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
昔我往矣,年方六岁,肥白可人,天生聪慧。我躺在乌木大床上,嘴上噙着一只香烟,这样向李小青开头。一九九九年十月的下午光线明媚,天气温和,窗外人丁稀少。这种时节非常适于回忆往事。李小青侧卧榻上,表情饶有兴致,眼神迷离恍惚地托腮而听。我没有戴眼镜,但这并不妨碍我的目光从袅袅轻烟里破壳而出,逆光穿行,上溯十五年前。这是李小青向我要求的。我的这个女朋友经常心血来潮,产生负罪感,加之最近没有经血来潮,被恐惧感折磨,她抠着我的肩膀说:你给我讲一个故事。我随便想了一个,给她安神补脑。
对于我这个诗经体的开头,李小青心不在焉,强作会心一笑。我侧眼看了看她刮了磷的鱼一般的身体,继续讲述。当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大院时,方圆数里飘荡着中气不足的军号录音,一些中年军人正在无所事事地在大道上走动。我的父亲那时刚刚穿上空军的蓝色裤子,对我母亲得色四溢地指点一幢暗红色正方体建筑,我们将在那幢楼房的西北角一隅安家落户。我则在凝神观察传达室旁一畦小葱,它们中间被丢弃着一只破烂电视箱子。当他们用初来乍到的客气口吻在楼门口与人攀谈之时,我独自一人走向那丛有气无力的小葱,爬到纸板箱子里面,手握边缘,侧马驰骋。李小青也被这个回忆击中,告诉我说,她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我。那天上午这个小姑娘身穿皱边连衣裙,脚踏小红皮鞋,看到我正在念念有词,自我陶醉,表情投入,遨游葱海,忽然一声暴喝,看门的胡大爷当时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症,手持一只报纸夹子冲将出来,声称要用它夹住我的生殖器,令我不能撒尿,膀胱爆炸。他一鸣,我大骇,弃甲曳兵,八字小脚,踉跄逃跑,眨眼功夫,不知所终。
我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个皮白肉嫩的小姑娘,更没有预见到她在十五年后将和我一同为怀孕的可能性困扰。也许我当初真的被胡老头夹上,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我被吓得屁滚尿流,所能做的只有忘情奔跑。数以百计的白杨树从我眼前川流而过,我不知道拐了几个弯,穿插了几条小路,老头子的肥胖秃头早已经不见踪影。我满嘴臭气地停下来,发现自己面临着更可怕的困境:这个大院的每条道路都是一模一样,无数暗红色长方体楼房不分你我,傍尖站着,我已经找不到自己家门口了。
我用了一个暗喻,我说:我能够做的只有茫然行走,既惶恐失措又了无牵挂,时至今日,这种行走还没有结束。李小青让我不要来这套。实际情况是:我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心情却越走越轻松,到后来就忘了自己干嘛来了,拾得一根竹棒,将其幻想成为宝剑,在草坪上以一棵刚刚栽上的小树为假想敌,进行厮杀。可见我那时候就是个没头脑,时至今日,还是没头脑,这倒是真的。李小青同意。
接下来的事,就是一位阿姨制止了少年堂吉诃德,并在他一生中第一次教会他纯粹用感情来放声大哭,此事将使他铭记终生。那位阿姨,身穿军装,相貌如何,早已淡忘。她被阳光推到我这里来,弯下腰,用手摸了摸我的大脑壳。我停止砍伐,眯眼侧头看她,由于逆光,一片模糊。这张暧昧不清的女性脸孔对我说:
不要再砍小树了,你怎么能砍小树呢?
我不答话,继续钻研她的面容,但是徒劳无功,反而被太阳在我眼前灼出一片光斑。
她继续教诲我说:如果你是小树,你愿不愿意被人家砍呢?
我仍然表示沉默,呆看着她,但是手上又砍了两下。
她用和颜悦色的嗓音说:阿姨要生气了。
她夸张地直起身,做拂袖而去状,继而又掉转回来,牵起我的手说:到阿姨家里去吧,阿姨有金鱼。
我轻而易举地被缴了械,这个阿姨把竹棒丢到一边,牵着我的手,和我在林荫大道上行走。走了一会,她对我说:你不用走得太快,这样容易摔跤。然后她也放慢了脚步,她的高跟鞋轻松地在地上甩来甩去,甚至带有某种表演的味道。我听到她和另外一些军人打招呼,有一个嬉皮笑脸的四川人问她:这是谁的娃?她响亮地说:我的。我正在致力于播云见日,看清她的脸,忘记纠正她。但是知道我们走进一幢宿舍楼,我都没有看清楚。在爬楼梯的时侯,终于没有了阳光,但是她走在我前面,我只能观察她的臀部,我还不具备这个意识,没有多看。
我们蜿蜒而上,在某个平台上止步。她打开一扇门,一股家具、食物、人体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简直是被这股气味牵着,毫不认生,愣头愣脑地跑了进去。这位环保阿姨住在一套两居室里面,屋里的家具非常多,颜色暗淡,而且物品放置杂乱,使得屋子显得狭小暖和。我刚一进去就和某件家具发生了关系:脑袋磕在一张圆桌的边上。我头部受创,转过脸来看了她一下,声音顺着门外的光线向我涌来:
疼么?
我把她丢在身后,径直进了里屋。她撞上门,把我们孤男寡女和外界彻底隔绝,然后把高跟鞋扔到门边。我站在屋里,看到墙上挂着一柄巨大的扇子,我可以躺在上面,扇子上面画了一个脸谱,色彩斑斓。她把一只手从我耳朵后面伸过来,声音随即而到:
你吃糖吧。
我像一个乡下无赖一样嚼着一块板状花生糖,大摇大摆地来到床边,一屁股坐上去,她用手指把我的视线拨到床头柜上:
你看,这就是金鱼。
我臀部一拱,蹦到地上,撅着屁股端详金鱼。这是一只眼睛非常大的红色金鱼,体态肥胖,神情踞傲,两鳍在小皮球一样的躯干底下,显得极其纤小。金鱼摇摇晃晃地和我对视,成拱状,一瘪一瘪,显然智商不高。与此同时,这个阿姨也蹲下来,脑袋就在我的肩膀旁边悬浮,几绺卷曲的头发令我耳朵搔痒。她的声音与这个两手即能捧住的扁圆鱼缸发生了某种共振,我能看见金鱼正在微微颤抖: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我高深莫测地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并不扭过去看她,目光依然锁定那只呆傻型金鱼。金鱼在我的凝视之下,表情不改矜持,甚至隐有居高临下的得意之色,大家风范啊。
你看,金鱼好玩么?
我受到启示,伸出手去捅那只金鱼的嘴巴,手指敲击在玻璃之上,当当有声。我看到我手指所及之处,不仅是金鱼的嘴巴,更是这个阿姨的影像的嘴巴,金鱼在玻璃上清楚明白,阿姨却完全扭曲,变成了一只类似于南瓜的脸孔,他们同时对我开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