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泽
名家新作
横抱的琵琶(外七章)
陈志泽
横抱,心贴着。
琴弦——长流不竭的江河,流贯五脏六腑。没有“嘈嘈切切错杂弹”的繁复,没有疾风骤雨的狂泻,唯有慢悠悠的波浪跳荡,顺流而下的平静,逆流而上的从容……
横抱,以恒定的温度。
抱着心肝宝贝,最亲爱的人儿。
抱着自家的一丘梯田,一片果林。
抱着离乡背井、妻离子散的往昔。
抱着苦难中绽放的花朵、带血的哭泣。
抱着团团圆圆、绚丽芬芳的今生。
抱着岁月里代代相传的爱情和亲情。
心贴着,心跳与琵琶的奏鸣共响。
手指拨动着日月星辰,不绝如缕的是生命的颤音。
南音演奏者横抱的是百姓心中亘古不灭的向往——琵琶声声,一声声都是闪亮的珠子……
在泉州清源山下,一坐就是千年。
时间永不休止地疾驰,撩动你长长的须髯。
三三两两苔藓的花朵,鲜活在你的衣襟上。
长着一双大耳,为了垂挂太多太多世间的故事,聆听太多太多世间的声音。
鼻子在你的脸庞上高高隆起,我听见你粗重的呼吸。人说“摸到鼻,吃百二”,一种由此及彼的“仁者寿”的想望,让你心喜。
你血脉流贯的手指随时能有力地弹起,谬误与污浊不敢靠近。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喃喃自语光芒流泻,任走近你的人拾起,砌进人生的基石。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殷殷劝导是至理的清风,清醒着我等的混沌。
岩石雕琢了你的形体,你的生命铸入了岩石。
你的目光不因我的悲戚而暗淡,不因我的狂喜而明亮,不因我的迷茫而疑惑……总是那么慈祥,那么有神,穿过虚空、穿过流云,穿过日月,望着远方。
多少次我来到你的跟前,都禁不住要从心里涌出滚烫的问候。
书法家生命的液汁,笔下奔腾、游走的波涛抑或烟雾。
官员一式足够分量的轿车,主席台上一溜浓重的西装,一种拒绝洁白对比色的威严。
一位肌肤如玉的美女作家,身着浸泡过王羲之墨池的连衣裙款款而来,最要命,让爱好“审美”的痴情大男人,望酸了脖子、直了眼球。
小伙子头上蓬勃的春草,姑娘垂肩的瀑布。
种子酣睡的温床,嫩芽崛起的沃土。
不眠的拼搏者缜密的眼圈。
司空见惯,奸商的心。
大火的罪证,绿树烧成的炭。
黄昏的墓地,乌鸦一串嘶哑的恸哭,一身狂风撩破的缁衣。
灿烂星汉睡去,天空无边的深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夜的源头……
黑,黑!
生命的入口,食物的队伍经由它抵达身体的召唤。但,稍不留神,疾病也会悄然跟随,潜进五脏六腑。
爱之蜜畅饮,一吻落下永不磨灭的印记。但,天昏地暗,你吃下我的细菌,我尝了你的毒药,难保不会从此晕晕然无法清醒。
享受生活,美味佳肴大快朵颐早已习以为常,而为了一个信念,粗茶淡饭甚或草根树皮也能嚼出滋味。
嘴是一口泉眼,智慧的话语喷涌,也可能是一个深坑,填不满不断扩张的欲望。
嘴是一朵花蕾,储满美丽和芬芳,也可能是咬噬真善美的利器。
嘴可以迸发真理的雷电,也可能飘洒虚假的迷雾。
应该让理智管好这张嘴。
这一条河老了,牙齿全都脱落,浪不再锐利;消瘦的流水,只有在跌落石崖时才惊飞出那么多长在心里的白发……
河牵着一身病痛,
河总在刻着皱纹,
河喃喃着令人厌烦的往事,把一天天的时光嚼碎。
旱季到来了,一个个沙丘突起,淤积的泥土杂石显露出来,堵着浅得见底的河道,河一路磕磕碰碰行走,水渴望着水,却只能冒烟。
涨水时节,暴雨还不时从天上倾泻,河把自己淹了,从上游飘来的污物,紧贴在它的身上,它只能驮着沉重的无奈走。
河知道很快地,它就要消失,而这一段河床又特别窄,水推着水,背后的催赶使它不得不扶着岸,扶着河里的岩石,扶着漂浮的枯树勉力走去……
河走得坦然。
一、二、三、四……默念的数字堆积如山。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时间无声地爬行。双眼紧闭,封锁不了生生不息的思绪,名利场上的是是非非,生命的悲欣明明灭灭。
静下心来,却听见心的轰鸣——列车穿山越岭,车轮在匀速滚动——生命的奔腾,一秒钟也没有停歇,如此耗费,令人震惊!
抑郁,把人推落深渊。
一、二、三、四……一遍遍的默念里,隐隐约约,鸟声一团团蠕动,蛀食着黎明前的黑暗。
无眠者终于抓住晨光的手,从无边的大海里一跃上岸……
她弱智。乡下一个穷男人娶她去生子。她的模样算不差,儿女们也都还好看。
她不会做家务,丈夫常打她,不给吃饱饭。几年时光的咬噬,只剩下一副躯壳。
丈夫又把她“退”回娘家。早已成家立业的儿女们不曾来看过她,以为忘记这个母亲就从此干净。她也不曾想起他们,她弱智,要真是完全不想起倒好,她也干净了。不能干净的是她的母亲。摇摇欲坠的老母亲成了她依靠的墙。
不久,她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邻居们感叹,她有福气,走在老母亲的前面……
赤膊惯了,大热天,也没有遮拦。有点弯曲的铜色后背,能把阳光之火弹回。
老人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在大街上行走,车轮碾过随时丢过来的不屑目光。
每看到一个垃圾桶都不漏过,手中的棍子翻拣着生活的遗弃。街市延伸着,他的耐心一样漫长。
据说他的儿子就要大学毕业,他指望着让自己的艰辛为儿子加油。
爱的抚育让儿子的学业熔入金子,也滋养自己的身子骨硬朗如铁。
他从连接的高楼底下走过,高楼不看他一眼,那些胸膛挺得老高的庞然大物,眼睛只看前方,他却抬头看看高楼,看看城市白云漂游的天空,乐悠悠走去。
他知道,生活的困顿会随着时光渐渐流逝,而新的一天终究要从高楼顶上的天空红艳艳升起。
从垃圾桶里淘“宝”的老人,所获可想而知,可他还是喜欢让南曲尾随着走街串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