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素有“读书的国度”之称,但在前东德的几十年间,读书却成了禁区。对当局来说,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有另外的意味,那就是:知识就是危险。
为了防范这种颠覆性资源,当局主要是堵住三个渠道:海关、图书馆和书展。20世纪80年代,东德也有了萨米亚特读物,但与波兰、捷克和匈牙利相比,数量仍少得多。这是因为东德社会不是以作家为文化中心,异议文化主要表现在参与西方流行媒体的文化反抗,如乐队、导演和媒体人,而不是文学家。
海关拥有许多权限,可以随意检查和没收书籍,并将没收的书送到专门机构。如果是邮寄书籍被没收,一般都不通知收书人。根据1961年的规定,“内容违反和平保护法和民主德国宪法第六章,或者观点违背社会主义道德的文献”属于禁书,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固定的统一标准,全凭上面的指示和海关人员的判断,比如海关人员就曾认为《米老鼠》画册是危险品。19世纪德国探险小说家卡尔·麦在东德拥有无数粉丝,也遭到查禁,因为小说主人公生活在没有当权者的环境,行为过于自由。
在所有大图书馆,都设有一个“特殊科研文献部”,将禁书存放在内,不得外借。1946年至1989年间,德意志国家图书馆收藏的此类书就达1万册。这些书包括色情作品、纳粹书刊和反社会主义书刊,对此规定了严格的使用权限,借阅者必须出示用作学术研究的单位证明,在特定的阅览室阅读,并且禁止互相交换。图书入馆时都须经过筛选,由专门的审查委员会负责,其成员熟悉意识形态教条,具有阶级觉悟而不是知识水平。
但如果有人宣称存在审查制度,就会获罪入狱,因为按照官方的说法,东德没有审查制度,那是资本主义的文化政策。禁书单上往往都是世界文化名人,包括库斯勒、奥威尔、索尔仁尼琴、卡夫卡、乔伊斯、萨特、加缪、海因里希·伯尔、君特·格拉斯、雷马克、普鲁斯特、尼采、霍克海默、马尔库塞、哈贝马斯、阿多诺等,此外还有东德政论家巴赫罗、哈费曼,歌词作者比尔曼以及女作家沃尔夫,他们都因触犯当局遭禁。由于中苏交恶,西方一本研究中国人民公社的书也遭封存。
最危险的书自然是奥威尔的《1984》。20世纪50年代初,这部小说就在东德学术圈和大学生中流传。一位大学生谈恋爱受到干涉,双方被迫分手,小说中温斯顿和裘利亚的爱情悲剧使他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从此喜爱上此书。后来他因传播《1984》而被逮捕,被处三年监禁。审讯时检察官大声呵斥他,那口气就像是奥悖良在吼:“我们要把你榨空,然后灌注我们的思想。”三年监禁的确将他改造成了另一个人,他开始遵循奥威尔的劝告:“随波逐流是我的口号,这是保持不受伤害的唯一途径。”从此他过着百依百顺的生活,失去了任何反抗的欲望。
每年春季的莱比锡书展会也是书迷最喜欢去的地方,来自西德出版社的展台前形成人流,看书的人占满了走廊,许多人从早上到下午,站着从头到尾读完一本书。由于人潮如涌,安全人员根本无法分清各个展台前的读者。
渐渐地,读书变成了偷书,常有人将书夹带回去。出版社不得不让人群分批进入小展厅,安全人员更是不知疲倦地巡视,但却无济于事。一些展台工作人员帮着读者行窃,他们接到出版社指示,要求对偷书行为视而不见。有的展台在第一天就丢了四分之三的书,监控人员报告说:“很难说丢的这些书是被展台工作人员赠送出去了,还是故意视而不见任由读者偷走了。”偷书者有工人、家庭妇女、中小学生,甚至有高校教师、医生和工程师,出版社如果将丢失的书记录下来,就是一份最畅销书单。
禁书的目的是控制思想流通,让人们失去对事物的判断力。但人的求知欲望总是挡不住的,即使冒坐牢的风险。
当时经常有这样的情形:人们将禁书封面撕掉,换上另外的书皮。如果获得一本禁书,总会借给朋友轮流传阅。
任何时代都有秘密读者,这是永远的审查官与秘密读者之间的战争。但在前东德,秘密读者的存在却有更深的含义,他们争取的是读书的自由与权利,在一个没有公共社会的时代,秘密读者形成了波兰学者库隆所说的“平行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