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藤+张博闻
摘 要:德勒兹认为,福柯是极少数以自己所构思的死亡概念死去的人。福柯以巴洛克的方式开始自己的写作,通过当代法国哲学重要的差异性思考方式,不断地将死亡设定为生命的内在性结构,通过思考死亡与生命之间的特殊关系,以褶子的方式不断地展开与折叠体现了死亡与生命的特殊结构,从而写就了自己独有的死亡诗学。死亡作为生命的一种否定在场方式,作为生命的对立结构,即人类不可避免地一种形式,然而在福柯那里,死亡将不是作为生命最后的完结形式,而是转换为体现为人类抒情的核心,不再是人类古老的悲剧天堂,而是作为不可见的真理形式而存在。
关键词:福柯 巴洛克 褶子 死亡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98X(2014)11(b)-0207-03
博尔赫斯在他的某本诗集的序言中曾经说过,作家的命运是很奇特的。开头往往是巴洛克式,爱慕虚荣的巴洛克式,多年后,如果吉星高照,他有可能达到的不是简练(简练算不了什么),而是谦逊而隐蔽的复杂性。福柯以巴洛克的方式开始自己的写作,但巴洛克的风格与本质无关,而与运动功能、与特点有关。它不断地制造褶子。巴洛克的风格使这些褶子弯来曲去,并使褶子叠褶子,褶子生褶子,其至无穷。实际上,福柯总是惯于铺设各种地下迷宫,他在其中四处游走,囤积词条,随后突然消失,为的是哈哈大笑地出现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人面前,而后他又将永远消失。此词源的意义上说,迷宫的意思就是多,因为它总是有很多褶子。而这个多,不仅仅是指有许多部分,也还指折叠的方式很多。褶子将事物A与事物B以特殊的结构折叠在一起,A与B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而是A与B本身构成一种包含与被包含的复杂关系。B是被折叠的部分,那么B必然是内在的存在与A的内部,B构成了A自身的内在性本身,B本身构成了A的潜在形式。实际上,这折叠的东西亦即被包含的、固有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说被折叠的东西只能是潜在的,只能现实地存在于一个包裹物之中,存在于一个包裹了它的东西之中。
德勒兹在写完他的《福柯》之后,不无突兀地留下这样一句话:“极少有人能像福柯般以自己所构思的死亡概念死去。”德勒兹非常含蓄地指出了一种关于福柯特有的死亡概念。福柯似乎拥有两种不同的死亡,一种是他所精心构思的死亡,另一边则是自己的死亡。在这种双重死亡之中,第一种死亡,他看到了纯粹的死亡,死亡的纯净的透明,而在另一种死亡中,他看到的则是昏黑和不纯。福柯通过以两种死亡的概念标记缠结而铸成的迷宫通过不断地褶曲与展开,最终转换深入到死亡的内在深处,并从中迸发出特殊的生命魅力。
福柯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写道:“应该认识到,生命完全是献给那种残忍的、化简的和已经让人无法忍受的知识的,而那种知识只是期望生命死亡。目视周围、抚摸、切割和解剖着最带有个性的肉体,并查点着它的秘密咬痕。它就是那种专注的而非散漫的目视,它早已从死亡制高点宣判了生命。但是,与文艺复兴时期相比,19世纪生命中的死亡感知有不同的功能。在文艺复兴时期,这种感知具有还原的意义:命运、境遇和状况的差异都被它的普遍性姿态抹杀了;它将个别不可挽回地归结到一般;骷髅的舞蹈在生命的背面展现出一种平等主义的狂欢;死亡总是会对境遇做出补偿。现在的情况相反,死亡感知是构成独特性的因素;正是对死亡的感知中,个人逃脱了单调而平均化的生命,实现了自我发现。在死亡缓慢的和半隐半现的逼近过程中,沉闷的共性生命最终变成了某种个体性生命;黑色的边界将其分离出来,使它获得自己真实的风格。由此引出病态的重要性。死亡状态意指一种一旦越过死亡的门槛后一种对死亡的均一化感知。病态则肯定了一种细腻的感知,即生命在死亡中体现自身最大分殊化后的形象。病态是生命的稀释状态,衰竭了的生命自动地进入死亡之虚空。但从另一种意义看,正是在死亡中病态获得了自己异样的体积,那种体积无法还原纳入任何通则、习惯或公认的必然性;它是由绝对的稀少性所界定的一种独特的体积。肺结核病人的特权在于:以前人们是在集体惩罚大潮的背景下患麻风病;到19世纪,人在患肺结核时,在那种催化和暴露失误的热病中实现了他不可传达的秘密。这就是为什么肺部疾病与相思病具有完全相同的性质的原因:它们都是‘因情而受苦,是一种生命,死亡给予这种生命一副不可交换的面孔。死亡离开了古老的悲剧天堂,变成了人类抒情的核心:他的不可见的真理,他的可见的秘密。”
在福柯对于死亡的描述中,死亡不再是人类的悲剧展现的一种形式,而是变成了“人类抒情的核心”,并不断地展现其真理形式。在福柯看来,死亡不再是残酷与面目模糊的猝然断裂之点,不再与生命构成极端的对立与矛盾,而是凸显为生命最独特也是最为差异的核心。死亡,原本是离开生命最为遥远的异在之物,原本总是被设定为生命最后、最完整的终结形式,原本总是被作为生命的弥留形式,作为生命状态被彻底消解的终极现象,竟然发生了惊天逆转,最后不断地衍化为生命的内在性成分,变成了人类抒情的核心结构。
福柯所不断构建形塑的死亡概念,绝不是出于一种对于死亡不可抑制的崇拜与向往,或者面对死亡强大力量而不断鼓吹其不可抗拒性,因而赞扬死亡或自杀的无限特殊魅力,他更多的是将死亡地视为人类抒情的核心。死亡摆脱了曾经作为与生命最异质最差异的特殊结构,死亡即是生存的组成部分,它依靠生命而活着,在生命的最里层。通过这一界定,那个离开生命距离最为漫长、关系最为隐秘晦涩的不可思考之物,开始凸现为生命别具风格的特殊内涵。也就是说,通过对死亡的感知,通过对“死亡缓慢和半隐半现的逼近过程”,个体性开始逃离其单调而平均化的类生命,开始启动自我发现之旅。被共性所彻底限制的生命最终不断地变成了某种个体性的生命。此刻开始展现病态(Morbide)的重要性。因为较比于死亡状态,一旦跨过死亡的门槛后对于死亡完全均同的感知形式,病态则肯定了对于生命细腻感知的另一种可能形式,即生命成为一种由于死亡或者病态所能够展现自身的最大分立最后的独特之物。假设生命是一件风格独特的作品,那么病态或死亡就是镌刻这个作品的特殊笔触,因为病态和死亡的存在,生命的特性才能够得到最佳的表现。生命就像被无数差异而且重复的微小死亡所不断铭记,病态则是将生命稀释化特殊的结构形式和模态。之所以死亡不再是与生命迥异的一种样态形式,正是它已经抛弃过去那种刻板的、不可触及的形象,不断地转化为每个独特的个体生命中所具有的病态特征。endprint
福柯并不称赞健康的生命形式,也许在他那里,健康意味着一种模糊不清的、个性被共性所压制的无脸之态,个体性不断地被那些关于健康的共性设想所掩盖与遮蔽。在其被遮蔽的面庞下面,健康丧失了其自身的独特结构,并不断以虚构的想象填充自身的不完满。或者即便其自身总是由实体结构所充斥,福柯依然否定了其个性化可能。相比较而言,病态则是由那些具有特异性成分所补充和渲染,因此,生命也因此不断表现了其特有的生成论样态,作为独特各异的生命本体论意义得到完美地流露。
如果生命作为一件艺术作品,这件作品的存在形式是由“在死亡中病态获得的异样的体积”所规定的。无数充满个体意味的独特的病态样式则镌刻了这件作品的独特风格,而每一种病态同样由每具肉体上充满差异性的微小死亡所重复。生命的特殊风格,因此总是通过对差异性所不断确定的无数微小死亡的无限重复才能得到体现。或者,生命的独特生机则是通过通常与其所对立的死亡的无穷重复上来表现,而正是这种怪异、吊诡的形式,死亡不再是古老的悲剧天堂,而是转变成为人类抒情的核心结构。死亡与生命构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分化性关系。但是分化并不与先前的一个未经分化的东西相关,而是与一种差异相关,这种差异不断地在两边中的一端打开褶子,而在另一端重折,并且是在存在的揭露与覆盖共存、在存在物的出现与缩进共存的情况下重折一端,同时打开另一端的。褶子的“双重性”必然被它所区分的、并在区分它们的同时,将一端与另一端相联系的两边复制:一是分裂,每个项都以分裂将另一项折回;二是张力,每个褶子都以这种张力被延伸至另一个褶子。这种怪异的褶子就是差异性思考的特殊魅力,而其体现方式则是通过对极为迥异的对象、概念在其书写中得到展现。在这样的思考过程中,差异性成为最为核心的理解结构,成为唯一得到确立的存在。差异性被从两种对立的思考中不断地抽象成为普遍的最后的规则,正是在对于差异性的重复中,思考本身的力量才能得以最终确证。
将差异性思考引入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思考之中,生命总是一再地重复作为绝对差异的死亡,并且在这种无限的重复中开始半隐半现地逼近勾勒个体差异性特征的病态形式。因此,死亡的概念被彻底颠覆,死亡不再是作为生命不可避免的完结形式,不再是生命不可压制的同一性归途,生命最终的共同性实质上已经被推翻、解构,生命的样式同样不会因为死亡的必然性而划归为统一的形式。差异并没有被这种外在的客观必然性所摧毁,而是掩藏在生命必然性特征的背后。差异性成为生命与死亡之间辩证关系的中心要素,生命本身就是由无数的微小与局部死亡所完美镌刻的现代作品,将这些无限重复的微死亡不断地以时间序列化正好演绎了生命的表现魅力。
福柯透过对死亡的谨慎思考,生命被赋予了不可见的真理性,可见的秘密性。生命本身已经内在地包含着死亡。这并不是一种决定论,甚至不是一种内在的决定论,而是构成了生命本身的内在性。正如生命从根本上讲都是可变的,而死亡构成了生命的某一刻的幅度。但是生命的这件作品即便是由无数微小的死亡所铭刻,但是它又必然要面对死亡的缺席。死亡的真正实现必然是远在生命之外,无论如何缩小两者可能的距离,死亡只能是作为“我的看不见的形式,我的动作,我的最隐蔽的秘密的缄默”。死亡不仅是一种不合适和不恰当的事件,它在其不可见性中变成那种甚至不是事件的东西,那件不完成的东西,那种却存在着,是它的完成所无法实现的该事件的一部分。生命则是永远追求那个生命所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性的过程中实现了自我的分化,实现了自我的差异性。只有在真正地达到那具有乌托邦形式的“不可见的真理,可见的秘密”之前,人的自我差异性才能获取其实质性突破,并构建起其以差异作为本质基础的本体论意义。病态则是对于这种过程的细致描述,或者说病态只是死亡的表现形式,是死亡的未完成状态,因此,病态的意义则是生命特异性的基础面相。因此,作为一件艺术作品的生命,作为由死亡所铭刻的艺术作品,实质上必然要面对死亡本身的虚构,或者说只能是一件缺席的作品。死亡,一方面是作为生命的终结形式,另一方面则是不断以产生生命的特异性动力。这个动力一方面作为生命的核心(核心的缺席),总是最为远离生命本身的独特之物。正是在这种激进的辩证结构中,死亡成为一种既内在又外在,既最为异质断裂又最为生养流变的暧昧关系。关于死亡的概念则时刻处于矛盾性与吊诡性的紧张特殊关系中。
斯宾诺莎非常明确地指出,天地间没有任何个体事物不会被别的更强有力之物所超过。对任何一物来说,总必有另一个更强有力之物可以将它毁灭。因此,如果死亡不可避免,这根本不是因为死亡内在于现存的样式;恰恰相反,这是因为现存的样式必然是对外开放的;因为它必然是感受到各种被动情感;因为它必然遭遇其他的现存样式。而后者足以损害它的诸重要关系之一;又因为在复杂关系下属于它的广延的诸部分不点从外部被决定和受影响。但是,正如样式之本质没有转入存在的倾向,它丧失存在也无所谓,因为它失去的只是并未构成本质的本身的广延的诸部分。因此,生命本体论意义上的特异性与个体性只能来自于生命之外的独特部分,是生命之外的一系列死亡事件克服了生命长河中的单调性与同一性,使得单个个体的生命形式有别于其他独立个体。但是,这种不仅不可预测而且是不可理解的生命开敞的意外之书,实质上只能以死亡来最终写就。因此,生命的开放只能以死亡作为结点。如果生命作为一部具有特殊性质的意义之书,那么生命本身必然是开放的,但是其开放性只能针对死亡而言。但是,福柯绝非提倡任何一种消极性质的悲观主义哲学,或是纯粹将死亡作为生命的最后解脱或者唯一出路。死亡作为生命的界限,则是生命的生机澎湃之点,是每个个体最终能够成就其特异性的个体之点;因此,在生机的绝对蓬勃之处,也就是死亡的纯粹之时,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效应,在这个充满了力量的拓扑与褶子中,生命才能最终从同一性的牢笼中彻底逃逸,朝外开放。在死亡与生命彻底纠缠的形式之中,生命之作品完成了其最后也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作品本身所镌刻的强烈张力通过个体特异性的病态形式得以流淌开来。在福柯这里,一方面生命是死亡的印记表现,而另一方面死亡则是生命力量的必然痕迹。endprint
作为一个不可见的真理与可见的秘密,死亡仍然只是以半隐半现的形式不断地逼近其最终的不可见形式,死亡最终给予了生命一副绝对不可交换的面孔,但是这件由死亡所镌刻的作品,死亡却始终诡秘地缺席,死亡因其才能获得“由绝对的稀少性所界定的一种独特的体积”。死亡,实际上构成了自我事业的一部分,但这个事业实际上又必然在自我之外,它是自我的一部分:自我无法照亮,无法达到,无法主宰的这部分。死亡,在生命的最后形式当中,它依旧保持其遥不可及的特质,它并没有因为这一系列的论述而不断地变得可以触及或思考,相反,作为最终赋予生命真理风格的独特之物,其不可见性通过不断地思考而得到进一步加强,其作品中的另一种在场形式即否定的在场越加被曲张。福柯最终练就了一种独特的思考方式,他不断地将死亡的不在场作为其在场的另一种形式来思考,来体验,这种思维方式摆脱了一切有可能让他荒谬的因素。死亡,作为缺席者时时刻刻在场。生命中所发生的任何一个独特的事件形式,总是以死亡的缺席作为标志,或者说,其独特性只有通过死亡的在场才能获得其真实意义。生命中的那些事件与形式,实际上都是假装参与,假装发生的形式与偶然性质。生命中所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事件,只有意识到死亡必须在场,或者说那些事件只是构成了死亡的另一种替代品,它们最伟大的意义也不过是死亡的偶然替代对象。准确地说,生命的存在方式,就是死亡的另一种在场方式,也就是否定的在场。生命的特质想要突破重重的压迫,想要解脱一切共同性所规定的外在形式的限制。死亡,最终练就了生命的逃逸形式。生命对死亡的不屈抗争致以崇高敬意,死亡最终成功地将生命内心的慌乱、焦灼与渴望变成了最后也是最愉悦的告别。从此,我们有可能消除一开始的那种含糊,即生命与死亡之间那片冰封海洋最终有可能被消除,那种彼此无知的样态被彻底消解成就了福柯独特的死亡诗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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