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性学教授遭遇“中国大妈”

畏德

在过去的新闻标签建构里，占据了话语权优势的媒体们总是乐于用略带嘲笑的口吻去讲述“中国大妈”们海外淘金或是跳广场舞扰民的那些事儿。在这些故事里，大妈们似乎总是处于下风，她们压根没想到自己退休后“抢着黄金跳着舞”的乐呵生活会成为某些知识分子茶余饭后调侃的谈资。

现在，“中国大妈”终于对那些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开启反击模式，展开一场“秀才遇大妈，有理辩不清”的荒诞主义现实秀。

11月7日，第十二届全国（广州）性文化节开幕。华中师范大学性学教授彭晓辉在演讲之时，遭遇到一位手持类似粪便污秽物的大妈的袭击。

这位大妈特别用带有传统意义上谴责道德沦丧的“泼粪”这一符号来表达对这位“无良叫兽”的不满，顺带呼吁当权部门取缔像性文化节这样搞得社会世风日下的“低俗活动”。

强大的“反色情”群体

尽管这位大妈是在“道德卫士”的强烈使命感下做出袭击举动的，但这种带有人身袭击性质的抗议还是被当地警方给予了行政拘留的处罚。

五天之后，大妈被释放，广州海珠区拘留所门口聚集了不少市民，他们一致认为大妈的行为是“英雄之举”，像彭晓辉这样的传播“淫秽色情”思想的教授应该被逐出大学校园。

事实上，“反色情，撑大妈”的后援团远不止这些市民，它是一个集结了一定数量网民和非网民的庞大群体。

在彭晓辉被泼粪这则新闻被刊发在几大门户网站之后，评论区无一例外地呈现“支持大妈，反对叫兽”的态势。

腾讯上，“性文化，就是色情文化！导致国民整体素质下降，应彻底铲除！”的评论收获超过2000个赞;在新浪上，“性文化节应该取消，不适合中国国情！”的呼吁被顶到第一位;在凤凰上，“泼的粪太少了！”这样支持暴力的留言则获得超过7000位网友的力撑。

在媒体的顺藤摸瓜之下，一个名为“中国反色情网”的网站组织浮出水面。在这个网站的首页上，“揭开美国性学家金赛的画皮”是最新制作的特别专题，这位曾登上《时代》封面的著名学者被当做该网站的反面典型。

在“反色情网”的百科介绍里，一则充满革命年代口号式宣传的标语令人印象深刻：

“色情泛滥比鸦片更毒，它危害青少年、危害家庭、危害社会、危害中华民族！让我们建起一道网上的长城，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打一场反色情的人民战争！”

实际上，在这个网站建立之初，其主要的任务还是朝着举报非法色情网站去的，这个由7名来自石家庄的大妈自筹资金建立的网站在成立一年之内就举报了超过300家非法盈利的色情网站，一时间成为地方媒体争相报道的正面典型。

但大妈们在“宣传反色情知识”方面的专业水准受到了质疑。

对于很多在学界仍有争议的话题，诸如“婚前性行为是否合理”以及“自慰是否会产生危害”等，大妈们采取了“一刀切”的保守主义方式。在网站中，像“一旦染上手淫，不仅身体会垮掉，而且一生都完了”这样的“恐吓式”教育文章比比皆是。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种非专业和纯感性的“反色情”的社会思潮已经被大妈们引领到了“谈性色变”的危险领域。

2011年，北京小学生性教育试点教材《成长的脚步》就在“反色情”势力的强烈反对下被逼停，他们从古代中国的程朱理学中挖掘出支持自己观点的哲学道理，就像网易评论区的高票评论说的那样：“中国人的性教育都是无师自通的，运用伦理道德规范性的纵欲，才是人类社会的进步。”

西方来的“性学革命”

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的一间实验室里，性科学家威廉·马斯特斯（William Masters）和他的助手弗吉尼亚·约翰逊（Virginia Johnson）为自愿参与实验的受试者安装了心电图和呼吸机，而后要求他们进行自慰。

这些仪器叫做性高潮复写器，可以完全地记录下“每一次脉动、呼吸、痉挛和颤抖”。他们还用树脂玻璃做了个阴茎，取名为“尤里西斯”，并在里面装了个小型摄像机，以观察女性在阴茎刺激下的生理反应。

这些大胆又前卫的实验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的美国南方，那里至今还是保守派社会力量主导的地方。

马斯特斯的研究计划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学校乃至社会大多数的强烈反对，甚至一度到了被迫辞职的地步。他所冒的风险正如学校领导所说的那样，可能将不被世人所理解，而被当作一个变态丢掉饭碗，遗臭万年。

马斯特斯不顾社会偏见坚持科学研究并终成一代性学泰斗的经历后来被Showtime电视台搬上了荧幕，这部以马斯特斯名字的双关含义（Master亦有大师的意思）作为剧名的《性爱大师》（Masters of Sex）现已经播出到第二季，并在IMDB等权威影评网站上收获超过8.0的高分。

正如北京林业大学性学教授方刚为同行彭晓辉辩护时所说的那样，“被泼粪”似乎成了历史上所有挑战过时伦理观的性学研究者的必经之路，今天彭晓辉的遭遇和当年的马斯特斯别无二致，都是新旧社会思潮碰撞下产生的时代火花。

“霭理士受审的罪名是‘假借科学的名义贩卖淫秽出版物;金赛因为证明女人也有性欲而引起公众的狂怒，美国国会议员麦卡锡污蔑他的研究‘毫无科学意义，伤害了美国人民的民族自尊心;美国心理学家华生与女助手进行性试验，积累了大量资料时却功败垂成，全部被妻子撕毁，又被送上法庭;而玛格丽特·桑格夫人因为替妇女争取避孕权，前后8次入狱，受到教会、报界和医学界的谴责。”

在方刚所举例的这些性学研究者的共同努力下，战后的美国经历了各类思潮自由涌动的60年代，这一时期的“性革命”与轰轰烈烈的种族民权运动、摇滚反战流行文化交织在一起，奠定了现代波普主义的基础。

半个世纪过后，这股思潮终于来到中国。

浙江大学最新的一项调查显示，62%的学生同意只要是和相爱的人，可以发生婚前性行为。85%的学生认为，已经发生性行为的男女不一定非得结婚。对于同性恋，约有60%受访同学抱持宽容态度，他们认为同性恋应该被允许。而62%的人则认为，贞操观念是对人性的压抑。endprint

90年代的中国人看到欧美国家的未婚同居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在今天，满大街“秀恩爱”的小年轻却只能让“单身狗”们羡慕嫉妒恨。

“中国的‘性革命已经悄无声息地进行了很久。”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易宪容如是说。

知识鸿沟的产物

少女怀孕、艾滋高发、校园性侵——这些令人担忧的社会问题是被“中国大妈”们和性学专家们所共同担心的。只是前者认为后者制造了这些问题，但后者却认为前者的存在阻碍了问题的解决。

在大妈们看来，少女怀孕是因为青少年了解到了性这码子事，并在性学家的诱导下放纵自己而产生的悲剧，他们倾向于从传统中国伦理观去寻找答案：性只是用来繁殖下一代的工具，而不是放纵自己的借口。所以教育下一代的方式不是避孕，而是节欲。

性学家们则认为“宜疏不宜堵”的智慧方能产生效果——彭晓辉本人就曾被媒体戏称为“递套教授”，他提出“被强奸时最好的办法是通过安全套的方式保护自己”的观点曾在社会上引起广泛争论，因为这和中国古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妇女贞操观产生冲突。

有意思的是，大妈们本身就是封建贞操观的受害者，但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作用下成为了反对“性革命”的先锋。

知乎作者acel rovsion认为，女性性需求被“污名化”的原因在于强大父权社会背景下对女性忠诚度的传统需求。“在父权社会的人文建构中，男性是受益者，即使采取对于双方的性压抑，依然是女性更容易遭受到父权伦理法庭的迫害，并几乎失去身体和欲望自主的处置权。”

一方是几乎没有接触过现代性知识并转而从古代贞操观中寻找解决之道的“中国大妈”，一方是在从西方汲取了先锋性学知识后渴望普及大众的大学教授。这两个团体之间“有理也扯不清”的背后是当下中国性教育体系极度不完善的现实。

彭晓辉甚至说，“中国成年人中有90%都是‘性盲”。

在性学从战后的美国起步并发展到现在的60多年间，历代学者们从生物、生理、病理、心理、医学、社会学、流行病学、犯罪学等角度理解人类的生殖系统、性唤起、性取向、性行为、性健康、性心理以及各种与性相关的社会现象及变化趋势。

但在传统道德的捍卫者看来，这些长期努力而来的研究成果都不过是“鼓励滥交”的借口。

“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或许最后只能用鲁迅先生的名言来理解这场荒诞十足的时代交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