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 榆
父亲的归乡之旅
□ 夏 榆
父亲病了以后就嚷着要回老家。他并不确切知道病况,只是直觉需要准备后事。
那段时间他总是念叨祖籍地。坐在窑洞前的打谷场晒太阳是他向往的,空气清新,阳光充沛,有羊群的叫声,有青草和麦秸的气息。那些乡村的景致因为他的想念而生出奇美的幻境。一辈子身体结实的父亲在69岁这年忽然衰弱,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罹患胃癌。他不想让街坊们知道疾病的状况,所以他要回老家。
要死就回老家去死,死也要做个归乡者。这是父亲后来对我们说的话。哥哥和姐夫负责父亲回乡的事务,家里决定以土葬的仪规安置父亲,托人先把买好的木材用卡车运回老家做棺木,通知在老家的四爹雇人在后山用石头修墓地,然后姐夫开车接父亲回乡。
这是一次大迁徙,我们的祖籍地山西偏关县杨家营村的人知道父亲回乡来,都走出家门站在街口来看我们。父亲在16岁参加当地的抗日游击队,后改编为八路军,再改编为解放军:在这过程中他不断参加各种战役里的各场战斗,在有的战斗很勇敢,在有的战斗很怯懦,无论如何都是在生死线上血征,在战火和血腥中搏击,包括他后来以志愿军的身份入朝作战。村里的乡亲们,像探望返乡的英雄一样前来探视父亲。
显然这是父亲期待的。回到老家时,四爹把为儿子娶亲用的窑房腾出来让父亲住。他的病况还稳定的时候,他就缓慢地在乡间道路行走,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站立在村口看着。后来,大批的乡亲们轮流赶来看望父亲了,他的身体已迅速出现变化,开始是没有力气走路,后来是没有力气坐立,再后来就没有力气起炕,没有力气翻身。疾病就是这么剥夺人的生命的,它从内部瓦解人的精神和元气,犹如莲花般绽开的胃器官随着最后的凋落,父亲迎来了他最后的时刻。
我是在那时开始频繁往返祖籍地的。我知道自己有两个故乡,当我谈到故乡需要回望的时候,事实上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两个完全不同的属地。经由漫长的旅行我才知道故乡距离自己是多么遥远,也经由父亲我认识了众多有血缘和没有血缘的乡亲。乡亲们频繁地登门探视父亲,他们带来新鲜的谷物,新鲜的豆腐和羊肉,虽然父亲没有可能再食用那些东西。还有一个老妇人赶来看望父亲,我们都不知道如何称呼她,就看见她伏在父亲的身上抚摸着父亲消瘦的脸庞哭泣,贴着他的耳边私语,母亲也在他们旁边陪着落泪。
舅舅雇木匠打制棺木,四爹带人在后山修墓,这些事情父亲没办法看到。
在弥留的时刻,父亲问我:“你去看了棺材没有,看了墓地没有?”我说:“看过了,挺好的。”他的脸上就露出安宁的神色。
(摘自贵州人民出版社《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