,有没有?
对了,窗外那棵树是白杨,是我活了四十多见到的最壮硕的白杨,而且伟岸、孤傲——所以,我前面说过,他应该是男人。
忽然想起青春的时候,毫无来由地喜欢树,曾偷偷地给自己取过笔名:林爱晚,却一次也没有机会用过。也曾偷偷地想:试试找个姓杨或林的男人,作丈夫。同样,也不会再有机会实现了。
人间。剧场。我迷恋这每一个词,有热闹、欢腾、嘈杂的世俗生活,也有陶冶和浸润的微醉——两个词连起来,又凭空多了演绎出来的另一种沉浸、失神的迷人况味。
有什么比剧场更令人迷恋呢?有什么比散场更令人一步三叹呢?
或许,人间与剧场本是一对冤家,天生就气息相投,变着花样儿、耍着花招儿,专门来对付多愁善感的文艺范儿。想想呵,剧场里演的,哪个不是人间事?而人世间日升月落天天变换着登场的,哪个不像剧场里一幕一幕的更迭?
你刚刚从悲欢离合中 “逃”出来。
外面,依旧是清朗的天、不会走路的树,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声和车流。叫卖、讨生活、日头正一寸一寸往西沉……关于这些,一样也没变,你却忽然觉得很委屈,齐眉往上的脑壳里有点浑浊,是不是因为刚才 “注入”了不少 “特异物质”?是两个小时的宽银幕、高低音炮和暂时的黑暗,带来的副作用吗?
不能这么说。
这是你事先知道的,并不能成为指责、谴责的前提。但你清楚地感到,当你眯着眼睛 “重回”人间,有点儿昏沉,恍惚,脚步散乱,飘,好像久不见阳光的煤矿工人走出巷道,实实在在走动在眼前的妻子倒像是假的;好像你的躯壳在晃动,人呢却还陷在裤兜角落里标注的那个座位里,只有靠火眼金睛才能辨个真假了。虚拟的愁与苦、生与死,早被幸福着、哭啼着的人,带走了。可是,你还是不能干净利索地走脱。
——当然,也有另外的情形。
你的本意就是暂时地逃离,或清静一下,一小会儿,就行。
你果断地从主人公甜美的婚礼中走了出来,也走出了另一个人的监牢、另一群沉默者的冰凉石墓……一切都是骗人的!
然而,时不时地,你还是主动地愿意再次受骗——当然,愿意不愿意,你都得 “走”出来。
不是吗?生活中的困厄一分也没有减少,这样的减法根本不管用,疼痛还在身上以及心上;死掉的母亲即使食用深山灵芝,也无法复活;二十年后,那个倒在敌人枪口下的孩子才能重新站起;纠缠着的种种是绕得更紧,还是松了一扣,都不是两个小时就能圆满解决的问题。于是,你不易察觉地摇摇头,汇入疏散的人流……
都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而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当回 “疯子”和 “傻子”,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自嘲与他人的嘻哈,是一剂良药,至少可以使麻木不仁的生活 “疼”一下。使雾都中小心摸索着前行的旅行者,见一丝光线,呼吸几口清新的空气。难道,不是很好吗?
若干年后,当你于深夜醒转,陈旧、猩红、沉重的大幕再次拉开,你知道是谁躲在幕布的后面吗?
谁都不会知道。你当然也不知道。
但这并不影响你急切地深入别人的生活。沉静。无言。正襟危坐。只有沉静、无言才能更快、更直接地 “进入”虚设的场景之中。那时,你还不太会看戏,更不会演戏,笑是真笑,哭是真哭,伤是真伤,疼是真疼。因此伤心伤肺不少回。
但那次,你分明是处于观众席的正中央。
偌大的剧场里,只有你自己,剩下的,就是沙沙转动着的放映机的声音了,如回忆的细雨,真好听,洗亮了窗前的叶片,也洗亮了蒙尘的心。
像 《天堂电影院》一样,那束神秘的光,这时,从狮子的 “血盆大口”里,发散出来——噢对了,后墙上用石膏镶着一幅狮子的造型,鬼魅的探照灯,像一只长臂猿的手臂,把所有人的目光揪着。也像一束灰尘,被魔术师框在长宽高多少多少的射程里,变着戏法——关键,它还像个巫师,看不见手脚,却吐着妖魔的长信子,把人的灵魂都吸了去。于是,别人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别人的生死也玩了把 “穿越”变成你的生死。
看着看着,在默片中忽然惊现骇人的场景:荒芜的郊野无边、四散的坟茔东倒西歪、零乱的骨头和时断时续的淋淋血水……你的头上是秃枝,栖落着两只还是三只乌鸦。尚未完全化尽的积雪的残部还藏在黑土与枯草之间。斜斜硬撑着的三五簇芦苇勉强挺直腰身,制造悲情的呜咽风声,在其间自由穿梭……
不知什么时候,你走进了银幕。
但是,你不害怕,一点也不害怕!真的,还能听到乌鸦不吉利的几声干叫。那凄切的声音并不顺畅,朝四面八方走,丧门星似的,令人心寒。乌鸦们在残阳中,上下欢跳。但你不害怕,只是绝望……虽然那时你还很小,还不会把自己的感受命名为很正经的书面语 “绝望”。可是,差不多二十多年之后,摸着跳动的肋骨以及 “栅栏”后面的心跳,你准确地找到了这两个字……
是谁,强加给我的启示和隐喻?又是谁,这么多年,让我仍然固执地记得那瘆人的梦境?枯树的一枝、一叶,还没暗下来的天边,那一弯指甲盖儿般大小的细月,还有鸭蛋青色的天光。堤坝下,人为挖出的凹槽,深、宽且长。还有,凹槽里,静止不动的鸭蛋青的水和落在水面上细月的 “孪生妹妹”……
那个女生的背影代替你,在失血的河流边缘,慢慢地走,仿佛你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慌。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你走得很慢,很慢,像在享受那些七零八乱的器官,以及冰凉的气息所营造出来的戏剧效果。
——可是, “你”是谁呢?
有一天,我终于看清——不,是终于想清楚, “你”是我中学时代的同桌。你那么胆小,见到壁虎都会失声尖叫,但你却不怕这突兀的惨烈……
如今,你已成为镇定自若的麻醉师,赐给谁一针,谁就得老老实实呆着。你跟病人唠着家常,在病人身上拍拍搭搭,忽觉 “蚊子”叮了一下,病人话刚说到一半,就 “冻”在嘴角儿。定睛细看——睡着了!你的行为,相当于给馋嘴的小孩儿来点糖水喝,哄他们暂时告别一下人间,像逛商场,去没有疼痛的 “天堂”转一圈儿,再回来。
写着 “手术室”三个红字的房门,让候在外面的家属坐立不安,一门之隔,是否阴阳两界?他们像小白兔,因焦急和恐惧熬红了眼。这时,你的脸色比天气预报还重要——天气预报只管穿衣戴帽;你却代替主宣判着生杀大权。
你用锃亮的镊子,翻看着同样锃亮的托盘里那些几分钟前还活着的肉。刚刚之前,那些还跟着活人行走坐卧几十年的新鲜骨肉,此刻成为你擒获的曾经叫嚣的 “大佬”,你笑着指指点点给病人家属看,像刚刚拔出树里的一颗钉子、刚刚排除林莽中的一枚地雷……
过了大约三十年,我才忽然悟到那个梦的暗喻。然而,这是谁在梦中向我暗示?我是否成了剧场二楼的看客,额外又多看了一场戏?
——总有些剧目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只是时辰未到,无法看见。
我们永远是游戏中那个被手帕蒙住双眼的孩子,永远是。而且欢喜着追逐,转圈,喊叫,也许还会跌倒。但是,谁不期盼光明乍现、捉到“凶手”那欢欣的一刻呢?为了那一刻的欣喜,被 “黑暗”笼罩的日子,也会显得不那么漫长。
正因为充满了不确定性,剧场和人间一样,令人死不瞑目地终生贪恋。于是,我们永远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是颠扑不灭的至上真理。
人间是活的,剧场是死的;人间是动的,剧场是静的。人间是流水席,剧场只是一场短促的欢宴。人间是汤汤的逝水,剧场只是其中一个分汊的细小水系。
但是,当人间遇到剧场,犹如干柴遇到烈火——有人欢笑,有人失神,有人看着看着就开始哭泣,无声地泪流……不过,三心二意看热闹的人总还是有的。孰不知,在他 “百毒不侵”地看别人 “热闹”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别人的风景。
上帝像分圣餐一样,分派了我们同一场人生。可是,在这漫长的马拉松中,我们流出的却是各自的汗,到达看似相同的终点,但因力气不同,不到最后一刻,无法看出谁是优胜者。也许开场时跑得最慢的 “乌龟”,胜了能说会道、一步三级的 “兔子”。可是,路途的长短又能说明什么?
在生命的剧场里,很少有人拥有出离的勇气,况且,也无法出离。
《人间是剧场》,是一本书的名字,我不仅迷恋它的每个字,更迷恋它的气场。
——奇怪,书中的每个汉字我都认得,可是,它到底在说什么?可能,我修行得远远不够!
就像一个贪玩儿的孩子,醉心于蝴蝶的光斑、流沙的褶皱和花纹漂亮的贝壳、叶片呜呜的风鸣,或者一个长满绿苔毫无用处的漂流瓶、一把锈迹斑驳的手枪……最终,却忘了离家的道路和理由,更找不到回家的路。作者的名字超出了我见识的长,就不用记了吧。
但我记住了两个字:酿夏。
我特意百度了一下——从字面的意思来看,酿夏,就是酝酿夏天。很美好的意境。但它是藏文关于禅定的用语。酿,是平等的意思;夏,就是不打扰、不触碰,顺其自然的意思。总而言之,就是不管在什么境遇之下,都能安之若素,心境平和。
喜欢这两个字的奇妙组合,意义也是我喜欢的歧义,有意外之喜,不在我从前的视界之内,心中訇然亮堂的美境,不可言传。
当短暂的黑暗降临,你借着微弱的地灯,找到座位。
那么好吧,请调匀呼吸,目视前方——一场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惦记儿子,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不同的成长不同的惦记——冷了热了饱了饿了、成绩高了低了前了后了。 “上大学就好了!”有人说。可是上了大学,卖孩子一样,送一次哭一次,虽然不近不远的三百公里,一天一个来回,跟跑通勤差不多,可毕竟是异地。
还好,送到第三次,一个学年还没过去,就能送长托似的,把孩子丢进去了事。再不必被丈夫拉到滨海路兜风散心缓释忧伤。相反,再没眼泪可擦,速速跑到商场,欢天喜地买衣服去了。放个寒暑假,也欢喜,也忙乱。儿子回家前,像总统要来拜访,洒扫庭院,购物贮备。而前脚儿子刚关了家门返回学校,后脚就后娘似的开始清扫房间、洗洗涮涮、远离厨房,仿佛多出那个亲生骨肉是外来的客,一直耐着性子忍着、等着,刚一有了结果,便火速把自己的日子拉回正常轨道,好像慢一秒钟都有 “脱轨”的危险。
惦记妈妈的气管、感冒、咳嗽,惦记她是否依然曲高和寡,依然找不到合适的伴儿一起说话、打牌、逛商场。三天两天不回去一趟,就坐卧不宁。惦记爸爸的血压、血糖,是否还在为一个 “大单”不停地电话来电话去,着急、上火、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回家,要装作饿狼一条,目空一切,眼放贼光,急急直奔厨房,拉开冰箱,对全熟、半熟的食物风卷残云。然后,对房间里的大小变化一惊一乍,满心欢喜,用最美妙的词语去赞美。我知道,他们希望看到我这样。
最后坐下来,听听他们的询问、叮嘱、劝告,聊聊熟人的家事或变故、时局和新闻,再煞有介事地慨叹一番……好像初涉世事的小屁孩儿,给他们更多的时间表达,尽量不反驳、不激愤、不指指点点说 “老黄历已经过去了”。
惦记那个大我许多的 “姐姐”,虽没有骨血牵连,但她的苦痛感同身受。可能,她已成为我过往生活的一个活生生的佐证,让我喊不出苦和痛,却一再掀起衣角,去看旧疤。那些疤早已不疼了,但它痒;或者连痒也没有的时候,你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它。或者就是单纯的怀念还是什么,无法说清。她已经无可辩驳、无知无觉地参与了我的记忆,尽量我们对过去生活的记忆一定是不甚相同,在某些小角落也有可能相悖。但这都无伤大雅。
我知道:是 “神”发现了她、确认了她、并钦点了她,像一块有用的木板,连缀着我的过往与来生,使一座浮座,不高不低不升不沉,恰好抵达水面,供我泅渡这茫茫人生——有点怕,却并不危险;有点伤感,却并非不能承受……
惦记小区院子里的植物,虽然那并不是房屋证明上属于我名下的宅院。 “私家宅院,闲人莫入”的字刻在咖啡色的砖墙上也没用,我仍会在不冷不热的傍晚,每天去光顾,长驱直入,看那些动脉一样青筋暴凸的西红柿,如何从 “愣小伙儿”慢慢变成 “熟女”;看桃子如何由被人说三道四的暧昧花朵,变成中看不中吃的毛毛果子坠入凡尘,终于一事无成。
没人管束的植物,像小时候我们在乡下的土埂上疯跑,肥头大耳,遍地都是,绿着绿着,就过完了一生。高坡上的树呢,又多了一圈年轮——枝叶又多占了半扇窗子、一圈天空。这样的侵占,无人在意,便也无人反对。可是渐渐地,就挡住了通往圆形广场的石板小道,人们需要小心地拨开旁逸斜出跑在前面的枝条,找到正途。渐渐地,葡萄细弱的藤,就会攀上事先为它们预留的最高的葡萄架。葡萄从小米粒大小开始慢慢女大十八变,变得透明而饱满,心事单纯,眼含秋水,单等那个钟情于她的青年,于枫叶正浓的深秋,爱怜地把它捧在暖暖的手心儿。
那个新婚窗口的亮度已降了几分,灯火粲然的场景已是昨夜的狂欢,水粉的气球还没来得及飘落、陈旧,像他们还没来得及展开的新生活。而过不了多久,婴孩的啼哭、阳台上的 “万国旗”,又把日子的 “绳索”,系上了一个 “扣”。
喜庆的浪潮还未过去,生活忽又转过身,走向它的另一面。某楼的某个窗口,在某个清晨,首先传出三两个人的低语,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传出黑色潮水一般的哀乐。悲伤在所难免,思念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覆灭一浪。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在这当口 “收手”,是明智的。终于,最后一个 “扣”规整地结好,再拉拉牢。在亲人和朋友的陪伴下,完美终结,终止了最后一个念想……
惦记那个被病痛折磨半辈子的诗友,虽至今没有见过面,但却知道她的爱好、性情和前半生凄迷悲壮的爱情,电话一年打一两个,也可能一两年也不会打一个,但时常在心里 “过”一遍,她的种种好、种种苦、种种难,那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是清泉、菊花茶或苦瓜,明心、养颜、去瘀塞、驱肝火。让我在相对晴暖的日子里,有一份侥幸和偏得,从而时刻提醒自己:感恩、感激、感动、泪光盈盈,不再要求更高、计较更多。
她比我漂亮、聪明、有耐心,凡世间对一个女子的赞美她几乎都具备,还有许多优点是我没有发现的。可生活不是规规矩矩的数学换算公式,这 “不公”无处倾述、无人倾听,只有自我消解,并化作另一股沉静的力量,应对眼前生活硬塞给你的摊子。
惦记电视上那群没有鞋穿、没有书读、目光清澈的孩子;惦记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老人,他的房子是否有好心人帮忙,重又挺起了腰身;还有掉了一块模糊皮毛和肉的流浪狗……虽然他们非亲非故,只是匆匆一个照面、一个擦肩。但还是忍不住惦记,忍不住叹气。我真没用!只能更深地向内心里走,闭目,合十,默念,祷告……心中似太平洋汹涌的浪潮,一路走,一路追着澎湃……
惦记是绿色的,无毒,无害,无副作用,与别人无关,只是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责怪自己。没人对此事负责。
忽然想起先生的话: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并在心里对他悄悄地怀念了一下。那个以笔为枪的坚强 “战士”,他肉体生命的存与无都不在我们谈论之内——像希尼所说的诗歌,虽然阻挡不了任何一辆具体的坦克,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意义又是无限的。
当我再没有谁、没有什么可惦记——那该多好!
——那该多么无用!
——即将到来的,正是所需。
我迎着下午四点钟的太阳,驾车向外环驶去。
这时的田野,介于成熟与亚成熟之间,犹如十五六岁的孩子,处于孩童向青春转折的关键时期。而沉静的大地,始终如一是万物的老母亲,永远安于培育、奉献、涵养,永远白发苍苍。
“荒凉的大地,有疲惫之美”。这个诗句横空出世,完全是偶然。像旅行途中美好的外遇,可遇不可求。我想到再过半月,残阳晚照下空空如也的大地,忽然心生悲凉——哦,美好与消逝并存的大地,重新清空,再度平寂如初。
我旋下车窗,看见路两旁的井架在勤勉地仰首低头,旁边是成片的稻田,上水渠边是茁壮的芦和蒲,散乱着,也有一小簇小一簇腻在一起的。同样散乱飞着的,是麻雀——除了它们,还有谁会这么疯天疯地地只管乐呵着呢。风耐心地吹,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它们因而也成了爱这空寂处所的一分子,成为静物中最抢眼的动荡之神。
“请问,这儿是毛家村吗?”我问正路过那个人。
那人看着我,一脸茫然,脚下用力蹬着自行车,摇摇头,一转眼就转过了弯道,溶入那片橘色的晚霞之中。
再往前走,除了稻田,还是稻田。一个中年男人牵着四五只不太白的白羊,一只黑而瘦的小狗,走在路边。
“这是毛家村吗?”我又问。因为朋友告诉过我:毛家村的稻田最 “上镜”,我听了半句话就冒冒失失地一踩油门,把后半句甩到车尾巴后面去了。
“是。”他节约地把一个字丢下,就与他的宠物们步调一致地远去了。但我清楚地看到,过了一会儿,他还回头望向我,大约是对我这个 “外来人”的行为疑惑不解。
我也重又郑重地看了他一眼。
他与我一样不是本地人。与我有所区别的是,他橙色的裤子泄露了他的身份——那是辽河油田野外作业的人才穿的工装。
“看你多好,既可以工作,又可以过田园生活。”我刚才补了一句,希望他能提供给我更多的帮助。
“没事儿就放放羊,不然太闷。”他好奇于我举着相机对着遍野的稻田拍来拍去,那表情我看得出,只不过嘴上没讲出来罢了。
果然,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便牵着他的羊——或者不如说,被那四五个家伙 “牵”着,往前走。他想停下来回答我,那几只羊此起彼伏地叫嚷,让他停不下脚步。像我们小时候扯住妈妈的衣角,阻止她与街头偶遇的同事没完没了地谈话。
过几分钟再去看他——反而是我好奇了。他正呆呆地坐着,在不远处毛草草的土路边,看他的羊和狗在草丛里钻来钻去。他目光望向远方,脑子里大约是空荡的状态。
其实,这里到底是什么村庄并不要紧,我只是来拍拍水稻,拍拍逆光中的水稻,希望用镜头,把水稻不同年龄的美留住,就像留住孩子的成长——在家乡,水稻是我的 “食”之父母;在文字和光影的世界里,我是它们的创造者。这种互逆的关照和恩情,永远是我依恋它的根据和理由。
水稻上的树影就是这么来的——不久,斜阳就落到树的那一边去了。
我把车头转向另一条小路,本意是想近距离地拍些水稻的特写。结果,只顾找寻好的地块,车的右前轮不小心竟陷进了泥水里。
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开车一直是我的骄傲,但此刻,我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在黑暗降临之前处理这个突然到来的窘境。
我下了车,仔细看车轮的方向,用树枝试探泥水到底有多深,看左轮需要打到什么位置,旁边的那个塌陷处才可以承受左轮的重量。一次次试探,只能使泥浆飞溅到窗玻璃上,又越过敞开的窗子,溅到座垫上。怎么办?救援电话号码在保养手册上,打电话救援?又觉得这应该是需要救援的最低极限。让人家一路呼啸着狂奔而来,追究造成如此困境的原因竟是为了没多大意义的“玩”,脸上还是不怎么好看吧。
于是,我徒手去搬动碱性较大的土块,填在左轮的塌陷处,一块块填补那个空洞,耐心而细致。女娲补天是不是这样呵。然后,再小心地加油,练着轻功,一次、两次、三次……终于,车像个泥猴儿,脱离了困境。
落日,慢慢降了下来,落在地平线上,像一面牛皮大鼓,圆满而温暖;又像鼓胀的笑脸,大约是笑我因贪恋美景而 “失足”。我便也笑笑,一路风驰电掣地驶向洗车场,超车的司机一定在指指点点。管他呢!落日前的小插曲,使这个黄昏更加充满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忽然感觉平常的日子多好啊!
云在青天,水在瓶。树还披着茂密的树叶、天鹅还没遇到着火的枪口、河水流畅、桥梁坚固、父母安康、亲人静好……多好啊,圆圆的落日使我更爱这个黄昏和别来无恙的小日子!
辽河不知转了几个 “之”字弯儿,才依依不舍地去了远方。
此刻,落日如一枚蛋黄儿,在刚刚竣工的斜拉铁桥下,刚好落在河流两岸之间,如巨龙衔着的一块玛瑙。
两岸的河滩地上,大块的水稻用 “田”字演绎着粮食的本意,黄灿灿,绒嘟嘟,如画,如毯,不如说大地如笼,稻田似新鲜出炉的松糕,落日又使它们多了一层奶油的亮黄。淡淡的雾霭缭绕,若有若无,也有可能是蒸腾的水汽,更增添了人间的昂扬、暄腾之气。稻田间有一孤树,茕茕而立,那么显眼,但它不肯委身于草——它天生就高过草,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儿。
我对着落日举起相机。逆光。在底片上,我把孤树上下左右地移来挪去,尽力表达它的孤独、我的敬意。而余晖,恰到好处地为它罩上一层孤寂而圣洁的辉光,如千丝万线的金缕衣,有圣贤的古意,不言而喻地传递出卓尔不群的襟水情怀。
老人们一天的运动已经开始,他们三五成群或夫妻成双,沿大桥的人行道一边走,一边聊,说到欢喜处,咧开缺牙的嘴大笑,像天真的孩子。有的,一句话也没有,一前一后地走,甩手,扭腰,东张西望看热闹。还有的把腿横架在桥栏杆上,下压。落日的余光落在他们身上,仿佛他们都被塑了金身,成为众目睽睽之下被关注的 “人物”,有了隆重的仪式感——这平实而温馨的一刻,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却被我悄悄发现。
而此时,在另一侧桥面的人行道上,一对年轻情侣正甜蜜地紧紧依偎。落日,如一颗轮廓模糊的果子,悬在看不见的高枝,恰好衔接了两张青春笑颜的脸。沉浸的状态多么美!那枚熟了的“果子”被我轻巧摘下,在记忆的暗盒中,在落日威仪的盛典中,有点小资,有点浪漫,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像微博中的小清新——他们暖着,因而我也暖着。
回家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微笑,是不是因为他们?人类的欢愉和情感的美妙,像植物的气息,清芬、洁净,通过空气也传给了我。忽然脆弱,内心似有轻微的坼裂和陷方,禁不住回过头去,失神,缅想。
多年以前,曾经写过一首诗: 《在暮色中回家》。诗的内容早忘了,但这名字我却死死记得,如果不得阿尔茨海默病,估计会永远记得。究其原因,大约 “暮色”和 “回家”这两个关键词是过敏源。
历来,我对时间像某人对花粉、酒精一样过敏。我是个居家的女人——不管我是否工作、交往、热闹与独处,骨子里,一颗心的一半依然留在日常,留在柴米油盐当中。请不要指责我安于低到尘埃,那是上帝早就安排好的事儿。
暮色,让我在纷扰的尘世中、在看似兵荒马乱的时候,把自己 “藏”起来,以裸露的方式保存自己的完整与孤单;回家呢,温暖的灯光就是它的代名词,它亮着,只有一个窗口那么大,但它是内心的一个出口,恰好让我安妥、舒服地释放,以达到 “收”与 “放”的平衡,不至于慌张或淤阻。
在此之前,先让自己的心来一次小小的流浪——仿佛无家可归,仿佛孤立无援,仿佛远离世界的中心……谁也别指望我在万众瞩目下豪言壮语,更别指望我举拳头、发毒誓。我是没多大出息的一个人,一个多余的人,就那么一直走,一直走,走进黑夜……
一路上,我眼看着太阳沉落,看它落在商厦楼体的顶端,然后是邮局的报时钟上,继而是小学的篮球架、花花草草和塑胶地板上……一点点降冥排列似的沉落,我眼睁睁地看着,不为所动,心中却聚拢着风起云涌的万钧雷霆……
梭罗在 《好好过一天》中说: “我们如大自然一般自然地过一天吧,不要因硬壳果或掉在轨道上的蚊虫的一只翅膀而出了轨。让我们黎明即起,不用或用早餐,平静而又无不安之感;任人去人来,让钟去敲,孩子去哭——下个决心,好好地过一天。”
——是的,力争过好每一天!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都是岁月神圣的加冕、额外的馈赠。
从前,我喜欢清晨,喜欢太阳喷薄而出的一刻——当然,现在也喜欢。但如果评选 “喜欢之最”的话,我会更喜欢黄昏日落时分多一点。
大鸟奋力拍打着翅膀,回头对鸟孩子们说:别贪玩了,快回家呀!
牧童骑着慢性子的老水牛,吹着暮归的短笛,悠悠的,像一支细软的丝绸,乐曲从魔术师的手里不绝如缕地抽出来。
农人呢,边抽着旱烟、扛着锄头往家走,边与路遇的乡邻高嗓说上几句农事、调侃几句诨话,高挽的裤角、赤脚上的黄泥、汗浸的短褂,都披挂着斜阳镀上了釉彩。
炊烟早见不到了,但门楣上半阴半阳的日影,一边慢慢在失却它白日的威力,一边恋恋地往西挪移。像年事已高的老人,面容慈善,行动平缓,语声低稳,从不说绝对的词、刻薄的话,举止间反而多了宽容、饱满的力量。
一个学童抡着书包,撞开院门,人没进屋,“饿”的喊声已越过院中高高低低的豆角藤、黄瓜架,抵至堂前。母亲撩起衣裙,边擦净手上的水珠儿,边笑骂几句接过儿子的书包,钻过母亲胳肢窝的孩子,转眼间,人影已蹿到饭桌前……
不久,日头便滑到山的那一边去了。灯花盛开,屋子里传出新闻联播和祖国四面八方的声音,天涯仿若近邻。
一幅典藏版的乡村 《暮晚图》,正在徐缓演映。
米兰·昆德拉说: “在夕阳的余晖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绞刑架,都被怀旧的淡香所照亮。”落日,如一个庞大的帝国,它的坍塌和消逝无可挽留,留给它的意义隆重而深远,它是否能够承纳。
——而如今,我只说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