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建明
一棵树,不管是大树小树,新树老树,只要它的树根、隐蔽在地底下的树根牢牢地抓紧大山,那么,这棵树就能获得健康和茂盛,凭任日月经年,依然表里如一,挺立中天。它的清纯内质,大地情结,永远不会改变。
——题记
引子
把一个普通人的形象化为文字,意在不经意间向人传递某种清新。
首先告诉读者的,他不是一个高蹈于世尘中、头顶上闪耀着“光辉”的典型,他是一个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人,土里土气,素面朝天,根本没有一点官员气息。在山西省平顺县这个以劳模著称的县城里,把历史的视点转向这种人,似乎有点不合事宜。只是作为村干部,他的政绩也太“一般”了。譬如年年最能展露一个农村基层工作者颜面的全县“三干会”的表彰名册里,屡屡没有他的名字,与他的“陌生化”好像注定了似的。但他却气度从容、满面微笑,以一以贯之的谦卑、自信、坚毅,行进在农村基层干部队伍的行列里。
有一点,令人敬佩或惊诧的是,他当了50年村长。从1965年开始,不间断地干到现在,而且干的顺顺当当。
那么,在他宽厚瓷实的脊梁背后,书写着怎样的人生符号,其“不败金身”是怎样炼成的呢?
这确实是个谜。
半个世纪的任职经历,半个世纪的风雨颠扑,对时光老人来说,是短暂的一瞬间,可是对在陡峭岁月中艰难走来的谷起凤来说,却是一个漫长的历程。他见证了新中国建设各个历史时期的晦明风雨,经历了17个历任党委书记,而这些党委书记,又是他品行的直接见证。
村长这个官,是农村基层最小的官,上面千条线,底下一根针,最具体,最复杂,也最脆弱,敏感的时候,领导一句话和群众的一个意见就把你撸了。尤其是近年来农村村级换届的“直选制”,一般人就难过这个坎。全国农村基层政权的选举,由以前上头审定候选人的选举方式变成由群众直接选举的“海选”,这是中国政治改革成功尝试,是农村民权建设创新的一大亮点。当然,竞选者的角逐、不定暗波的滚动,权力的更替也就成了常事。谁也不敢打保票说自己就能当选,当选者不敢说自己下一届还能连任。一些人选举前信誓旦旦,气势如虹,结果票箱一翻,竟“名落孙山”;一些得过奖,上过榜,登过报,摄过像的在位者,在选举中往往是“泥牛入海”,沮丧退场。
而这些令参选着不安的现象于谷起凤那儿是微澜不惊,群众不丢他,届届选举不落空。那么,他如此厚实的“资本”究竟是什么呢?
把克服困难的过程始终当成是“自己战胜自己的过程”。这个过程有柳暗花明,也有险象环生,有喜笑颜开,也有烦恼悲情。无论遇到何种情况,谷起凤从不简单浮躁,而是以冷静严谨的态度来对待,冷静严谨的形态就是“先战胜自己”,在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矛盾时,自觉让位于集体利益;在集体利益与全局利益发生矛盾时,自觉让位于全局利益;在干部利益与群众利益发生矛盾时,自觉让位于群众利益。诚然,在这当中,特别是在新的历史转型时期,具体到他亲身经历到的分村分地,土地下放,移民搬迁,他有过苦恼,可以说最苦恼的就是他。但他总能以党和人民的利益为重,迅速把自己隐去,从苦恼和彷徨中脱离出来,坚定不移地落实党在农村的各项富民政策,以实际行动服从国家整体利益的实现。把战胜自己充实到工作的全过程。
一个“苦”字了得。若是他克服一切艰难困苦仙丹妙药,是他与群众关系的黏合剂。他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的1943年,母亲生下他就没见过父亲,父亲为了养活全家在外打工累死了,家里无粮,母亲无奶,他又患上了可怕的“出汗”病,已经奄奄一息,正准备裹住往外扔他时,是姥姥的一升米把他救了下来,几口米粥,把他拉到世间。以后,尽管分到了地主的房子,仍然躲不脱缺衣少食的苦寒。孩提时代,他一直是在苦水里泡着。在青少年时期,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吃糠咽菜,苦度灾荒,但这个时期的苦与旧社会的苦有着本质的区别,这是民族新中国成立后的苦,全国人民共同扛着的苦,也是社会进程阶段中的苦。苦中有乐,苦中有甜。再以后、他当上村长至今的岁月里,他还没有割舍与苦的缘分,无论是集体化时期还是改革开放时期,他把自家的生活水平自觉地保持在一般群众的生活水平线上,群众贫困他贫困,群众富裕他富裕。他把过去生活上的苦无限地引申到工作上,自找苦吃,以苦为乐,汗水滴遍了全村每块土地,脚跟在全村每道山洼生根,始终把劳动视作生命的崇高,“不像那些拿着小本蹲在路旁做记录的干部,而是和社员抬第一杠子,小腿粗细的杠子,咔嚓就断了。”苦水洒满了生命的全部,泛起来的,是群众的信任,是百姓心理的平衡。
以别人的“牺牲”为代价,牢守任职底线。不把官员贪腐的下场、如杀头、坐牢只当成新闻、聊天的乐子,而是把他们的教训当作洗刷自己灵魂的冲洁剂。不图名利,不重钱财,不谋私利。这些品格与他苦水点化了的本质是相连贯的。他把忠诚作为为人做事的第一要求,把虚假当作坏人坏事的祸水。厌恶炫耀,作风平实低调,不显山露水。就因这,有一次还差点遭到“解剖”。在那个膨胀的年代,不说好就没成绩,无成绩不但无名誉,还能给个人或集体带来意想不到的灰色效应。进入转型时期,国家支农的项目多了,引资金上项目成了最时髦的风潮,也成了评选每个单位政绩好坏的一个主要标准。而谷起凤对此却态度冷静,冻结欲望,观照现实。不上不切实际的项目,不上对国家不负责的项目,好多跟他人缘不错的领导,都示意帮助他,都被他“这号钱不好花”为由婉言谢绝了。这种“傻气”,是一般人不具备的。我们看到,在现今高速旋转的时代,一些人缺失道德储备,在金钱的诱惑下,人格扭曲,人性异化,利用自己的权力,打着改革的幌子,什么钱也敢要,什么项目也敢上,什么钱也敢花。一上台就捞,一失手就被捉,最终陷进犯罪的泥坑。即是没有露出劣行,也心神不安,噩梦连连,见天跑医院,露馅了,就由医院转法院。这些惨痛的代价,谷起凤是不会轻易让它“浪费”的。
和领导群众的关系同时都能处好。这一条一般人难以做到,一般人也往往只能侧重一个方面。一种人趋炎附势,跟领导关系好瞧不起群众;还有一些人偏重自我意识,跟群众关系好顺不住领导。而谷起凤却能让两者都相处好,其诀窍就是始终能保持足够的清醒和睿智,为自己创造良好的工作环境、生活环境、家庭环境。
工作环境。工作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与领导的关系。领导,特别是你的直接领导,是你的上一级领导部门的党的政策法规的直接责任者,工作平台的支撑者。人无完人,他们工作方法有时难免失误,工作水平也许不尽人意,但他们的出发点都是无可非议的。死抠住他们的缺点不放,跟他们对着干,轻者你的工作受影响,重者你的施政平台就会因此塌落。谷起凤察事识理,顺从领导,保持水一样的特质,灵活,柔和;落实任务,保持火一样的热情,刚毅、坚决。他忠诚敦厚,尊敬关心爱护领导,自觉适应领导,不是让领导适应自己。这样,他就获得了领导信任,取得了领导的支持,心神顺畅,工作赢得主动。
生活环境。谷起凤无论是在大集体或改革开放时期,始终把村庄建设,改善村民的居住生活环境作为首要目标,做到了全县先进乡村有啥他有啥。早年架电、修路,建校,样样都在全乡前列。近年来在移民外迁,人员大量减少的情况下,仍矢志不渝,在拓宽水泥路、接通自来水、美化、亮化山村等方面不肯落伍。同时,大力发展种植业和养殖业,使出不了门在家纯粹务农的村民都能保证有着丰裕的收入。
家庭环境。家庭是一堵墙,是保证个人生命延续包括能否正常工作的根本。“爱人、爱己、爱家庭,不爱家庭没了命”。这何止是谷起凤的发自灵魂的独特感受。我们时常看到媒体上杜撰的那些“英雄”,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副铁心肠,父亲死了不去看,妻子有病不去管,孩子住院不打理,好像自己是彭加木,天天是在造原子弹,不惜以牺牲家庭的代价捞取自己的政治资本。谷起凤却不这样,几十年如一日,与妻子不离不弃,即使在大集体最忙的时候,也要保证天天回家。他从幽微之处体贴和关心妻子,呵护子女,尽到一个丈夫和家长的责任。他这种至圣至纯的恩爱,营造着家庭的和睦,浇铸了夫妻的爱情,增进了家人的身心健康,使家庭这堵墙更加牢固坚挺。家庭这堵墙牢固了,就能抵抗着来自生活中的风风雨雨,消除后顾之忧,为工作提供便利的条件。
这三个环境紧密联系,环环相接,诠释了谷起凤的生存经验和求实精神。把它们糅合起来,可体现出“三个结合”的法则。就是:持守与适应相结合。让个人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适应自己;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在贯彻上级政策法令的同时,前瞻性、灵活性、主动性地工作;牢守底线与与时俱进相结合。不错,廉洁是执政党的生命线,但不要一说廉洁就连顿工作便饭也不敢吃了,一进市场就是滋生腐败了,持这种消极观念的人是不思进取的人。其实,不思进取,不办实事,也是另类意义上的腐败。谷起凤正是把握了自己生命的热度与纯度。生活的阳光,工作的阳光。
可以说,谷起凤是一个给社会注入正能量的“类型干部”。五十年来,其个体生命的坚毅抗争和不懈追求,已对自己的人生做了清楚的注脚,我们不妨借此做一深刻的道德反思,洞察生命的本质,从中吸取养分和力量。
幽静里的追寻
从小的苦难,打造了他人生坚韧的根基。过去的忆苦思甜,现在的人早已丢了,可他还没有,他总把自己过去一切,当成财富收藏起来。
——原寺头公社党委书记桑富有
不是一条上帝狂草般的明晃晃的水泥马路的指引,还真难找到这个山西省平顺县东寺头乡后岭村这个太行山东南山区的小山村,她像一位羞涩的少女,藏匿在后岭村的主峰——老岭的臂弯里,在岁月的热波里洗浴着贞洁的肌体。这是1982年从南庄沟村分离出来的一个行政村,知名度因村小而小,微乎其微,再加上这几年的移民搬迁,村民骤减,她越发淡出世人的视线。但却如一根在河水的冲击下的树根,顽强坚韧,透露出一种沧桑的美。
桃花依旧沐春风
阳春三月里,正是农忙时,地气蒸腾,满山的桃花竞相开放,浓聚成一团团红雾;黄澄澄的连翘花,铺成一幅幅金色的巨幔;牵牛花、野菊花、马兰花等各种花卉竞相浓放,千花万蕾在桃花的引领下相融一起,编织出一幅天然水墨画。
从老岭下行三华里,就是后岭村。这是1980年从南庄村分离出来的一个村子,也是南庄沟深沟里最后的一个村子,所以叫后岭。后岭村由关家峧、东焦梯,岩石水、乔碣四个自然庄组成。村委所在地设在关家峧。
小山村建设的很靓丽。农民的二层楼、出橼房盖的不少,村水泥路也连通了家家户户,自来水井灿若明镜、太阳能电杆整齐列装……毫无例外,小山村也是被现代化点化过的。但是,与这些不太吻合的,就是这儿的凋敝,房子里大部分铁将军把门,院子里蒿草茂盛,一些农房挑梁卸檩,惨不忍睹,只有坡面上密集的山桃花们,谛听着这些农房的呻吟。
总之,这是个让人看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的小山村。
新旧住址两重天
先瞧瞧支部书记、村长谷起凤的家吧。
一般,村支书是村里致富的带头人,也是致了富的头一人。想必,他的房屋,定是村里“标志性”的建筑吧。
可是,眼前的情景把这个概念颠覆了。
一座五六十年代土坯砌成的院门楼。精神抖擞,没有一点羞涩状。门楼顶上瓦片崩裂,东倒西歪,像老年人嘴里的牙。脊檩弯曲耷拉,示意着它已撑不住岁月的重压,岁月的风雨将土坯打磨得珠润玉圆,没了棱角,却非常整洁,别有一番韵味。门两旁的对联不是在街上买的印刷品,是房主人亲笔写上的,上联是:骏马常思陋厩情;下联是:贤民不忘家院恩。横批是,贤良人家。很明白,房主人的贤民意识很浓。
当今的城镇建设早就提出了“黄土不见天的口号”,泥土们被拘禁的规规矩矩,偏偏谷起凤院子里的泥土仍备受重用,保持着高昂状态。土院、土墙,连鸡窝都是从土墙挖进去的。这里的土质异常坚硬,土墙的下部不会因雨水的冲刷轻易软化、倒塌。土譬如白蜡一样直立、晶莹,令人想到桂林的山石。
别看院里都是土的世界,可却没有一丝灰尘,石粒、树叶。墙根下长出一层嫩绿的小草,被剪的整整齐齐,几经春气沐浴,逸出一种好闻的气息,那是一种吸了薄荷一样的气味,令人五脏六腑都是请咧咧的。
谷起凤的家,是五间坯面楼房。楼房的棚板是藤条,这藤条还是1980年分村的时候,队长们来他家帮忙编织的,至今也不烂不朽,比木板还硬气。只是有了年代了,颜色变的发黑,儿女们要给他换了,谷起凤说不要不要,我看见舒服。
不觉得,谷起凤在这处房子里住了已经有了44年,但他觉得还不及他在背上的那处旧房住的时间长,尽管在那儿只住了28年,因为那儿是他的根。
苦命苦根儿
背上在关家峧东面的阴背面,暗沉沉的,只有下午傍黑时太阳才往那里投去些许碎片。且住地平阔,是野风最爱去逛游的地方。
很难想到,这还竟是过去地主的“豪宅”。
话题还得伸展到抗战时期,1940年,临近的寺头村进驻了太行四地委,太行四专署,太行第四军分区,这儿开展的土改较早,南庄沟村开展了斗地主、分田地运动,1942年,地主申三则的房子就成了谷起凤父亲分到的“果实”。如今,这座蓄积了过多历史和情感的“果实”,“皮肉”皆损,塌落的土坯化成土块,零落狼藉的石块布满院子。比较显眼、“豪”一点的,就是院墙大门了。拱券,呈月亮门形状,石头切工细腻,雕工考究,上面雕塑的龙凤图案,至今清晰可见。
民国15年,谷起凤的爷爷带着居家从老家河南林县的马家岩村逃荒迁徙到关家峧,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爷爷和奶奶早早地就死了。大伯出外逃荒,杳无音信,只留父亲和姑姑在家。父亲和母亲民国24年成家后,先后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姐姐和哥哥。斗了地主后,“三榜定案”父亲被定为雇农成分,就是阶级划分中最好的成分,最好的成分分到“最好”的房子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救命的一升米
住到这处房子后,庄上的人都说背上脉气紧,连申三则都服不住,谁能服住啊。果然应了这一说,父亲为了养家糊口,去河南峰峰煤矿去做工,于1943年3月16日突然病故。娘哭得死去活来,可怜的父亲啦,他见不上自己快要出生的孩子,老天爷也太不睁眼了。
悲遇偏逢失路之人。1943年阴历9月16日,谷起凤滚瓜落地,他来到这个世上也真不是时候,锅里吥嗒吥嗒的滚着,就是下不进一粒米。没有男人的家庭就是这种凄惶,家里断粮好些日子了,昨日最后的一升糠也没有了,娘脸色蜡黄,空腹的身子怎能经得起抽筋动骨的折腾。两个姐姐和哥哥饿得缩成一团,张着嘴哭不出声来,小起凤哭声更加尖利,渐渐,哭声停顿了,自带的那点胎气耗尽后,浑身的汗水浕的明浆浆的,一会儿,把用父亲的旧棉衣做的小被子也湿透了。接生婆捏了捏婴儿的鼻孔,甩了甩手,低沉地对娘说了声,孩子是得了“出汗病”,这是种没治的病,我可真没办法了。娘一听,惊叫一声,昏了过去。儿女们把她喊醒,娘怔了会儿,咬了咬牙,从床底拽出一块破毯,把婴儿裹了裹,背过脸去,吩咐大女儿谷贵花,快,快去找你姥姥来!
姥姥家离背上不远,一会儿,就慌慌张张的来了,一进门,就从娘身边夺过婴儿,解开破毯,吻了吻婴儿的脸,瞎戳乱子啊,孩子是饿成这个样了。说着,便迅速从怀中掏出带来的一升米,吩咐贵花,快下上一把,熬上点粥。
人饥,锅更饥,开水卟嗒卟嗒滚着,一会儿,满屋里香雾弥漫,粥煮好了。舀了少半碗,姥姥端起来吹了吹,然后,舀了一小勺轻轻喂进婴儿嘴里,还没等再舀第二勺,婴儿就哇的一声哭起来。
一碗粥救了小起凤的命,姥姥家也就剩这一升救命米了,这升米救了谷起凤全家人的命。从此,这碗米的神圣就灌注了谷起凤的血液,他认为,世上再没有比这升米珍贵的东西了。
深受教诲的“人之初”
时间是消解世间困苦的仙丹妙药,阵痛过去,娘顽强地挺立起来,一手带着哥哥,一手抱着小起凤和两个姐姐下地,打柴。阴冷的院子里,炊烟袅袅,锅碗瓢盆和声连连,院子里传出了姐弟们的嬉闹声。
不觉得就到了1949年,这是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的第一个年头,小起凤也正好7岁,娘把他送到东峧梯小学校上学。关家峧到东峧梯隔一座山岭,有二里地远,路口搭着松枝彩门,学校和家户的墙壁上随时可见红艳艳的标语。庆祝中华民族解放,整个中国群情激昂,民心沸腾,普天同乐,空气都高兴的跳起了舞。两个姐姐也去后庄、也就是当时南庄沟管理区的中心庄去踩高跷、扭秧歌。欢乐的队伍中,小起凤最爱看戴着高帽子游街的地主、富农们,给他们脸上打着叉,一幅小丑模样。别的小孩在他们后面扔石头取乐,他却眉毛拧着疙瘩在想一个问题,这人和人怎就不一样。
他回来以后,就问娘,娘,什么人才叫地主。
娘告诉他,孩子,吃的比人好,住的比人好,种的地比人多的人就叫地主。
哪咱家住的就是地主的家,哪咱不就是地主啦,就有人来斗咱来吗?
不错,是地主的家,孩子,你要清楚,这家是斗倒地主后分给咱的。咱是村上最穷的人家。
小起凤眨了眨眼,似乎还没有听懂。哪,比人富了就该斗了吗?
娘被问的似乎有点儿说不上来了,用正在纳鞋底的针在额头上划了一下,孩子,你问的对,人和人穷富不能差别太大。比如申三则,他就太富了,他还去50里地外的杨威去租地,雇人去种地……
申三则最后咋了,怎就一直没见他?
娘告诉他,你那时还没出生呢,那是十几年前的事,第四专区来南庄沟开土改斗争大会,申三则、郭继长等地主富农挨了批斗。也是斗得他太厉害了,申三则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他说家里有银圆,贫协会让他回家取银圆,结果回家遭到母亲的痛骂,被人牵着的申三则想着自己的这一关过不了,银圆没拿上,贫协会能饶了他吗……越想越害怕,在返回的途中,他说要歇一歇,就瞅准一处悬崖,纵身一跳,摔死了。哎,其实,这个申三则也没给咱百姓造成多大恶,他不过就是比穷人特殊了些罢了。孩子啊,记住娘的一句话,穷当然不好,可太富了比穷还不好过。记住了吗?
娘,我记住了。
“三反”“五反”砸死陈老师
日子像水一样地把一年流走了,说说话话就到了1951年的春天,这一年,咱国家正掀起在国家机关和各单位开展的“三反”、“五反”运动。三反就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五反”就是,反行贿、反偷税、反偷工减料、反盗骗国家财产、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这个运动越演越烈,超出了运动范围,各地农村也搞起来了。升了二年级的小起凤不知道外部世界的惨烈,只知道这些天,学校的陈书田老师突然不见了,南庄沟管理区的干部和村上的乡亲们都在找他,继而,有人像怕惊了空气一样小声地说些什么。陈老师是一个敬业、本分的人,留着一个大背头,虹梯关乡碑滩村人。虹梯关乡是平顺县区域划分的第6区,原来是有一天,6区通知他回家有急事,让他火速赶回。他连假都没敢给南庄沟的干部们请,就沿山撘岭抄小路回家。走到半路一洼松坡处,传出一阵令人心里冷飕飕的松涛声,平地里蹿出三只狼来,不咬他,就是堵着不让他往前走。他用石头把狼打跑,回到碑滩,就见区公所撘着个台子,台子上贴着“碑滩村三反五反公审反革命分子大会”。他莫名其妙地被人拽到台上,被五花大绑起来。主持人莫须有地宣读了他与敌特窜通,里通外国的罪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在一阵轰天的口号声中,被人用石头砸死了。当时,整死一个人就是这样简单。法律竟成当权者的玩物,据说,会议结束时,主持人口袋里明明装着上头不让在运动中打死人的文件,人死了,他才拿出来念了一遍。具体到陈书田的“罪行”,有人说主持人和他是情仇,也有人说主持人和他家是祖辈结怨。那个时期,善恶难辨,死了,死了就了啦;事也就了啦。这件事当时在村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一个不是地主、也没出现任何劣迹的人就这样好生生没有了。至今,谷起凤对这件事仍搁落不下。
一把党参难慰娘
家口大了,沉重的负担就搁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四个孩子的吃喝穿戴,上学花销呀,母亲实在撑不过了,就叫大女儿谷贵花和二女儿谷贵香放弃念书,她俩小学还没念完就辍学了,帮助娘种地,做家务。背上冷,9月就开始上冻。全家一年四季都忘不了打柴,院里的柴都堆得满满的。
由于年轻时的跌顿,母亲的身体非常不好,咳嗽不止,经常吐血。找医生看了说是肺病,住不了院,也要经常吃药,家里穷当当的,去哪里弄钱给娘买药呀。姐弟们为此急的痛哭流涕。
接下来的日子,上高小的哥哥也不去上学了,谷起凤念完小学也准备去寺头念五年级,他也执意不去了。娘骂了他一顿,说全家就数你是棵苗苗了,全家拼死拼活也要叫你念出来。
上了五年级,谷起凤到五里外的后庄完小去跑趟。一个雪天,他滑倒在路旁,见眼前一个小雪坑,雪坑里沉下去一把党参,那时,一把党参能卖两块多钱,许多人拿上几把党参去林县,就能挑回一担面来。他把这把救命稻草捂在胸口,朝天叫了一声,有办法了,给娘买药有办法了。
他回家把这把党参交给娘,娘脸上非但没有应有的笑容,反倒一脸严肃地说,孩子,这不是咱的东西,不是自个凭劳动得来的,咱不能要。你们都给我记住,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是天上掉下金砖也不能要。
姐姐和哥哥在一旁急的直哭,娘:您的病?
孩子,病得在我身上我知道,不要花钱买什么药了。娘强打精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正在抹泪的谷起凤叫到身边,嘱咐儿子明天上学校时把党参送到村管理区去。
学校和村管理区、供销社相距不远,谷起凤正拿着党参去管理区,路过供销社时,听见有人大声吵闹,原来是社员郝伏玉和购销员正在吵闹得不可开交,一个说是卖了,回到家点钱少了一把的钱;一个说是讹人,实在是没有。
谷起凤赶紧走进供销社,把那把党参送给那个社员,那人脸面涨红,连声谢谢都没说,拿了党参拔腿就走。
就在还了党参的第八天,满山狂风阵阵,背上松涛哀鸣,娘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放不下的四个子女。这是1956年阴历9月13日,娘去世时只有43岁。
埋娘时,村管理区的干部和众乡亲来帮忙,坟地里,他眼怔怔地望着那一锹锹无情的泥土拂在娘的棺木身上,娘累了,她是还在睡觉呀,咋就把她埋了?他哭得在地上打滚,一块尖愣愣的冰块,割破了他的脸。仿佛是娘的感应,顷刻,那堆坟墓堆起来了,长起来了,它戳破了天,天塌了,乌云翻滚,雷鸣电闪;它压塌了地,黄土乱舞,树折杆断。他失去了世界上最疼他的人,那个给他缝补补丁、给他系红领巾的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
以后的日子里,思念娘亲的忏悔和悲痛终生定格在他的血液里,他忏悔,他欠娘,他没力量救护娘,他喊天问地:是上帝之残,还是孩儿不孝……
关家峧的乡亲们都知晓,他这个人泪多,提到动情和伤感的事,他总会抽泣一阵子,这个习惯,就是离娘的时候坐下的。
空闲的时候,谷起凤就去娘的坟地里去跪上一阵子,给娘说说心里话,站到背上的山冈上娘哎娘哎地喊上几声,蓝天叆叇,松浪滔滔。每一捏土都有娘的味儿,每一道岸都有娘的影儿,他在那儿想娘,娘都知道,他在那儿喊娘,娘都能听得见。他想。
火红岁月里的激情仰望
那年月,咱国家就像火炉一样烧起来了,国心、家心、人心、烧成一心。谷起凤的心,是又纯又红又亮。
——原东寺头公社党委书记李青虎
一个人的成长,要有小燕子对天空一样的信仰,对自己认定的方向,坚定不移,从不因风雨晦明,左偏右移。这种信仰一旦拥有,就会和他相伴终生。
苦难儿女得救助
娘走后。南庄沟管理区的干部来家里探访,见这家的四个孩子小小的就没了父母,生活无着落,就决定得给他们想想办法,公社恰巧给南庄沟管理区下了一个到县学习农机培训的名额,就让哥哥谷风起去了。对谷起凤免去了小学的学费。这一善举,感动了全家人,大姐谷贵花跪在神位下,喃喃地与娘说话,说娘是不是您来保佑我们了。谷起凤接着姐姐的话,不是,不是,是共产党、毛主席的关心。姐姐抹了抹眼泪,弟弟,你说的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恩情和咱娘一样、不,比咱娘还要大。
从此,大姐谷桂花挑起了“家长”的重担,和二姐谷贵香在家料理家务。哥哥去县学习走后,谷起凤见两个姐姐都窝在家里,就对她俩说,你俩为啥不上学呀。大姐说,你傻呀,姐姐不上学,还愁嫁不出去?你就不行了,不学成个所以,没出息,以后就连个媳妇也找不上啊。谷起凤挠挠头,红着脸不答话了。
谷起凤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腰圆膀宽,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只要体力壮,不怕睡冷炕”。再苦再累的活他都顶得住。一星期天、就去队里上地。他上地不仅仅是挣工分,更重要的是从众人中获取一种说不上来的欢快、养分和力量。一溜长长的队伍,从山下排到山顶,萝头晃荡,担子嘎吱嘎吱响。一块手巾撘肩上,不时扇扇脸,擦擦汗。互相问话,问家长里短;各传趣闻,传人间快事。有的还唱起了歌。空气里有一种热扑扑的东西。
那时,村上的最壮丽的景观就是墙上的标语: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打倒美帝国主义!等等。墙上画了许多正面宣传的漫画让墙上也像春天一样开了花。田地间的空气热烘烘的。在学校里,老师教的是那首大家最爱唱的抗美援朝的歌:海啦啦啦啦海啦啦啦,地上出彩霞呀天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国兵呀……
那时,咱中国人处在取得援朝伟大胜利的巨大欢乐中,四个姐弟回到家里,还能合唱一段抗美援朝歌呢。村上表演节目,两个姐姐还去参加。
启蒙教育成长时
姥姥和娘走后,舅舅就是谷起凤一家血脉最近,和他们最亲的亲人。经常来照料。舅舅是1938年入党的老党员,暗八路。经常和当地地方武装一道,去过汤阴、武乡、沁源与日本鬼子周旋打游击。还受到过八路军太行第四军分区的表彰。舅舅是一个大英雄,是他心中的一座山。舅舅来他家除干一些生活外,还喜欢给他姐弟们讲些好听的故事。谷起凤记得舅舅的形象,脸型酷像母亲,俊生生地。箍一条浕满汗迹的手巾,腰间别着一根烟袋,令谷起凤想到那是一把手枪。只要他的烟袋锅儿一磕,就能磕出一串“冒着硝烟”的故事。
一日,舅舅带谷起凤上山砍松枝。突然雷鸣电闪,一会儿就下起瓢泼大雨,两人跑到一个山洞去避雨。舅舅磕了磕烟袋锅,一脸严肃,告诉他咱中国出大事了。谷起凤倒吸了一口冷气,什么大事?
两个大贪官被枪毙了。他俩是天津市的市委书记刘青山,市长张子善。
谷起凤瞪了瞪眼睛,他俩贪污了多少啊?
多少,一个人就贪污了几十万哪。这个数字咱南庄沟大队的全体人马干上几十年也挣不来这些钱呀。
谷起凤跺跺脚,这些贪官真是比地主老财还坏,真该死。揉揉眉头,眼珠一转,他俩都是共产党的头儿啊,共产党为甚还出这种坏人呢?
舅舅深深吸了口烟,不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是人,每个人都是有私心的,怕就怕他们有了权以后,把权变成谋私的资本,收留不住了,再顶不住别人的巴结,乱捞一起,犯错误也就是难免的了。看来,这当官也是一种危险的职业呀。
啊……谷起凤陷入了深思,沉闷不已,他竭力想把这个问题想透,其实,这个问题他一辈子都在想……
以后,他在课堂上,在操场上,在回家的路上,把红领巾揪得紧紧的,冥思苦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一天,他豁然开朗,人与人的性情不一样,就和树与树不一样,比如,梨树开花是白色的,杏树开花就是红色的,老天爷也管不了那么多。人表面是公家管着,大部分时间还是自己管自己。管不住自己,国家法律就要管你了。
谷起凤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哥哥也从县里回来了,平时吃饭他吃不过哥哥,这回比哥哥多吃了个窝头,大姐问他这是怎了,他说他突然解开了一道很难很难的算术题。
关家峧到东峧梯的山路被上学的孩子们的小脚板磨的明晃晃的,一天三跑堂,谷起凤从不叫耽误学习。他的逻辑思维特别好,每次考试。算术都是第一名。一些别的同学算不上来的算术题他都能算上来,算的对。他还抽空学算盘,加减乘除都学的滚瓜烂熟,老师说这孩子将来是个好会计的料。
“三年困难”时期的“个人丰收”
又是一年八月八,空气渐渐凉爽起来。这空气,把山野里浓郁的香气集聚到一起,有种特别味。比夏天低了一头的太阳似乎也有了心思,总想及早落到地面,和金登登的谷穗、在地底下抱团结伙的地蔓们相拥亲吻,借秋风掀开姑娘们头上的围巾,瞻望着她们黝黑、但不失美丽的笑脸。
这是中国人在历史上难忘的1958年,也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有人说那个时候饿死了多少多少人,用现在的生活条件去判断过去的对错得失。其实不一定就是那么回事。南庄沟,这一年就获得了大丰收。大队墙壁上写着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醒目标语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可人。
在这个丰收的年景里,谷起凤也获得了一个可喜可贺的“丰收”——县里的通知下来了,他考上了寺头中学。这一天是1958年9月1日。这一天,出嫁出去的大姐谷桂花高兴的赶来了,二姐谷桂香这一年也有了对象,近期也要出嫁。
晚上,吃的是葱花饼,姐弟们又说又笑,笑罢了,又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大姐说,俺俩走了后,你孤零零的成了一个人,可怎么办呀。
谷起凤抹了抹泪,姐,没甚,没甚,现在的社会好,一到难处,就有人帮咱。
晚上睡觉,谷起凤怎也合不上眼,全身的神经都在最活跃、最兴奋的状态。眼一闭,脑门里是一片红光,他想,也许是命运的门槛给他开了。
这时候,村上就有人说了,背上这地方风水就是好,他申三则没福享不住。风水轮流转,转到人家身上了。
谷起凤不信这些,他只信社会好,形势好。正如一首歌词:旧社会,母亲只会泪淋淋,新社会,党叫我当家做主人。
接下来,哥哥从县赶来,帮他去寺头办理户口粮食手续。在公社秘书那里办手续时,他觉得很有意思,象征着一个人的命运的手续是一张天蓝色的厚纸张,秘书在上面哗哗写了几下,然后,用大公章一盖,照折叠线那里哧地一撕,把撕下的那一张给他。他站了一会,问秘书还有事没有,秘书喜咪咪地对他说,没有了,从此以后你就不是农村户口了。谷起凤诧异地问,这是咋说,秘书笑笑,孩子,从这会儿开始,你就是非农业人口,只要这张迁移证一直回不到村里,你就一直是国家人员。
您说的不对,怎么,我以前在家里,还不是国家人员,不是中国的人?谷起凤理直气壮地问。
秘书哈哈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回学校问你们老师吧。
寺头中学的美好记忆
寺头(从80年起全省地域确名叫成东寺头),四面环山,当中平阔,怀幽含翠,抗战时期,是八路军太行山某军指挥部和晋东南行署驻地,朱总司令等老一辈革命家都在这里住过。这里最有灵气的是一股股清凌凌的活水,从西湾河、五龙脑、湖石沟经纬错综,潺潺流过,一年四季不管天旱天涝,都不增不减,像一条条永不停歇的银蛇,飞舞在山间、村落。将寺头这个风水宝地滋润得更加幽娴贞静,飘柔斯曼。
新的学习生活开始了。招来的是寺头中学初建校的第一个班,简称第一班。自然条件很艰苦。校舍还没建,暂住在村中央一处叫狮子楼的民舍里。狮子楼,可能是房主借狮子的威武给起的房名。这是一处过去东家的房子,土改时分给一穷户人家,因办学校,和人家商量了商量,人家搬走了后,学校就搬进来了。
学校的规模连现在的一所山村小学都不如,五间楼房,楼上就是全班35名学生的宿舍,打地铺。教室则在楼下三间堂屋。老师们就合住在另两间房屋里办公。灶房在院外一座破旧的民房里。大师傅宋来宝(炊事员)高嗓门,是寺头村的贫农代表,喊口号喊得特响亮。这个人很滑头,在部队里还当过干部。全国刚解放时让他南下,他不去,因为村上给他分了个地主的小老婆。他选择了后者。因此党籍也被开了。但他为人好,在村上很吃香。在学校里哪位老师、学生粮票不够了,他总能想出办法去帮助。比如学生们铺的薄,他给事务处出主意上山割宿草,晒干铺在床底下当褥子。他看见谷起凤长的壮实,轮到谷起凤到了大锅边时,就把勺子偏一下,给多舀一点。谷起凤也抽课余时间帮他挑挑水,洗洗菜,得到他的夸奖,孩子,你做得很好,这些在书本上学不到知识你学得很好。
谷起凤不知道这就是“三年困难时期”,伟大的中国人民既要打倒美帝,又要打倒苏修,国际形势吃紧,特别是苏修,给我们逼债,中国人正勒紧裤带还债。学生每月33斤粮被下到28斤。炊事员也没办法了。学校组织学生上山挖野菜,整树叶,或到地里捡豆叶,这些东西到了嘴里咽不下,涩的厉害。进入59年,天旱得冒烟,山上草木枯干,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就吃玉米叶子,把玉米叶子推成粉,叫淀粉。淀粉这东西还不难吃,但到了肚里发挥不了新陈代谢的作用,滞留在肠子里,拉不下来,弄得人脸也肿了,这就是当时所谓的“浮肿病”。当时的人都受过这罪。
患难见真情。班上有个同学叫尤三则,是羊老岩乡桑家河人,个子比谷起凤矮半个头,脸盘圆圆的像个小姑娘。他家的条件比谷起凤好一些,每次回家他娘都能给他炒上几斤炒面,每到下了自习,饥肠辘辘的,尤三则就经常叫上他,到宿舍送给他几把炒面。谷起凤在班里数学、物理成绩最好,就经常帮他,使他逐步赶上。俩人的关系一直很好,现在还一幕一幕地在谷起凤脑子里映显着。后来,这个人当兵去了,谷起凤一直给他通着信,再后来,他转业到外地了,就失去了联系,谷起凤很是遗憾,没想到他俩情缘不断,最近,2014年的7月3日他去潞城办事,经打听,得知尤三则的侄儿在潞城市政府工作,找到尤三则侄儿,一下就拨通了退伍在太原的老同学的电话,俩头泣不成声,深切问候,彼此心头涌起难言的欣喜。
八、九月份的季节,秋韵最浓,学生们垂涎欲滴。寺头村上的核桃、苹果、枣儿熟了。食欲难耐的同学们顶不住这些果品的引诱,就猫儿似的下开了“身法”,午出去“猎物”。谷起凤也是人,他也参与,但他不去“一线”“一展身手”,而是去捡。这是咋说呢,他比别人聪明,埋伏到暗地里,等到那些食物从树上打下来的时候,就大喝一声,把“贼们”惊散,他才去收获胜利果实。回来之后,他不独享,而是全都分给大家。当然少不了班主任。老师一边吃,一边和颜悦色地批评“千万再别这样了”。
汽灯闪闪亮
困难时期,全国各行各业深入广泛开展增产节约运动,人人的小技术、小窍门都能用得上。
学校里晚上上自习,一般都是煤油灯。每四个同学伙用一盏。灯头绿豆般小,看不清,人多了,煤油消费也是个问题。谷起凤就想办法要攻克这个难题。学校有个旧汽灯,据说是行署留下的。谷起凤就从事务长曹明德那儿借来,几番掇弄,擦洗得铮亮如新。又让人去县捎买了些零件回来。学校对这件事很支持,让谷起凤试着点汽灯。这是个技术活,没耐心、不细心,动作不沉稳的人拿捏不了。气体的强弱度、灯罩的用气量、喷雾的火候掌握好了,一点就着。谷起凤点着了汽灯,学校一片欢呼,晚上灯火通明,汽灯的光亮不亚于今天500光的电灯,同学们夜间自习有了保障。每到点汽灯的时候,灯光把他的身影放大,同学们都羡慕地望着他。他也觉得很有意思,体味到一技之长给人带来的欢乐。
共同艰苦的年景
咱中国人有个习性,就是传统的平衡心理,你苦我苦,就都觉得不苦;我苦你富,你就成了众人仇恨的对象了。在共同的苦环境里,大家齐心合力,互相帮助,想着法子与苦斗争,不但感觉不到苦的威胁,反而能挖到“精神上的富矿”。
学校放暑假,谷起凤回家。家里的大门竟然被封条封了。这是为甚呢,因家里没了人,生产队怕失盗,就用了这个办法,那个时代的人老实,一张纸条,胜过一把重重的铁锁。
一个人孤零零的,独酌失去亲人的个人悲伤,不用发愁吃饭,到食堂去吃就行。那时是一个生产队一个锅,挤在人堆里吃饭挤,叽叽喳喳,谈天说地,倒也有一种乐趣,尽管吃的比在学校里还差。
生产上,加了一项比农业生产还重要的特殊劳动,就是炼钢铁。只见一股浓烟冲破蓝天,与天上的白云连在一起,把白云都染成黑色的了。一座两米多高的、筒式的铁炉立在生产队院子里,这是苏联老大哥在关系好的时候支援的锅拖机,这个铁家伙也很听话,随着人工风箱的节奏发着呜呜地轰鸣,半天,才有一股红红的铁水流出来。锅拖机的肚量太大,为满足它的热量,要吃掉好多的煤和柴,煤烧不起了,就把杨柳树、山桃树锯倒,锯成一截一截的,一个人把铡刀仰面放在地上,另一个人抡起大锤狠狠一砸,这柴就劈开了。锅拖机旁堆满了树桩,每天要有7、8个社员专门去杀树。附近的山坡上,已经砍伐成光秃秃的了。
练铁要占去生产队百分之七、八十的劳力,都还得强壮劳力,就是青年组。地里就是一些老弱病残和妇女了,但地里的活儿照样拉不下。老年组要和青年组展开劳动比赛,晚上还要开会。会前,还要唱歌,那首《合作化的农村》至今谷起凤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合作化的农村,
一片新面貌,
防止了病虫灾荒大家劲头高
农业纲要四十条,四面八方传开了,
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哎吆么哎嗨呦,
社会主义的根子扎的牢又牢
在这个以劳动为崇高的年月里,那个人的手也不闲着,那个人的腿也是往劳动的场面跑着。县里公社干部来了,是男同志,就去炼钢;是女同志。就去地里。上头还在南庄沟开了现场会。
岁月在滚烫的天空中跳荡着,不觉得到了1961年的秋天,秋韵笼罩的时候,寺头中学第一班要毕业了。毕业后,有的同学不办迁移手续,在县里、公社东奔西走,找上了工作,手续就不动了。他也没和哥哥商量,喜滋滋的去公社和粮站办理了相关手续,把铺盖一打,启程回家。老师和同学们把他送到谷堆地(中学西边的一个村庄)。
背上的院墙外,被岁月浸泡、亲情滋润得珠润玉圆的拱券门仍在孤零零的等待着他,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来摸一摸,一股热流从手掌传遍全身,它是发暖的。它“体内”还有咚咚跳动的脉搏,向他报以热乎乎的温情。过多的酸涩,使谷起凤禁不住泪如泉涌。他没有急于进家,而是跑到娘的坟地,一头跪下,哭叫着,娘,儿回来了,儿一辈子就在家孝敬您,守着您。
只求当个有用的人
他有理想,却不好高骛远;他有抱负,却谦虚诚恳。品行和素质都很好。祖祖辈辈的乡土,就是他的用武之地。
——原寺头公社党委书记王恩松
漫长的体力活儿开始了,谷起凤将青春融入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中,开始做社会主义的新型农民。谷起凤是个有心人,他知道农活讲究技术,也有道道。他就跟在生产小队长程虎则屁股后,学习、模仿、研究人家的操作动作,如割蒿、捆谷、摇楼撒籽等。得其要领,就能出巧力,又快又好。没多久,就掌握了这些技术,程虎则夸他很有细(当地土话,指手头活儿干的精细),并向大队推荐了他。
广阔天地初露锋芒
后岭和现在的后庄、前庄属于当时的南庄沟大队,大队的所在地是后庄。就像分村后的关家峧是后岭村的村委所在地一样。大队几乎每天晚上要开会。好像每个人的干劲是开会开出来的。支部委员会、队委会、党员会、青年团员会、基干民兵会,这些会一个接着一个开。谷起凤因陈虎则的推荐加入了共青团,后两种会参加得多。而后两种会参加的人数最多,村上的青年男女都来了。众人里,数谷起凤文化高,党支部书记郭群泰就让他念报纸或文件,里面再有多难的字他都能读上来。弄的大家都把敬佩的目光送给他,会议也因谷起凤增添了光彩。但谷起凤还有点美中不足,就还是他在中学时遇到的那个问题——灯光太暗。灯是用男人带把尿壶做的,里面盛满了油,尿壶口子蘸进了粗粗的麻绳灯捻,油气味刺鼻,场景称得上是奢侈,但光线还是不明。支书郭群泰对谷起凤很是诧异,这光线算可以了吧还要明成啥。谷起凤问支书,咱村里有没有个汽灯。支书说,倒是有个,是58年夜间捉蝗虫上头发的,用了几天,后来就坏了,没人会掇弄,就一直在仓库里撂着。谷起凤说拿出来让我看看。大队会计李金鱼就给他拿出来,一看,还是新的,没有损坏,只需换个灯罩。支书说灯罩也有,就在一边放着。谷起凤说让我试试,麻利地安上罩子,把尿壶里的煤油往汽灯里一倒,稳稳地打了几下气,灯罩里就丝丝发响,有了雾状。谷起凤伸手叫着,说给我找根米铁丝来。身边有个姑娘给他递过一个细铁丝发卡,他拿过来轻轻一掇,然后低下头来浮浮地吹了下灯罩,顷刻大队院里一派通明,光源照的人睁不开眼睛。行,行,支书不住的夸奖,大队院里顿时一片欢呼。在众人的赞扬声中,他心里也是一片光明,他觉得,自己最大的荣幸,莫过于一技之长的能量解决大多数人的需求,得到大家的认可。谷起凤这会儿可能没有注意到,有个人注意到他,也就是大队会计李金鱼,也就是那个给他递发卡姑娘的爹。
李金鱼家是东焦梯,他实际是一个村(大队)的“总理”,掌握着一个村的财务大权,算村里的二、三把手。当时南庄沟村管着八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刚开始实行独立核算,在大队统一管理、合理摊派的前提下,有独立决算的权力。这是61年国家经过58、59、60三年人民公社经济运行情况的经验教训以后,做出农村经济结构调整的决定。其他小队已经配上了小队会计,就剩关家峧生产小队还没配上,原来有个人选得病住院了,李金鱼正为此事发愁。谷起凤的闪亮出场,一下子进入他的视线,经过一段细心观察,他果断决定,让这个小伙子把关家峧小队会计干起来。李金鱼是一个在大队威信很高的干部,他一提,其他干部都不挡道。
谷起凤接到通知后去老会计家“报到”,老会计家挤满了人,他的女儿、也就是给他递发卡的姑娘李凤兰,她正帮着母亲忙着给大家做饭,一见谷起凤,就给他报以甜甜一笑,谷起凤心里忽地热了一下子,他真没有想到,这一笑,是他俩爱情之鸟的第一声鸣叫,鸳鸯厮守,恩爱终生。
来的人都是各小队的会计,老会计郑重地宣布生产小队核算的职责:负责全生产小队社员工分值的核算;社员口粮的分配;向大队缴付应缴公积金的核算。老会计还语重心长的给大家说,俗语话,会计这营生前三年是人管账,后三年就是账管人。这是咋说的呢,就是说前三年你一定要把账做细、做好,做到收支平衡。一分钱都不能错,一分钱找不上来就能给你定罪。这时候主动权还在你手里;如果不是这样,后三年就成了查账人的主动权了,账做得不对,人家定你的罪,你本意不是贪污,也是贪污,你就是说成天东地西,也申辩不清了。
老会计的一番教诲,谷起凤心领神会。这句话的确使他受用终生。
“提拔”后遭“凉水灌顶”
他从老会计那里领上账簿,刚回到家,便见舅舅张黑则气呼呼的来找他。舅舅一脸铁青,好像是专门来找他吵架似的,手中的烟袋不住的颤抖。他问舅舅有事。舅舅说,有事,就是你的事。舅舅重重地磕了一下烟袋锅,说起凤啊,听说你当上了小队会计,有了权,按说我这当舅舅的脸上也有光,是不是啊,可我总高兴不起来,我不放心哪。你要知道,全生产队的家当从今天开始,就要你来掌管,关家峧30来户,百把口人吃的、花的,都要来自你的算盘子儿。因为每件事,每页账,都有人盯着你,操着心。心一不正,笔头就会偏,到时候社员饶不了你,形势也饶不了你。这方面,你要向你的伯父学习,全国刚解放时,他在寺头供销社当保管,一点也不爱财,集体的东西,一根草从来也没往家拿过,让人说好,这不简单哪。再个,干这营生底扎子一定要清。舅舅缓了口气,磕了一下烟袋锅。
古堆地有个程二毛,是个老实巴结的雇农。他爹抗战时期是八路军一个部队的一个粮食保管。那时,各村给八路军送公粮,都交到寺头村的粮库里,哗哗的倒到地下。二毛爹工作热情高,但就是粗心。八路军走的时候,经查账,有十万斤的入库单,结果出库单只有九万斤,脱了一万斤小米。成天叫他交代,他害怕,自己就吊死了。后来,经细查,确实有个部队取了一万斤,他把出库单给疏漏了。你看看,自己把自己整死了。
谷起凤避开舅舅火辣辣的目光,说舅舅,您就放心,我向您保证,公共的便宜我一分一厘都不沾,如那样,我就和地主郭继长没什么两样!说着,扑通一下跪下了。
舅舅把他扶起来,脸色还是那样严肃,你不要给我演戏,要看实的。
直到今天,舅舅对他教诲的这一幕仍历历在目。
“充电”后的“正极电能”
谷起凤很快建立了账本,投入了实际操作。尽管他刻苦努力,仍然有许多理论上的问题困扰着他。正在这个时候,也就是61年的11月份的一天吧,他接到大队通知,要他去县里参加会计培训学习,他喜出望外,挑上铺盖就走。
鹅毛大雪喷喷的情况下,轻悠悠的,带着对大地的一片温情。谷起凤仰着脸,刻意让雪花落在他滚烫的脸上,让它化成水。这水流到他的嘴里,甜蜜蜜的,他抿了抿嘴,贪婪地咽了下去。
这次在县新礼堂举办的全县培训学习班,学的那些知识太重要了。如何走账、下账、进行科目分类等知识,像丝丝电流,输入他的心田。他刻苦学习,不懂就问,比刚入校的中学生还用功。因为他明白,这是知识,也是学问,更是本领。把理论吃透,就会为群众守财、用才、理财打好基础。学了20天,培训班结业,他考试,获得了第一名。培训老师王风松表扬他,起凤,好好干,你是块干经济的料。
当时,党的各项农村经济分配政策,根据农村的实际,倾向到照顾个体群众的利益,最大限度地发挥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在解散了食堂后,相继出台了许多惠及民生的政策。如,给农民留适当的自留地;鼓励农民喂猪,母猪留1.5分自留地,公猪留一分。各地还根据当地的实际,在粮、菜分配上,规定了多数群众能接受的百分比例,南庄沟大队是这样规定:人口占60%;劳动日占30%;肥料投资占10%。为什么人口比例最高呢,按今天的热门话语就是体现了“以人为本”的原则,照顾到军烈属、四属户、孤寡老人、在外工作人员户(也就是所谓的经济户),这样既能体现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又能保障这些户口的基本生活,原则上不能叫饿死人;在保证民生的前提下,激励、鼓舞农民多投工,多生产,适当提高劳动日的比例,这对于改善农业生产条件,提高粮食产量,是十分必要的。在这个款项中,对农业实行合理有度的包工,即对某项活儿集体评估,如谷几亩,玉米几亩,一满是多少,全部包下去。这样,极大地提高了劳动效率,促使社员多挣工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其次,适当留够社员肥料投资比例,鼓励社员多养猪、多割蒿,多积粪,优化土壤结构,促进农业丰收。
算盘子拨打声声脆
阳光普照,人人有份,谷起凤坚定不移地将上述比例体现到账务中,把算盘子儿拨好,把秤杆端平。他在执行这些政策的同时,还适度地引入了自己的“灵活成分”。在完成公粮上交任务的同时,适当留一些预备粮,对那些出不了工的烈军属、孤寡老人、病残人员进行照顾。谷起凤的悲悯情怀,“村人皆知”。老百姓最敏感的就是分粮的场景,点堆的时候,也是无劳力户最尴尬的时候,唯唯诺诺,不敢靠前。那时,大部分地方对这些户是“薄眼相看”,分东西时把他们排在后面,山高路远,再遇个漆摸黑天,这些户口就遇上了“老大难”。谷起凤却独行其善,力排众议,把这些户放在前面,让他们取了先走。
“分堆”里头有学问,分多了,就会脱;分少了,就要余。余的多了,还要再分。这不仅误工,还给社员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谷起凤就千方百计力求精准,把误差减少到最低限度。这个其实也不难,把学到的知识应用好就行了。他用求圆锥的体积的方法,即:“圆面积乘高除3”。量出堆体的圆周长,算出圆面积;然后,在堆上插一根杆儿,量了杆高,乘以面积再乘以物种的比重,整个堆体的重量就出来了,而且非常精确,几乎每堆上下不脱十斤。神了,众人的惊奇发自由衷的佩服,这小子行,是个干家,跟上他吃不了亏。
关家峧生产小队让人叫好的风声传出来,全村各小队的队长和会计都来取经,有的甚至还“强行”把他请出去传授技巧。谷起凤当然要亲手示范,然后手把手的在实际操作中教会他们。
成才嫩枝多修剪
谷起凤的小队会计干了两年,也就是63年,他再获得机遇,培养他成长的老会计李金鱼肺结核病越来越重,就想把会计让给他。其实,老会计并不老,这年他才47岁。老会计小时候在私塾学过几年,天资聪明,手勤心灵,粗略文房四宝,擅长算算写写,无奈从小家贫体弱,落下了肺结核的病根,干起缠手业务来非常吃力。那时,没有打印机,做表都是复写,来会计体力不支,就让谷起凤来帮忙。年轻人复写纸一垫就是八张,每个生产小队一张,手工硬朗,阿拉伯数字和字体写得也很漂亮,老会计心里非常满意。老会计还经常派他代自己去寺头公社报表,有意识地培养他,同时也让社会上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的接班人。
时机终于成熟了,谷起凤接班,他放心。经过与支管委提出并研究同意,他把大队会计交给谷起凤。这一天是1963年3月9日。
听说外甥升成大队会计,舅舅张黑则风风火火地赶来找他,还是他当小队会计时当面受训的样子,一脸的严肃。舅舅对他说,孩呀,我不是来祝贺你的,我又是想和你唠嗑几句。这两年你干的不坏,主要是你身后有老会计照护着你。老会计是个人哪,清清白白,对人好,困难的时候,客人们在他家吃饭,他碗里浮头飘的是米,其实下面都是萝卜条子,粮食都叫别人吃了。老百姓提起他来谁不夸赞。舅舅说到这儿,好像被烟呛住了,咳嗽了几声。谷起凤接住说,您说的对,舅舅,我干这两年小队会计,全靠您的指教和老会计的帮助,以后,还得您经常敲打。
舅舅脸上浮现出少见的笑容,他不是因为外甥给他带了顶高帽子,而是为外甥能听进人的话而高兴,社会上许多人栽跟斗,都是自以为是,听不进不同意见所致。这孩子有这个心性,他吃不了亏。但他还不放心,又敲打了几句,我说呀,你这次高升到大队会计,我不敢说好。这好比把鸟枪换成步枪,鸟枪走火只能伤到一层皮,步枪走火却能伤了命,你千万要当心哪。
谷起凤恭敬地点点头,舅舅,您说的我全记下了,您就放心吧。
落实政策账目清
大队会计相对于小队会计管理的范围要大,涉及的政策性、历史性的东西要多。从县经管部门历年来对农村财务的调查和审计得知,相当一部分村级财务管理不力,该得的得不回来,改兑现的兑现不了,致使账成了呆账、死账、“瓜圪娄”账,账目不清的问题普遍存在。账目不清了,你会计也就不清了。
谷起凤接老会计的账时,老会计的账是清而又清,在往来上基本上没有出现大队欠社员或社员欠大队的。谷起凤逐户细细过目,发现还有个别历史遗留问题。有两三户上中农成分不好的户口,在刚解放时没挨过斗,也没有没收过他们的财产,但这些户的生产资料政策性地收归集体。如富裕中农李长则,他家有20亩林坡,土改时给他结算了130块钱,还按了章,办了手续,结果一拖就是几十年。谷起凤就给支部、大队提出建议给人家结算。在会上有些干部说,这些人不斗他就是了,还要给他还钱。谷起凤因为这些人在阶级问题是属于团结的对象,当时给人家办理手续就说明了这一点,我们现在如果还不给人家清理,那不仅是账务上的问题,而是原则上的问题。经谷起凤的据理力争,终于把这几户的历史遗留问题给解决了。李长则拿到钱时,抹着泪说,这个钱我其实早没指望了,没想到共产党这样讲理,共产党的政策就是服人。谷起凤的这一举措给南庄沟争了光,受到县、乡“四清”工作队的肯定。当时“四清”工作的主要内容在农村是“清公分、清账、清财物、清仓库”。工作队查了一正月,南庄沟大队账、物、库、工分全没问题。但这些他们似乎并不满意,心里还存在着某种“失望”,没查出问题,就等于没查住人;没查住人,就等于他们没有“战绩”。
65年的3月,霜冻还迟迟不退,天空响过几声闷雷,结果却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老百姓都说,这天是出了怪了。
在“四清”运动中入党
新礼堂,是五十年代末全国有名,成绩卓著的县委书记李琳领导修建的,当时为晋东南地区最大的礼堂。直到现在,它仍然不失雄伟、飘逸的风采,是平顺县政治文化的中心。
新礼堂今天显得特别肃穆、庄严,舞台上方挂着“平顺县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动员大会”的会标。会标就是会议的主题,一般开会者总要抬头看看会标。会议开始前,由教育局嗓子很洪亮的一个老师教唱歌曲。歌词谷起凤现在还能想起来:
锣鼓敲得咚也么咚咚响咳咚咚响,
二十三条到咱庄咳到咱庄,
二十三条是纲领,
指导咱们闹革命
二十三条就是好,
句句话儿说到咱心上。
谷起凤亮着嗓子跟着唱着,就和当年在学校跟着老师唱一样。但在这惯常的慷慨激昂中,充斥着某种令人心里不安的政治信号。
会议开了三天,就是传达学习中央文件精神,其政治风向有所改变,与前期“四清”运动的内容不一样,是“清政治、清经验、清组织、清思想”,“二十三条”的主要精神是要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人人心里沉沉甸甸的,嗅到了某种浓浓的“火药味”。
寺头公社紧接着召开了社会主义教育工作会议,会议仅是传达,至于怎么开展“后四清”工作,领导们心中也没谱,只好“抓革命、促生产”。在生产上加个“狠”字,把生产上的优异成绩作为运动的果实。
开罢会,党委书记李青虎向会议室扫了一眼,吼了一声,其实也不是吼,是他的嗓音格外洪亮,谁叫谷起凤。谷起凤一时茫然没有回答,李书记又吼了一声,南庄沟的谷起凤给我站起来。谷起凤唰地一下站起来,他战战兢兢,不知党委书记要训他什么,没想到李青虎温和地看了他一眼,行了,你坐下吧。
开会回来没多日,也就是1965年6月30日,这一天是谷起凤终生难忘的日子鉴于他在前期“四清”中的积极表现,南庄沟党支部给谷起凤举行入党仪式。庄严的党旗下,支部书记郭群泰带领谷起凤举起右手,领读入党誓词。谷起凤心虽滚烫,声音却不高,焖忽忽的。郭群泰问他你是怎么了。谷起凤说,我不在乎声音大小,这会儿这誓词是灌进了我心里了。郭群泰不住地点头,好、好。
“清”住了扬有松
每次运动,每个地方,总能出个负面典型。杨有松是寺头公社常驮大队的会计,也是谷起凤的好朋友。这人脑子灵活,账理得清。本分之余,他动了想搞点小买卖的念头。便去寺头信用社的会计孙马轩那儿贷了200块钱,于65年8月份去林县的小商场里购了200件童用小饭单,实买2.2元,购回来卖4.3元,从中赚一半。他正为此暗自愉悦,不知有人把他举报了。被叫到公社批斗。批斗时让他站到一条长凳上,交代主持人提出的问题。他开始低着头一声不响,结果被李青虎的“虎”音一震,不要抵赖,老实交代!他才哆嗦着把事情的原委和经过一通倒了出来。批斗罢,他退出了所赚的货款,辞去了大队会计。
胳膊拧不过大腿
没多日,南庄沟摊上了一件关乎全村600多口人切身利益的一件大事。这件事就起因于一个人、一个对南庄沟革命和生产双重意义上有决定权的人——寺头公社主任牛建章。
寺头到南庄沟大队所在地后庄足有13里路,那个时候还没有修通公路,只是一条崎岖难行的人行小路,南庄沟的百姓祖祖辈辈就在这条小路上担挑商贾,往来通行。这阵儿,走在这条小道上的不是一般普通的百姓,而是寺头公社的第二把手——主任牛建章。
牛建章牛哄哄的,脊背上背着铺盖,绳头上拴着一条雪白的手巾和一只刻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茶缸,铺盖中间还别着一双球鞋,一幅老八路的样子。他戴着一顶灰色的前进帽子,白皙、突出的大额头上冒着热汗,他不时地弯下腰来,扒拉着没膝的荆芥、蒿草,顽强地前行,尽管手臂上划出了道道血道,但仍掩隐不住内心的冲动——他要在寺头、不、在平顺,放一个卫星,一个在农田水利建设上的卫星,以彰显他在四清工作中的不凡业绩,和驾驭宏大工程的卓著能力。
当天黑夜就召开会议,牛建章以公社党委和包村干部的身份慷慨陈词,他是干练、果断、个性很强的人,声音也是脆巴巴的。他说,我这次来的任务,就是要引申“四清”运动在南庄沟的开展,我们要把贯彻中央精神的革命热情体现在农田水利建设上,经考察,我决定在后庄的河道上建一个大水库,解决前庄、后庄两个自然村历史性吃水困难的问题,并在水库上下游能够造地100多亩。这是个造福南庄沟百姓的工程,我们一定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用百倍的勇气和信心去完成!
牛建章说到这里,顿了顿嗓子,手臂在空中狠狠挥了一下,那姿态,有如一个将军在战役前的战前动员。说说吧,先统一一下你们的意见。
老支书郭群泰咳嗽了一声,慢生生地说,牛主任,能不能再好好考察一下,这河道上不能建这个东西,我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后庄河道发大水不下十几次了,那水铺天盖地,冲下的石头有半间房子那么大……不行啊。
行了,牛建章把目光转向大队主任郭新庆,郭新庆深眉掘眼,一脸怒气。我不同意,我不能拿上全村600口人的血汗往河里扔!
你不要说了,牛建章把目光转向谷起凤,谷起凤,你可是公社看起来的苗子,你可要经得起党委对你的考验。
谷起凤仰起头,恭敬地瞟了牛建章一眼,我坚决服从公社党委的号召,这是我的态度。但我的意见是牛主任也要考虑,您是否把我们支书主任的意见带回去再在党委会上研究一下呢。
这小子滑头,牛建章心里说,不过,总比前两个犟脖头要强,给留了点颜面。不过,他堂堂公社主任,自从调来一年多来的时间里,还没有一个人敢与他顶板。想到这里,他怒火中烧。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冷笑了一下,公社“四清”工作会议刚结束,你们倒和中央精神顶开牛了,最没头脑的人也该看看形势吧。你们执迷不悟,我看,咱们就不谈工程了,应该先清组织、清思想。我再说一遍,清组织,清思想!牛建章话里煞气腾腾。
郭群泰约郭新庆在院外商量了一下,就是咱俩不同意,这工程照样上,清除咱俩,这是牛建章嘴边一句话的事。郭新庆不屑一顾,这有球啥,大不了不干就是了吧。郭群泰凄惨地笑笑,说得轻巧,你以为不干了就行了,还得准备像地主一样挨斗啊。郭群泰跺了跺脚,不吱声了。
在牛建章的高压下,十几个支管委干部不情愿地举起了手。接下来,又开了三天队长、党员以上干部会议。讨论如何开工的问题,决定成立专业队,由郭群泰为总指挥,善后从各生产队抽调劳力。开会的时候,郭新庆称说病了没来。
牛建章去公社转了一趟,回来以后宣布了公社党委的决定,因村长郭新庆身体原因,免去他的大队管委会主任职务,由谷起凤接替南庄沟村大队管委会主任。这一天是1965年9月6日。
舅舅张黑则闻听后风风火火赶来,几近愤怒,好啊,人家不干你干了,人家不修水库你修了,造孽啊。
舅舅气愤得离开了背上,谷起凤委屈的眼泪唰地流下来。
炙热路途上看紧自己的脚步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形势发生多大的变化,他都十分冷静,不热涨,是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是一个把持住自己的人。
——原寺头公社党委书记 王恩松
1966年6月间,天气闷热难当,偶尔刮阵凉风,也难解暑热。小鸟儿集群在树枝上吱吱叫唤,树梢频频摇动,黄色的瓜花儿虽然不动声色,却用它那鲜嫩的喇叭筒儿向世间传递着大地的信息。
这个时候,毛主席的“我的第一张大字报”问世,中央“十六条”正在层层宣传、贯彻、落实。琢磨不定的政治风向使谷起凤头脑里的那根筋绷得紧紧的,多做少说成了他的特定原则。
一天,他接到公社的紧急会议通知,那次会议没有安排生产,而是由公社革委会主任牛建章宣读中央“十六条”文件,文件里的其他语言他现在已记不清了,有一句因牛建章宣读时生动、明快、有力的姿势而牢记。他挥着手臂,用赛过扩音器的清亮的声音念着:
……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要稳、准、狠地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
听了文件开了会,一时还真让人难解其中味。稳、准、狠不是当时人们想象的那么回事。一个运动一旦特殊的狠起来,稳,就成了动荡;准,也就成了偏离了。
燥热年代的冷静持守
革命的马蹄眨眼间奔到寒冷但又“炙热”的十月,公社造反派要去中午井公社去揪李青虎(李青虎刚调到中午井公社当书记没几个月),点名要谷起凤带队前去。他当时心里冷了一下,心想,李书记这个人作风过硬,说一不二,对自己要求严格,对别人也很厉害,特别是公社的包村、蹲点干部。他经常在别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步行到各村检查工作,弄你个猝不及防。在寺头一带有这一说,“防七防八防十五,防不住书记李青虎”。
举个例子,有一年冬天,在南庄沟蹲点的工作组组长李水发就因工作的疏漏吃了顿勀。这个人脾气松,但人缘好,老百姓见了他都和他打哈哈,他会剃头,都见了他就把头伸过来让他剃头,他从来不拒。一天,李青虎来南庄沟的前庄生产队检查整修田地的情况,发现一块地里还有玉米茬子,有一道地安塌了还没垒。大怒,立刻派人把他找来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这还没完,第二天就在那块没有收拾了茬子的地里召开全公社干部现场会,让李水发作了深刻检查。
李书记工作过硬,得罪的人不少,这些人借运动的形式来整他,全在逻辑之中。
谷起凤没有去中午井揪李青虎,第二天他只匆匆跑到寺头看看李书记,被揪回来的李青虎肩膀上挂着牌子,在惊天的口号声中挺着胸脯站在中学操场撘起来的舞台上,虎气仍存。几个批斗者正要动武,谷起凤冲上去把他们档开,你们歇歇,让我来执行一会儿勤。他又要来一碗水双手捧过去,这碗水李青虎至今没有忘记。
“文化大革命”的就像今天的森林着火一样,火势越烧越大。你斗他,他斗你,谁也说不上来谁会挨斗。紧接着,村上也成立了“革命战斗队”,民兵连长杨召富为大队长。红卫兵是村上男女老少社员,自然乱人杂马都进来了。
成立了组织,就得开展活动,活动啥呢,斗人,斗谁呢,当然就要斗村上最大的官——支书郭群泰逃不了干系。郭群泰挨斗后,权也被夺了,有趣的是,在批斗现场会上,震天的口号声里,他儿子竟喊出了“打到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俺爹!”弄的一伙人笑了起来,都说他脑子出了问题。谷起凤并不这么看,他认为当时的事情就得以当时的环境去分析一个人所为,起码他不自私,是对社会、对组织的一种忠诚。
“文革”的烈火熊熊燃烧,烧的大地一片通红,点火者无处不在,弄不好就引火烧身了。
李买书点了玉茭杆
大概是67年腊月的一个晚上吧,哈气成雾,滴水成冰。民兵指导员、红卫兵大队长李买书开完批判会,回家的途中,路过一块捆了玉米秆的玉米地,就搂了几个玉米秆点着烤火,火光映空,火苗在漆黑的夜空里像条腾空的火龙,未睡的老百姓就在惊呼中赶去事发现场看个究竟。第二日,革委会(大队)门口就贴满了给李买书写的大字报。平时不见社员们有什么高超的文化表达,这回可有了:
李买书,不成种,
集体财产不心疼,
今日能点玉茭杆,
明日敢当杀人精,
和小日本放火一个样,
真是一个反革命。
第二天早上,好多人都来看大字报,李买书的弟弟也挤在人中间看,一看是给哥哥的,就破口大骂,谁想拉屎,就去自家的粪堆上,别在这里拉稀!骂着骂着,就把大字报撕了。这一撕,又等于在疮口上撕了皮,更有事了。战斗队的人立马把他弟弟叫回来,把他兄弟俩打成南庄沟反革命的“一小撮”,这还了得,他弟兄俩就在南庄沟接受批判,低头认罪,被斗了三个晚上。其实火是社员杨三则点的,有人把这点泛事扩大成罪过,安在李买书头上了。
焰火掠原仍不减
“文革”的烈火蔓延到武斗。当时在晋东南地区,分成了两个“字号”,一个是“红字号”,一个是“联字号”,“红字号”是以地委书记程首创为代表的一大派;“联字号”是以全国劳模李顺达为代表的一大派。谁对谁错都是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都是革命派,平顺县一带的是李顺达的家乡,当然是“联字号”。67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公社武装部长带领全乡的60个人从崇岩出发到县去捍红。这天晚上,谷起凤没去,他是后来听去了的安阳民兵说起的。走到后崇岩,就听到县城手榴弹轰轰地响。到了县城,都集中在党校宿舍,手里搂紧枪,子弹上了膛。半夜听得机关枪响,原来是长治那边的红字号来平顺攻打邮电所。平顺的民兵在县武装部部长梁三全的指挥下,把红字号从邮电所赶跑了。也就是当时的一句话,捍卫了红色政权。
“文革”中还有一个令人发瘆的举动,就是“破四旧”。把村上的文物、传统文化遗产都破坏了。来南庄沟蹲点的“破四旧”领导小组组长甄长俊,是寺头中学的一名物理老师,按他的行业来说,他本应该爱“物”。可他却当起了毁物的能手,好像工作越离谱,他的工作才越好。后庄有个两间大的土地庙,雕梁画栋,挑檐叠脊,是上古留下来的,非常有名,香火不断,甄长俊就叫人把它掀了,把神像砸了。他还挨庄挨户的去砸,去毁。那里有庙,那里有古董,遇上他就算遭殃。谁家桌子上放着个雕着菩萨或古人的瓷罐,他进去就砸了。谁家柜子上画着个八仙过海、文房四宝之类的画,他也叫人用刀子扣了。全村家户里的老祖先遗留物无一幸免。后来,听说甄长俊早早地就死了,只活了四十来岁。有人说这是报应。
“文革”中把学习毛主席语录极端化,把忠于毛主席形式化,也弄得人直发麻。社员集体上工、收工、开会前都得念一遍“老三篇”,“三忠于”、“四无限”,比吃饭还当紧。常言道,行行出状元,背“老三篇”背给出了名的就是井底村的元贵达、元贵锁弟兄俩,是全县红得发紫的学毛著积极分子。不管你走到哪里,街上的喇叭、或家里的喇叭里,都不时地听到他弟兄俩背诵毛主席语录的声音。全县掀起了学习元贵达、元贵锁的热潮。南庄沟的石文书当时也赫赫有名,他也是初中文化,脑子灵,嘴巴好,学习恒心大,能把“老三篇”一字不隔的背下来,出席了县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还介绍了经验。当时确实给寺头公社、南庄沟大队争了光。
有幸的是,谷起凤在“文革”中没被夺权,也没受到冲击。当地群众说起原因,主要是他平时为人好,没得罪过人。
酸甜苦辣吃多就是甜
谷起凤是一个有“忠君思想”的人,他忠共产党的“君”,紧跟形势,服从领导,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上头说了的事,在他那里没有行不通的。
——寺头公社党委书记 辛达玉
谷起凤是一个在时代潮流中顺大流的人,即是个人利益、和小集体利益受到损失。他相信上级,顺从上级,他认为上级是党和政府的代言人。
“文化大革命”是全国性的,但具体到一个地方,情况也许大不相同。全国著名劳模李顺达、申纪兰的家乡平顺县并没有因此影响农业生产,反之,农业学大寨的运动开展的更加深入了。
标新立异学大寨
当时农业学大寨要求县、乡、村都要有“新套套”,也就是要有工程。南庄沟大队在65年冬布置的后庄水库工程,断断续续一直干着,但没有“大干”,这下,在牛建章的督促下,又正儿八经上马了。时间忽忽闪闪又到了1968年3月间。老支书郭群泰被夺权一年后也恢复了职务。老支书和谷起凤商量,这工程是不保险,可咱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干也不行。要干,咱就干好,修结实了还能抵御灾害。谷起凤同意,并提出了科学施工、提高工程质量一系列意见。两人统一了意见后,就召开了支革委会(支部会议。革命委委员会议),征求大家的意见,会上,没有一个人吭气,都举手同意开工。决定老支书任总指挥,谷起凤负责施工。从各生产队抽调30多名劳力,大队支灶。还专门抽了两位铁匠,开炉修理钢钎炮锤,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工程最具实质性,还有观赏性的一道工序,就是前期打壕基础工程。壕有五、六米深,那时没有水泥,全用生石灰和红土打成。十个人抬一个200多斤重的大夯,大夯上分叉开十条绳,一人一条拽住往高举。打夯的都是村是最精庄的劳力,谷起凤也在其中。为了保证安全,统一节奏,还得抽一个人专门喊夯,一抽就抽住石买书。石买书果然让大家满意,他把历史文化、民间趣事都捏合到一块,喊起来让人热血喷发,干劲倍增,还引得村上的男女老少来听。有一段“杨家将夯曲”,现在,谷起凤还记忆犹新:
哎嗨哎乎嗨,
听我说说杨家将啊,
嗨乎嗨乎嗨呀。
一郎保主去赴会,
袖箭射杀天庆王呀,
嗨乎嗨乎嗨呀。
二郎舍命去突围,
血染征袍把命丧呀
嗨乎嗨乎嗨呀。
三郎马踏淤泥捐身躯
英雄千古美名杨呀。
嗨乎嗨乎嗨呀……
七郎搬兵被奸贼害,
芭蕉树下奔天疆呀。
嗨乎嗨乎嗨呀……
几郎几虎成历史,
都不如咱眼前的好榜样呀。
嗨乎嗨乎嗨呀。
修水库时牛建章隔三岔五就来督战,大伙拼上老命干,他还不满意,要求加班干,要与帝修反争分夺秒,要求白天黑夜一个样。有个小伙子累得吐了口血,便抹嘴便骂,屁话,你爹和你娘能一个样!大伙哈哈笑了。谷起凤朝肘窝点点他,示意他小声点。
黑夜加班的灯光都是用谷起凤的汽灯,谷起凤有时见大伙实在累得支不住了,就借故说汽灯坏了,点不着了,有意让大伙儿休息一晚上。
拼死拼活干了三个月,一座长100多米。高15米,顶宽9米的水库建成了,气势恢宏,横锁河道,坝坡上用石头砌成,用石灰刷白的“人定胜天,苦干实干”的大字标语在阳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芒。当然这个口号源自牛建章的腹中。最后出了事的时候,有人说是这八个字激怒了老天爷。你要胜我,哼,咱试试看!
1968年7月17日,那是个乌云密布的日子,那是个阴霾缠心的日子,那是个南庄沟人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那天下午两点时分,乌云像黑墨水一样压在头顶,越来越黑,越来越低,那绿葱葱的山峦一下也染成黑色的了。紧接着噼啪一声,一个霹雳把天撕开,轰隆隆,天空破裂,大雨倾盆。那雨到底有多大,有人取一个盆子往门外一放,一下就是一盆水。这雨下了半个小时,后庄河床里的洪水就像脱缰的野马,咆哮着、轰鸣着,漫山遍野奔袭而来。因为这河床汇集了多条河沟的河流,水位逐步高升,眨眼间就湮到了村供销社的位置。谷起凤带领几十名青壮年扑到供销社抬得抬,扛得扛,把货物搬到地势较高的大队办公室。
南庄沟百姓的心在滴血,发怔地望着滚滚河浪里冲来的大树、庄稼、石头。人人心里长叹,完了,完了。
直冲到傍晚,漫过大坝的洪水才开始休息。落下水头,再寻水库时,哪里还有个影儿,连个痕迹都不见,又复原了原来的河滩旧貌。庄子里的狗在叫着,骡马也拴不住,不停地踢腾,鸡鸭空中乱飞,人吧,就不用说了,都在抹眼泪。这次灾情,冲走庄稼15亩、冲塌房屋30间、冲毁树木无计,这些都不说,老百姓最心疼地,就是冲走了他们历时三年来用汗水浇灌起来的水库。
老支书郭群泰头脑清醒,让谷起凤快到大队给公社打电话报灾,那时都是手摇电话,因电线杆断了,打不通,谷起凤就步行赶到寺头报了灾情,牛建章一听,没有回话,搂住头瘫在地上。
第二天,县核心组长(相当于现在的县委书记)张恩贤徒步从寺头来到后庄,他卷着裤腿,淌着河在水库的遗址看了又看,不时记录着群众汇报的灾情。猛的,他停住记录,以犀利的眼光盯向身边的牛建章,这么大的水,就是钢筋水泥也顶不住啊。你当初在这里动这个工程,你想的是啥,真的是为老百姓吗?牛建章痛哭着说,张书记,这后果,我有责任,我愿接受组织上对我的任何处分。处分说得轻巧,就是枪毙了你,这儿的损失也挽回不来了。
南庄沟这块土地深深记住了牛建章。
张恩贤验灾走了没几天,几十个年轻人去公社就把牛建章揪回来了,晚上狠狠地批斗了他。参加会的人多,谷起凤要去点汽灯,群众愤怒地说,就叫他用尿壶吧,他不配!批判人问他,牛建章,当初你处于政治野心,不按科学规律办事。不听当地人的意见,逼着我们上了这个要命工程,现在,你还有啥话可说!愤怒的群众拥了过来,呼喊着要牛建章赔偿损失,牛建章扑通跪在地上哆嗦着说,革命的同志们,我的父老乡亲们,你们斗吧,就是斗死我,也是活该……有几个年轻人举着拳头想动手,谷起凤上前把他们挡住了。
没有多久,牛建章就被调走了,听说还受了处分。
辛酸的劳力平调
不管老天爷对人间怎使眼色,农业学大寨还是如火如荼地进行。县里的百里滩、西沟水库等重点工程都要从各公社抽调大量的人力、物力来保证。为了保证农业学大寨任务的完成,县里对各公社的干部进行了调整。把作风锐利的辛达玉调到寺头当党委书记。这个时间,是1971年7月份。
就在辛达玉到来的前几天,寺头公社的安咀河道、安阳河道都发了大水,把几百亩河滩地连同庄稼都冲走了。辛达玉组织全公社的支部书记和大队主任没明没黑地验灾,三天就跑遍了全公社的十二个大队,组织生产自救。之后,他紧急召开全公社干部会议,制定科学合理的生产自救规划,以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精神,把岸垒起来,把地造起来。开完会,他突然叫了声,谁叫谷起凤?
谷起凤唰地站起来。好,我还没赶住认识你,但我了解你。从小就没见过爹,是个苦孩子。谷起凤流着泪嗯了一声,心中却暗自佩服,真是个好领导,在这么大的困难面前,还能顾得住一个普通下级的疾苦。
南庄沟老支书郭群泰自从水库冲走之后,精神受到了很大刺激,原本不好的身体也跨了,他提出辞职,辛达玉就让谷起凤担任了南庄沟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以此为契机,公社又调整了十个大队的支部书记,把一批有文化、能吃苦的青年干部提上来。
一天,辛达玉正在召开党委会,研究抗灾规划,突然接到县里一个主要领导的电话,要他在全公社抽调120名劳力到农业学大寨指挥部报到。辛达玉一听就火了,我公社刚遭了灾,也就是说,家里刚死下人就给人家抬棺材,这个道理说不通,群众工作也没法做!那头问他,你是不是共产党员。辛达玉说共产党员更应该从实际出发。那头说,你来不了人我就换一个能来的。辛达玉说随你的便吧。
话是这么说,辛达玉第二天召开各大队干部参加的工作会议,他脸色惨白,通报了昨天向县领导因抽调劳力“顶牛的经过”。他红着眼圈问大家,你们能抽出劳力吗?没想到大家竟异口同声,能!态度最坚决的是谷起凤,他说,一定不叫领导为难,保证劳力一个不少的调回来。其次就是焦地大队的党支部书记石捉,态度那是毫不含糊。
辛达玉知道大家是为了他勉为其难,没给大家说抽不抽。第二日,他就去焦地下乡。见石捉墙上挂着十几张羊皮,就问他,你这是干什么。那时,一个劳力出外一天是二斤粮食两毛钱,都得大队出。石捉说为了保证劳力钱粮补给,我们就想了这个办法,先借上老百姓手里的羊皮去卖。辛达玉鼻头酸了一下,哪能凑几个钱呀。哎了一声就回去了。回去以后,他硬了硬心,毅然给各大队打电话,一个劳力都不抽了。谷起凤接到电话后,心急如火,到公社去劝说领导,说你千万别跟上头顶牛,胳膊拧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呀,不然,就会招来不好的结果。辛达玉拍了拍谷起凤的肩膀,好小子,我感谢你,你给我说的是实话,够意思。
县里召开农业学大寨动员会议,会上,对辛达玉顶风违令作了点名批评,县主要领导批评他是农业学大寨的绊脚石。很快,这块绊脚石就被搬掉了。辛达玉调离寺头,在县一个局级单位任副职。
辛达玉这一体贴民情的表白,对于战天斗地的开山炮来说,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全县该怎么抽调劳力还怎么抽调。公社又换了个党委书记王富贵,他可不敢造次,来了以后喝了口水还没放下茶缸,就通知开会,布置劳力抽调。
那个时候,村上的劳力都是从各小队抽,谁也不愿意外出,家里拖大连小,这劳力就不好派。但抽调时各自都有办法,南庄沟大队采取的是“抓阄”,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妙法,让运气来安排,谁也没话说。结果第四队出了问题,社员吴福生抓住了,他死活不去。生产队长把天说塌也不顶事。吴福生当过小队会计,家里很穷,人很老实,最近一年一直搂着个肚子,做不了重活。抓住“阄”,确实是老天爷给他的过不去。谷起凤见到他,确实于心不忍,吴福生哭了一脸,他也泪到腮边。俩人对哭了一阵,终究是谷起凤想了个办法,说你先去吧,你不去大队工作没法开展,再个上头的指令咱抗不过。你去了以后,我再想办法把你弄回来。正好吴福生的姐姐吴兰则刚好从县回来,她是省劳模,在县里一个局里当干部。她对弟弟说,说成啥你也必须去,解放战争时期咱支援解放军打老蒋,不是有的人把命都撘上了,去吧,去吧。吴福生说我胃疼,姐姐说你就是牺牲也牺牲到外边。吴福生走后的十几天,谷起凤把吴福生的个人身体情况和家庭情况开了个证明,去战备区找领导请了十几天假。回来之后,吴福生病情加重,到了假期,谷起凤再去销假,连注消了几次,吴福生就死了。
土地深翻真喧闹
那些年,一收罢秋,就是深翻土地。老百姓的话:男人不忘秋杀地,女人不忘夜纺花。套着大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思路,就是“土地翻得深,黄土变成金”。上头要求,深翻土地的数量和质量都必须保证,为了加强对深翻土地的领导,县、乡都派工作组到一线督战并参加劳动。南庄沟村确保质量,在全大队成立了八个专业队,先示范、后跟进。供销社还专门购进一批专用翻地锹,二尺宽,三尺长,中间尖,用脚一踩就是一尺深,一把就是22元,每个小队至少买一把。开展深翻地竞赛,按验收后的翻地面积计算工分。当时翻得最快最好的是郭永录,这个人比谷起凤大十几岁,干活非常卖力。别人是用牲口犁了再翻,他不用牲口也比别人翻得多、翻得深。工作组来验收,用铁棍一插,虚虚的就是米把深,大队推广了他的经验,公社还对他进行了广播。
那时候,上头的工作组三天两头来一拨,这些人来了以后都自带铺盖,吃派饭,出粮票和钱,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教歌。群众对他们没有什么反感,反倒觉得很合得来。
现在谷起凤十分怀念当时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他认为这是在特殊困难时期的一次特殊的全民生产自救运动,尽管在它的运行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欠缺”,在生产形式上是“大锅饭”,但吃“大锅饭”的人没一个人偷懒,也偷不了懒。那一座座坚固、壮观的坝岸,那一块块平整、肥沃的梯田等“农业建筑”,是农耕文明史上精彩的一笔,正是因了这些农业基础设施建设,为国家经济建设抗住了杠子,保障了百姓们的粮食安全。
是块有为、有味的“压缩饼干”
他这个人,不事张扬,在众人面前不炫耀,在领导面前不表功,因为这个,他吃过亏,但长久下来,却落了个“靠得住”的名声。
原寺头公社党委书记 王富贵
和谷起凤共过事的同伴和领导,谁都知道他是个从不让工作塌汰的人,同时,还是个对成绩很保守的人。“勤请示,多汇报”,这一点,谷起凤做到了,但他在汇报工作时只提缺点,不提优点;只提问题,不提成绩。这似乎成了他的一贯作风。这也成了他“当不上先进的原因”
险遭“解剖”
沧桑世事,是水下的沙粒,涌动着、闪烁着晶莹的魂影,令人回味、遐思。话题要回到1975年12月底的一次“解剖”会议上。这是接替辛达玉新调来的公社党委书记王富贵第一次主持的会议。当时的政治风向捉摸不定,弄不好,一个小小的风浪就把人卷入深不可测的政治深渊里。王富贵斯斯文文,脸上白得似乎没有一点血色,他那缺乏激情的语调里却蓄积着杀气,镇得人大气都不敢出。
王富贵说了几句戴帽子的话,为了加快农业学大寨的步伐,根据县委的安排,就是要找出我们村干部认识不高、方向不明、工作不力的问题。学有榜样,批有对象,县里跟我们下了两个指标,一个正面典型,一个被“解剖”的反面典型。
自然,省劳模、公社党委委员、安咀村党支部书记向福祥每次不管集体还是个人都是全公社的“大拇指”,而作为解剖对象的“小拇指”又会是谁呢?十二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屏息谛听,压低呼吸,觉得空气都冻住了。
南庄沟大队少、满、差、非,水库冲毁以后干部思想萎靡不振,各项工作一直排在全公社的最后,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就该解剖我们!一向温和、稳重的谷起凤竟压忍不住自己的情感,那张谦和的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但脸色发青,眼中发出一股强烈的光。王书记,我不接受你对南庄沟不切实际的裁定,如果是对我个人,我什么都能接受,对一个村工作的武断决定,我是有意见的。你光听口头汇报,你看报表了吗?南庄沟大队去年上缴国家的粮食是全乡最多的,买党参也是全乡第一,积粪也是头稍,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你解剖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
向福祥当时在公社是个一言九鼎的人,他牌子硬、作风正、人耿直,一般领导都不去违他的意见,他站起来打圆场,我认为起凤说的应该考虑,软柿子里头还有硬核呢,南庄沟的工作大家看着呢,起凤这个人你不了解呀,这几年他建校、栽树,还干了许多大家不知道的事,我看他当正面典型都行。还要解剖,哼!
向福祥说罢,大家都是呀是呀地附和,王恩松见众意已决,脑子转了一下,对向福祥笑笑,老向,就依您的意见来,我刚来,时间短,没摸清情况,我再了解了解再定吧。
隔了一天,解剖的对象变成西湾村。紧跟着,县、乡工作组就去西湾去查找问题,把支村部书记也免了,班子里的人每人都过了一遍关。事后,接到公社的通报后,谷起凤出了一身冷汗。心底感谢向福祥,不是老向那几句话,他可就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过了两天,王富贵来南庄沟下乡,见到后庄被冲毁的河滩里,人欢马奔,石头翻滚,灰土连天,到处都是红旗标语。南庄沟村正在组织群众整河垒坝,把冲毁水库的损失夺回来。王恩松很感动,肯定了南庄沟的工作,拍了一下谷起凤的肩膀,你呀,就是块压缩饼干,有为、有味,这些你怎么没给我汇报过呀。谷起凤腼腆地笑了笑,王书记,我就是这么一个人,问题不说了不得,成绩不说跑不了。就从这次开始,他这个“压缩饼干”的绰号就叫响了。也从这次开始,王富贵对谷起凤工作关系及个人关系都“上了一层楼”,以后他主政的几年,在农用物资和抗旱物资如化肥、平车、水包等的分配上,向着谷起凤倾斜,谷起凤心知肚明,感念其情。王富贵调回县里,谷起凤经常看望,彼此互享着人情的真诚。以后见了面,王富贵还是叫着谷起凤的绰号——压缩饼干,且叫了一辈子,他也确实是这样干了一辈子。
循着话题,记忆的碎片涌出这么几件令人回味的事来。谷起凤觉得,实事实干,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越小、越具体的事情越不好办,当个村干部,对大小事情都要付出同样的耐力、坚毅,即使在那个刻板的年代。
谷起凤买瓦
一桩叫谷起凤买瓦的故事还在老百姓中间传颂。
这是谷起凤第一次出远门。
早在1966年,南庄沟大队就着手修建学校。10月份,老支书郭群泰让他去长治买瓦。这是他刚当上村长后的第一次出远门办事。
走时,他身上装了900快钱,那时面额最大的就是10块,他小心地数了数,是90张。还带了20斤粮票。放在妻子李凤英给他在内衣里缝的那个特制的口袋里。他记得那天是10月16号,天气到这个时候就古怪起来,接连下了几天连汤雪,阴晴无常,说冻就冻,说消就消。他沿着老岭到县城的那条小路,步行到县城坐上到长治的班车。
来时是托公社武装干事孙发起的关系,他舅舅就在建材厂当主任,姓贾。谷起凤在离建材厂不远的东门外的一家小客栈登记住下。转身就去找贾主任,贾主任给他排上队,让他天天来等候。他舍不得花钱,一天两顿饭,早上六点和晚上九点各一顿。早早地就去等,无奈是砖出不来,不是机器坏就是停电,或是装车工缺人。谷起凤足足等到半个月后才定上货。
下一步,他匆忙到长治市运输公司去联系车辆,等车又和买瓦一样,又得排队。又是人多车少,公司经理说等上车至少也得一个星期。到了第四天,恰好遇到了一个陵川口音的司机在公司门外转悠,他和公司领导闹别扭,领导不派他,不派他就得干坐着挣不上钱。见谷起凤急急忙忙地找车,就主动迎上来说他愿意出车。他的车是伊法车,德国进口,带拖,主车四吨,拖车三吨,正好能拉完谷起凤定的瓦。谷起凤说行,就给调度一说,调度也答应了。谷起凤给这个陵川司机买了一条秋叶烟,14块钱,塞给他。陵川司机高兴了,就让他坐到小轿里。两人风驰电掣到了建材厂。见一个装车的,司机就一个人扔给他们一盒。这几个人装得很卖力,一会儿就装够了。返到平顺,还得到平顺汽车运输公司签证,因为那个时候是计划经济,各部门市县管理是一条线,平顺汽车运输公司经理一见车来,喜出望外,马上拉住谷起凤的手商议,说公司的车都送县里的红卫兵去外地造反去了,正好还有一伙红卫兵要去县里的五区造反,他再派不上车这伙红卫兵就要造他的反,这辆车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是用定了。谷起凤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瓦卸下,拉上红卫兵下乡造反去了。谷起凤又在县运输公司等了四天,车才回来。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装车时又没人了,谷起凤就叫司机在车上接,他在地上搬瓦,装完的时候,谷起凤两手磨得血肉模糊,司机也累的爬下了。看看到了下午七点,俩人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把瓦拉回。那时因没通路,就把主车放在焦地,把拖车放在寺头。人们都是赶着牲口,挑着萝头从这两个方向把瓦拿回。谷起凤叫人给司机煮了10个鸡蛋,司机笑笑说,村长,不好意思了,哪我就吃了。司机一走,谷起凤因劳顿过度,一头就栽倒在地上。
事情过去多年,但这件事一直像一场清新的梦,每每想起来,谷起凤心里就回荡着一股甘甜。
鏖战通电志气高
如果说这是一件小事,那么,给村里通电,那就是件大事了。让日历回返到1973年7月15日。那一天,正好是公社书记去检查工作。王恩松见南庄沟大队正准备接电,说你们这么大的好事也不给我汇报。谷起凤说王书记,八字还不见一撇,我是想有了个眉目,再和你说啊。
南庄沟通电工程艰巨。从焦地道到庄通绕13个自然庄共20华里,入户130户,须80根电杆,变压器3台,总投资5万元,全得自己自备。
这是一次人心的大凝聚,是一次力量的大爆发。党支部的决定,得到了全村老百姓的热烈支持。一连几天,大队根据各生产小队的意见,定出了接电方案,款由各生产小队筹集。所用物资一是就地取材,自己制造;二是到外地购买,如变压器、电线、钢筋等。工程分三年完成。73年测量,74年挖坑造杆,75年栽杆通电。工程于1973年1月开始。工程头一件事,是造水泥杆。全村八个生产队,经测量,通杆路程—里,需用—根电杆,这么多的电杆买又买不起,抬又抬不动,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造。谷起凤派人去石窑滩公社加工厂联系,用马车拖来模型板,用大队的木匠、石匠,照模型做。一天到晚叮叮当当,火星穿空,好不热闹。每个生产队成立了专业队,河摊淘沙、粉碎石子,搅拌这些要求高的活儿由专业队干,运水泥、挑水一般性的活儿由社员干。每根杆9米长,中间嵌一根钢筋,严格按技术要求做,足足干了四十天,全大队所需的电杆总算造成了,经电业局技术人员验收,完全合格。这件大部头的事情做了后,下一步,就是挖坑。全大队男女老少齐上阵,猛干了十几天,就把坑挖好了。这就轮到购电线了,那时没有现在的电线,就用八号铁丝。谷起凤想办法,去县农机厂,找到车间主任和人家商议,给人家买了两盒小金钟烟,一开口人家就答应了,以最便宜的价格卖给他们。拉线的杆距,是按电业局要求的100米,一点都不能含糊,由大队的电工郭来明和公社电管站站长刘江明负责测量线路和整线。测量了线路后,又一个困难出现了,电杆的途径大部分是石山,人工根本打不下去,这就得依靠爆破。没炸药,就自己造。去寺头采矿场要了两箱炸药,配上适当比例的硝铵、糠盐,一兑,就成功。挖坑的问题就解决了。抬杆的时候,人人都争先恐后,自觉往杠底下钻。这个时候,谷起凤的榜样又亮相了,他不当甩手掌柜,不是像一般的领导那样拿着本子在路旁记数、打笔记。他和村上第一个大力士赵保则配对,抬电杆最重的大头,小腿粗的杠子嘎嚓一声就压断了,引得众人齐声喝采。往坑里放杆的时候,动用专业队,有专人监管安全。遇到石岸和陡坡,就用绳拴住电杆的后头,众人在后面拽紧,让杆慢慢往下滑,再有人在前面用撬牵引着,用这个办法,非常奏效、也很安全。这样,奋战了足足一年,终于在全村八个自然庄栽完了电杆。那杆整整齐齐,直线排列,像从碧天降下来的卫士,划破千百年寂静的山野,威仪万千,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剩下来的事就是去高平县购买变压器,后庄的郭支平在长治运输公司当司机,就派他去购运。结果老天爷就像专门考验人一样,车一出高平,就下起雨来了,返到离寺头不远的西湾村,因是土路,车滑到路旁的一块地里,捎回讯来,谷起凤带了十几个人把车硬是推了上来。通电的那天,是南庄沟的节日,谷起凤专门让人瞧了个天气,叫前庄的郭银锁杀了只羊,请电业局的电工,同当地乡亲们一同庆贺。第二日就开始送电。这一日,是1975年12月8日。神秘的光源,划破了漆黑的夜晚,给雕塑般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身,每座民房、每盘石碾,都亮光闪闪,显得格外生动。南庄沟的男女老少,人人脸上都笑容灿烂,老年人唤回了童心,青年人沸腾了理想。那感觉,是一种超乎物质利益以外的一种自信。
后岭村的“科学造林法”
平顺县是个劳模特色县,这些国家级、省级劳模的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植树造林。谷起凤任职五十年来,不例外地也在建筑绿色银行,但他有他的特点,那就是“借林生林”、“管理保林”。
早在60年代初,路安矿务局经与平顺县政府协商,在平顺境内植树造林,南庄沟大队当时是老支书郭群泰去公社开的会,领会的精神就是,栽种一亩林可挣两块钱,其他什么都不要管了。结果后来,林成了人家的林,坡也成了人家的坡,这个问题,一直是平顺县与路安矿务局双方争议不清的问题,平顺县认为林坡地界在当地,林权就应属于平顺;路安矿务局认为我主导、我出钱栽的树,林和坡都是我的。这个问题很难说清,但它有它的历史经纬。那个时期的县政府之所以让路矿栽树,那是在群众生活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才出此下策的。多年来,寺头一带有路矿林区的村民,被路矿雇用砍伐、管理等,都给当地农民带来了一定的经济利益,当地农民也乐以为之。南庄沟村80年实行分村后,给路矿造林面积,前庄3500亩;后庄5000亩,后岭2500亩。与路矿圈地确权后,这些林地还将不断地随风播籽,谷起凤不去搞那些垒坑刷白工程,而是下大气力带领群众像造地一样为潞矿林带外围的山坡铲松,借籽生林。优化自然漫游,其漫游出来的面积,当然就成了村里的了,截至目前,这些自然风播面积已达800亩,这就叫“借林生林”。
在造林上,为了解决松籽的问题,谷起凤还和林场协商,到路矿的松坡里采籽,每年能采籽200余斤。结果栽了三年,成活率只有一半。谷起凤就去乡里把林管站的窦土生请来,让人家传授营养袋育苗的技术。按要求装土、打药消毒。春天分到家户,实行以户管理。秋天上坡时,按每成活袋两毛钱验收兑现,就坑栽种,每一袋再给一毛二分钱。这样从80年干到83年,全村10000个坑,2000亩坡地就栽完了。截至目前,自己栽种成活3000余亩。谷起凤认为,栽树不是个太复杂的事,没必要弄得震天动地、闹哄哄的,比栽树更要紧的,就是管理。在管理上,一方面留足空间隔离带,也就是防火通道。另一方面坚持割蒿积肥,清除树林底下的松针,从根本杜绝了火源的衍生。这两条已成了后岭村百姓的习惯。由于做到了这些,后岭村在谷起凤任职的半个世纪以来,没有发生过一次大小火灾。
管理的另一个硬办法,就是死看严管。前十几年,树还值钱,还可以做檩做椽,就经常有人来偷。2002年,一月的一天,一个移民到潞城的村民乘人不备,黑夜雇车到老岭的一处松坡来砍椽。他做的再诡秘,声音是隐蔽不了的。谷起凤闻声后迅速带人赶上去,那人刚准备行动,一下子被逮了个正着。谷起凤用手电一打,竟是自己的亲戚。那人一见是谷起凤,就咧着嘴打哈哈,说表哥,你放过我吧,又不是外人,栽这些树也有我的一份啊。谷起凤一听大怒,别以为走了几天,就油嘴滑舌的,按你这个逻辑,我还去潞城帮你家盖过房,那我就到潞城揭你家的瓦去!你已经触犯了法律,是去看守所还是咋的。那人求饶说,老哥你以教育为主,我以不再来为主,我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再来了,行吧?谷起凤用手电晃着,让他写出保证书,才放行。打这以后,再没人来偷树。
绵长的“富裕之路”
五十年来,谷起凤带领乡亲们在顽强的“富裕之路”上跋徙,从来没有停顿。南庄沟是寺头最北面的一个山村。里面的前庄、后庄、后岭等八个自然庄沿着一条纵深六华里深沟向西南方向斜插着。72年以前,从寺头到前庄还得步行。最后面的一个自然庄后岭,到寺头是从只有二里山路的焦地村绕行。显然,拓开山门,引来时代文明,走向富裕,是后岭百姓梦寐以求的愿望。当然,与其他村相比,筑路,他们要走更为艰难、更为漫长的“路”,这条“路”穿越历史,走向明天。
后岭村的筑路历程走了五个阶段(80年以前,还属南庄沟村)。
72到73年,筑通关家峧—东焦梯—焦地村的14华里公路。打开了南庄沟到县城的西南通道。任何工作都有个宣传、发动的过程,谷起凤直到今天也稀奇,当初修路时这些工作可以完全省略,群众是一呼百应。那个时候的人特别好领导,他们的劳动付出好像不是只图挣工分,更是为了服从于战备式的统一形势,共赴战场。但谷起凤从来没有忘记按经济规律办事,工程由大队核算,把任务分到小队,队里再分到人头。任务当头,村干部每人定着和社员一样的任务,开会、指挥都不算,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叫干部沾一点光。社员看在眼里,心里都有平衡感,都真心实意地去干。
开工中间,谷起凤还随团去大寨参观,他从大寨取了一经,就是战天斗地的冰碴饭。不过他又把这个经验发展了,在工地上用两块石板一支,把锅放上去,一把柴火,就解决了吃饭问题。吃得开心,干得满意。社员都说他学大寨学到点上了,他说咱们都学吧。
78年到79年,筑通了前庄到谷堆地的六华里公路。公社要求5米宽,他带领乡亲们却修了六米,一般的大卡车都能通过。南庄沟千百年来靠肩挑背扛的历史结束了。时代文明的春风荡进村里。
86到87年(已经分村),后岭村又重新把关家焦到焦地村的14华里公路拓宽到六米。这样,大车小辆都可以进关家焦和东焦地(后岭村的一个自然庄)了。后岭村到县城也有了一条顺畅的通道。
96年到99年,平顺县农村义务修路如火如荼,义务的含义就是修路的费用基本上靠村上负担。寺头乡的任务是筑通寺头到棠梨的10公里公路。在给各村分配路段时,谷起凤灵机一动,顾及后岭村这几年因矿区搬走路基失修报废,后岭村的四个自然庄的村民到县城还得到7华里远的棠梨村。时代在发展,路基也在跟进,后岭村如果这个时候还没有一条到县城的公路,他无疑就是时代的罪人。想到这里,他鼓足勇气向党委书记、筑路总指挥李有成提出了筑通关家峧至离县城较近的北刘滩村5公里公路的想法。李有成是一个农村工作经验丰富、很讲究实际的人,一听谷起凤的要求,二话不说,行,给你们另立这个小灶,上头追究下来我顶着,你们就干吧。
后岭村的群众见到领头人敢为自己村的利益仗义执言,人人打心底感激,志气高涨。谷起凤还是依照以前的按生产队分方量的办法,由队里再分到人头,村干部的方量只能增多,不比一般群众减少。火工炸药由村委凑调。叮叮当当,寒往暑来,一直干了三年,才把这条三公里的国家山岭二级路修成。其中的付出,其中的精神,其中的艰难,可谓可歌可泣。回顾这些,谷起凤显得很平淡,全县、全乡都在干未竟的事业,不值得炫耀,有一点,把群众举到头顶,不搞特殊,这才是最深刻的体会。
02年至今,全县开展“村村通水泥路”工程,其实,也是水泥路的庄庄通、户户通。这些工程后岭村都完胜。在党的政策的关怀下,受利益驱动的农民在悄无声息中就完成了各自路段的硬化。2006年,后岭自然庄的水泥路顺利完成。乡党委书记石旭东在临调离之前巡查“村村通”时让各村汇报工作。其他村的领导汇报时慷慨激昂,生怕自己的成绩有半点疏漏。而谷起凤与别人汇报的语调却不一样,他坦然地说,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主要是县里、乡里的大力支持,修自己的路,我们只起到了配合的作用。石旭东一边听一边点头,对他的汇报示意默许。
是的,这期间的修路,和以前大不一样,村里不投资,都是县里买单。除给水泥和其他材料,还要以修路面积给予补贴。国家富了,县里有了,党的惠民政策越来越好,现在的农村干部该有何作为呢,谷起凤的舅舅和老丈人都早已作古,不会再来指教他了,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厘清自己的记性和意志——他一下子找回了当年当小队队长的意识,就是让党的政策阳光、公平、均等地落实到群众中。
一直是春天里的人
适应形势,服从领导,顾全大局,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不听社会上有什么议论,不管别人有什么说法,对上级的政策,他在理解上坚信不疑,在执行上坚定不移。
原寺头乡党委书记 何贵林
1978年,春天解冻早,刚刚把元宵的灯笼撤去,淅淅沥沥的小雨就下起来了,被寒冬掩压的山峦也开始骚动不安起来,蓓蕾绽放,草花娟娟,就是一直躲在窝里冬休的喜鹊,也扑棱棱跳上树梢,喳喳歌唱起来。时间还是这个时间,节气还是这个节气,但空气里传给大地的信息,却超出了人们的惯性感觉——这是一个特殊的春天,是人们心底盼望的春天。
这一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胜利召开,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奠定了宏阔的基调。
随着改革的纵深发展,中国的上上下下、各地方、各单位,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革行动。经过一年来的认真学习、深入贯彻,平顺县的农村经济改革进入总体推进阶段。各乡镇都在积极做好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前期准备工作。
坚定的改革始步
这是1979年四月份的一天,谷起凤撘了一辆拖拉机去乡(人们的称呼已把公社改为乡)参加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动员会,在此前提下,做好账务、财产的清理工作。根据寺头乡的特殊地理情况,个别居住分散、交通不便的行政村可以划分整合。乡党委书记与他谈话,乡里划分的几个村里,南庄沟列其中。谷起凤当时脑里一阵空白,脸色蜡黄,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说了声,我同意党委的意见。说这话时,他眼眶里泪水直打转,南庄沟,祖祖辈辈老祖宗留下的村名,就要成为一去不复返的黄鹤了,他大半生与前庄、后庄朝夕相处的乡亲和干部们都是连体连心的血肉之情呀,怎说分就分了呢。但感情是感情,事实毕竟是事实。回来后召开他最后一次主持的南庄沟党员、小队队长以上的干部会议,传达乡里的意见,结果,大家都不愿意分,谷起凤说,政府决定了的事,我们必须执行,这含糊不得,全国一盘棋嘛。根据乡政府的意见,南庄沟分成前南庄、后庄、后岭三个行政村。报请县民政局、乡政府。前来进行勘界。而后,清仓总库,将大队的房产评估作价,卖给大队所在地后庄。大队的林坡、潞安矿务局的林坡、按地界所在村划定。马车、平车、犁楼栳耙都作价划分。分物时,谷起凤一眼望见那盏早已锈迹斑斑的汽灯,不禁动容,干部们都说,让他还归它的主人吧,谷起凤抹了抹泪,说行,行。
在处理群众最关心的财务往来上,谷起凤把握着一个杠杠,就是村里欠村民的,一律还清,村民欠村里的,带到所在村处理,不让群众吃亏。直到今天,原南庄沟村的百姓们,对谷起凤这点好处念念不忘。从这个时候开始,传统意义上的公社、大队分别改成乡和村。
后岭村共有四个自然庄,关家焦、东焦地、乔家、岩石水。后岭是分开村以后起的一个新村名,全村有300口人。
分村的序幕一拉,农村经济改革的主戏就开始了。后岭村改革的第一步就是丈量土地,四个自然庄分了四个组,精心丈量。往户下分地时,好坏地、远近地、坡地,平地搭配起来,谷起凤又出了个主意,村干部把好地放下,这一做法,没有一个群众不满意。
接着,村委及时把村里的财产、也是上半年分下来的财产分到各生产队。谷起凤是个细致人,村里有四把犁,缺套。他就专门跑到县城找到在农机厂当厂长的表哥,找来电动机的废用皮带,后来,一个生产队一捆配下去了。很明显,包产到户后,谷起凤和村干部们突然觉得肩膀上轻了。相对于以前不用跑那么多的路,说那么多的话,管那么多的事了。党的政策给群众和干部都松了绑,把他们从禁锢的体制中解放出来。当然,最受益的还是老百姓,过去是听队长的,那些劳力外调、都得请假。箍得紧巴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好了,所干的活儿,地里种啥全靠自己安排,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人人可以在致富的道路上自由地飞翔了。
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在逐步提高,办红白喜事鞭炮的响声的时间也长了,吃的也由过去的焖饭变成了面和大米。外村的姑娘也一个个嫁进村里。喜庆之余,谷起凤发现,群众在消费上互相攀比,铺张浪费现象在不断滋生。村委就从改革这种风气入手,成立了红白喜事理事会,限定丧事一律不准喝酒和请八音会,每一次红白事限定香烟在20条以下。过去是“小金钟”,现在是“红河”,低等级的。帮忙的不准发盒烟,只发散烟。这个规定现在还施行着,群众非常满意。
伫立潮头不晕目
改革的速度似乎比时间还要快,其汹涌的浪潮向这个小山村呼啸而来,倾倒了他和他的班子成员们朝圣般的捧在手心里的平静,撕裂着他的心。如果说上述一系列的改革体现到他身上的是一种观念、理念性的转变的话,那么,后期的撤校、移民则是对他情感承受力的巨大考验。2002年,村委历年来像眼睛一样呵护的关家焦、东焦地两座小学校搬走了,因为学校生源断了,孩子们都跟着家长,到外面求学去了
撤校的时间是2005年5月8日,走的时候,谷起凤雇车把教师送走,一人坐在教室里望着黑板上老师给孩子们演算的最后那一道算数题,焖幽幽地坐了半天。再不用六一节给老师和孩子们奖赠什么礼物了,再不用冬天给老师们送煤了……世界上最难受的事就是“不用”造成的,这是价值衰落的体现,这一阵儿,谷起凤痛哭失声,还是老婆把他找回来。
学校这个留人的堤坝一倒,移民的浪潮就奔涌而来,2006年、2007年、2008年,走的人更多,全村外迁人口达到240名,占全村总人口的85%,2009年,岩石水、乔家两个自然庄的人已全部走光。留下了整齐的电杆、蓊郁的古松、守候的庙宇、时髦的民房、蜿蜒的油路,山有情,地有情,这人却没情了。
最先走的人是李爱民、李艳书、李春平、李章栓、李二泽等,这都是与他滚辗了多半辈子的好弟兄。那是05年3月7日,他们一起来找谷起凤开证明。谷起凤留他们吃午饭,谷起凤拿出儿子过年给他买的二锅头,让他们喝“壮行酒”,席间,无不痛哭失声。这几个人都说老村长我们对不起你,我们不走也真是没办法,孩子得上学,他们大了又得说媳妇,咱这儿的闺女是光出不进,我们不走完不成任务啊。都说老村长你真是个好人,大集体是你照顾我们,分开后的十几年,你没有让我们交过一分钱的提留。我们打听过,其他村都交提留。交上提留干部可以花呀,你呀,面软心善不发家呀。
这酒,越喝越浓;这话,是越说越明;这情,是越道越深。几个人哭成一堆,谷起凤妻子李凤兰劝都劝不住。最后,还是谷起凤圆场,他擦了擦眼泪,满脸带笑地说,走吧,走吧,孩子要成人呢,不给孩子说个媳妇,等于孩子只有半条命呀。走吧,一直窝在咱这山沟里,恐怕没有多大出息,出去拼打拼打好啊,有了个出息,可别忘了老家。
谷起凤反对喝酒,他也喝不了酒,但那几年这类酒他隔几天就喝一次。外面世界的引诱力越来越大,国家政策往移民户身上大幅度倾斜。03年每口人是2500元,05年以后就是3000元。而且移民接受地宅基地和耕地全不用掏钱,这机遇,谁肯放过。可是,就偏偏有个人不走,他就是乔家自然庄的60多岁的老人候二则,候二则的两个儿子05年就移民到潞城,日子过的很不错,走的时候,儿子们就要带他走,他死活不走。他说,他离不开这儿的地。最后庄上只丢下他一个人,就这样,他每天一人上地,种药材,采连翹,一年的收入下来,也能有两万多元。但一个人终究不能单独生活下去,谷起凤和班子成员2013年才把他搬回过关家峧。搬他时,他哭着说,这庄子就是俺的娘啊,娘还有足够的奶,还能养活住俺,这是为啥呀。现在,后岭村账面上只有百把口人,除了长年在外打工的,实际常住人口只有50来人。有人说谷起凤既是村长又是养老院的院长。这几年的清明节,谷起凤大早出去,傍黑才回来。老伴见他两眼湿溜溜的,也不敢多问他是去哪了。原来谷起凤是去和三个他必须去见的人那里去唠嗑。一个是亲娘,他得正儿八经地与娘腾腾肚子,说说村里的变化和他的实际感受。另一个是舅舅张黑则,以前他工作上生活上不管是喜事还是忧事,舅舅总要来指拨,这阵儿,他听不到,但却能从心里感应出来舅舅要给他说些什么。第三个人就是他的老丈人老会计,这个对他辛勤培养,把信任和闺女都给了他的人。老丈人要告诫他什么,只能让春凤告诉他了。
春意阑珊抚垂柳
2014年的清明节上午,上坟的人很多,移民在外的人都回来了。老丈人的儿子得了不好的病,只有闺女来了。谷起凤磕罢头,正在凝神望着坟头那棵大柳树,大柳树树冠婆娑,微风吹来,有细细的柳枝摩挲着他的脸,他正在体味,突然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叫,原来是老伴、儿子、闺女、儿媳都来给他姥爷上坟来了,见谷起凤眼圈红红的,老伴心疼地劝他年年不要一个人在这儿焖忧了。谷起凤连说,是,是,咱磕个头回去吧。突然,一曲好听的歌儿在他耳边响起,似天外来声,沸腾了他的血液,震撼着他的每根神经: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
春雷啊唤醒了长城内外
春晖啊暖透了大江两岸……
这歌好听啊,给他用手机放录音的女儿告诉他,这是著名歌唱家董文华唱的,唱的是改革开放的事,唱的是百姓的希望和祖国的繁荣。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就应该用更加宽阔的胸襟来感受,认识到我们伟大祖国发生的巨大变化。诚然,改革是要付出代价的,但用较小的代价,换取人民更大的利益幸福,这不是更应该的吗。
返回关家焦,夹着浓香的股股炊烟在庄子上空飘荡,举目一看,中共平顺县东寺头后岭村党支部的牌子还在村委门口醒目地挂着,那几个殷虹的大字像一团火,在他心中燃烧着。是人,总不能消沉,是船,哪能叫沉没。希望像种子一样无时不在,要用自信和汗水去播种它,才能结出理想的果实。后岭村与著名的景区天脊山、井底、秦光地理位置互为觭角,交通连贯,他们都能绝路逢生,开发旅游,后岭村怎么能束手待毙,不去努力呢。
他,要永远做春天里的人。
撒出此生“这升米”
他这个人呀,好像别人的肉长在他身上,光能疼别人,别人的疼就是他的疼,推己及人,关心人,爱护人,国家惠民政策用到极致,自己的善心就用到了极致。
原东寺头乡党委书记 李有成
一个村干部,在他的施政空间里要体现出两种爱。一种是来自国家政策方面的“国家爱”,减免税收啊,发放救济啊,设定五保啊。这都是来自社会方面的。另一种爱是发自内心的“个人爱”。这种爱的实质是怜悯,是同情,是信任,它来自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他的最终目的,是让对方摆脱苦难。
谷起凤是带着一颗感恩的心来到这个世界的,他认为,感恩最主要的就是要报答社会,报答社会最主要的就是要关心人。就像姥姥救他性命的那升米。如果他一生善心的储备总量是一升米的话,每一件好事,集体性的,就是一把米;个体性的,就是一粒米。
甘雨密注百姓心
改革开放以来,党的惠民政策的春雨,滋润着中国的大地,温暖着百姓们的心。一项项如免交农业税、养老低保、地亩补助、移民补偿等政策的落实就自不待言。而具体到一个地方、一个村的“雨点”却不尽相同。或超前,或滞后,或惠民,或顾己(小集体利益)。谷起凤和他的班子选择了超前、惠民。在可执行和不执行也可以之间选择了坚决执行,将透明的“春雨”洒给群众。在改革开放初期,在平顺县整个农村还普遍施行的“三提”、“五统”提留政策的时候,后岭村没有向群众收取应收的提留。要知道收就可以留,留就可以支。谷起凤是宁让村委开支紧缺,也不让群众吃亏;其次是让林改的天枰往群众方面倾斜。在林业改革中,绝大多数农村是将集体的树木作价后卖给群众,村委得钱。而谷起凤和他的班子是将全村的树木,分队分片核实登记后,经支村两委干部做出价格评估后,直接按人口分到户。再就是在大批的移民户外迁时,村委账上他们欠村委的,一律挂在账上,而村委欠他们的,统统都给他们结清。
演绎“捉放曹”
如果把上述视作谷起凤“一升米”的“一把”的话,那么,他给生命的个体办的好事,那就是凝结着善心的“一粒米”了。
话题就又回到文化大革命期间的1968年冬季,凝结着全村三年血汗筑成的水库被冲后,南庄沟人怨恨交加,恨这场天灾,更恨造成这次灾害的始作俑者、不按自然规律办事、进行瞎指挥的公社主任牛建章。愤怒的群众呼喊着口号去公社把牛建章揪来,在12月3日召开批判大会,让他交代坑害百姓的罪行。油臭味弥漫的尿壶灯下,牛建章脸色如白纸一样惨白,浑身上下直打哆嗦,会议主持人把一顶五尺高的尖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几个红卫兵把写有“坑害群众的牛鬼蛇神”的牌子挂在他胸前。和当年斗地主分子没什么两样。在群众的提问下,牛建章一口一个我错了,我错了。越承认错,群众越愤恨,有几个人上去直接对他推搡起来。情况越来越恶化。能想象到下一步他的遭遇。老支书郭群泰当时还没被夺权,他悄悄地对谷起凤说了声,这可咋办啊。谷起凤虽然也是心急火燎,但表面上却很平淡,咋办,让他脑里刻上道记号也好。说罢便走出会场,在大队大院里转了几个圈。然后,鼓足了勇气跑进会场,对主持人大叫一声,刚刚接到公社电话,让牛主任赶快回到公社,县里来了人,有紧急任务。牛建章是公社的文革主任,上下都是一条线,南庄沟文革组织不敢违背命令,只好停下批斗。牛建章被谷起凤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到公社。
拯救落难人
1969年,文化大革命进入到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大运动中的小运动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到了7月份,这个运动进入高潮。一直拿着锄头紧撵季节的山村农民,一旦遇上了这种施展威武的事,其激情便被点燃,其行动便不可节制。农村清理的对象是地主富农。清理,这两个干净的字眼,要比批斗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几天,南庄沟的清理是节节升级,在被斗的对象中,地主郭继长和老婆挨斗更甚,在震天震地的口号声中,郭继长两口子吓得神不附体,根本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红卫兵让郭继长老婆骑在老汉身上,驮着老婆爬行。边走,边让老婆用鞭子狠抽,如果不抽或抽轻了,红卫兵就抽她。有人还把木桩刮细,让她往上面坐,鲜血就从裆上流出来。见到这些情况,谷起凤欲制止而不能。而虐人者还不犯法。在那个时候,斗死人的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而死者的冤魂连冤都没地方去伸。已能想象到这两口子的下场了。谷起凤心急如焚。没办法就得想办法。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谷起凤溜进郭继长的家。两口子晚上连门都不敢顶,你是不想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呀。两口子一见谷起凤,战战兢兢,我们跟你走,这就走……谷起凤摆摆手,气喘喘地说,你们别的地方有没有亲戚,能帮上忙的亲戚。郭继长一时被问蒙了,但他从对方祥和的目光里看出,这个南庄沟人都叫他好人的村主任没有恶意,不会害人,他或许是真心来帮忙的。想到这儿,他咚的一下给谷起凤跪下,媳妇也赶紧跪下,哭着央告,谷主任救命,谷主任救命。谷起凤赶忙把他俩扶起,这是干啥呀,这能救了你们吗,快回答我的话吧。郭继长想了想,我们县里城关村有个亲戚,当过兵,在村上也吃得香,他一直让我迁移到城关,说能看护住我。谷起凤说这就好了。两口子似乎看到了希望,同声说,谷主任,给你烧个香,放俺走吧。谷起凤默默点点头,你们快给你的亲戚联系,我给你们开个迁移,逃个活路吧。第二天晚上,谷起凤就把开好的迁移送给地主夫妻。
没几天,这对地主夫妻就迁移到城关。
解围石文书
话题又归到南庄沟村学毛著尖子石文书身上,1965年7月,谷起凤当上村长后,这石文书就接任了大队会计。大队班子的领导们和群众都对他寄予厚望,像他这样脑筋灵泛、能说会道的人肯定胜任。这人也确实是个记忆上的奇才,去公社年终报表,他故意露一手,说忘了戴表了,公社会计扬普松训他没带表你来干什么,他笑咧咧地对扬普松说你填吧,表是一张八开纸,全大队八个生产小队的劳力分配、粮食库存、籽种饲料等科目在表格的横横竖竖,密密麻麻,总总分分,他竟能一个数码不错的背下来,然后,掏出带的报表,一对,竟丝毫不差。就是这个奇才,偏偏栽了跟斗。到了1968年底,他的账结不出来,各小队给社员不能兑现。虽然南庄沟实行了小队核算,但有一部分关键业务还由大队统筹。如平调劳力的工分;各小队往大队上交的提留;公积益金的摊派等。各小队出多少,得多少,都得由大队会计在“收益分配”的科目里结算出来后,下到各小队,小队才能给社员兑现。看看到了腊月初十了,百姓们就指望这点兑现钱过年,可石文书还是无动于衷。社员就带上红卫兵袖章去造他的反,说石文书你给我们说说,你是安的什么心!石文书嘻嘻呵呵地说,十天,十天,保证赶上大家过年。结果十天过去了,又没动静,就都又去围攻他,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有点病,身体不好,大家再给我十天期限。十天又过去了,这天是大年三十日,愤怒的群众又去大队围攻他,这一回石文书彻底崩溃了,他目光散淡,神色发呆,干脆不说一句话。有人整马给他贴出大字报:
石文书,日了母
背动石头担不了土,
背诵语录是尖子,
算起账来却糊涂。
真糊涂,假糊涂
是不是存心想贪污。
这一年的春节几乎听不见鞭炮的声响,大部分人家连顿面也没吃上,人们憋着一肚子气,埋怨运气不好,怎碰上了这么一个倒霉蛋。有的还去公社去找领导汇报。简单,你伤着了我的利益,我也不让你好受。
南庄沟老百姓放不过石文书。
不光是老百姓,公社革委也不会放过他,也要准备处理他。谷起凤对此事是心急如焚,他不能让群众利益受损失的事一直拖下去。更不能让自己的同伴掉进陷阱。老支书被夺权后,支部的工作他代理着,村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首先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一村之长吗。但也不是他不管,他曾过问过石文书几次,石文书根本不予理会,因为他头顶上还有一顶全县学毛著积极分子的红帽子罩着,以为天塌下来这顶帽子也能给他顶住。这下他是彻底服气了,看见那一张张凌乱无序的单据,他的心绪也像抽屉里的单据一样乱如团麻。他何尝不尽力给社员兑现,他实在是弄不了啊。一个不会顶到头,你就是枪毙了他,还是个不会。
这两天没人去找石文书,都说他神经错乱了,谷起凤的心弦撑不住了,径直朝他家奔去。这一天是大年初五。去了,见石文书在炕上躺着哼哼,全家人哭成一堆。谷起凤知道石文书的心病,没理会这些浮面现象,干脆吼了一声,起来,背上账跟我去我家!
石文书眼光一亮,一下从炕上蹦下来,叫了声,老哥救救我。便整马收拾上他的片纸单张,背了满满的一书包,就跟着谷起凤走去。
后来,老婆用了两捆玉米秆把家熏了个热烘烘的。两人没有吭气,立马投入理账。谷起凤翻了几页单据,问题立刻就显现出来,原来他三年就没有整过账。前两年兑的现,那都是他凭空预支的,今年他再也不敢造次了,即使整了,也都是错账。不是他懒,也不是他有什么私心,主要是不懂账。有好多次培训的机会,都让他的“背诵”挤占了。自己不懂,又不好意思问人,结果就耽搁下了。想多说多都没用,现实的“做”才是最需要的。两人重新填单据,做凭证,一笔一笔地上账,那一笔是收,那一笔是支,都清清楚楚地体现到科目里。每走一笔,就教他一笔。谷起凤还用舅舅和老会计当年的教诲来教他,石文书听得认真,算的仔细。俩人每明没黑干了二十天,把账算出,把各小队的“收益分配”结出,把现给社员们兑了。这时候石文书也没病了,社员们也满意了。
“呵护”手术对象
计划生育是国策,执行力度最大的时候是20世纪70至80年代。被执行者——手术对象那是呆若寒蝉,束手待擒。执行者们自恃是执行国策,一个个刚勇十足,甚至超出了应有的限度。
那是1980年5月13日,公社布置了计划生育任务后,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组带着手术队浩浩荡荡来到南庄沟,一会儿,村干部把计生对象们全带来了。该来的都来了,该做的都做了,但就剩下两个对象死活不肯做。一个叫石梅先,大热天穿着棉衣,围巾把头裹得严严的,生了小孩还不到两个月,怕身体吃不消,孩子断了奶。另一个叫石爱连,本人有病,男人又不在家,怕落下后遗症。两人哭哭啼啼就是不上手术台。带队的公社武装干部黄起才令人拖这两个对象,被一同来的家人团团围住,争持不下。黄起才板起脸训谷起凤,我们是来帮你做工作,你却缩缩退的,是什么意思。谷起凤还没回答,他一句重炮话又上来了,我问你,这两个手术做不做!
不做了,你们回去吧。谷起凤沉稳地说。不愠不火,不急不躁,语气却是硬邦邦的。
黄起才带着工作队怒气冲冲走了后,医生对谷起凤说,你顶得好,这样的手术我们真的无法绝对保证她们身体的安全。
时过半年后,还是黄起才带队来做手术,这两个对象积极上站,顺顺当当地做了手术。谷起凤对他说,特殊事情要特别注重实际,稍微放放,什么都好办了。黄起才忏悔地说,起凤,你做到对呀,我前几天去计生委,见一个漂亮的媳妇虾着腰,站不起来,说是肠粘连,没出月硬给人家做手术做成那样子的。人家受罪,责任人的良心亏呀。上次要是依了我,哪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说了半天,是你帮了我啊。
谷起凤沉默了许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义务“好郎中”
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直至现在,一些山村的医疗站,或是药铺,还是由六七十年代涌现出来的那批“赤脚医生”撑着门面。60年代至80年代,村上的“赤脚医生”是后庄的杨林秋,看个一般的小病,打理个小伤小痛的还可以。后来,他去县城附近落了户。这时候也分开村,后岭村的医生,不说赤脚不赤脚,由谷起凤的姐夫李书田代理起来。他是个老中医,家就住在关家峧。谷起凤有空就找他学习,李树田先让他熟读《防病指南》等医书,再传授给他最基础的打针、扎针、输水等实用技术。给他讲解药物的性能,如何配方,如何用药。一些常用药方就死记硬背。谷起凤记性好,没多长时间,就把厚厚的一本《汤头药物歌》背得滚瓜烂熟。老中医就把自己的接班人慢慢培养好了。老中医1985年死后,谷起凤就主动当起这个郎中。后岭村四个自然庄上的百姓关于身体方面的大小事情,他是有找必去,有求必应。有时刚躺下,就被人叫醒,有时半夜了,还得跟上人出去,赤日炎炎,冷冽严冬,山间小路,哪一条不被他的脚迹磨明,百姓土炕,那一块没留下他的体温。问寒问暖;家长里短,听诊把脉,一般小病,他都能处理。二十多年来,他就这么乐悠悠地坚持着。前些年,上级卫生部门要给他办手续,领补助。他都婉言拒绝了。有的乡亲就说他了,私人的钱你不要也就罢了,国家给你,你不要就太傻了。谷起凤哈哈笑笑,我要是要了钱,你们的病不但好不了,我也要得病了。的确,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要过群众的一分一厘,给他装盒烟,他也坚决不要。办好事就是办好事,行善积德就是行善积德,他不让掺和进任何杂质。
和领导诚心相处
这些好事像颗颗“米粒”,他以把它们撒往人世间为荣,做了就“忘记”了,从来缄口不提。这些“米粒”折射着“热诚为人”的微光,温暖着人们的心。也很简单,他的行为聚光为三个字,就是“为人好”。这是社会上和他接触过的人对他的一致看法。在为人方面,它不仅对百姓好,对领导也同样。领导也是人。历任领导不管在职不在职,他都一样对待。领导身体不好,或出了其他毛病,他都要从家里拿些土鸡蛋、核桃、香椿、玉米面等一般食品去看望。他从不认为这是腐败,或是走小路,这是很正常的人情表达。原公社书记辛达玉被免职后,谷起凤经常去看望,原老书记李青虎、“解剖”过他的王富贵病了,他上门探望。儿子在县城阳光花院买了房,他以此为“据点”,有空就去和安置在县城的老领导们见见面。给他们带些土特产,礼轻人意重。老领导们也不见外。胸襟大开,往昔现今无所不谈,真情凝聚,人气升腾。这些领导对谷起凤有个一致的评价:这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
现在,社会上实用主义盛行,人的价值取向转向了金钱,过去的那些情呀谊呀,那都不顶事,来虚的不行了。谷起凤不这么看。他认为真情还是第一位的。一件他亲身经历的私事坐实了他这个观点。98年,他的小女儿想调整一下工作地点,小女儿大学毕业后在一个乡的小学任教,对象在县城,想调到一块。谷起凤就去找教育局长,局长是他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他去时只拿了几斤软米面。到了局长家,恰好也有一个东南山的某村支部书记,是同行,也是“同事”。不过,这人很会办事,是一个在淤泥能找出铁球的人。一见谷起凤的出手,嗤笑了一声,朝他挤眉弄眼,意思上说你这样小气还想成事。结果,谷起凤的事很快办了,而那个同行却被轰出去了。后来,那个同行找到谷起凤,佩服地说,伙计,还是你行啊。能告诉我你们是什么关系吗?谷起凤坦然地笑笑,指了指胸口,没有关系,只要这个地方是真诚的。
好饭当用客
谷起凤记得丈奶奶在世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就是:别人吃了是传名,自己吃了是填坑。在“民以食为天”的这个“天”把世界压得最低沉的时候,一个上辈老人能道出这样体现中华民族传统文明的哲理,实为难得。这句话,教育了谷起凤全家一辈子,他们也这样做了一辈子。当然开始践行这句格言的时间,是在谷起凤成家以后。谷起凤是1966年结婚的,这时候他已经当上了大队主任、也就是现在的村长。来他家的人特别多,县乡干部、村干部、小队队长,以及找他的社员。在那粮食困难的时期,吃顿饭也不是件轻轻易易的事情。这些人来了以后,一般都要到他家吃饭。那时候,好的拿不出来,就用一个大锅。那时,最好的饭,就是小米焖饭。先给客人把米饭盛满,让他们吃结实。他和家人碗里浮面乍看也有几粒米,其实碗底尽是萝卜丝。孩子们哭起来了,就把他们哄到院子里。那几年,他家的粮食过于紧张的原因,皆出于此。现在,村上的人少了,人口流动大,摸不着人,派饭已不可能,外面的人主要是乡里来的多些,如计划生育了,森林防火了,还有民政调查了等。改革开放以后,家里三天两头有人,每到中午,他们出于对老谷的情缘,都愿意在他家吃饭,往往从棠梨、焦地村转到他这儿,在老岭一喊,老俩口就赶快做饭,大部分是午饭一顿,吃了就走。谷起凤两口子热情款待,把家里最好吃的拿出来让他们吃饱、吃好。不管大小干部、大小人物,都是一样对待。不是书记来了就吃鸡蛋,一般人来了就啃白菜。来者都是一个标准。这一点,让来者心里格外平衡,十分舒坦。都说老谷眼里有水,心里有人。谷起凤赚足了人气,来客们领略了谷起凤的风范,更加拉近了彼此的情感。所以,谷起凤村上有什么事,他们都会全力以赴,热情相助。
全靠命里“一堵墙”
他是一个比较全面的人,事业和家庭看的一样重要,不是顾这个不要那个的那种人。因此,他“温水长流”,温馨长存。
原东寺头党委书记。——杨晓
每个人想成就一番事业,都有他坚实的生活支撑和心理支撑。再能干的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都是离不开男情女爱,受吃喝拉撒睡制约的凡俗夫子。
谷起凤有个“三同”朋友叫石捉,石捉家住离关家峧一里地远的焦地村,也就是在老岭的岭头上。两人是同学,过去是寺头中学的同班生;后来同行,都是1973年当的支部书记;同岁,都是1943年出生。石捉是全县有名的劳动模范,当过省劳模。而谷起凤则低调老成。二人性情不一,却彼此欣赏,并肩共进。但两人跟着历史的步伐走到1993年就不“同”了,石捉的老婆因病走了。石捉的石窑更加清凉,上地回来,一个人青灯孤影,望着老婆的遗像洒泪。石捉1995年就不干支书了,谷起凤老俩经常去看望,与他推心置腹,倾吐心迹。石捉辞职的原因很简单,也很现实。竞是家里没了内人,外面来了人连饭都做不出去。一个人在世上立身,不是光工作,还有许多方方面面的因素。
鉴于此,在陡峭的岁月里,越往前行进,谷起凤越意识到夫妻情感的珍贵,老婆、家庭的价值越发明显地体现出来。他认识到,老婆就是他生命里的一堵墙,支撑着他的命运大厦;现在更进了一步,老婆就是他的命。分田到户后,毕竟闲暇的时间多了,谷起凤常常望着星空,如数家珍地盘点着他的“爱情珠宝”。
缘起东焦地
话头还得返回到1962年3月14日,这是谷起凤当上小队队长的第二个年头。家里两个姐姐都嫁出去了,哥哥到县里当工人去了,家里就丢下他一个人。一个人的自由程度相对大一些,他有空就去东焦梯老会计家讨教,除了正常的业务外,还主动帮老会计家担水、劈材、推碾子,是个很有眼色的勤快人。这天,谷起凤正在老会计家劈柴,见几个穿戴整齐的小伙子掂着东西来到家里,这几个小伙子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认识的就是本村的,不认识的就是外村的。来了以后也不干活,只在家里找个位置坐下,目光直竖竖往老会计女儿李凤英身上丢。聪明的谷起凤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冲着李凤兰来的,各个眼风横扫,谁也恨不得把竞争者从这间破屋里扫出去。谷起凤知趣,找了个理由就脱身回到背岭。捅开火,坐上锅。因为早上他还没吃饭。刚准备做饭,突然门儿一响,李凤兰气呼呼地找上门来,脸上还挂着泪道儿,起凤,我家咋惹下你了,你这么没人情,不答不哼就不辞而别!谷起凤一下子感到突然,但他又在这种出乎意料的突然中获得了他在内心中企盼良久的答案——这个长相俊丽、心地善良的姑娘喜欢他。在众多的追求者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来见他,需要勇气,勇气后面就是她坚贞不二的选择。看到李凤兰红通通羞恨交加的面孔,谷起凤心中终于有底了。他嗫唔地说,我……从这会儿开始,也不辞了,也不别了。果然,这句话成了他俩相爱终生的代言词。心往好处想,话往坏处说。谷起凤说,我家这么穷,就我一个人,你愿意?李凤英说,俺也不好,俺家是上中农成分,你不怕影响你?这个说,俺不嫌弃。那个说,你就是地主我也要你。说着说着,灵巧的李凤兰把饭也给他做好了,心疼地说,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在我家你也不说早上没吃,你呀,你呀。
其实,李凤兰从他点气灯那会儿就喜欢上他了,再以后他又得到父亲的关爱和培养,当上了小队会计,干啥都精巴。父亲当着家人的面不止一次地夸他,这孩子能吃苦,实在,靠得住。从相知相契到互相钦佩,从互相钦佩到缠绵的爱情,他俩没有过坎坷,几乎是一路顺风,而后又直奔目标。打这以后,李凤兰俨然成了背上他这个家的主人,他上地回来,不见人影,饭倒已经做好,满屋喷香。饭吃罢了,心里甜味不断。高兴之余,他要跑到娘的坟地把这一切告诉娘,这么大的喜事怎能不让娘知道呢。磕头起身,树上已有几个喜鹊喳喳歌唱,喜鹊是娘派来的使者——直觉告诉他,娘知道了。
李凤兰的“丈夫观”
他和李凤兰再往下走,就是定亲。相家呀,相亲呀这些程序就自行省略了。省略不了的一个关键程序,就是找媒人,定彩礼。彩礼不多。100块,哥哥给他凑齐。媒人去送,老会计死活不要,给退回来。说定是定,要,我是肯定不能。没办法,谷起凤只好收起。不过,这100块钱他是还了,老会计若干年后住院的时候,他用于住院的全过程,当然,这点钱远远不够。
大概是秉承了父亲血脉的缘故,只有小学文化的李凤兰对做人的价值有至诚至纯的持守,嫁过来不久,谷起凤接替父亲当了大队会计,她就对丈夫说,记住,当上就只当没当上,咱就是一个百姓,千万不能比别人强了,强了就要落憎恨。现在谷起凤想起老婆这句话来,越发感觉到里面的“深刻”。世人都有平衡心理,你当干部的突然比群众富了,没人憎恨是假的。
妻子对眼前这个“理想丈夫”的打造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要求上。她要给谷起凤扛起这个家庭,让丈夫一心静了地干好他责任上的事,不叫人说三道四。她懂得一个合格的“内当家”,要有两个方面的本事。头一个就是节约。婚后的几年,她生了五个孩子,四女一男,负担重,经济也困难,丈夫在大队挣的是社员的平均工分,就这一盆死水,还得撑开门面。钱从哪来?只能省。孩子的衣服轮流穿,大的穿破了让二的,二的穿破了让小的穿,反正小的最吃亏。丈夫肩膀和屁股上的补丁打的周周正正,很旧了,再给他翻过来。这样能省下老大一笔开销。在吃的方面,她家来人过多,她采取的办法就是,客人来了先尽客人吃,没有客人就先尽孩子们吃,孩子们吃好再尽丈夫吃,她往往是剩饭和糠菜填肚,脸上挂着笑容、得意和快乐的笑容。再一个就是聚财。这是靠自己的手勤来实现的。那个时候买不起煤,后背又出奇的冷,她每天上地回来总要捡回一捆柴来,日积月累,院子里的柴堆得满满的。
艰难的支撑
谷起凤在“大队时期”,白天落不到家,家里的体力活,对他全指望不上,队里分东西,李凤兰就给孩子们每人缝了个小布袋,每人取个十来八斤的,多比人跑几趟就是了。把孩子们从小就培养成劳动的能手。孩子们也都懂事,都拼着劲为娘分担些负担。有一年天大旱,小儿子海刚去山上的一个活水井里去等水,看着水一滴一滴地往桶里滴,井里的石阶滑,不小心一下滑倒进井里,摔得昏迷过去,幸亏井底水浅,幸亏第二个等水的人来了及时相救,才幸免出事。
多了,这类事太多了,李凤兰提起这些就泣不成声,谷起凤泪如泉涌。他何尝没领会到妻子的付出。这些景况的底片就是一个中国人常用的一个爱字。谷起凤恨那些在爱字上掺了假的人,借牺牲家庭,牺牲爱情捞取政治资本,什么父亲死了不回家啊,儿子住院顾不上看啊,妻子肚子疼让他回来赶不住啊,炫耀出一个忙字。其实,忙球什么,真是造核武吗,扯淡!谷起凤相信,一个对自己父母、妻子儿女都不疼的人,对党、对人民也忠诚不到哪儿去。他厌恶这类人,也就说明自己不是这类人。几十年来,他和妻子形影相顾,不离不弃,除了到县里开会,在村上再忙,他晚上也要回家,即使再迟、再晚也要回家,没一天隔下。妻子也知道他准要回来,为了让他睡好,就得保证让孩子们睡的安生,如果孩子们哭闹,丈夫就休息不好了。为此,妻子想了个“狠”办法,中午不让孩子们睡,把他们打哭,创造他们晚睡的条件。看着丈夫睡了,她还不放心,丈夫爱打呼噜,直到听到那比世界上最美妙的歌声还动听的鼾声,她才慢慢放下手头的针线,悄悄入睡。
谷起凤常给别人讲,他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干到今天,都是老婆恩赐的。
与钱财保持距离
他这个人不爱财,跟他熟悉的人对他这种脾性感到不理解的有,敬佩的也有。人家是有钱气粗,他是没钱气粗。
原东寺头乡党委书记 吴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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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人对钱有多种称呼,这些称呼还分褒贬。褒义的就是:资金、款、财富等;褒义的就是金钱、礼金等。不管叫啥,反正它们统称——钱。有的人为了它贪得无厌,贪污腐化,不惜挑战法律,锒铛入狱,甚至丢了性命。有的人利用各种手段,聚敛财富,拼命挖钱,以图买得个“鬼推磨”,三宫六院,鸡犬升天。
不引不切实资金
近年来,各级地方政府把引资金上项目,作为当地发展经济一条根本性的出路,把这一条作为考核单位经济建设好坏、领导素质高低的一个硬杠杠。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和国家综合实力的提升,上级领导部门支援“三农”的资金越来越多,路子也越来越畅。到处都有毛毛雨。就看你去要不要,跑不跑。在这一客观的、也是巨大的引诱力的吸引下,一些农村干部整日整夜躁动不安,绞尽脑汁去身体力行,要把公章像陀螺一样突碌碌转起来。一些村干部在这方面已修成高手,一年360天,就有300天在外跑着,当然效果非常明显。这就有些人鼓捣谷起凤,你外面的人缘那么好,要几个钱不成问题,你去跑跑吧。
谷起凤何尝没有想过,这个事于村、于民、于己是明了到不能再明了的好事,乡里的几个村已经跑回了资金,开发了旅游,领导和群众那是非常的满意,这应该是他的样板。县里的几个赏识他的原乡党委书记,都在县里比较有实力的局里面当局长,也都跟他示意过,问他有什么困难没有,他热泪盈眶后,除了谢谢这句挂在嘴边上的俗气话后,往下就再没其他话语了。
谷起凤就是谷起凤,遇到热火的事,他头脑反倒异常的冷静。什么事情要从自己的实际条件出发,从当地的客观环境出发。后岭村最直接的现实就是,由于这几年的大量移民,账面上的人口由原来的300来口锐减到是100来口,常住在家的只有30来口人了。还都是60、70岁以上的老人。远非当年后庄建水库的时候了。项目需要人来经营,人来建设,干不了,哪不是欺骗国家,欺骗上级吗?他宁愿为无功之兵,也不去当有罪之臣。这个选择,他终生都坚定不移。
天上的馅饼不能吃
在正常礼节交往方面,走个亲戚啦,亲朋互相探望啦,对方带来的东西,谷起凤不推辞,收。但对那些象征着让他违背事理的东西,他一概不要,放下也要退回去。他对家人说,这些都是天上的馅饼,一收下就把你的嘴粘住了。人家无缘无故的给你送这些干吗。
谷起凤拒掉的馅饼,他和他的家人从来缄口不提,有一件原党委书记李有成见证过的事,大家都还记忆犹新。
话题又回到1992年潞安矿务局的林坡确权上,其实,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利益纷争,1980年分村的时候连同林坡的勘界业已完毕。后岭村潞安矿务局的林坡为2600亩,以外的林坡泾渭分明,那就全是村里的。可是,在利益面前人人都会打自己的算盘。潞安矿务局寺头林场一个副场长驱车前来找谷起凤,副场长笑咪哈哈,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笑,同时也带了一个包装很好的大东西,随行人员抬下来一看,居然是台24英寸的彩电。那时,一台14英寸的彩电就是5000来块钱,而且还买不到,在山村里,一般连14英寸的黑白电视都还稀少。可想这台彩电的价格不菲。谷起凤也面带微笑,没等副场长说明来意,就先发制人,场长是不是说林坡的事呀。副场长正愁没法张嘴,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请谷村长周全。谷起凤清楚,他是惦记着后岭村的1600亩林坡,这些林带,分布在关家峧、东焦梯、乔碣三个片,与林场的林坡紧紧相连。1980年确权后,就怕以后不好辩白,谷起凤在界线上垒起了森林防护墙。要不是留了一手,今天副场长的语气就不是软绵绵的“周全”俩字了。