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先生

2014-12-30 23:47徐珂
中学生天地(B版) 2014年12期
关键词:师哥吉他小提琴

徐珂

我打一开始就不喜欢石老师。

他是个爱慕虚荣的糟老头子。在刚换新琴的那一个月里,他每节课都来跟我炫耀。眼睛笑成两道弯,活像QQ表情里的“奸笑”。

“欧料檀木,意大利产的——70年了!喏,你拉拉看!”

我把小提琴接过来。厚重的和弦把我吓了一跳。我刚想拉一小段试试,他就把琴抢了过去,临了还不忘向我“奸笑”一下。

“嘿嘿,还不错吧?”

幸运的是,我似乎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学校里坐我前排的男生,每周也在石老师家里上课。他比我学艺久,我叫他师哥。

“对啊对啊,换了把新琴就唠叨个没完……”一天中午,师哥转过来跟我抱怨,“虽然看上去真的蛮贵。”

“真的蛮贵?”初中时的我对这些还没什么概念。

“两万吧,起码,”他说,“毕竟,那个……”

“欧料檀木,意大利产的——70年了!”我们两个夸张地模仿起他的腔调,大笑起来。

石老师夫妇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然而一进玄关,第一眼看到却不是全家福或者婚纱照,而是摆着一张他的单人独照。

“想不到吧,石老师年轻时候还蛮帅的。”他笑嘻嘻地给我看照片。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石老师家,我用手指抚过镜框的玻璃面,仿佛还能触到时间的粗糙感。黑白照片中的石老师还是位青年。他端坐在椅上,燕尾礼服,手握提琴。浓密的黑发梳得整齐盖过前额,他双目微抬,面色沉着;挺拔的腰姿,像一枚新铸的硬币。

听师哥说,那是他上个世纪在上海某乐队时照的。直到那件事之后石老师搬家,他一直把这张照片摆在玄关最显眼的地方。

那是电视里再常见不过的剧情。那天我迟到了一会,在我之前上课的师哥已经离开了石老师家。我紧张地跑到门前,小口喘着气。突然屋内传来了陶瓷摔碎的声音,年轻女人的喊叫、年轻男人的劝解、老年女人的驳斥、老年男人的嗫嚅,有关噪音和音乐、失业和分家。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敲门时,食指关节已经不小心在门上叩了一下。霎时,屋内变得一片寂静,石老师说一声“来了”,一阵窸窣声,门开了。

“呦,来啦。”他笑的时候眼神躲闪。

几周后,石老师搬去了新家——老城区的一幢旧宅。石老师和老伴居住的六层是违章搭建的。每登一次五楼到六楼的木梯,我都会有一种摇摇欲坠的错觉,可他的皱纹却逐渐舒缓开了。我觉得,是老城区古老温馨的空气给了他足够的治愈。而他呢,像是重新游回海里的带鱼一样,又开始唠叨起来。

“Jvku!你看,以前教的学生给我寄来的新年贺卡,那么多年了还记得我!上面写着什么……‘今天我在卡内基金色大厅独奏15分钟,念想石老师您以前的教导,万分感激……呦,在外国还不忘记我!”

“Jvku!你看,这家琴行给我寄的聘书——去不去?当然不去了!利欲熏心的商人,谁要给他们教啊。”

“Jvku!你看……”

石老师一遍遍叫我名字,给我看这看那的。我总是很敷衍地用“嗯嗯”“是呀”“好厉害啊”对付过去。等讲得差不多心满意足了,他就收住笑容,往椅子上一沉。“我们开始吧。”

不得不承认,作为教师,他是极为苛刻的。这也是我当初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他会在我演奏过程中,猛地用弓敲一下我的手指——“再高一点!”待我好不容易全曲奏毕,他或许又会冷冷地说:“是这些天太忙了吗?”逼得我连连认错。

石老师的技巧是一流的。尽管粗短的四肢与“梵婀玲”这件乐器搭配在一起,显得有点可笑,但当他五指在四弦上翻动时,周边的空气都会因此安静下来,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听众看见的,仿佛不是一个50多岁的矮个老头顶着满头皱纹;而是在月下独诉衷肠的少年维特。

她就这样意外又合理地出现了。

那个周五的黄昏,我一如既往来到了石老师家。穿堂而过的秋风害我打了个哆嗦。石老师已经坐在房间里了,我打个招呼,顺上门。他穿着一条鸡心领的浅灰羊毛衫,左手紧握琴把,显得很焦躁的样子。我环顾房间一周,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里光线好。这里光线好。”他把琴架挪了一挪。

那个星期我练的曲子是爱德华·埃尔加《爱的礼赞》,作曲家献给未婚妻的一首小夜曲。石老师反常地提出要先示范,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先检验我的练习成果。就在我疑惑不解的空档,又一阵秋风将我的视线引了过去——

阳台的窗户不合时宜地大开着。对楼的楼梯间上,一个披着长发的脑袋,由双手支撑着,架在窗台上。女青年秀气的脸上双唇轻抿,和我对上视线后,不好意思地挥手笑了笑。那刻,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下一秒琴弓挥动,空气里第一声蜂鸣,女青年闭上了双眼。秋日余晖照在对楼斑驳的墙壁和女青年的身上,染成了一片金黄。温馨的空气中只剩下悠扬的琴声,石先生双目微抬,脊背挺拔,令人不禁联想起一枚新铸成的硬币,庄严而俊俏。

我并不介意这小小的课堂占用,相反,我很乐意为他提供这微不足道的舞台。但事与愿违,演奏还没结束,石老师的老伴突然冲进房间里。她摔上阳台的玻璃窗,扯下窗帘,尖着嗓子喊道:“你怎么不到人家屋里去拉!有本事去呀!”

那天我匆匆就走了,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之后的周五我见到石老师时,他又变回了糟老头,起球的毛线衣,耷拉的眼皮。女青年再没出现过。

冬天来了,石老师话明显变少了。而我,由于日益繁忙的学校生活,选择了结束学琴生涯,告别了石老师。

或许是拖拉,或许是生怕难以启齿,总之,之后的三年里我没有尝试和石老师联系过一次,甚至连一丝愧疚感也没有。

今年初,我参加完外地的自主招生考试,刚出火车站,在十字路口,我又见到了石老师的身影,只是那个身影显得有些陌生了。棕色的皮夹克,红色的摩托,背上的琴盒说明他正要给学生上课——从前他偶尔也会接这样的活。我想上去打个招呼,但一种异样感阻止了我。信号灯由红转绿,他转动把手冲了出去,就在他快要消失在视线中时,我意识到——他背着的是吉他琴盒。

回到家后,我拨通了师哥的电话。他似乎在做练习,颇不耐烦的样子,但我大致明白了石老师后来的情况。

不同于我这种玩票性质的,对于大多数初三生来说,一月的小提琴B级考试关系着中考加分,自然也备受家长关注。

然而石老师的学生在那一年的考试中有失常态,竟无一人通过(包括师哥)。家长纷纷把孩子带走,新学生也很难找到。石老师的儿子又不争气,他只好卖掉小提琴,改为去琴行教吉他。

“就是那把意大利产的。”师哥说。

“为什么是吉他?”

“他说现在学这个的人多。”

师哥挂断了电话。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许久。没有伤心也没有愤怒,只是郁闷得无法排遣。

吉他?你让他那拉弦的手去弹吉他?还有更可笑的事么?

我想象着他躲闪着眼笑着说“现在学这个的人多”的样子。

我想起黑白照片里那个棱角分明的青年。

我想象石先生把吉他在地上砸成碎片的场景……

憋住眼泪,我从抽屉里翻出明信片掏出笔:

“石老师,新年快乐!我是Jvku,不知道您还记得学生吗?我今天参加了外地的自主招生,和考官聊起学小提琴的经历,谈得非常愉快。想起石老师您以前的教导,真是非常感激。不知您最近还好吗?希望一切都好。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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