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厚度在哪里
□ 蒋 勋
这个城市有多少被你遗忘的角落?
大家都知道《清明上河图》,一个画家受命去画他的城市,表现其中的繁华。画家画了一千六百多个人,各式各样的场景。其中有一个场景是:官家的轿子出来,前面有人举着上写“肃静回避”的牌子,一个小孩在路中间玩,他妈妈怕他被马踩到,惊惶地把他抱起。如果是你受命拍一个关于北京的纪录片,你能不能拍出这个画面?
还有一个画面,出现在画卷快结束的地方。一个做大官的人进城,前有开道车,后有随护。城门口有一群叫花子,其中有一个没有腿,做官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觉得这个画家真了不起。我的学生问我:你觉得那个做官的人后来给乞丐钱了吗,我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一个画家能画出大官跟乞丐的对视就很了不起了。
好几年前,我路过天安门广场,在长安街上看到一个画面:那一定是一个乡下来的妇人,因为只有下田劳动的人才会有那么粗壮的骨骼。她喂孩子吃奶,毫不遮掩,孩子吃饱了,奶汁还很多,她就让奶滴到长安街上。我觉得那个身体好动人:她跟那个土地是在一起的。我问自己:T台上的美跟这个妇人的美,哪一个能让我记忆更久?
美不仅仅是华服名模,甚至不仅仅是清风明月、巴赫贝多芬,要看到美,我们首先要看到生命存活的艰难。
唐朝人喜欢画牡丹。我曾在二月间到日本皇宫里看过牡丹,全部用草围着,上面还撑一把伞,因为牡丹有一点风吹雨打就会凋零。宋朝以后发现牡丹的美不能体现生命顽强的竞争力,就开始画梅花。王冕的《南枝春早》成了传世名作。如果说唐朝创造了牡丹的美,宋朝发现梅花的美,我们这个时代用花来象征,可以找到什么?
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使用汉朝斗拱的造型,堆砌出一个倒三角形的飞檐式建筑。我看了很心酸。因为我看到它强大背后,是几乎要被世界列强瓜分殆尽的屈辱记忆。所以它的强是一定要撑出来。可是我看到英国馆,轻轻松松就做出一个好漂亮的东西。当时我就想:如果真的是大国崛起,必须有最笃定的自信,不去做场面上的东西,而是回到最小的事情,慢慢做,不一定要那么快。现在的强有一点用力,并且用得好辛苦,我害怕它变成烟火,那么绚烂华丽,可是一下没有了。
唐的文化、宋的文化为什么有厚度?因为它看到大的,也关心小的。杜甫挤在难民里面逃难,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这十个字变成千古绝唱,我觉得不是诗的技巧,而是诗人心灵上动人的东西:他看到了人。同样那捧白骨,很多人走过去都没看到。
(摘自《文苑》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