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戴珒 上海科技大学创业与管理学院助理教授
创业缘何“非理性繁荣”
文 / 戴珒上海科技大学创业与管理学院助理教授
各种研究表明,创业总体上是赔本生意。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创业呢?
人们常说,“创业是一个高风险的活动”。创业不仅风险高,考虑风险因素调整后的收益也偏低。2010年《美国经济评论》(AER)发表的文章中,研究者Hall和Woodward计算的极低的成功率、高概率的血本无归,使得创业这项活动的预期收益为负。对于只具一般程度的风险规避偏好的人而言,理论上都会对创业这事儿退避三舍。
HEC、苏黎世大学和哈佛商学院的创业学、经济学教授们2014年在《经济展望期刊》(JEP)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回顾了研究文献中对于创业者(主要是西方发达国家统计数据)的风险收益的计算,这些研究大都发现,其一,创业活动从风险收益上计算是赔钱的,其二,创业者不光选择进入这个预期上会赔钱的活动,即使经历了实实在在的长期低回报,也仍然坚持,包括创业者家庭保留持有创业企业的大量股权,而这些股权收益明显不如将钱放到股票市场。
那么,为何仍有人(甚至不少)不断涌入并坚持这项显然赔本的事业呢?
首先需要声明的是,此处讨论的是“非生存型创业”,即创业者都是主动选择创业。而且这里的“投入创业活动”,既包括一般意义上的创业者,也包括投资型创业者(investor-entrepreneurs)。因为后者实质上跟前者一样,只是投入方式和内容不同。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并不关心收益多少,这是多么偏离经济学基本假设的“任性”啊!
其一是有关人的偏好(preference)。早期的创业理论认为创业者是一群风险耐受度高于一般人的冒险家,不喜欢冒险的就老老实实打工去。这里谈的就是经济学中描述的风险规避偏好:假如你面对两种方案,预期收益都是100元,方案A你直接得到100元,也就是百分之百的概率,方案B你有1%的机会得到1万元,99%的机会什么也得不到;风险规避者倾向于选择方案A,而冒险家倾向于选择方案B。
然而,以风险偏好解释创业行为的问题在于,首先,对创业者和非创业者进行对比研究的实证结果并不全面支持这种解释;其次,即使承认创业者具有更高的风险规避偏好,也并不能直接推出结论“他们情愿接受创业的预期收益低”。风险规避偏好差异对于创业者行为的解释可能存在两种情况。第一种,一些创业者是风险爱好者,对于高风险本身就有偏好,并不要求有收益补偿,“玩的就是心跳”。1%和99%的概率分配是他们所看中的,至于每个概率对应多少收益,倒不是关注点。要让他们面临一种确定的获得100元的情况,会令他们憋屈得发狂。第二种,对于某些人而言,收益的价值并不是该数字的简单数学运算,1万元不是100元的100倍,而是代表着指数倍放大的快感,“平庸毋宁死”。于是获得那1万元的概率即使远低于1%,还是有可能让这部分人选择方案B。
因而,创业者相对于非创业者,是偏好风险或痴迷高收益的一群人(用“痴迷”而不继续用“偏好”,因为理性人必然偏好高收益,对高收益的过度偏好需要用另一个词)。这可以用于解释两类创业者,一类是冒险家,一类是不甘平庸者。
创业已成为一门显学,整个社会的创业活动愈加理性,你对于创业风险收益的估计、对于自己的估计也越接近真实。
偏好差异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创业者会长期坚持在低收益的创业活动中。对于冒险家,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收益多少并不关心。这得是多么偏离经济学基本假设的“任性”啊!其实不然,这类冒险家应是家庭财富(包括已有财富、创业收益和非创业收益)足够多(“足够”多,不涉及绝对值)。创业给他们家庭能新增多少钱,不在乎。所以存在一种说法,创业是奢侈品。而不甘平庸者有一个特殊的收入效用函数:1元和100元对于他们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只有1万元是“真爱”。所以创业收益低,可能比打工还低,但并没有降低他们的效用,只要还相信有不为零的概率在未来获得1万元,就会坚持。
到此为止,我们所谈的偏好都是可以以金钱收益度量的效用比较。还有一种偏好差异是金钱收益之外的,比如自我雇佣带来的自由、不同的社交圈、身份认知、自我实现(例如见证自己的想法变成产品并卖给他人)。这与冒险家类型相似点在于,创业是创业者选择的生活方式。
在过度自信者眼里,自己得到1万元的概率大于1%。
其二是有关人的感知(perception)。前文风险规避偏好中所用的决策例子,所提到的是真实概率和收益。而事实上,面对创业抉择时,根本没有一个这样确凿的计算题摆在人们面前。人们需要自己估算每种情况的概率和收益。这样就存在由对真实的感知产生的误判(bias),这些误判导致高估利好情况的概率。
有两类人会高估获得那1万元的概率。一类是乐观主义者。在乐观主义者眼里,方案B是大于1%的机会获得1万元,他们会选择进入创业。一般而言,挫折可能是你处于坏情况轨道的信号,当低收益长期发生的时候,普通人(或者说客观主义者)会发现自己对真实情况的误判从而进行调整,但乐观主义者发生挫折时不会调整对概率的估算,从而会维持在低收益的创业活动中。乐观程度在区别创业者与非创业者上,获得了来自实际人群数据的研究结果支持。
另一类是过度自信者。这类人认为自己在人群中所处的排名高于他们实际可能的排名。创业决策不同于我们所用的决策例子的一点在于,1%与99%不是随机发生的,创业决策更接近于描述方案B为:最好的1%的人得到1万元,剩下99%的人什么也得不到。然而这里的“最好”又非常接近于随机情况,因为谁能创业成功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并不是一个容易得出评价的排名,实际情况大致为:对于每个人,都有1%的概率是“最好的1%”。一部分过度自信者有超过1%的把握认为自己是人群中前1%,于是他们眼里的方案B,自己得到1万元的概率大于1%。这里的“自己”不仅限于创业者个人,也包括对自己的创业项目或创业团队的评价。那么一段时间下来,发现创业低收益的时候,则要看这类创业者是否调整自我评价了。从人群的调查数据来看,是否过度自信貌似并不能区别创业者与非创业者,因为在非创业者(尤其是高管)中,过度自信也很常见。
创业就个人而言,不在通常意义的理性范畴内;但就整个社会而言,过量的创业却有积极意义。
从行为科学,尤其是经济学视角来看创业,似乎是“偏常行为”,因为经济学讨论均衡、讨论理性人。创业行为就个人而言,不在通常意义的理性范畴内,但就整个社会而言,过量(超出经济理性)的创业活动是有积极意义的。那么,如何理解当前中国的创业热?
“穷人的家庭创业原因都是相似的,富裕的家庭创业原因各有各的不同。”家庭财富的增长影响了人们的偏好。风险规避偏好会随着家庭财富的增加而下降,所以中国经济发展以后,冒险家的总数多了起来。非金钱偏好不再是社会异类才有,而是普遍追求。2008年我进行的创业者访谈中,上个世纪90年代初开始创业的受访者基本都是生存型创业,因为国企下岗、集体改制而被迫创业;2000年后开始的创业者则普遍提到个人选择。
而对于不甘平庸者,我的理解是社会流动性(social mobility)的变化导致创业成为中国社会当前为数不多的上升渠道之一。早年,高考是中国社会的流动渠道,而现在的高考,小城镇和农村孩子越来越难“飞上枝头”。不仅教育的不公平持续恶化,整个社会的流动性也降低,“拼爹”成了流行词汇。而创业充满了“逆袭”的神话,成功创业者与外貌、学历、出身、专业、个性无关,这告诉不甘平庸者,要出头,不再是“学好数理化”,而是去创业。
乐观主义跟冒险精神一样,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进化武器,这在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沙罗特(Tali Sharot)的专著《乐观的偏见》中有具体论述。既然对大多数人无利可图的创业对于人类整体是积极的,乐观主义和冒险精神就会在人群中存在相当的比例。根据心理学家在世界各国的研究统计,乐观主义者在人类中有过半的比例。根植于中国人骨子里的乐观主义,遇到合适的土壤立即破土而出,创业之势就漫山遍野了。
不少人对政府鼓励创业表示忧虑。我想大可不必。经济现象终究是每个经济个体的行为之总和,仍旧要回到个体决策的微观层面,看偏离均衡的推动力在哪里。
政府的支持政策和社会对于创业者身份的接受度,让创业者的个人成本降低了。过去方案B中,99%的机会得到0,现在政府和社会的补偿使得即使这99%机会失败了,也可得到10元。关于中国社会对于创业者身份的接受度,也从一个历史沿袭的低谷逐渐攀升到当前的承认。人们常说,中国文化不鼓励错误,所以创新创业少。但现在,即便是暂时的创业失败,旁观者也生怕今天“看他不起”将来成为“高攀不起”。
如此看来,中国当前的创业热,如同遭遇了汇聚口的合理喷发点。不少人对政府鼓励创业表示忧虑。我想大可不必。首先,政府没有神奇的力量,经济现象终究是每个经济个体的行为之总和,仍旧要回到个体决策的微观层面,看偏离均衡的推动力在哪里。尽管创业像是桩赔本买卖,但身处其中的创业者乐此不疲。权且相信每个人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
其次,政府的力量可以引导创业方向。政府职能本就是解决经济活动中的外部性问题。创新创业是牺牲个人利益(按照创业赔本这个算法)而成全社会整体的活跃程度和突破性革新,政府进行补贴无可厚非,尤其是对教育、科技创业、社会创业等正外部性尤盛的领域。
再者,创业对于中国当前的若干社会问题是个希望的出口。创业鼓励多元价值观,这有利于社会稳定,又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社会流动性。很多人不赞成鼓吹大学生创业,认为这样是把失败率极高的一群无知年轻人往惨境上推。如果我们教育的目标是要大学生们增加收入,那确实不该鼓励他们去创业;但如果教育目标是要大学生成为完整的人,有独立的生活追求,那鼓励他们去创业也无不可,因为失败成本最低的时候就是年轻的时候。再者,学校和老师们也没有神奇的力量,去创业的学生,大概也不是我们替他们拿的主意。
如果是一心奔着发财去的,需劝你三思了。
回到个人决策,对于考虑要不要创业的人,行为科学对创业的分析给我们的启示是什么呢?
由于偏好差异而创业的三类人,外加乐观主义者,都在创业中自得其乐。过度自信虽不可取,但毕竟他们去打工也是祸害更多人(譬如高管自恋会祸害一众下属和同事),创业多半只祸害自己,社会危害性有限。2001年的一篇研究文章更指出,坐井观天类的过度自信者由于过于信赖自己所掌握的信息,更少去山寨别人,故这样的过度自信只害己而对社会有利。所谓害己,也不过只是人生长路上对自己的一次信息更新、预期调整而已。
但如果是一心奔着发财去创业,就需劝你三思了。你若认为创业预期收益高,只是你没算对。尤其眼下中国经济社会日趋成熟,已不再像当年私营经济刚刚兴起时的遍地黄金,胆大就行,现在还得带着放大镜找风口;中国又是全世界都盯着的市场,竞争激烈程度之剧,能杀出血路的凤毛麟角。但随着大量的人涌入创业,创业成为一门显学,也会让整个社会的创业活动愈加理性,发生计算错误的例子就会减少。因为身边的创业例子越多,你对于创业风险收益的估计、对于自己的估计也越接近真实。来自哈佛和伯克利的两位金融学教授2013年发表的一项研究中,受调查的MBA学生,如果朋友里有人创业,自己创业的比例就会减少,一旦创业,失败的比例也会减少。所以,多看看你正在创业的朋友们,看看他们为什么在奋斗,是什么让他们散发光芒。如果你看到的是金钱之外的吸引力,你可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希望选择创业作为生活方式的人们应该了解,这种生活方式很难意味着更多的闲暇时间。创业生活带来的“自由”只是自主性,很可能的结果是你选择了更忙、更累。研究者已经发现,就平均工作时长而言,自我雇佣者相较打工者每周要多5%~35%。有意创业者和已经在路上的人们,更值得关注的或许是爱好与健康的平衡、工作与闲暇和家庭的平衡。
或偏好或感知的种种差异,似乎都昭示创业者是不同于其他人的一类独行侠,在独行的路上,如果能清楚明白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就该知道在面临不同的抉择时内心真实的声音,在各种困难下是否继续坚持。那么,你是哪类创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