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落瑾
【楔子】
玟朝国破的那天,天际扯出了一道血红的霞光。年轻帝王衣衫上染着同样的颜色,伸手推开了史官阁的大门。
仲嫣身子一滞,手中的墨笔在来人发声的那一刻坠落纸上,他说:“朕的玟朝,灭了。”
“臣,已在记载。”仲嫣合了眼眸,察觉到身后疾风欲来的冰冷目光,下一瞬桌案的宣纸被猛地扯起,而后撕碎,她惊恐转身,对上他几近崩溃的视线。
“你便是这样急不可耐地记下朕的耻辱吗,记下这些你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仲嫣,你好大的胆子!”
玟帝峥铭紧紧钳住她瘦削的臂膀,一字一句贴近了她的脸:“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仲嫣蓦地抬起头来,心底的寒意已跃上眼角,音色却极力保持着平静:“陛下,玟朝已经灭了。”
这一句单薄的话语瞬间挑起峥铭的怒火,破国国君,失尽权力的屈辱他不必由她来提醒,幼时的惊鸿一瞥他沉醉了太多年,如今他失去了一切,却依旧是未能得到她。
“我不过是太过爱你,太过宠溺。”峥铭神色凄然,掌心极其缓慢拂过仲嫣苍白的脸,“可是你忘了,我终究曾是帝王,为了社稷江山,凉情薄爱,我并非不能做到。”
他冰凉的话语停在最后一个尾音上,仲嫣知道他的绝望,她苦笑着任由他仅存的死士将自己拖走,直到最后都没有落下一句求饶。
空荡荡的史官阁瞬间沉寂,像是隐忍了许久以后,屋子里终于传来瓷器被横扫坠地的声音,和年轻帝王那声绝望的低吼。
先皇立峥铭为太子的那一年,仲嫣十五岁。
彼时的皇宫里开满了浮生花,都道是花香最为醉人,因而在这漫散的花香里,峥铭缓缓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正撞见了摇头晃脑背着史经的仲嫣。仲父有些惊慌失措,拉过仲嫣喝令她下跪,在一声重叠的“参见太子”声中,峥铭将那稚嫩的声音烙印在心中。
他笑着看她,她却一直不敢抬头,心里暗自揣度这玄服少年的模样。宫中传言太子容颜俊寂,衣袂翩然,仲嫣越发红了脸,任由父亲唤她起身都不肯。
直到峥铭拿了书籍离了阁门,仲嫣才缓缓抬起头。见已没了人影,心中却反而失落。
好在缘分已至的相遇必不会相隔得太久。那一日荷池边的偶遇为峥铭的心中徒添了几分欣喜,他缓缓走近仲嫣的背后,怡然漫笑着伸手夺过她手中的书。
仲嫣瞪着双眸转过身来,端端来了一句:“你是谁,为何要抢我的书?”
峥铭的笑意越发盛了,她竟然不认识自己,心底便起了打趣她的心:“皇上每日吃的饭,都是我爹做的,你说我是谁?”
仲嫣像是瞬间恍然,一脸纯真的笑晃得峥铭心驰神往:“原是御厨之子。你也懂这史书吗?我自小便喜欢这些史记,总觉得那些驰骋江山的皇帝甚为威武。”
“那皇帝在成为帝王之前呢,你是否依旧这般喜欢,比如……尚是太子的时候?”峥铭有意要逗她一笑,便蓦然俯了身,斜了唇畔看她。
这一身玄色照得仲嫣心底一惊,而后脸颊忽地发烫,羞赧万分便要跪下身来:“太子殿下,我……”
峥铭哈哈一笑,忙低头将她扶住。仲嫣知晓他这是在拿自己取笑,不知为何心底竟没有惧意,反而斗着胆子娇嗔道:“不知太子为何要故意欺骗于我,可是我哪里惹到了殿下?”
峥铭一笑,柔然将她看定:“人人皆怕太子,若是你知道了反而拘谨,不能与我相处得更多。”
峥铭的情话就这样直直地说出来,羞得仲嫣的脸瞬间便飞起了红霞。这世间的情缘便就是如此,一眼情深换作了一世,彼此的心中便再也走不进别人。
只可惜好景不长,不过一年光景,先皇竟无故驾崩。年仅十九岁的峥铭一袭白衣跪在父皇的床前,心中已是悲伤却终究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自此,玟朝国土、百姓都在他的手中。年幼执政,后途艰辛,他怎会不知。仲嫣只记得先皇的丧事处理完毕之后,玟朝新皇登基的那一天,她跪在父亲的身边,看着一袭明黄的峥铭在风中负手而立,那双眉眼里,再也没有年少的轻狂。
“吾皇万岁万万岁。”仲嫣跪在地上,众人都已平身的时候唯独她没有直起身来,而地面上已湿了一片。
曾经明知他的身份,可是从此以后,她却再不敢拿这双泪目,对视他的目光。
幼帝登基往往会伴随着朝内局势动乱,峥铭的第一年尤为明显。
“仲史官。”峥铭待仲父一向尊敬,只因仲嫣的父亲是他幸得不多的忠心辅佐者,每当他觉得疲倦至极,都会来藏书阁坐上一坐。
“参见皇上。”仲安平躬腰行礼,将桌案上的书籍扫至一边的时候神色如常,“阿嫣,将书收走。”
峥铭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一瞬心中一凛,脸上的笑意却不减:“阿嫣,朕已是多日未曾见你。”
这一刻,他清晰地捕捉到仲安平眼底的慌张,他吩咐他退下,独留了仲嫣一个人。
“你在躲我。”峥铭对着仲嫣漫笑。仲嫣心中一酸,别过脸去:“皇上,君臣有别。”
“我还未曾答应你父亲的请求。”峥铭面上含笑,语气却冷,“如今你还不是新上任的史官,不必那样着急同朕划清界限。”
“你只是朕喜欢的姑娘,朕已喜欢你很久,想必你早就知晓。”峥铭坐起身,敛去威严捉住仲嫣的双手,“留在我的身边,有何不好?”
他眼底的真诚,在被她推落双手之后悉数变成了失望。
“皇上,如今你不该顾忌儿女情长。”仲嫣说得敷衍,她将他的真情置之不理,拿这天下来搪塞他的情意。峥铭只能苦笑:“从没有人能动摇你的想法,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依你。”
他拂袖离去,落魄得不像一个帝王。身影渐远的时候听到他远远传来的旨意,准许史官仲安平告老休官,其女仲嫣继其职位,晋为史官。
仲嫣对着那个身影,低头谢恩。仲安平扶她起身的时候,听到她几近哽咽的话语:“爹,他可走了?”
仲安平一滞,而后沉声答道:“已走远了。”
仲嫣慢慢起身,拭去眼角的泪后转身走进屋中,再没有回头。endprint
宫中的流言已传遍,仲嫣作为玟朝史上的第一位女史官,无人不说是靠着圣恩享了独宠。那一日的仲嫣路过宫内的花园,正撞上几个侍女笑着在那里谈论这件事情。
“如今的皇帝倒真是可怜,心腹大臣没有几个,却连自己喜欢的仲家女儿都得不到。我听说那仲嫣之所以要为官,就是不想嫁给他做妃呢。”
“我看玟朝在那个小皇帝手里,没多久就……”
“没多久就什么?”仲嫣从花丛后走出,细细的眉毛微微上挑,心里的怒火已跃于脸上,“妄议国事,当是死罪。”
仲嫣的心被刺痛,她怎可忍受峥铭这样被人非议。侍女惊慌失措地求饶,她只觉心中苦涩难挨,摆摆手遣散了侍女,正想转身离去却听见背后扬起的声音。
“仲嫣。”不想竟是峥铭。
她知道他依旧在笑,笑中有看不透的心酸:“原来连这些侍女都看得出朕的落魄了。朕大抵是玟朝历史上最不堪的一个皇帝,守不住江山,亦守不住爱人。你看,将来你将朕记载在史书上,你定不会再爱这样的皇帝。”
仲嫣蓦然一惊,极力克制眼底的湿润,而后涩然开口:“皇上得万民爱戴,臣亦是如此。”
峥铭怅然直视仲嫣,后缓慢启齿:“仲嫣,朕不等你了。”
仲嫣心中一滞。
“遇见你的那日,我以为我终生不需要选秀。如今却还是对着这天下妥协了。”峥铭笑着,甚至放弃了一贯的称谓,就像平民男子那般将一腔苦涩说给她。
“恭喜皇上,将得良后相伴。”
仲嫣想着如何应答他,思索了许久后,却只是落下这样的一句话,尽管它带着哽咽的气息。
玟帝选秀的那日,仲嫣称病没上朝。
峥铭步履匆匆赶到史官阁,却在门边被仲父拦下:“臣斗胆请皇上回朝。小女一命远不及天下苍生,今日选秀大事,您万不可再推托。”
峥铭的心慢慢沉下去,眸光变暗:“朕要见她。”
“皇上……”仲安平再拦不住,峥铭猛然推开房门,目光恰与门边黯然站立的仲嫣一瞬相接。
“你……无恙?”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释然。虽明知是借口,他却依旧担忧。
“臣确实有恙在身,但尚且还明白,若是因为臣的原因让皇上错过了选秀圣典,我便是大玟的罪人,理该当斩。”
峥铭脸色一变:“你在讽刺朕。”
仲嫣身形微晃,而后垂首敛了眼眸:“臣不敢。圣上请回吧。”
峥铭感受着她不温不火的语气,一字一句,冷冷说道:“若是朕非要娶你为后,你当如何?”
仲嫣惊慌地瞪大了双眼,身侧的仲安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三思,先皇规矩万不可废。”
峥铭看着这对父女,眸底升起不易察觉的情绪。她的恐慌让他心中窒息,再之后是绝望:“朕,还没有那般愚蠢。”
峥铭拂袖而去,蹉跎的身影刻在仲嫣的眸中,融散在止不住的泪水里。仲安平抚着女儿的后背,慢慢将她带回了屋中。
那日提书选秀的奏折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仲安平。
峥铭已无太多人可信任,待自己如父的仲安平乃是最后的心腹。自他登基之后,朝内虽然风云暗涌,却一直未能将仲安平掳去别派,峥铭信任他,亦极少驳回他的诉求。
只是这一次不同,他曾私下将仲安平约出,只为讨一个原因。在暗夜竹林中二人在石桌边默然对视,仲安平落下的话语只一瞬就将他的心掀起骇浪:“民间谣传小女魅惑君心,博帝君专宠,乃大玟动乱之根本。老臣恳求皇上不日选秀,昭告天下,若是再来一次刺杀之事,老臣再不能承受。”
峥铭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坠落在地,声音霎时结冰:“何人敢动她?”
“何苦纠结于何人,圣上,您的专宠若是没了,这一切自然无事。”仲安平深深俯下腰背,近乎哀求。
峥铭恍然怔住,而后久久都再未言其他。
选秀大典在一个时辰后举行,此后他接连见过众多的佳丽,却屡屡摆手,直到最后仅余下数人,仲安平再难沉默,上前提醒:“皇上,若是再不决定,这些秀女……”
“朕知道了。”峥铭不耐烦地打断,而后挥手,“容朕静静。余下的,明日再看。”
选秀未果的那个夜里,仲嫣难得第一次主动去寻了他。
她轻叩了房门,低声唤道:“皇上。”房内沉寂片刻后,门被霍然开启,他眼里有灼热的目光:“是你,仲嫣。”
她闻到他周身的酒气,进屋与他对坐
之时,才发现已经散落一地的酒坛。
“今日的秀女,皇上可是一个都未能看上?”仲嫣抬眸,炯亮清澈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他。
“是……仲嫣你知道朕……”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探向她的发丝,却在半空中因她接下来的话而蓦然顿住。
“皇上若是不嫌弃臣的愚见,臣倒是有个人选。”仲嫣躲过他的柔情,眼底暗沉读不出情绪。
他一愣,而后像是很难过,如醉酒般呓语:“阿嫣,若是我如今便将这天下给你,你是否就可以留在我的身边?”
仲嫣大惊,而后仓皇地将他探过来的身体推开:“皇上,您醉了!”
峥铭看着仲嫣脚步紊乱地逃开,甚至来不及道一声:“臣告退。”峥铭怅然苦笑,倚在门边对着她的背影扬声说道:“阿嫣,我答应你。”
“依你所言,立她为后。”
仲嫣的脚步蓦然顿住,而后再难控制,背对着那抹明黄,泪如雨下。
峥铭并未失言,七日后如约立后。
皇后端庄贤淑,容颜绝世,与仲嫣不同的是,她寡言沉静,虽已立后,峥铭却疏忽到极易将她忘掉。
好在新后并无不满,只是每日安顺等待午膳时唯一的一次相见。
“皇后可是已等朕多时?”峥铭一身风尘踏门而入。皇后合上手中的书,笑着起身:“皇上来了便好。”
峥铭吃得极少,亦在此过程中不怎么同新后交谈。在他蓦然见到盘子里一味熟悉的菜肴时,竟不假思索地就落下话来:“仲嫣幼时,对这个很是喜爱。”endprint
话一出口,峥铭便怔住。抬眸望去,却见皇后容颜风轻云淡。
他继而微笑,像是不经意间问道:“皇后从不吃醋?”
“臣妾不敢。皇上贵为天子,喜欢哪一个女子臣妾都不敢妄谈。”
“是不敢,还是本就不爱?”峥铭忽地神色一变,将银筷猛然掷于桌面,冷声道,“她把你送到朕的身边,你倒是假得这般自然。”
说罢,他不再理会瑟瑟发抖的皇后,离了座椅拂袖而去。
这一路前行的方向正是史官阁。峥铭极力稳着自己的脚步,却稳不了自己错乱跳动的心。
他在今日退了早朝之后,偶然路过自己的御书房,却听房内有窸窣的声响。他轻着脚步过去,透过门扉瞧见皇后在自己的案几上胡乱地翻着,他的心一瞬便沉了下去。
如今内乱外寇这般猖獗,他不得不怀疑。只是想起那个人,他的心就窒闷到难以呼吸。
倒不如一切问个明白。
峥铭缓缓将门打开,那袭月白色的衣衫一瞬就撞进了他的眼眸。她竟褪去了官服,身着一身女子的装扮在屋中抚琴作弹。
她弹得认真,竟未发觉他的到来。那一曲《无殇》丝丝绕绕,哀怨流畅,点在他的心尖。他立于她的身后,眼眸里的怒意竟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皆是温柔。
他的身影透过阳光罩在了琴上,仲嫣身体一滞,而后便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猛然转身却正撞进他的怀里。
他不再像个帝王,红着眼眸将她深深锁紧:“阿嫣,你总是让朕无法控制自己。”
她慌张万分想将其推开,却终究敌不过他的体力。
“皇上,您不能……”
“朕很疲惫。”峥铭用这样一句话打断她,让仲嫣没了反抗的勇气,“朕没有别人,朕只有你。即便你从来都没有站在朕的身边。”
仲嫣这一生受父亲的教导,一直过得精明。峥铭登基后她亦是再三告诫自己再不可年幼不知事,而如今这一刻她却全然缴械,在他的怀中肆意汲取他的温暖。
她贴在峥铭的耳畔哽咽耳语:“我便只放肆这一回,皇上您亦是。今日以后,君臣有别,您将心赋予大玟的天下,我依旧只是一介史官。”
仲嫣将手臂缓缓地敞开,而后将明黄着身的峥铭紧紧抱住,泪大滴地打在他的肩膀,晕染开浮生花的模样。
曾有一室的温情在这世间,模糊得人影都看不见,真就好像是一场梦境那样,轻轻一触,就散了。
只可惜,他到底没能镇得住这江山。
第一场内乱的爆发是在一个月之后,峥铭的一位忠贞老臣被发现刺死于家中。他强忍着心底的怒意亲临丞相府,屈膝在地看着为自己奔波一生的老臣,眼眶发红。
一位死士急匆匆赶至,一阵耳语过后,峥铭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竖日,仲嫣跟着张公公往圣殿前行,抵达的那一刻她抬头看见龙椅上他无温的目光,心底一凉。
“仲史官……可知朕为何唤你前来?”他头一次这样称呼她,刻意着重了君臣。
仲嫣心中一凛,缓缓答道:“恕臣愚昧,臣不知。”
“哦?那你可知,昨日在死去丞相的府内,有人传言曾见过你的父亲。”他用极其冰冷的话语将仲嫣点醒,仲嫣霍然抬头,而后周身如坠冰窖。
“不可能!皇上,这定是有人蓄意诬陷,昨日我父亲从未去过丞相府的内花园!”仲嫣的眸子里带着惊慌,她头一次开始惧怕这年轻的帝王。
“我从未对外说过,丞相是在花园遇害。”峥铭目光渐寒,看得仲嫣眼前一暗,“来人,将仲安平……”
仲嫣双眸一闭,再没有听见后话,而后直直倒了下去。
待她醒来,已是入夜,在他的怀中。
她眸光一冷,推开他便要起身,却被峥铭反手拉进了怀里。
他窝在她的颈窝中,声音很轻:“阿嫣,你父亲已在府内歇下了。”
她蓦然愣怔,抬头看他,峥铭苦苦一笑,说:“内乱已出,这是我迫不得已想出的法子,以儆效尤。”
他落寞的语气,惊得仲嫣心中一痛。她挣扎着从他的怀抱中脱离,背过身去,不敢再直视:“臣无谓,但愿日后能够天下长安。”
“阿嫣,你看窗外的浮生花败了。”他这毫无源头的一句话点在仲嫣的心里,她转过身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竟真的看到一地残败的花枝。
而后他的话才彻底让她心痛,难以呼吸:“浮生花败,国之将亡。”
“那只是传说,皇上你怎可说这样的话?”她心急万分,竟忘了礼数牵了他的手。峥铭转过身来,脸上却还带着索然的笑意。
他说:“无妨,阿嫣。朕还记得幼时常同你谈论史记,今日你可还愿陪朕去藏书阁看看?”
她没有理由拒绝,跟随在他的身后,一路来到藏书阁,点起了一盏薄灯。
仿佛时光没有走得这样快,她和他一如多年前那般对着枯黄的书卷莞尔交谈。虽说偶尔会谈及往年先皇们的政绩,峥铭在仲嫣的脸上却再也没有看见幼时那样的笑容。
更何况,仲嫣向侧面墙壁屡屡探过去的异样目光已经让峥铭的心微微冷却,他隐忍片刻后,不动声色地点破她的慌张:“一面落满灰尘的墙壁,竟比朕还好看吗?”
仲嫣一惊,而后戒备地垂眸:“皇上拿臣取笑了,臣自是满心都在皇上身上。”
话落的一瞬仲嫣立刻便觉察到了不妥,心底的惶恐和羞赧一齐涌上来,脸霎时红透。峥铭怔怔地看着她,而后嘴角的笑容竟都苦涩:“阿嫣本该纯真。”
峥铭离去的时候,仲嫣倚在门边目送他离开,她曾在心底揣度着他留下来的那句话,最后却只是越发慌乱,心越揪越紧。
“峥铭……”
数日过后,玟帝将丞相府内一名太监杖毙。仲嫣听过父亲的转达,立即便意识到峥铭此般做法不过是掩人耳目。以他的聪颖睿智,又怎会不知区区一个太监不可能撑起整个阴谋的全局。
他在容忍,想到这里,仲嫣心中一滞。
其实她已多日没有见他,父亲近日身体欠佳,自己终日守在父亲身边,只在夜晚会去一去藏书阁整理下书籍,正好错过与他能够相遇的时刻。endprint
那个夜里,峥铭的身影随着她一路前行的脚步在脑海中晃荡,眼前一道黑光闪过,她甚至都未能来得及反抗,胸前就已有冰冷的锐器没入。温热顺着衣衫流下来,她没有出声就崩然倒下。
她依稀记得那抹明黄疾步赶来,自己倒在他的怀里,鲜血染透他的衣衫。
冗长的梦境将仲嫣的意识深深钳制,她在梦里看到年幼时荷池边正式相遇的彼此,看到他十八岁那年君临天下的凛然,还有某一日不住哭泣的她,拽着父亲的衣袖却只得到冰冷呵斥的目光。
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躺在落满一地的浮生花上,四周寂静无声却看到峥铭明朗着目光走来,她哽咽地呼喊:“峥铭。”
“我在。”如水的声线流入耳中,她熟悉这声音的来源,仲嫣猛然睁开了双眼,竟真的对上了那双深情缱绻的眼睛。
仲嫣心中一颤,而后泪如雨下。她支撑着身体坐起,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中。
当她看到他的左肩慢慢渗出血迹的那一刻,仲嫣脸色大变:“刺客伤到了你?”
“前朝余孽,本就冲着我来。是阿嫣跟着我遭殃了。”峥铭神色平淡,对着她缓缓地说。而仲嫣的心里却如地裂山崩,再难平息,她蓦然知晓,他的峥铭,早已经知道……
“你明知道那个人是冲着……”
“不必再说。”峥铭音色渐冷,将她打断,“安心接受太医诊治,朕还有事,先行一步。”
峥铭拂袖而去,隐在阳光里的背影停留在仲嫣的眼中。在他走后,仲嫣愣怔了许久,任谁同她说话都未能得到回应。
十五日后,胸口的伤痊愈。仲嫣轻轻推开史官阁的大门,看到父亲端坐在椅上,正等着她回来。
“你不怕我就这样死了?”仲嫣眼底的失望很透彻。
“他们杀你,是因为看得出你动情了。大业在身,你这般没有出息,爹也无话可说。”
仲嫣看着面前的父亲,只觉浑身冰冷:“他那样信任你。”
“女儿不要忘了,如果没有你的辅佐,爹怎能如此轻易博得他的信任。”仲安平拍案而起,眉毛都带着怒气,“如今他这般袒护你,怕是你早已沦陷。你若不能帮我,就守在闺阁里,不要再出来了。”
门被仲安平嘭的一声关上,仲嫣心中一惊,追过去时却赫然发现门已被锁住。
而后不出三日,前朝便风云四起。父亲一党的动作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当仲嫣在她贴身侍女的帮助下终于脱逃而出的时候,皇城内已经有大批的将士缓缓倒下。
仲嫣匆匆从府内赶来,脸色惨白地挨个查探地上的尸体。一路探寻,见皆是陌生的容貌,心中虽松下了一口气,心底却依旧索然。
她而后起身,在血色染红的天空下慢慢向史官阁走去。心中错乱的情愫磅礴交织,落寞的痛意占据整个心头。
她决定在那里备好笔墨,等着他来。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大玟要变天了。她,怎能不记?
玟朝国破的那天,天际扯出了一道血红的霞光。年轻帝王的衣衫上染着同样的颜色,他伸手推开了史官阁的大门。
峥铭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光,他看自己深爱的仲嫣在一切丑陋行径都被揭穿之后依旧淡然,他心底的绝望将最后一丝信念彻底熄灭。
他已庇护了她太久。
登基那年便已发现仲安平慌张收起的书籍乃前朝政物,其余的禁书都藏在墙壁之中,他不想点破;刻意觐见选秀一事,是仲安平想让仲嫣免于风险,而后仲嫣辅佐她的父亲将新后举荐,他亦愿再信她一次,将皇后留在了身边。
直到那天,他跟随在她的身后行了许久,却意外发现她遭人行刺。他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心都是凉的。刺杀的人是前朝余孽,不为他来,那便是对同僚的杀人灭口。
那是他压下心底痛楚,庇护她的最后一次。假装不知的态度打断她未完的话语,只不过是情在作祟,却终究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
他落魄地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减退的红色霞光,等着那最后一刻,千军万马冲破围墙,沦为亡国之君。
而他等了许久,却终究未能等到,推门迎着光线缓缓走来的,竟是那熟悉至心底的瘦弱身影。
“仲嫣?你不是已经被我的死士带去偏乡……”他睁大双目,心中索然。他到底是无法狠心,只好予她隐姓埋名的后半生。
“峥铭……”她的容颜从光线中慢慢脱离,而后渐渐清晰。这一声久违的呼唤在这一刻落下来,峥铭如梦惊醒。他向着她走去,等着她接下来要给予自己的那个如平地惊雷般的回答。
在如此大的变故后,仲嫣依旧笑如波澜,她牵起峥铭的手,双唇微颤:“峥铭,我现在将这大玟重新还给你。”
峥铭的身躯猛然僵住不动,失色的眸光探进仲嫣的眼中,颤抖着问她:“你要如何还我?”
仲嫣轻抿薄唇,牵他手走出史书阁,但见阁外已立的千军万马齐齐跪地,对着峥铭俯首跪拜。
“那些尸体,你所谓的‘心腹不过是我父亲送与你身边的线人,没想到你竟全然不知。好在这千万叛兵里多数还是拥护你更多,只是长期受制于我的父亲。我将他们劝服,隐忍至今,只为在我父亲举兵倒戈的那日,反攻皇城,还你属于你的大玟。”
峥铭怔忪了良久,而后悉数过往猛烈敲击着他的心扉,他红透双眼对她怅然询问:“你是何时开始的……转变?”
仲嫣苦涩一笑,却心存满足:“你最后庇护我,为我而受伤的那次,我便知晓自此以后,再也做不到曾经向父亲许下的诺言。如若必要辜负一人,我无法选择峥铭。”
他以为这一世他袒护她更多,却不想最后耗尽心血为他护得了这天下的,是她。仲嫣再次牵住他的手,为她的父亲求得一个饶恕,流放边境的选择对她来说,已是最好。她为他如此,他又怎能不答应?
峥铭看着仲嫣在经历这惊天巨变后带着泪痕扑进他的怀里,他突然觉得再无牵挂。
她把江山,把自己都给了他。属于他的岁月虽不峥嵘,却到底是依旧荣幸。
那一天,天际的大红已消散。流放诏令传至仲府的那一刻,连带传出来的,却是仲安平抗旨不遵,自己焚灭整座府邸的消息。
有人说他就那样伫立在缭绕火焰里,凄怆地念着“吾儿背叛”,在最后的一瞬,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仲嫣踉跄赶至,在状似灰烬的躯体上取出金箔。看到文字,仲嫣却再也没有了力气,面色惨白。峥铭察觉不妙,一把夺过金箔,上写:“你每日午茶,已积毒在体,若是背叛于父,我亡之日,金箔之毒与你体内融合。若不能复国,唯有殉身。”
看着她惨白的唇畔沁出的血迹,感受她生命的流逝,峥铭红尽眼眶,终于明白这一刻他宁愿舍弃这江山换来的,只不过是面前这小小的躯体。
只可惜一切终究太晚。
“我本以为此后不再牵挂,只要有你在朕的身边。”峥铭说得那样轻,仿佛天地都为他们寂静。他赋予她无限期许的初遇,半生情深的执念,属于她的短暂岁月虽不峥嵘,却到底荣幸。
“峥铭……”她泪落了满脸,声音已渐渐弱去,“浮生未去,此情未歇……”
他终于号啕,听着她未完的话语,将她冰凉的躯体紧紧抱在怀里。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懂得,她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浮生未去,此情未歇。愿忘尘间世事,任百世百转,唯留一人在心,吾爱,峥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